【妖麗怪奇譚】與火共舞

傍晚，藍嘉烈和祝平安在一個手臂上有褪色龍紋身大哥的車上，沉默的前往近郊。

藍嘉烈手上劈里啪啦的，和祝平安面對面用手機溝通。

【我們不能坐出租車，有太多記錄。我就去火車站找了個開黑車的大哥，說去鄉下探親。接我們來回要我八百塊錢！】

一路很平靜，藍嘉烈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這個黑車大哥到底拿錢辦事，完全不像一般的司機師傅那樣市儈而多舌。

司機開着開着天便黑了，渾圓的落日沒入地平線。祝平安不想打開車窗，像是在防着某種不存在的窺視一樣，直到車開出了城市他才把車窗拉下來。

出城了，城市文明的力量到此爲止。鄉野在黃昏裏發黑，連綿的青山在窗景的盡頭裏起起伏伏。有怪鳥和不知道是狗是狼的叫聲。

祝平安又在心裏自己嚇自己，他想象着自己被抓捕，被判刑的結局。

手機響了，是藍嘉烈發來的，打開看是一連串相當無聊的表情包，藍嘉烈因這小學生般的低級趣味而在一旁咯咯直笑，司機依然不爲所動。藍嘉烈這麼心闊，祝平安也不好意思再畏畏縮縮的，他發現藍嘉烈格外不喜歡他窩囊。

又開了一會兒，藍嘉烈說就在這裏停吧。

祝平安先下了車，藍嘉烈和司機講了下來接他們的時間，也跟着下來了。

公道兩旁，遙遙的有一些散落的民居，在夏日裏也幽暗，是那種戶外靈異探險主播忍不住非法入侵的房子。

藍嘉烈和祝平安在暮色四合的黃昏中，往藏屍的青山跋涉。

“學校那邊你請假了沒？”儲備話題超少又怕尷尬的祝平安開始沒話找話。

“我還需要請假嗎？”藍嘉烈感到有點好笑，他的出勤率只比常常被霸佔課時的音樂和美術老師之類高那麼點。

祝平安搜腸刮肚半天，終於找到了一個有建設性，而且不問不行，非常懸疑的話題。

“藍嘉烈……我有個問題我想不通。”

“什麼？”

“就是那天中午……”

“怎麼又是那事兒？我不是說了我不在乎了嗎？”

“不是不是！我是說那天中午你在裏面……睡覺，但是你那時候也在網上發了照片，是在外面吃東西，那是怎麼做到的？”

“那個是定時發佈。”

“那是什麼？”

“就是……算了，你沒我這麼受歡迎，不知道當網紅什麼感覺，我就大發慈悲給你解釋一下。簡單來說，就是做這個呢，你得經常發照片營業。”

“但是這個營業頻率是有講究的，發太多會削弱神祕感，你發太少呢，她們又會變得光看不點贊不互動。這個節奏把控是個藝術！”

“拍照又不是真的天天都有好場子的，得很能出片的地方我纔去。所以有時候有好的地方，我就會拍很多很多張，中間我還會換衣服。然後分成好幾次發，假裝是不同的行程，這樣就顯得我的生活裏活動很多，可以維持營業頻率。”

“我跟你講我這不算什麼，我知道一個人去了趟日本，他發了整整一年……”藍嘉烈撲哧一笑：“他還真以爲誰看不出來都是同一次的照片呢！”

這樣摩登的話題原本應該是很趣味的，但藍嘉烈在遠離都市的尋屍之行上講這些，有種放不開手腳的壓抑，在他說完後，那沉悶的陰戚再次籠罩了他們。

他們又走了一陣，藍嘉烈似乎也感覺到了那無形的沉重，於是在悶熱的，越來越暗的逢魔時刻，他忽然開口說：

“這其實也不是我第一次做這種事了。”

“什麼事？”

“殺人這種事。”

……？

祝平安悚然一驚，藍嘉烈還殺過其他人？

如果是這樣，那藍嘉烈這兩天身上那種說不上來的靜氣就有了解釋，那實在不像一個殺了人的高中生……原來他是有經驗？

“我……算了我不說。”藍嘉烈又吊人胃口。

“啊…你說吧。”

“那你求我。”

“好吧，藍嘉烈，求求你說。”

“行。就是我小時候有一次過年。平常都是我和我媽湊合過的，結果那一年她又軟弱了，你知道吧，她是重男輕女的產物，一直幻想着能得到父母的寵愛。”

“那一年老家親戚不知道又和她說了什麼，對她隨便勾勾手，她就感恩戴德要拉着我回家過，還非說我長這麼漂亮他們一定喜歡。真是搞笑了，粉絲喜歡我會讓我接廣告推廣，這些窮山惡水的老屁眼喜歡我有什麼用。”

“總之我極其的不開心。不管是路上的暈車，還是把我鞋底弄髒的黃泥巴，還是那些莫名其妙的醜鬼親戚和他們的傻缺小孩。家門口的空地上甚至有雞屎！”藍嘉烈露出了呲牙咧嘴的厭惡表情。“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那麼多食物沒被廚師處理的樣子。”

“唯一有點意思的就是那裏有一條很有審美的小黑狗，特別黏我。我就每天和那狗玩在一起，也算苦中作樂。”

“你知道的，因爲我長相姣好，說話聲音也好聽，特別是我變聲之前……”他又開始把任何話題都從刁鑽的角度轉回到自戀上，哪怕是在毀屍滅跡這種高度違法的行程中。

“鎮裏就有那種成羣結隊的小孩來逗我，甚至他爹的還有大人。”

“他們問我是男是女，還想看我下面。”

“那小黑狗真有趣，聽得懂好賴似的，聽他們講混賬話，就護在我面前對他們呲牙咧嘴的，還逮了一個小逼崽子一口。”

“後面的劇情……就是老一套了，那個逼崽子告了家裏人，然後要殺了狗。”

“等我睡醒的時候，他們不僅已經殺了黑狗，我以爲至少會埋掉，結果他們還開火要吃了狗……而且我告訴你，不是被咬那家人要吃，是我媽那邊的傻逼親戚要吃，我真的驚呆了。”

“最後我兵分兩路，半夜先去那個逼崽子家裏放火，第二天給那些親戚下了農藥。”

“我當時一點都不緊張，畢竟是行俠仗義，正義站在我這一邊，所以很有底氣。”

“只是很可惜，一個都沒死，那農藥過期很久很久了，雖然那幾個狗操的伯伯還是什麼的連夜進城去醫院洗了胃，都活了下來。而那個小逼崽子家裏因爲是那種土屋，火根本燒不大。”

藍嘉烈中指在太陽穴上打轉，看上去很頭疼。

“不過至少那之後我媽就和那些傻逼親戚斷聯了，過年又可以在城裏過了。”

藍嘉烈說完他的殺人未遂故事了。

祝平安被震驚到了，這實在是一個相當出格，難以消化的故事。如果不是一起殺了人，祝平安絕對聽不到這個層次的真情吐露。

“你知道重點是什麼嗎？重點就是，那隻狗是和我藍嘉烈玩在一起的狗，所以它的命很高貴，比那些人要高貴。”

“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一樣的事情。不管是那些親戚還是那兩個賤人，這些人死不足惜……”

“啊……”毫無個性可言的祝平安招架不住這種道德界限混亂的話題。

“好了，就這樣吧，不用怕，我是行家。”

藍嘉烈沒讓祝平安評價什麼，自顧自的哼起了歌，祝平安也不好再開口什麼。

但祝平安越聽，越覺得藍嘉烈口中的旋律在耳中摩挲的十分美妙，這是一段他從沒聽過的旋律，深遠而古典，像搖籃曲，像是褪色發白的老照片裏，穿白裙的模糊女孩在田野裏旋轉。

沒一會兒，濃稠的黑暗徹底蓋住了天地，這是一個無月無星之夜，祝平安是都市的孩子，夜裏所見沒有霓虹也有路燈，這樣純然的黑暗非常陌生。藍嘉烈從包裏掏了個手電筒給祝平安，很紮實的手感。

“軍用的，硬貨。我一進那店裏，老闆望着我那眼神，嘖嘖嘖，真受不了。就不是你那種望法，而是那種‘這個騷貨來這裏做什麼’的那種眼神。”藍嘉烈絮絮叨叨的，因爲到了郊外夜靜山空的境界，他講話便大聲了一些。

祝平安卻不敢亂照，他沒由來的，怕照到黑暗裏有什麼奇怪的東西。

他問藍嘉烈是一路上是否做了記號，記得埋的地方麼。藍嘉烈說還做什麼記號，又不是原始人，上次走的時候他就在地圖APP上他就存了路線了。

他們進了山之後，藍嘉烈就又不說話了。密密的都是樹和草。祝平安聽到貓頭鷹的咕咕聲，踩裂腳底樹枝的咔擦聲，在如有實質的黑暗裏，手電筒的光裏浮滿了灰塵。藍嘉烈在前面走的很靜，他走路總是不發出聲音，他的身影在黑暗裏一挪一挪的，像皮影戲。

空氣裏滲滿了某種樹的綠香。像柏樹。

他們摸摸索索，天地間的黑暗和藍嘉烈的安靜像是逐漸升高的水位，讓祝平安胸口越來越發緊。

最後終於到了地方。

藍嘉烈指着面前的一棵老樹：“就是這裏。”

這是他的最後一句話，接下來便是不言自明的沉默。只能聽到鐵器攪弄樹枝和黃土的聲音。

沒一會兒，黃文盛和季雅琴的屍體展露了出來，藍嘉烈仔細的照着那兩具屍體，祝平安以爲他會發出一些表示厭惡的聲音，但藍嘉烈只是安靜。

祝平安看到黃文盛胸口比其他地方都要暗，是大出血的位置，季雅琴的額頭已經塌陷了下去，五官變形，祝平安看了幾眼便很難受，只是在一旁等待下一步指令。

藍嘉烈突然把手電筒關了：“我有東西拉剛剛公道上了，你過來和我一起拿，我拿不動。”

說罷就往回走了，祝平安跟了上去，藍嘉烈卻在前面頭也不回的低聲說：“把手電筒關掉，牽着我的手。”

關手電筒？太危險了吧？

但藍嘉烈沒有進一步解釋，一股夜風吹過，祝平安不太確定的關掉了手電筒，握上了藍嘉烈的手，很冷的手。

沒有光源，藍嘉烈好像走慢了些，祝平安被他慢慢帶到一片灌木裏，他身子一矮，祝平安感覺他用力扯着自己胳膊，讓自己也跟着蹲下來。

“祝平安，有件事要和你說。”

很奇怪，他的聲音在黑暗裏彷彿變得忽近忽遠，十分不確定：“祝平安，你聽好了。”

祝平安本能的回：“…怎麼了嗎？”

他卻感覺藍嘉烈的手越握越緊，緊到他們合在一起的手都在顫動。

在靜謐的顫動中，藍嘉烈的聲音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懼：

“剛剛那兩個人，不是我們當時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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