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健言之鑿鑿,聲稱那人輪廓五官、表情神態,皆與「兩姊妹」一模一樣,可說是男版的她們。同樣的黑痣與酒窩,怎麼也不可能長在同一位置上,那人若非小伊灝兒的父親,那就實在無法解釋了。
我想起剛才溫灝兒的話,恍然道:「怪不得灝兒只看了看那人的樣子,就完全相信了對方,因為那是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不是父親還會是誰?小伊見過那人後,恐怕也會生起相同的想法。這對『姊妹』以為親生父親來找自己了!」
徐健更正道:「不是『以為』,而是『肯定』,長成那個樣子,怎麼可能不是她們的父親?難道又是陌生雙胞胎?不可能啦。」
如果那人真如徐健所說,乃小伊灝兒的親生父親,那他就會是十多年前的捐精者了。這個人身份神秘,自小伊出世至今,一直躲在背後出錢供養,維持兩母女的富足生活,至今從不間斷;可另一方面,又將可憐的溫灝兒交給妓女代為撫養,只付僅足餬口的金錢,令得一對母女過上貧困艱辛的日子。同樣是自己血脈,何以一個讓她成長於溫室裏,另一個讓她掙扎於沙漠中?多少年來藏而不露,何以選擇這時候現身?真是為了保護女兒,抑或另有所圖?又將帶女兒前往何處?欲與親人團聚,或是加以利用達成不可告人的目的?現階段不可能有答案,只能往好的方向想,祝福小伊灝兒平安無事。
廢棄工場內,姜教授一動不動躺著,頭上紗布血跡漸乾,沒多久悠悠醒轉,一臉茫然望向我和徐健。我提醒他別隨意亂動,免得傷口又再出血。徐健小心扶他出去,坐在空地原木上,稍作歇息。他偶一回神,當即抓住徐健的手,問一對少女往哪兒去了。徐健把經過告訴他,他一聽見二女被親生父親帶走,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我們一再追問教授是否認識那個人,可他都沒有回答,一味喃喃自語道:「真的是他……真的是他……」不知心裏想著何事。我們只好攙著他一步步走出村子。回程路上,村口的瘦小黃狗依舊趴著擺尾,懶洋洋地說:「看吧,早就告訴你們,這村子沒什麼好看的。」經此一役,不能不認同這小狗的「肺腑之言」。
回到市區,我們在一個綠樹成蔭,人跡罕至的廣場等待蘇靈。當她出現在入口處,徐健立刻揮手叫喚;跑至我們跟前時,駭然發現自己父親滿頭暗紅血跡,不由得喊了出來。
我們約略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當提及小伊灝兒的生父時,蘇靈面色立變,扭頭望向父親,似乎難以置信。姜教授激動地捉住女兒的手,大聲喊道:「那人來了……那人來了……」蘇靈明明知道內情,卻選擇緘默不言,只緊蹙著眉,安撫父親情緒。我和徐健分坐兩側,把父女倆夾在其中,倒不是怕姜教授跑了去,而是怕他一時激動又再昏倒。
徐健好幾次想開口說話,見我連打眼色,便閉上了嘴,安靜地待著。他腳下似乎爬了什麼東西,長驅直入鑽進褲管,使他痕癢難當,伸手進去不停地抓,動作十分搞笑。換作平日,蘇靈早笑了出來,此刻氣氛不對,笑意全無,竟伸腳踹在蟻群之間,沙石地上來回掃蕩,弄死一堆可憐可惡的小黑點。一時間泥塵揚起,使姜教授咳了幾下,不禁問道:「靈靈,你這是為了什麼?」
蘇靈往耳邊輕輕一撥,揚眉瞪眼道:「爸,你不必操心,人類自有其命運,任何人都改變不了!既然那是無可避免的事,我和你,作為人類當中卑微的一份子,又有何責任呢?結局不是由你造成的,就算當年什麼也沒發生,早晚都會出現一些事,把人類命運引導到那裡去,這是天意!天意不是任何人改變得了,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霍地站起,往地上亂踩,連最後幾隻小蟻都踩死了,才道,「好比這些卑微的螞蟻,無論逃到哪裏,無論怎樣掙扎,終究是要被踩死!你救得一時,救不得一世,注定要死怎樣也得死,這就是命運!命運不是你和我能夠干預得了!」
這番話離奇之極,聽得我和徐健一頭霧水。由一對雙生姊妹所引起的事,怎樣牽涉到人類命運?大不了是小伊與父親和姐姐相認,與他人何干?又與全人類何干?這似乎只有當事人才能明白。
只見姜教授跪了下來,輕掃蘇靈鞋邊,讓那些小黑點重獲新生,接著語重心長道:「牠們是有生命的,牠們生命是屬於自己的,不能任人奪去。」
蘇靈十分瞭解父親個性,此刻心裡明白,無論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也不可能改變其想法,於是把姜教授扶到座上,自己退到一邊,叉手側頭,既無奈又難過。
我忽然開口道:「教授,螞蟻有著自己的生命,兩個丫頭難道就沒有嗎?螞蟻的生命不能任人奪去,你又為何要奪去小伊灝兒的生命?難道教授你的慈悲只適用於小動物,而無法加諸於同類身上?你怎麼不對兩個小丫頭慈悲一下呢?我不明白,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姜教授無言以對,慚愧得低下頭來,直冒冷汗。我繼續道:「教授,十幾年前,當我還是無賴惡棍的時候,是你敲我宿舍的門,對我說了一番語重心長的話,改變我今後的人生。那時候,我根本不認識你,心裏奇怪,你平白無故為何為我這陌生人做許許多多的事。直到後來看你的書,才明白你那份大愛的胸襟。教授,無論出於什麼理由,你也不可能對一對無辜少女下毒手,放過她們吧,放過自己吧。」
姜教授閉上眼睛,默默地聽,想了許久,突然握住我手,語帶哽咽道:「白雲蒼狗,滄海桑田,才不過眨眼功夫,我已老成這個樣子,你已長成那般模樣。任何事情終究是會過去的,任何事情終究是會發生的,老人家無回天之術,怎樣也得放手……走吧,我跟你們回我城自首。」含淚深嘆,唏噓不已。
蘇靈見父親終肯放下,不禁喜形於色,上前相擁,又感激地望向我,表示謝意。我淡然一笑,與她一起挽著教授的手,離開那個地方。走的時候,徐健裝模作樣朝地上蟻穴拜了幾下,感謝螞蟻們的大恩大德,還立誓他日路上再見,必定腳下留情,絕不教一蟻枉死。看他舉手投足間的滑稽模樣,我和蘇靈無不笑了出來。姜教授也微微揚起嘴角,只是沒發出聲音而已。
為了教授的健康著想,我們決定在M埠留宿一晚,明早才乘搭快船回去。面對即將來臨的刑事責任,包括嚴重傷人、越獄潛逃、老人拐帶等等,姜教授一概處之泰然,彷彿身敗與名裂,絲毫影響不了他心情。反觀其女兒,如何裝作無事,如何強顏歡笑,也掩飾不了內心擔憂之情;可以的話,她寧可代父受罪。
我們在旅館租了兩房,蘇靈與姜教授住一間,我和徐健住另一間。安頓過後,大家一起吃飯,然後各自回房休息。我和徐健先送姜氏父女回他們房間。進門時,姜教授一不小心,絆了門檻,一頭撞上牆壁,當場暈倒。我們趕緊把他抬至床上,額角人中塗抹藥油,讓他吸上一陣。不久,他醒了過來,拍拍臉頰,笑自己走路不長眼睛,叫我們不用擔心,下回不會再摔倒了。然而,蘇靈始終擔心父親夜裡出現狀況,獨自外出買藥,以防萬一。她離開後,我和徐健自然留在房間陪伴教授。
也許身子太累,反而睡不著覺,姜教授對窗獨坐,俯視街上景物,怔怔出神。我和徐健反正沒事幹,便替教授煮開水、泡茶包,倒幾杯放在茶几上,跟他坐著一塊喝。
姜教授隨手拿起茶杯一呷,索索地吞了下去,目光依然停留在外。縱橫交錯的街道上,車水馬龍,人潮如鯽,點點燈火,熱鬧輝煌,卻無甚可疑之處。突然,姜教授發出絲絲細語,聲音小得不可聽聞。我和徐健出於好奇,稍稍靠了上去,豎起耳朵一再細聽,依稀聽見重重複複的一個單詞:「螞蟻……螞蟻……螞蟻……螞蟻……」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能跟著姜教授的目光望出窗外。街上人頭攢動,穿插交錯,朦朧月色之下,與一堆交頭接耳的螞蟻倒有幾分相像,難道教授就是這個意思? 沉默良久,忽聽教授沒來由的問了一句:「謝放同學,你對螞蟻這種生物有多少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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