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他媽媽說道,而Alex感受到一股涼氣在他肚子深處凝結。他不知道自己要預期什麼──也許你知道這個人是養育你成人的人,但不代表你知道她作為一個世界領導人的下一步是什麼。
他坐了下來,沉默便立刻籠罩在他們身上。他媽媽的手交疊著,抵在嘴脣上,思索著。她看起來很累。
「你還好嗎?」最後她終於說道。當他驚訝地抬眼時,她眼中並沒有怒火。
總統正處於一件足以毀滅她職業生涯的醜聞邊緣,卻保持唿吸平穩,等著她的兒子回答。
噢。
他突然清楚意識到,他一直還沒有停下來,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感覺。因為他根本沒有時間。他想要指出現在的情緒,但他發現他沒有辦法。他內心有個什麼東西顫抖著,然後完全封閉了起來。
他並不常希望自己可以換個人生,但此時此刻,他真的很想。他想要在另一個時空下進行這個對話,只是他媽媽和他分別坐在一張餐桌的兩端,問她對自己優秀的男朋友有什麼看法,還有在身分認同這一點上進展得好不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坐在西廂房的一間會議室裡,他寫的那些下流郵件攤在他們之間的會議桌上。
「我……」他開口。他驚恐的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於是他很快地將那股情緒嚥了下去。「我不知道。我原本不打算這樣公開的。我以為我們有機會用我們的方式來做。」
她的表情柔和了下來,像是解開了一個結。他覺得他回答了一個她還沒有問出口的問題。
她伸手覆上他的一隻手。
「聽好了。」她說。她的下巴堅定,這是他看她用來對抗國會、面對獨裁者時的表情。她握著他的手穩定而強壯。他半失控地想著,這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在華盛頓的帶領下衝向戰場的感覺。「我是你媽媽。在我成為總統之前,我就是你媽媽,在我離世之前,我也會一直都是你的媽媽。你是我的小孩,所以如果你是認真的,我就會挺你到底。」
Alex一句話也沒說。
但是總統候選人的辯論會,他想著。還有普選。
她的視線很強烈。他知道這兩件事他都不該提。她會處理的。
「所以,」她說。「你對他的感覺很確定了嗎?」
Alex沒有空間糾結、也沒有其他話可說,只能說出他一直以來都知道的事實。
「對。」他說。「很確定。」
愛倫.克雷蒙緩緩吐出一口氣,然後咧嘴露出一個小小的、祕密的笑容。這是她從來不會在公開場合露出的笑容,是他從小在賈維斯郡的小廚房裡、在她膝蓋邊打轉時,那種歪斜的、沒有形象的笑容。
「那就叫他們都去吃屎吧。」
[華盛頓郵報,二○二○年,九月二十七日]
關於Alex.克雷蒙─迪亞茲與Henry王子的感情糾葛,隨著越來越多細節浮上臺面,白宮陷入了沉默。
「想著這些歷史,我忍不住也想到,不知道等我哪一天也成為歷史時,那會是什麼樣子。」第一公子Alex.克雷蒙─迪亞茲在他寫給Henry的眾多郵件之中寫道。「還有你也是。」
在《每日郵報》刊登這些信件的內容後,答案也許會比任何人想像的更快浮現。就在距離克雷蒙總統連任大選的前幾個月,第一公子與Henry王子的戀愛關係突然曝光,為這場選舉投下了一顆震撼彈。
聯邦調查局的資安專家與克雷蒙的行政團隊,正努力要找出將這段感情的證據提供給英國八卦雜誌的來源。而往常總是高調的第一家庭這次三緘其口,第一公子反常地沒有提出任何官方說法。
「第一家庭一直以來,都致力於把私生活和總統的外交與政治決策切割清楚。未來也會繼續這麼做。」白宮的媒體祕書戴維斯.蘇瑟蘭在今早的宣告中表示。「他們請求美國人民給予他們耐心與空間,讓他們處理這個極度私人的事件。」
《每日郵報》今早在雜誌中公開的郵件與照片,揭露了第一公子Alex.克雷蒙─迪亞茲和Henry王子戀愛與肉體的關係,早在二月就已經萌芽。
完整的郵件內容已被一名暱稱為「滑鐵盧郵件」的網友上傳至維基解密,此一暱稱似乎是在暗指Henry王子在其中一封郵件提到的白金漢宮花園的滑鐵盧花瓶。兩人的郵件往來十分頻繁,截至上週日晚間,再被人從白宮內部的私人信箱伺服器中盜取而出。
「撇除此一醜聞對克雷蒙總統處理國際關係與傳統家庭價值的公正性有何影響,」共和黨總統候選人議員傑弗瑞.理查,今天稍早在一場記者會上這樣表示。「我更擔心的是這個私人電子郵件伺服器。這個伺服器還傳遞了哪些資訊出去?」
此外,理查也表示,他相信美國選民都有權知道,克雷蒙總統的伺服器上流通過的所有資訊。
克雷蒙行政團隊的訊息來源堅稱,這個私人伺服器和喬治.布希總統在位時架設的類似,只供白宮內部日常運作、第一家庭成員、以及白宮核心成員使用。
專家現在正在對滑鐵盧郵件進行第一波檢驗,確保有無任何機密資訊夾帶在第一公子與Henry王子互通的電子郵件裡。
接下來的五小時,感覺像是永無止境。Alex被送進西廂房裡一間又一間的會議室,和他媽媽的施政團隊裡每一位策略家、媒體團隊成員和危機管理師碰面。
他唯一有印象的一段,只有他把媽媽拉到牆邊,告訴她:「我告訴拉斐了。」
她瞪著他。「你跟拉斐爾.路那說你是雙性戀?」
「我跟拉斐爾.路那說了Henry的事,」他平板地說。「兩天前。」
她沒有問原因,只是陰鬱地嘆了口氣,兩人思索著這背後暗示的意思,然後她說:「不、不,這些照片在那之前就拍下來了,不可能是他。」
他讀過了一份份優缺點比較表、不同結果的發展模型、還有一堆表格和圖形和分析資料,還有他個人感情發展對於他身邊的世界會帶來怎樣的影響。這是你帶來的損失,Alex,一切硬梆梆的資料和圖表都像是在這麼說著。這些都是你傷害的人。
他恨死了他自己,但他不後悔。也許這讓他成為了一個壞人或是個糟糕的政治人物,但他不後悔選擇了Henry。
在這永無止盡、難以承受的五小時之中,他甚至沒有辦法試著與Henry取得聯絡。媒體團隊祕書為他起了一個宣告稿。這份宣告看起來事不關己。
這五個小時裡,他沒有洗澡、沒有換衣服,也沒有笑或哭。等到他們終於放他走,要他留在官邸裡等待進一步指示時,已經是早上八點了。
他的手機再度回到他手上,但是Henry不接他的電話、也沒有回覆他的訊息。什麼都沒有。
卡修斯陪著他走過柱廊,爬上樓梯,一句話也沒說。而當他們來到東西臥室之間的走廊上時,他就看見他們了。
茱恩的頭髮盤成一個混亂的包頭,綁在頭頂上,身穿一件粉紅浴袍,眼眶發紅。他媽媽穿著剪裁俐落的黑色洋裝和尖頭高跟鞋,表情堅定。里歐光著腳,還穿著自己的睡衣。他爸爸的肩上還掛著一隻皮革旅行袋,看起來苦惱而疲憊。
他們全轉過來看著他,而Alex感受到一波比他自己大得多的情緒,沖刷過他的全身,像是他年幼時站在墨西哥灣,被海浪卷著雙腳、威脅要帶走他時那樣。一個聲音無法抑制地從他喉頭湧出,他自己幾乎都不認得那是他的聲音。然後茱恩一把抓住了他,然後是他的其他家人們,每個人的手臂和雙手緊抓著他、擁抱著他,觸碰他的臉,直到他蹲在地上。那張地毯,那張他最討厭的可怕又古老的地毯。他坐在地上,瞪著地毯和毯子上的織紋,聽著耳裡一波波海浪波濤洶湧的聲音,有點置身事外地想著,他恐慌症發作了,所以他才沒有辦法唿吸。但他只是瞪著地毯,讓恐慌症繼續襲擊他;知道自己沒辦法唿吸,並不代表他就有辦法讓自己再度唿吸起來。
他模煳地記得有人把他帶進自己的房間,來到床邊。那張床上還攤著那一堆天殺的雜誌。有人指引著他爬上床,他就坐在那裡,非常非常努力地,試著在腦中寫一份清單。
一、
一、
一……
他睡得很不安穩,總是在一陣陣盜汗和顫抖中醒來。他的夢境全是短短的破碎場景,不規則地膨脹又淡去。
他夢見自己在戰場上,在一條泥濘的壕溝裡,情書被胸口的血染紅。他夢見賈維斯郡的房子,大門深鎖,不肯讓他進去。他夢見皇冠。
其中一個短暫的夢境是在湖邊的小屋,像是月亮下的橘紅火光。他看見自己站在水中,水深至他的下巴。他看見Henry光裸著身子坐在碼頭上。他看見茱恩和諾拉,牽著手,阿波坐在她們之間的草地上,還有小碧,正把粉紅色的指甲掘進潮溼的土壤裡。
他聽見四周的樹林中傳來樹枝折斷、折斷、折斷的聲音。
「你看。」Henry指向星空。
Alex試著說,你沒有聽見嗎?試著說,有東西在靠近我們。他張開嘴:只飛出一群螢火蟲,然後就什麼也沒有了。
當他睜開眼睛時,茱恩正坐在他旁邊,靠著枕頭。她咬得短短的指甲抵著自己的嘴脣,身上還穿著浴袍。她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Alex回握了她。
在夢境之間,他偶爾會聽見模煳的聲音在走廊上說話。
「什麼都沒有。」薩拉的聲音說著。「完全沒有迴應。沒有人要接我們的電話。」
「怎麼會沒有人接電話?我是他媽的總統啊。」
「有件事需要請求您的允許,女士。只是有點不符合外交禮儀就是了。」
一則留言:第一家庭一直在向我們說謊,美國人們!他們還有哪些謊言??!?!
一則推特貼文:我就知道我就知道Alex是同性戀,我就跟你們說過吧
一則留言:我的十二歲小女兒哭了一整天。她一直夢想著長大要嫁給Henry王子,現在她心都碎了。
一則留言:我們真的能相信他們沒有動用聯邦金費來掩蓋這件事嗎?
一則推特貼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看郵件的第二十二頁Alex真的是超婊的
一則推特貼文:我的老天鵝啊你們有看到嗎?Henry的一個大學同學貼了他在派對上的照片,他根本就gay到沒有極限了我的天啊啊啊
一則留言:很好,現在白宮裡有一個拉丁裔同性戀,我不知道總統還有什麼驚喜給我們
一則推特貼文:請繼續閱讀我與@WSJ的專欄,關於#滑鐵盧郵件的事情,能讓我們對克雷蒙的白宮內部運作有什麼瞭解。
數不清的評論、誹謗、謊言。
茱恩把他的手機抽走,塞到其中一個沙發椅墊下。他甚至連抗議也懶了。反正Henry不會打來。
下午一點鐘時,薩拉在這二十四小時內第二次衝進他的房間裡。
「打包行李。」薩拉說。「我們要去倫敦了。」
茱恩幫他收拾了一個揹包,裡面塞了一條牛仔褲、一雙鞋和一本破爛的《阿茲卡班的逃犯》112。他跌跌撞撞地穿上一件乾淨的襯衫,然後衝出房間。薩拉在走廊上等著他,揹著自己的行李,手中拎著一套剛燙好的西裝,是她總認為最適合會見女王的深藍色款式。
她沒有和他解釋太多,只說白金漢宮已經將所有對外溝通的管道全數封閉,所以他們要直接殺過去,要求會面。她似乎很肯定夏安會同意這個做法,而如果他不同意,她也很樂意直接擊倒他。
在他腹部翻攪的情緒非常混亂。他的母親已經允許他們對外公開關於自身的事實,這點他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但他不能期待女王做一樣的事。女王也許會下令叫他封口否認一切。如果事情真的這麼糟,他也許真的會抓著Henry直接拔腿就跑。
他幾乎是百分之百的相信,Henry不會聽話地假裝這一切都是假的。他信任Henry,也對他有信心。
但他們應該要有更多時間的。
他們幫Alex安排了一個官邸的側門,讓他在熘出來的時候不會被人看見。茱恩和他的父母在那裡和他短暫碰了頭。
「我知道這很可怕。」他媽媽說。「但你可以應付的。」
「給他們好看。」他爸爸補充道。
茱恩抱了抱他,然後他便戴上太陽眼鏡和帽子,小跑出門,準備迎向這條路最終的結局。
卡修斯和艾米在飛機上等著他。Alex短暫地猜測了一下他們是不是自願加入這場任務的,但他正在努力讓自己的情緒恢復正常,而這個問題一點幫助也沒有。他在經過時和卡修斯碰了碰拳頭,艾米則從她正在繡著黃色小花的丹寧外套中抬起頭,對他點頭示意。
所有的事情都發生的太快,所以直到現在,當飛機起飛,Alex終於抱著膝蓋坐下時,他才終於有機會好好把整件事想一遍。
他覺得他並不是生氣被人發現這件事。對於他自己交往的物件或他喜歡的東西,他向來不覺得自己該向誰交代,儘管以前沒有這麼事關重大。但他心中比較自傲的那一塊,其實滿得意他終於有辦法在公開場合宣示自己對Henry的主權了。對,你說王子嗎?那個全世界最有價值的黃金單身漢?那個有英國口音、希臘男神的臉和長腿的男人?不好意思,是我的。
但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剩下的部分則是一整團糾結的恐懼、憤怒、受到侵犯的感覺、羞辱、不確定感及恐慌。他有很多不介意讓人知道的缺點──他的口無遮攔、他的暴躁脾氣、他的衝動──除此之外還有這個。這就跟他只在家裡戴眼鏡是一樣的:他不想讓人知道他有多需要它。
他不在乎別人意淫他的身體、或是對他的性生活大作文章,不管是真實的還是幻想的。他在乎的是,他們現在知道的是他親手寫下的、用他最私密的語言說出的內心話。
還有Henry。老天,Henry。那些郵件──那些信──是Henry唯一一個可以透露內心想法的地方。他所有的一切都誠實流露在郵件中了:Henry的性向、小碧勒戒的事、女王強迫他不準出櫃的事。Alex已經很久沒有當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但他知道告解是非常神聖的事。這些事應該要是祕密的。
靠。
他坐不住。翻了四頁之後,他就把《阿茲卡班的逃犯》丟到一旁去了。他看見了一則和他的交往關係有關的幻想文,所以他把整個應用程式也關了。他在飛機的走道上一程又一程的踱步,踢著座椅的底部。
「能不能請你坐下?」看著他在機艙裡蠕動了二十分鐘之後,薩拉說。「你讓我的胃痛又更痛了。」
「我們到了之後,他們真的會讓我們進去嗎?」Alex問她。「如果他們不準呢?如果他們叫皇家守衛出來逮捕我們呢?他們可以這麼做嗎?艾米也許可以跟他們對幹一下。如果她試圖反擊,他們會逮捕她嗎?」
「我的媽啊。」薩拉低吼了一聲,然後掏出手機開始撥電話。
「妳要打給誰?」
她嘆了一口氣,把手機移到耳邊。「斯里亞斯塔瓦。」
「妳怎麼知道他會接妳電話?」
「這是他的私人號碼。」
Alex瞪眼看著她。「妳有他的私人號碼,但是妳一直留到現在才用?」
「夏安。」薩拉噼頭就說。「聽好了,你這個混蛋。我們現在在飛機上。第一公子現在和我在一起。我們距離目的地還有六小時。你準備一輛車等著我們。我們要和女王,還有其他能把這件鳥事搞定的人見面,不然由上帝為證,我會親手把你的蛋蛋做成耳環。我會親手毀了你的下半輩子。」她頓了頓,大概是在聽他同意的回答,因為Alex無法想像他不答應的可能性。「現在,叫Henry來聽電話。不要跟我說他不在。我知道你不會讓他離開你的視線之外的。」
然後她把手機推到Alex的臉前面。
他不太確定地接過電話,抬到耳邊。對面傳來一陣摩擦聲,還有困惑的哼聲。
「喂?」
那是Henry的聲音,甜美而高貴,顫抖而困惑,而一陣放心的感覺讓他差點沒辦法唿吸。
「甜心。」
他聽見Henry在電話另一端吐出一口長氣。「嗨,親愛的。你還好嗎?」
他不可置信地笑了起來。「幹,你在開玩笑嗎?我沒事,我沒事。你還好嗎?」
「我在……想辦法。」
Henry瑟縮了一下。「有多糟?」
「菲力打破了一個曾經屬於安.波林的花瓶。祖母下令封鎖整個白金漢宮的對外通訊。我媽還沒有和任何人說話。」Henry告訴他。「但是,呃,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都還好。嗯。」
「我知道。」Alex說。「我馬上就到了。」
兩人之間一陣沉默,Henry的唿吸透過話筒,還是能聽出在顫抖。「我不後悔。」Henry說。「我不後悔讓大家知道。」
Alex覺得他的心爬到了喉頭。
「Henry。」他試探道。「我……」
「也許──」
「我跟我媽說過了──」
「我知道這時間點不是很理想──」
「你願意──」
「我想要──」
「等等。」Alex說。「我們,嗯。我們是在問同一件事嗎?」
「看狀況囉。你是要問我想不想把事實公開嗎?」
「對。」Alex說,他覺得他抓著電話的手指一定泛白了。「對,我是。」
「嗯,那就沒錯了。」
Alex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你確定嗎?」
Henry花了一點時間才回答,但他的聲音很平穩。「我不知道如果有得選的話,我會不會挑現在說,但是……我不會說謊的。至少對這件事不會。關於你的這一點不會。」
Alex的眼眶溼了。
「我他媽的愛死你了。」
「我也愛你。」
「等我過去吧。我們會找到辦法的。」
「我等你。」
「我在路上了,馬上到。」
Henry發出一聲潮溼而破碎的笑聲。「拜託,快一點。」
他們掛上電話,然後把手機交還給薩拉。後者默默地把手機塞回袋子裡。
「謝謝妳,薩拉,我──」
她舉起一隻手,閉上眼睛。「別說。」
「聽著,我只會說一次,如果你敢告訴別人,我會打爆你的膝蓋。」她垂下手,看著他的眼神既憤怒卻又帶著寵愛。「我挺你,好嗎?」
「等等,薩拉。我的天啊。我現在才發現。妳是……我的朋友耶。」
「我不是。」
「薩拉。妳是我最苛薄的朋友。」
「不是。」她從自己的行李裡抽出一條毯子,轉身背向Alex,用毯子把自己裹起來。「接下來的六小時都不要跟我說話。讓我他媽的打個瞌睡。」
「等等,等等,欸,等一下啦。」Alex說。「我有一個問題。」
她重重嘆了一口氣。「什麼?」
「妳為什麼留到現在才用夏安的私人電話?」
「因為他是我的未婚夫,混蛋。但至少我們之間有人知道要怎麼保持低調,才不會讓別人發現。」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地說著,靠著飛機窗戶縮成一團。「我們講好了,千萬不要用私人號碼聯絡公事。現在,閉上嘴,讓我在面對這一切之前睡一覺。我現在只靠一杯黑咖啡、一塊麵包和一把B群在運作而已。你最好連朝我的方向唿吸都不要有。」
當Alex敲了肯辛頓宮二樓音樂練習室的房門時,開門的不是Henry,而是小碧。
「我叫你滾遠一點──」門一開,小碧就說道,手中揮起一把吉他,卻在看到Alex後,立刻放了下來。「喔,Alex,真的很對不起,我以為你是菲力。」她用空著的那隻手攬住Alex,給了他一個出乎意料大力的擁抱。「謝天謝地你來了。我差點都要自己去接你了呢。」
在她放開他後,他終於看見她身後的Henry,正拿著一瓶白蘭地躺在長沙發上。他對Alex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作為風暴兵,你是不是有點太矮了?」
Alex的笑聲聽起來像是嗚咽。他不知道是他先跑的,或是Henry,但他們兩人在房間中央相遇,Henry的手臂圍住Alex的脖頸,將他整個人包圍起來。如果Henry在電話另一端的聲音是一條繩索,那他的身體就是將這一切牽住的引力,他捧著Alex後頸的手則是磁極,是指北針永遠的標的。
「真的很抱歉。」Alex脫口而出。他的口氣哀傷而誠懇,埋在Henry的喉嚨。「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
Henry放開他,雙手搭在他的肩上,下巴繃緊。「你別說。我一點都不覺得對不起任何人。」
Alex又笑了起來,看著Henry眼下的黑眼圈,還有被他咬得破破爛爛的下嘴脣,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他生來就該領導國家的樣子。
「你真的很不可思議。」Alex說。他傾身吻了吻他的下巴,發現上頭佈滿了一天沒有刮的鬍渣。他把自己的鼻子和臉頰靠上去,感受到Henry一些緊繃的情緒在他的碰觸下緩緩消散。「你知道嗎?」
他們在奢華的紫紅色波斯地毯上坐下,Henry躺在Alex的大腿上,小碧坐在一塊座墊上,彈著一個叫做自動豎琴的奇怪小樂器。小碧拉來一張小桌子,在上面擺好餅乾和柔軟的起司,然後拿走Henry的白蘭地酒瓶。
聽起來,女王整個氣炸了──不只是因為終於確定了Henry的性向,更是因為居然是透過這麼有失體統的八卦小報知道的。新聞一出,菲力就從安梅爾大宅過來了,而只要他試圖靠近Henry、展開他所謂的「認真討論他的行為所造成的後果」,小碧就會把他趕走。凱瑟琳三小時前有出現了一次,傷心地垮著臉,告訴Henry她愛他,還有他應該要早點告訴她的。
「我就說:『謝了,媽,但只要妳讓祖母把我繼續關在這裡,這句話就一點意義都沒有。』」Henry說。Alex低頭看著他,有點驚訝,也有點驚艷。Henry用一隻手臂遮住臉。「我覺得糟透了。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到她在過去幾年中缺席的時刻,我就壓不下那口氣。」
小碧嘆了口氣。「也許她就是需要有人這樣踢她一腳。在爸的事之後,我們一直都在試著要她做點什麼。」
「但是還是一樣啊。」Henry說。「祖母的態度──那不是媽媽的錯。她以前也的確有保護到我們。這樣不公平。」
「Henry。」小碧堅定地說。「那句話很重,但她必須要知道。」她低頭看著自動豎琴上的小按鍵。「我們至少應該有父母中的一個吧。」
她嘴角癟起的樣子和Henry好像。
「妳還好嗎?」Alex問她。「我知道──我看到幾篇報導了。」他沒有把話說完。「白粉公主」是十小時前推特熱門排行榜第四名的關鍵字。
她皺眉的表情變成了半個微笑。「我?老實說吧,我反而覺得輕鬆了。我一直都說,對我來說最舒服的狀態就是,每個人都事先知道我的故事,所以我就不用聽人在那邊推測、或是要說謊掩蓋什麼──或是解釋給別人聽。當然,你知道,我寧可事情不是這樣公開的。但事實已經至此,至少現在我不需要假裝那是一個引以為恥的歷史了。」
「我懂那種感覺。」
不久後,沉默便籠罩在三人之上,窗外的倫敦天空黑壓壓的一片。米格魯大衛保護主人般地蜷縮在Henry身邊,小碧則選了一首大衛.鮑伊的歌來彈。她低聲唱著:我將成為國王,而妳將成為皇后。Alex幾乎要笑了出來。這和薩拉描述暴風雨將至的情景一樣:聚在一起,祈禱沙包可以撐得住吧。
不知道何時,Henry悄悄地睡著了。Alex鬆了一口氣,但他還是能感覺到Henry的身體十分僵硬。
「自從新聞爆發之後,他就沒有睡過了。」小碧悄悄地告訴他。
Alex輕輕點點頭,看著她的臉。
「我能問妳一件事嗎?」
「洗耳恭聽。」
「我覺得有些事他還是沒告訴我。」Alex低語道。「我相信他說他願意,也相信他想告訴所有人真相。但是還是有些事他沒說,而這讓我覺得很緊張。」
小碧抬起眼,手指停了下來。「喔,親愛的。」她簡單地說。「他想念爸爸了。」
噢。
他嘆了一口氣,把頭埋在手心裡。當然了。
「妳能解釋給我聽嗎?」他心虛地問。「那是什麼感覺?我該怎麼做?」
她在椅墊上換了一個姿勢,把小豎琴放在地上,然後從自己的棉褲口袋裡拿一條掛著銀幣的煉子:那是她的勒戒紀念幣。
「介意我說教一下嗎?」她微微一笑。他回給她一個虛弱的微笑,她便繼續說下去。
「所以,假設我們生來都有同一組感覺。有些人的比較寬廣、或是比較深刻,但對每個人來說,那都有一個基準點,就像派的派皮。那是你這輩子能體會到的情緒最深處。然後,一件最糟糕的事發生在你身上。最糟糕的那種。你小時候做惡夢時才會體會到的那種事,而你想著,沒關係,這件事會在我長大、變聰明之後才發生,到時候我就已經體會過更多更多情緒了,所以現在看來最糟糕、最可怕的感覺,就不會那麼可怕了。
「但是這件事卻在你小時候發生,在你的大腦還沒有發育完全前──在你幾乎什麼事都還沒經歷過的時候。那件最糟的事是你人生中最早經歷過的大事之一,而它的嚴重性直達情緒底部,所以你的感覺不得不撕破那個基準點,繼續向下挖掘,找出更多空間。而且因為你實在太年輕,又因為那是你人中最大的幾個事件之一,你永遠都要扛著它的重量前進。在那之後,每次只要有壞事發生,你的感覺就不會只停在那個基準點了──它會繼續往下沉。」
她伸手越過小小的茶几,和一小盤可憐的餅乾,碰了碰Alex的手背。
「你懂嗎?」她直直看進他的雙眼。「要和Henry在一起,你就必須要了解這一點。他是你這輩子會遇見最有愛、最溫柔、最無私的人,但他內心有一股憂傷和一個傷口難以癒合,你這輩子也許也永遠不會真的理解,但你必須要愛這個部分的他,就像你愛他其他的部分一樣。因為那是他的一部分。那是他的一部分,而他已經準備好要把這一切都給你了。這是我這輩子想都想不到他會做的。」
Alex坐在那裡,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思考這段話,然後說:「我從來……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類事情。」他的聲音沙啞。「但我一直都感覺得到。他內心有一個部分是……我沒辦法理解的。」他深吸一口氣。「但重點是,我一直都滿喜歡跳懸崖的。這是我的選擇。我愛他,就算他有這樣的情緒,正因為他有這樣的情緒。我是有意識的。我是有意識地在愛他。」
小碧溫柔地微笑。「那你就沒有什麼問題了。」
凌晨四點,他爬上床,睡在Henry背後。Henry的嵴椎柔軟地突起。他經歷過了人生中最糟的事件,現在又遭遇了第二件,卻還是好好地活著。他伸出手,碰觸著Henry的肩胛骨從被單下露出的地方。他的肺正頑強地拒絕停止唿吸。這是一個一百八十三公分高的孩子,擁有著一顆桀驁不馴的心。
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胸口貼在Henry的背上。那是屬於他的位置。
「這太愚蠢了,Henry。」菲力說道。「你太年輕了,不會懂的。」
Alex的耳朵嗡嗡作響。
今天早上,他們一起坐在Henry的廚房裡,吃著司康,一邊看著小碧留給他們的字條。她去和凱瑟琳碰面了。然後菲力就突然闖了進來,西裝歪向一邊,頭髮也沒梳,噼頭就罵Henry打破對外通訊禁令,還在這座宮殿受人監視的狀況下把Alex帶來,繼續讓整個家族蒙羞。
此刻,Alex正想著要不要用過濾式咖啡壺打爛他的鼻子。
「我已經二十三了,菲力。」Henry說道,聽得出來他很努力在保持自己聲音的平穩。「媽和爸結婚的時候也沒比我老多少。」
「對,沒錯,你覺得她的決定聰明嗎?」菲力惡毒地說。「嫁給一個大部分時間都在拍片、從來沒有侍奉過這個國家的男人,還生病離開我們,媽──」
「別說了,菲力。」Henry說。「我發誓,你自己這麼在意家族名聲,不代表他──」
「如果你會讓這種事情發生,你顯然不知道所謂的名聲是什麼意思。」菲力罵道。「現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件事掩埋起來,然後希望人們會相信這些都不是真的。這是你的義務,Henry。你最少能做到這一點吧。」
「真抱歉。」Henry說著,聲音聽起來非常痛苦,但其中也揚起了一絲反抗的語氣。「我的本質讓人這麼抬不起頭。」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同性戀。」菲力說道,他說出「是不是」這三個字的口氣,就好像Henry還沒有親口告訴過他一樣。「我在乎的是你選擇要這麼做,還是跟他。」他的眼神倏地轉向Alex,好像他此刻才終於和他們兩人一起存在於這個房間裡了。「這個人天生就是個箭靶,而你又蠢又天真又自私,才會完全不管這件事會不會毀了我們所有人。」
「我知道,菲力,老天。」Henry說。「我知道這有可能會毀了一切。我最怕的就是這個。但我怎麼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我怎麼知道?」
「所以我就說了,太天真。」菲力告訴他。「這就是我們的人生,Henry。你一直都知道。我一直都在教你這件事。我想要當一個好哥哥,但你從來不聽。現在你該記住你在家族中的位置了。當個男人。好好承擔責任。處理這件事。這輩子至少一次,別當個孬種。」
Henry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般抖了一下。Alex現在懂了──這就是他這麼多年來被打擊的方式。也許不是每次都這麼直截了當,但每一次都是這樣,每一次都在對話中暗示著。記住你的身分。
然後他做了Alex最喜歡的那個動作:他抬起下巴,穩住自己。「我不是個孬種。」他說。「我也不想處理這件事。我想要他。」
菲力朝他拋來一聲尖銳而冷酷的笑聲。「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根本不懂。」
「滾開,菲力。我愛他。」Henry說。
「喔,你愛他,是吧?」他的口氣自以為是得讓Alex忍不住在桌面下握緊拳頭。「那你打算怎麼做,Henry?嗯?跟他結婚嗎?封他為劍橋公爵夫人嗎?讓堂堂美國第一公子成為英國女王第四順位的繼承人?」
「我可以放棄繼承權。」Henry的聲音大了起來。「我不在乎!」
「你最好敢。」菲力回嘴。
「我們有一個曾叔公也放棄繼承,因為他是一個該死的納粹,所以我的理由也不會是最糟的,對吧?」Henry大叫著。他從椅子上站起身,雙手顫抖,高高站在菲力面前,而Alex發現他其實比菲力還高。「你是想要維護什麼,菲力?哪一種名聲?什麼樣的家庭會說,我們接納殺人凶手,我們接納強暴、燒殺擄掠和殖民,我們會把這些都好好整理起來、收在博物館裡,但是哎呀抱歉,你是個同性戀,我們不接受?這是哪門子的禮數!我已經受夠了。我已經任憑你和祖母、還有這個該死的世界拘束我夠久了,所以我不幹了。我不在乎。你可以帶著你的家族名聲和貴族禮教去吃屎,菲力,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吐出一口長氣,轉身大步走出廚房。
Alex的嘴張得大大的,坐在位子上愣了幾秒。他對面的菲力面紅耳赤,看起來像是要吐了。Alex清了清喉嚨,站起身,扣好自己的外套。
「無論如何。」他對菲力說。「他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勇敢的男人。」
然後他也跟著離開了。
夏安看起來已經三十六小時沒有睡覺了。嗯,他看起來還是很鎮定,梳洗整齊,但是他的褲子標籤從裡頭翻了出來,他的茶杯裡散發出濃濃的威士忌味。
他們一行人正在前往白金漢宮的隱密箱型車裡,薩拉坐在夏安旁邊,雙臂交抱。她左手的鑽戒,在昏暗的倫敦清晨中閃閃發光。
「所以,呃。」Alex試探性地說道。「你們現在在吵架嗎?」
薩拉看著他。「沒有啊。你怎麼會這麼想?」
「喔,我只是想說因為──」
「沒事。」夏安繼續在手機上打字。「所以我們才要在私人與工作關係上講好規則。這對我們來說行得通。」
「如果你想看我們吵架,你應該要看看我發現他一直都知道你們的事的時候是什麼樣子。」薩拉說。「不然你以為那麼大的鑽戒是哪來的?」
「通常是行得通啦。」夏安改口。
「沒錯。」薩拉同意道。「再說,我們昨晚有打砲和好了。」
夏安頭也不抬地和她擊掌。
靠著夏安和薩拉共同的力量,他們想辦法安排在白金漢宮和女王會面。但他們必須走一條格外謹慎的路,好避開狗仔。這個早晨,Alex可以感覺到倫敦市裡瀰漫著一股電流般的氣氛,幾百萬個人的聲音在討論著他和Henry,還有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什麼事。但Henry正坐在他身邊,緊握著他的手,他也握著Henry的手,而現在這樣就夠了。
當他們快要接近目的地時,有一位身材嬌小、年紀稍長的女人,有著小碧翹起的鼻尖和Henry的藍眼睛,正站在會議室外面等著他們。她戴著厚重的眼鏡,身穿一件老舊的栗色毛衣,還有一條翻邊牛仔褲,看起來和白金漢宮的走廊一點也不搭調。她褲子後面的口袋裡插了一本書。
Henry的母親轉過身來面對他們,而他看著她的表情從痛苦變成保留,再變成溫柔。
「嘿,我的寶貝。」當Henry來到她面前時,她說道。
Henry的下巴緊繃,但那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恐懼。Alex認出了他臉上的表情:Henry正在猶豫這份愛對他來說安不安全,但又想要義無反顧地接受。他伸手擁住自己的媽媽,讓她親吻了他的臉頰。
「媽,這是Alex。」Henry說,然後好像還不夠明顯似地補充道。「我的男朋友。」
她轉向Alex。他不知道自己該期待什麼,但她將他拉了過去,也吻了他的臉頰。
「小碧有告訴我,你為我兒子做的一切。」她說,他的目光如炬。「謝謝你。」
小碧站在她身後,看起來很累,但全神貫注。Alex想像著她在和母親前往皇宮之前,給她的震撼教育。她和薩拉的目光相接,一行人在走廊上會合,Alex突然覺得,他們所需的人手已經夠了。他不知道凱瑟琳是不是也願意加入他們。
「妳打算怎麼跟她說?」Henry問媽媽。
她嘆了口氣,推了推鏡框。「嗯,老女人不吃情緒感化那一套,所以我猜我會跟她談談政治操作。」
Henry眨眨眼。「對不起──妳說什麼?」
「我說,我是來幫忙的。」她簡潔明瞭地說。「你想要告訴大家真相,不是嗎?」
「我──對,媽媽。」他眼中閃過一絲希望的光芒。「我想。」
「那我們就試試看。」
他們在華麗的會議長桌旁坐下,在緊張的沉默中等待女王的到來。菲力也在這裡,看起來像是快要咬斷自己的舌頭了,而Henry則焦慮地拉扯著自己的領帶。
瑪麗女王身穿淺灰色的短西裝,鐵著臉現身了。她的鮑伯頭在臉頰兩側畫出精準的線條。Alex驚訝地發現她好高,儘管已經八十幾歲了,她的背嵴依然直挺,下巴線條堅毅。她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美人,但在她精明的藍眼和稜角分明的五官,和她嘴角的紋路中,Alex知道這女人也是充滿了故事。
她在桌子的主位上坐下,房間裡的溫度立刻驟降。一位侍從從桌子中央拿起茶壺,倒入高階的瓷器中。她緩緩地調著茶的口味,故意讓他們等。顫抖古老的手,緩緩把牛奶倒進杯子裡。然後用精緻的銀色小茶匙舀起一塊方糖。然後又是一塊。
Alex咳了一聲。夏安瞪了他一眼。小碧抿起嘴。
「今年稍早,中國的總理來拜訪我。」最後,女王終於說道。她拿起茶匙,開始慢慢地攪拌。「請原諒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但他和我說了許多精采絕倫的故事,告訴我在世界上不同的角落,科技已經進步到什麼程度。你們知道,現在人們可以編輯照片,把最不可置信的事情改得像是真的一樣嗎?只需要一個簡單的……程式就行了,對吧?一臺電腦。任何不可置信的荒謬事物都能以假亂真。人的肉眼幾乎看不出差異。」
會議室裡的沉默壓得讓人幾乎喘不過氣,只有女王的茶匙繞圈時颳著瓷器底部的清脆聲響。
「恐怕我已經老得無法理解資訊是怎麼在宇宙中流通了。」她繼續說道。「但我聽說過,任何謊言都能被操作和散佈。人們可以……創造出從來不存在的檔案,並且隨意安插在能讓他人輕易找到的地方。但一切都不是真的。最強有力的證據也能因此而失去可信度。」
伴隨著銀湯匙的叮噹碰撞,她把茶匙放在盤子上,終於看向Henry。
「我在想,Henry。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報導可能都是不實的新聞?」
女王的提議就這樣明明白白地放在桌上。繼續忽視它。假裝這一切都是謊言。讓這一切消失就好。
Henry咬了咬牙。
「這是真的。」他說。「全都是真的。」
女王的臉上依序閃過一系列的表情,最後皺起眉頭,好像她的高跟鞋踩到了什麼髒東西一樣。
「既然如此,那很好。」她的視線轉向Alex。「亞歷山大,如果我知道你和我的孫子之間有關係,我就會堅持舉辦一場更正式的初次會面了。」
「祖母──」
「安靜,Henry,親愛的。」
凱瑟琳開口。「媽──」
女王舉起一隻乾枯的手製止她。「當碧翠絲的小問題發生時,我以為我們當時就已經在報紙上被羞辱夠了。Henry,幾年前,我也表示得很清楚,如果你朝不自然的方向發展,我們就需要採取適當的行動管束。我不懂你為什麼選擇破壞我對王位所打下的根基,而在我命令你等待進一步指示時,你又要求我和某個……男孩會面。」Alex可以在這個詞裡聽見她濃濃的輕視,從他的種族到他的性向,儘管她的語調仍然很有禮貌。「我不理解你為什麼要破壞我維護形象的努力。顯然,你已經失去了理智。我的立場仍然沒變,親愛的:你在家族中的身分,就是要延續我們的血脈,並維持理想中的英國菁英形象,維護王室的名聲。我無法允許你有任何差池。」
Henry低著頭,雙眼放空地盯著桌面的紋路。Alex可以感受到身邊的凱瑟琳身上,正散發出源源不絕的能量,在迴應他胸口積聚的憤怒。那位和詹姆士.龐德私奔的公主,會叫她的孩子把他們的王國所偷走的東西歸還的公主,正在做出選擇。
「媽。」她平穩地說。「妳不覺得,我們至少該先談談其他選項的可能性嗎?」
女王的頭緩緩地轉向她。「那麼,還有哪些選項,凱瑟琳?」
「嗯,我認為還有其他方式可以解決這件事。如果我們不把它當成一件醜聞,而是對於我們家族隱私的侵犯,還有對一名戀愛中的年輕男子進行的加害手段,這會幫我們保留不少顏面。」
「而且這也是事實。」
「我們可以把這點加入我們的宣告。」凱瑟琳說,一字一句都相當精確。「我們可以挽回尊嚴。讓Alex成為一位正式的追求者。」
「我懂了。所以妳的計畫是,讓他選擇這條人生道路囉?」
這是他們的機會。「這是他唯一誠實的道路,媽。」
女王抿起嘴。「Henry。」她再度轉回去面向他。「如果不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你不覺得會過得比較愉快嗎?你知道我們有資源幫你找一位妻子,並且能給她豐厚的報酬。你應該能理解,我只是想要保護你。我知道這現在對你來說很重要,但你真的得好好思考一下未來。你知道這樣意味著,你會被記者糾纏好幾年,還要面對許多指控嗎?我也無法想像,那些兒童醫院是否會再歡迎你──」
「夠了!」Henry大喊。會議室裡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他身上,而他像是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了一樣,面色變得蒼白,但他繼續說下去:「妳不能──妳不能一直透過這種威脅來逼我就範!」
Alex的手越過桌子下方他們兩人之間的空隙,而他的指間一碰觸到Henry的手腕,Henry就立刻緊緊握住他的手。
「我知道這會很困難。」Henry說。「我──這真的很可怕。如果妳一年前問我同一個問題,我或許會跟妳說沒關係,沒有人需要知道。但……我和妳一樣,都是一個完整的人,都是這個家的一分子。我跟你們任何人一樣都值得擁有幸福。而如果我非得一輩子假裝下去,我永遠也不會真的快樂。」
「沒有人說你不值得幸福。」菲力插嘴道。「初戀總是會讓人發瘋──為了你人生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拋棄掉你的整個未來,這太愚蠢了。你才二十幾歲而已。」
Henry直直地看著菲力的臉說道:「我打從離開子宮的那一刻起就是同性戀了,菲力。」
在沉默之中,Alex不得不咬緊自己的舌頭,才能把自己爆笑的衝動壓下去。
「好吧。」女王終於說道。她的茶杯優雅地舉在半空中,而她正隔著茶杯打量著Henry。「即便你願意承認報導中的那些指控,這也不能抹滅你的義務:你必須要綿延子嗣。」
而Alex的舌頭顯然咬得不夠緊,因為他忍不住脫口而出:「我們還是可以啊。」
就連Henry都刷地一聲轉頭看向他。
「我不記得我有授權讓你在我面前開口。」瑪麗女王說道。
「媽──」
「那就不得不提起代孕和捐精的議題,」菲力再度開口。「還有繼承王位的權利──」
「那些細節跟現在討論的事情有關嗎,菲力?」凱瑟琳打斷他。
「至少要有一個人把維護王室名聲這件事放在心裡,媽。」
「我非常不喜歡你的口氣。」
「我們當然可以討論假設性的問題,但現在的事實是,除了維護王室形象之外,其他一切連談都不用談。」女王放下茶杯。「這個國家就是不會接受擁有這種性取向的王子。我很抱歉,親愛的,但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種變態。」
「是對他們來說,還是對妳來說?」凱瑟琳問她。
「這樣不公平──」菲力說。
「這是我的人生──」Henry插嘴。
「我們甚至還沒有機會看看人民會怎麼迴應。」
「我已經統治這個國家四十七年了,凱瑟琳。我相信我現在非常理解它的內心。從妳還是小女孩時,我就跟妳說過,妳得看得更實際一點。」
「噢,你們能不能全部閉嘴?」小碧說。她站了起來,一手揮著手中的平板。「你們看。」
她把平板重重放在桌面上,讓瑪麗女王和菲力都能看見。凱瑟琳、Henry和Alex都站了起來,跟著一起看。
那是一則BBC的新聞剪輯。雖然平板是靜音的,但Alex讀了螢幕下方的跑馬燈:世界各地發聲支援Henry王子與美國第一公子。
螢幕上的畫面讓房間裡變得一片寂靜。紐約畢克曼飯店外舉辦了一場遊行,點綴著滿滿的彩虹旗,人們揮舞著看板,上頭寫著如「我們心中的第一公子」之類的標語。巴黎的一座橋上掛著一張布條,上頭寫著「Henry+Alex到此一遊」。墨西哥市的一面牆上畫著潦草的壁畫,用藍色、紫色與粉紅色畫出Alex的臉,頭頂上戴著一頂皇冠。倫敦的海德公園中,一群人拿著彩虹色的英國國旗,舉著看板,上頭貼滿從雜誌上撕下來的Henry照片,海報上寫著:「釋放Henry」。一個剃了平頭的女人對著每日郵報的辦公室窗戶比中指。一群青少年聚在白宮前,身穿自制的T恤,上頭用麥克筆寫著歪斜的字,但Alex認得那是他自己的郵件裡寫的句子:歷史,是吧?
Alex試著吞嚥,但他做不到。
他抬起眼,發現Henry也正看著他,半張著嘴,雙眼溼潤。
凱瑟琳公主轉過身,緩緩走到房間的另一邊,來到會議室東側的高窗前。
「凱瑟琳,不要──」女王說,但凱瑟琳用雙手抓住厚重的窗簾,將它一把拉開。
一抹炫目的陽光與色彩將房裡的空氣都推了出去。
白金漢宮前的廣場上,一大群人拿著布條、看板、美國國旗、英國國旗、彩虹旗,在頭頂上揮舞搖晃著。這沒有王室婚禮時圍觀的群眾來得多,但依然人數可觀,擠滿了人行道,貼在白金漢宮的大門上。
Alex和Henry是從後門被送進來的──他們都沒有看到。
Henry小心翼翼地來到窗邊,Alex從房間的另一端,看著他伸出手,用指尖滑過玻璃。
凱瑟琳轉向他,顫抖地吐出一口氣。「喔,親愛的。」然後將他拉到自己胸前,儘管他比她高了將近三十公分。Alex不得不別開視線──雖然經歷了這麼多,這還是感覺太私人,不是他這個外人能窺視的。
女王清了清喉嚨。
「這……並不能代表一整個國家的態度。」她說。
「老天啊,媽。」凱瑟琳放開Henry,憑著保護他的本能,將他推到身後。
「正因如此,我才不希望你們看到。你們的心太軟,無法承受事實真相,凱瑟琳。這個國家的大多數人,仍然想要傳統的模式。」
凱瑟琳挺起胸膛,當她再度回到桌邊時,她已經做好了準備。這是王室血統的產物,但她看起來更像是弦上不得不發的箭。「當然了,媽。肯辛頓的保守黨和想脫歐的傻瓜們當然不想要改變作法。但這不是重點。妳真的認為事情沒有改變的空間嗎?或是,沒有事情需要被改變?我們能夠真正留下一些名聲,留下希望、愛與改變。而不是在二次世界大戰後我們一直緊抓著的半瓶水和苦毒──」
「不準妳這樣和我說話。」瑪麗女王冷酷地說,一隻顫抖而古老的手仍然放在自己的茶匙上。
「我已經六十歲了,媽。」凱瑟琳說。「我們現在不能稍微拋開禮教不談嗎?」
「毫無尊重可言。連一絲絲對於神聖的──」
「或者,我應該要把我的一些疑慮拿去和國會討論?」凱瑟琳傾身靠近瑪麗女王的臉。Alex認出她眼中閃爍的光芒。他從沒想過──他一直以為Henry是遺傳自他的爸爸。「妳也知道,我的確認為工黨已經厭倦了這些老守衛了。我在想,如果我和他們提起那些妳一直忘記去參加的會議,或是妳一直搞不清楚的國家名稱,他們或許會覺得,統治這個國家到八十五歲,就是英國人期待妳服侍這個國家的期限了?」
女王的手顫抖得更加嚴重,但她的下巴很緊繃。整個房間一片死寂。「妳不敢這麼做的。」
「我不敢嗎,媽媽?妳想試試看嗎?」
她轉過身去面向Henry,Alex很驚訝地在她臉上看見淚水。
「對不起,Henry。」她說。「我讓你失望了。我讓你們都失望了。你需要媽媽,而我卻不在。我以前好害怕,我開始覺得,也許把你們藏起來會是最好的選擇。」她轉回去面對她的母親。「媽,看看他們。他們不是世界遺產的一部分。他們是我的孩子。我拿我的生命,還有亞瑟的生命發誓,在妳讓他們經歷到我所經歷的感覺之前,我就會把妳從王位上拉下來。」
房間的空氣凝結了令人窒息的幾秒,然後:
「我還是不覺得──」菲力開口,但小碧拿起桌子中央的茶壺直接倒在菲力的大腿上。
「喔,我真的非常抱歉,菲力!」她抓住他的肩膀,哇哇大叫著把他推向門邊。「我真是笨手笨腳的。你知道,我覺得我以前嗑的那些古柯礆真的讓我的反射神經變得很遲鈍呢!我們去把你弄乾淨吧,好嗎?」
她把他架了出去,回頭對Henry比了一個大拇指,同時在身後把門關上。
女王的視線落在Alex和Henry身上。而Alex終於在她的眼中看見了:她害怕他們。她怕他們會破壞她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在維護的,美好的、虛有其表的形象。他們嚇壞她了。
而且凱瑟琳沒有要讓步的意思。
「嗯。」瑪麗女王說。「我想是吧。我想你們沒有留給我太多選擇,對不對?」
「喔,妳當然有選擇,媽媽。」凱瑟琳說。「妳一直都有選擇,也許今天妳會選正確的那一個。」
在白金漢宮的走廊上,房門一在他們身後關上後,他們便向一旁倒去,撞上牆上的一條掛毯,兩人上氣不接下氣,頭暈目眩,卻笑得合不攏嘴。Henry把Alex拉向他,親吻他,在他耳邊一次又一次地說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而且沒關係,現在讓別人看到也沒關係了。
在前往機場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幅塗鴉,畫在一面磚牆上,在灰色的街道上,鮮明的色彩形成了強烈對比。
「等等!」Alex對著司機喊道。「停!停車!」
從這麼近的距離來看,這幅兩層樓高的塗鴉好美。他想不透,怎麼有人能夠這麼快地畫出這麼美的東西。
那是他和Henry,面對著彼此,被一顆亮黃色的太陽籠罩。他們被畫成了韓索羅和莉亞公主。Henry穿著全白的服裝,頭髮裡閃爍著星光。Alex則打扮成粗曠的走私客,腰上插著一把爆能槍。一名貴族和一個流氓,兩人環抱著彼此。
他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用顫抖的手指發了一則推特貼文:
永遠別跟我說不可能。
飛越大西洋上方時,他打了一通電話給茱恩。
「我需要妳幫我個忙。」他說。
他聽見茱恩在電話的另一端按下原子筆的清脆聲響。「你要我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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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阿茲卡班的逃犯(Harry Potter and the Prisoner of Azkaban)》,英國作家J.K.羅琳所著的經典奇幻小說《哈利波特》系列的第三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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