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與你一起長大。
依稀記得,小學的你不愛談論政治,同學談起選舉都是以「我不懂政治啦」答覆。
中學的你,透過課程開始對「民主」、「權力」有了初步的認識;你開始會對那些只想向上面做做樣子的教師、行政人員大聲表達自己的不滿。
但,那時候的你應該沒有想過,中學生是沒有甚麼權力的,這三年,你過得並不快樂。有因就有果,或許這段經歷就是「因」吧。
政黨法,十六歲,高級中學,你加入了政黨。作為全國最年輕的黨員,你成為了黨內重點栽培的人才,我看的出來,他們只是想要一塊象徵「年輕化」的招牌,他們沒有想過要培養下一個政治明星。
刑法成年,十八歲,大學,在入學社團博覽會,你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加入學生會,開始為學權議題發聲。此時的你,已經是黨的地方性幹部了。成年意味著你享有更多的權力;但同時也意味著你要負起更多的責任。我很慶幸你有意識到這點,儘管你憤世嫉俗,卻總能保持理性。言語間,用申論、議題以及舉證,把人踩在腳下。
你告訴我 — 這個世界不是踩人就是被踩。
這是句實話,現實到不能再現實,但從你嘴中說出,總令我不寒而慄。
我不知道,政黨裡的前輩都教了你什麼,是民粹主義、自由主義那些政治理論,還是「政治手段」?
你對學校的腐敗行政人員及高層既得利益者恨之入骨。與國高中不同的是,學生會不再只是擺設。在校內常常發表批判性言論的你,與大家所預料的一樣,三年級,你高票當選了學生會長,當時,我替你高興。
公開批評校內的行政單位、揭開教授及研究生擅自挪用研究經費、爭取學生福利、改善校內設施......,你的作為很快便傳遍了全國,黨中央終於意識到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地方黨員」。
儘管你的科系並非政治、法律系,但在民意的浪潮下這些都不重要。畢業後,你並沒有繼續攻讀研究所,二十三歲,你是最年輕的里長,也是最亮眼的政治明星。
在我看來,你從我最親近的摯友成為了那完美卻遙不可及的遠星。當時,我不知道這好不好,我只能祝福你。
漸漸地,我們聯絡的次數越來越少。你很忙,我知道。
三十五歲,你是市長。
完美的遠星首次展出黑光,市府團隊收賄的弊案,各家媒體爭先恐後的報導,成為了那個月在電視台上不停重播的聳動頭條。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默不吭聲。要是以前的你,一定不會是這樣。
事實上,早在你出名那段期間,攻擊你的聲音此起彼落沒有停過;但這些你都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他們的酸言酸語比不過你的學權光芒。
但這次不一樣,儘管錯不在你,但大眾是愚蠢的,他們要的就是個眾矢之的。敵對的政黨趁勢炒作風向,你因此沉寂了一個多月。
直到某天夜晚,我的手機響了,上一次看到這個聯絡人暱稱,是幾年前的事情了?
你叫我帶上部落的小米酒,到那個我們二十年前一起叛逆的地方。
儘管深夜的中學大門深鎖,但這間學校除了多了一棟樓以外,基本上整體的配置還是沒有變。你躺在操場的草坪上仰望著天空,把繡著黨徽的西裝外套丟到一旁,你比以前看上去多了好幾分憔悴,黑眼圈也重了許多。
我把小米酒放在你的旁邊,然後也躺了下來。
二十年的變化還是很明顯的,原本學校西側還有一片數林,現在成了高級學區住宅;仰望的星空二十年前還是繁星閃閃,現在卻因為城市的光害而使繁星成了殘星。
「去你的。」你一改直播電視中的官腔樣子,彷彿又回到中學時那個叛逆的你。
『怎麼了?』
「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
我們倆沉默了半分鐘,有些事情在多年的深交之間不用說得太明白。
忽然,你拿起一旁的小米酒開始灌起來,然後開始痛哭。
「我不知道他們居然會作出這種事情...我根本就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去你媽的...為何是我成為了名嘴及民眾論戰的點...。」
過於激動的你在酒精的薰陶下,開始連話都說不清楚。我只是把手輕輕的放在你肩膀上,我理解,多餘的話對你來說只會是壓力,你現在只想將煩惱拋諸腦後。
「我感覺...這十幾年來,我已經背離了...我當初的理想;現在的我,一事無成。」
「我感覺...我成為了我最討厭的人,但現在的我...似乎又能理解當時的那些政客、行政人員為何總是一副官腔...。」
「黨中有黨...會踩你的不只是敵對的政治人物...。」
你醉倒在我身上,但這無妨,這是你這幾年來最真誠的一次了。
我揹著你出了校園,回到我的小客車上,將你放在後座。此時我才注意到停在校門口的還有另外一輛歐洲進口名車,而我的小客車只是輛十年的二手國產老車。
我將你帶回了部落,部落的居民們作息規律,就像從前一樣,山坡上幾棟不高的民房,一間簡單的便利商店,這二十年的變化也就這樣了。這裡的星空依舊,沒有高級住宅區,也沒有骯髒的都市廢氣。
從前,你會跟我抱怨部落的無聊,但現在,你為部落的寧靜感到清靜、為部落民的純樸感到自在、為山上清淨的空氣感到愜意。
你終究還是要回去,回到那「不是踩人就是被踩」的社會。
『你不留下來嗎?還要回到那吃人的社會?』
「我還是市長,逃的了一時,逃不了一世。」
你拿起衣架上的黨徽西裝外套,再次披上了它。
「我不回去的話,我會失去一切。」
一通電話,那輛進口名車出現在部落門口,四人座的車下來了三個人,打著端正的紅領帶、與你穿著同款的西裝,當然,也少不了那黨徽。這些元素跟背後寧靜、純潔的山林顯得特別格格不入。
你用眼角餘光望著身後的部落以及山林,顯露的除了不捨外,還有更多的無奈。坐上了後座,進口車使了個迴轉,爾後便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中。
他再次被現代文明社會吃了,而且是不得不,就算酒後表現出的私態是多麼的叛逆,終究只是久久一次的「迴光返照」罷了。
比起社會化...我更寧願待在與世無爭的部落中,當個貧窮卻愜意的原住民作家。我很清楚,山路的彼岸不適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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