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深宵短篇輕小說創挑】如果世上存在著8/32 - 隱藏檔案 08.32

※ 有文友在 threads 上留言才知道現實中原來真有《夢境 Online》這遊戲（擬名時想到的是《跑 Online》），純屬巧合，本故事內容與該遊戲無關。

我瞄瞄牆上月曆和不遠處那套熨得平整筆直的校服，還有媽媽放在案頭的餐費，彷彿一再提醒我今天是九月一日開課日。

假如九月一日永不到來那該有多好。

萬般抗拒地套上校裙，感覺相當陌生。嗯，畢竟已半年沒穿過呢。自從「那件事」以來，學校就一直睜一眼閉一眼，容許我這個受害者在家上網課遙距學習。

可惜就在一星期前，校方突然通知我媽原來的班主任已因「那件事」撤換掉，千叮萬囑必須讓我重新回到校園，並且保證那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

哼。

保證？

換一個班主任就能保證不會對學生遭欺凌視而不見了嗎？

我凝視那道微微隆起，宛如蜈蚣般爬在左前臂的淡粉紅色傷疤。好啊，就看看大家是否當真能對這條醜陋的疤痕視而不見吧。

假如九月一日永不到來那該有多好。

我拉開抽屜，取出美術刀放進口袋，深深吸一口氣。我已經厭倦了當受害者，更討厭我媽那小心翼翼，一整副虧欠了我的神情。不過最嫌惡的，還是那股不斷蠶食我，讓我內心充滿毒素的怨恨。

恨公主病的張家欣，恨所有同學袖手旁觀，恨班主任的不作為。

更恨透自己內心除了怨恨還是怨恨，比臂上那道疤痕更不堪入目。

拉開房門，老舊的餐桌上放著豆漿與麵包。

大概因為受壓於校方不得不讓我上學，結果於心有愧不敢面對我卻又想為我準備早餐吧。又或她只是為老爸準備早餐時順道給我弄一份而已，是我想多了。

無論如何，沒有餓著肚子上戰場的道理，老媽這份早餐我就欣然接受了。

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出門，假如九月一日永不到來那該有多好。

一陣秋風吹拂，在前方捲起了小小的旋渦，幾片落葉隨風互相追逐，然後悄然停下。要是世界就那麼簡單那該有多好。

站在校門前，雙腳猶如注滿了鉛般釘在行人路上，抬也抬不起來。

奇怪。

四周並沒有投來奇異的目光，也不見開課日該有的人聲鼎沸 ── 校門前和校園內人影也沒一個！

難道早會已經開始，我重返校園第一天便遲到了？

我老早計算過，08：05 抵達校門的話，進入班房之際應該剛好響起課堂鐘聲，沒有任何多餘時間與同學作不必要的交談。

瞄瞄智能手錶，我的時間控制得恰到好處，沒有遲到呀。

開課日，這個時間應該尚有不少學生仍在操場上嬉鬧才是，如此安靜反而讓人產生說不出的違和感。

「咦？我以為只有我會在開課日前回學校。」一把陌生的爽朗男聲在我身後響起。

回頭，那背光的身影比我高出整整一個頭，臉上掛著個和煦的微笑，明眸皓齒得有點過於耀眼，讓我想速速躲開。

慢著……開課日前？

「開課日幾時改到九月二日？我沒收到通知……」換作平日，我寧死也不會主動開口跟陌生人說話，可是當下實在太過震驚，況且是他先上前搭訕的，不是嗎？

男生莞爾而笑，「你弄錯日子了吧，今天可是八月三十二日喔。」

他說得那樣理所當然，害我有一下子當真懷疑是自己記錯日子，兩秒後才回過神來。

天底下哪有甚麼八月三十二日！把我當傻瓜般作弄是吧。

我恰似毛髮豎起尾巴炸毛的貓，雙眼瞇成一線狠狠地瞪他，「你以為我很好騙？」

男生卻一臉無辜地連忙擺手，「沒有沒有，不信你看看手機。」

好，讓你死個明明白白，就打開手機的日期顯示，看你還能如何抵賴！

我將手機推到他面前，「哪有八月三十二日，你說說看。」

那男生啼笑皆非地指指我的手機螢幕示意我自己檢查清楚。

我不由得將手機反過來查看 ── 08：10AM、Aug 32。

真……真的是八月三十二日？是手機壞掉了嗎？怎可能會顯示為八月三十二日？

「怎麼可能？」我輕聲地自言自語。

「看吧，我真的沒騙你。」男生得意地揉揉鼻尖，「那你今天回來是有社團活動？」

我仍舊覺得八月三十二日太匪夷所思，閏年二月廿九我知道，但八月三十二這沒道理呀。可是他又沒碰過我的手機，不可能在上面動甚麼手腳。

唯一的解釋是在做夢吧。難怪像他這樣的陽光大男孩會主動上前搭訕，我就知道現實中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嘛。怪不得我並不怎麼抗拒和他說話，原來是在夢中。

人們常說，夢境是通往潛意識的道路。說不定其實我內心十分渴望與外界接觸，哪怕是陌生人也好，我只想跟誰說說話。

我到底多久沒開口說話了？除了偶爾到便利店需要說「八達通」三個字，平日去超市都專挑設有自助服務機的，省得回應收銀員。

「你是哪個社團的？」男生追問。

「我……」明明沒做錯事，可不知恁地我卻為此感到羞愧，垂頭小聲回道：「沒進社團。」

「嗯。」他語調輕快，似乎並不怎麼在意我沒加入社團這回事，「我是足球社的，不過其他社員好像還未來呢。要不要陪我練習？」

我不可置信地指著自己的鼻尖，「我？」

到底他為何會產生我懂得踢足球的錯覺，大概會成為這所學校的新七不思議。

「對，你。」他向我投以殷切的眼神。

「我又不會踢，還是在場外做觀眾好了。」

他聳聳肩，「也好。」

我不禁失笑，他是有多想要人陪？欸？我摸摸自己那上揚的嘴角。

原來我還懂得笑。

我有多久沒笑過了？原來並不如想像中困難。

他邊花式挑球邊若無其事地說：「你應該多笑一些，那樣人家才不會覺得你像隻小刺蝟。」

我傻眼，「小刺蝟？你說我像小刺蝟？那你像甚麼？」

過後回想，我反應那麼大，不正恰好豎立起小刺蝟那種「別靠近！我渾身是刺，才不怕你」的氣場嗎？

男生一臉認真地低頭思索半晌，「我像海獺吧。非常友善，喜歡握手和抱抱；既聰明又樂於助人，你的手機要是掉進水裡我會馬上潛下去替你撿回來，然後拿著手機狂敲石頭直敲個稀巴爛。」

我腦海馬上浮現 YouTube 上那隻海獺狂敲手機的畫面，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這叫幸災樂禍，不叫樂於助人。」

他揚起一道眉，「哦？還會揶揄人呢。」

跟班上同學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調侃的日子，彷彿已是上一輩子的記憶。是的，我也曾有過正常社交生活。雖然並非甚麼中心人物，卻也像普通人一樣，會和同學有說有笑。然而自那件事開始被排擠以來，我恍若一點一滴地失卻溝通能力，漸漸變得不敢開口說話，眼神閃縮。

溝通這回事講求互相，當我單方面散發出逃避、恐懼與抗拒的氣場，即使沒參與排擠我的人也難免會退避三舍。

「你可喜歡自己原來的樣子？」

「原來的樣子？」我極度懷疑眼前這個他擁有讀心能力。

他點了點頭，「嗯，你原來的樣子，這個愛笑且有幽默感的你。」

我回話的聲音輕不可聞：「我喜不喜歡並不重要。」

重點是別人不喜歡我、討厭我、排擠我、欺凌我。

「當然重要呀！」他煞有介事地接住足球肅然回道：「若連你都不喜歡自己，收起自己，別人又如何能認識真正的你？既然不認識你，又怎可能和你交心？」

所以說到底都是我自己的心結，我製造出來的問題嗎？我被欺凌難道也是我自找的？

「你以為我沒試過打開心扉嗎？結果呢？」我悻悻然。

他兩手一攤，「也許一切只是一連串不幸的誤會。」

事不關己，他自然可以講得輕描淡寫。

我的耐性耗盡，質問：「你到底是誰？為甚麼入侵我的夢境？」

突然毫無預警地眼前一黑，猶如電腦螢幕被人拔掉電源一樣。我坐起來撕掉太陽穴上的感應器，視線重新聚焦，案頭的智能家居操作介面顯示日期為九月一日。

世上果然沒甚麼八月三十二日。

唉。

要面對的始終逃不過。

「請確認儲存夢境。」系統的人工智能助理提醒。

我不假思索地回覆：「刪除。」

「確定？」

「刪除。」

「這已是您第五次刪除夢境。溫馨提示：這是最後一次機會，若繼續刪除夢境，您將即時失去《夢境 Online》的封測資格，感應器亦無法再次連線到系統伺服器。」

「刪除。」我回得斬釘截鐵。

「已成功刪除夢境。」人工智能助理確認，「感謝試用。為能帶給玩家更佳的遊戲體驗，團隊誠邀您針對封測內容回饋意見。請問您願意花十分鐘時間填寫網上問卷嗎？」

「跳過。」

「好的，再次感謝您的試用。請將感應器投入回收盒，郵寄費用將全數由我方負責。」

我長長地伸一個懶腰，視線遊向那件熨得平整筆直的校裙。

唉，九月一日。

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距離校門五米左右，那個靠牆的身影讓我整個人不自覺抖了一下。

是她。

張家欣似有感應般抬頭朝我的方向望過來，然後生怕我會轉身拔腿而逃般一個箭步堵截了我的逃生路線。

「等一下，我是來道歉，不是來找碴的。」張家欣急忙澄清。

我狐疑地瞇起雙眼。

「對不起。」

難道今天的太陽自西邊升起？還是地球末日了？抑或，我還被困在那個不存在的八月三十二日？

我伸手摸了摸太陽穴，沒有感應器。

張家欣舉手作投降狀，「真的，我聽說這學期你會重返校園後便決心要在這兒等你，正式向你道歉。」

我這才留意到她並沒穿上校服。這到底是甚麼狀況？

「抱歉我太自私、太衝動、太懦弱。」張家欣一張嘴十足像機關槍般吐出一堆致歉的話語：「是我誤會你背叛了我，以為你明知道我喜歡方文禮卻搶先向他告白，沒料到竟是你得知他喪犬於是好意陪他安慰他。抱歉我沒問清楚便到處造謠說你橫刀奪愛，害女生排擠你，男生在背後恥笑你。抱歉傷了你……但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沒想過當真要傷害你。本來只打算嚇唬你，怎料竟有人從後推了我一下，令我失平衡傾前誤傷了你。我知道自己做得很錯，也很後悔，但更害怕……我這輩子從沒傷過人，做了好多次噩夢。」

「所以呢？」我冷冷地問：「你也沒來上學了嗎？」

「我……有上學，只是一直提不起勇氣找你道歉。」張家欣的頭垂得不能再低，「我下星期便要移民了，從小唯口中得知你會來學校便馬上趕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心底隱隱傳出有甚麼碎裂了的聲音，也分不清到底是心結解開，還是憶起被欺凌的回憶而感到痛楚的聲音。

「你會原諒我嗎？」張家欣小心翼翼地試探。

我想了想，認真回道：「不知道。」

她眼中彷彿閃過一絲失望，然後從手袋取出一支顏色筆。

「手可以借我嗎？」

我不動如山，僅向她投以不信任的眼神。

「放心，我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再傷害你的。」張家欣誠懇地再三承諾。

我無奈地嘆一口氣，只好怪自己天生鷹子嘴豆腐心。面對眼前這個令我聲譽盡毀、在地獄生活了整整半年、自信蕩然無存的女魔頭竟然還會心軟地伸出左手。

張家欣大喜過望，忙不迭拉起我手臂開始以油性筆在那道疤痕上點點畫畫，最後描出一朵帶刺的玫瑰，將疤痕完整遮蓋住。

對喔，差點忘了家欣很擅長繪畫。

我不忘諷刺：「小姐，你用的是油性筆，很難清洗的。」

「洗不掉更好，這玫瑰不漂亮嗎？」家欣洋洋得意地打量她的傑作。

很漂亮，最少比原來那道疤痕漂亮多了。我壓根兒沒想過原來醜陋的傷疤也可以搖身一變成為有個性的玫瑰。

後來考上大學，老媽問我要甚麼禮物時，我乾脆取出當日以手機拍下的玫瑰要求她讓我去弄一朵玫瑰刺青。

墨水高速注入皮膚那一刻，驀然憶起僅存於八月三十二日，那個問我可喜歡自己原來模樣的大男生。

這一刻的我，大概終於可以回他說我確有那麼一點點喜歡現在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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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藏檔案 0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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