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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好久不見的李木頭突然出現。在店門口的老位子，他被埋沒在一群人當中，埋在那堆老朋友們的高談闊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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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病一場的他無法再像以前一樣大聲講話，氣壓全場，不斷插嘴別人的話題了。今天的他臉色盡顯憔悴地坐在輪椅上，旁邊還跟著一個女傭服侍。雖然風姿大減，但他的存在，還是導致他成為了整個咖啡店最耀眼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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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禮拜前，他的老病無端端復發。感覺不妥，他第一時間便托人告訴那一幫常聚在咖啡店的老朋友，說自己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風流了一輩子，他非常了解自己這一把年紀身體已經無法，也不想承受更多的插管。所以，接下來的日子自己只是等死神來接他而已，什麽時候身體突然一痛，眼睛閉上再也張不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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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幾十人拉著椅子，有的站著圍繞著他，等著他說故事。他們一群老朋友一見面就互相調侃，互相問候對方什麽時候要走，要不要一起上路之類的廢話，尤其是那一句「到最後原來是你比你老婆先走」最為經典，幾乎每個人都會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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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們老夫老妻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是耍浪漫，還是耍嘴皮，李木頭常常到處跟人家說，他這把年紀唯一介意的就是和他老婆比看誰先走。現在面對這些老屁股的七嘴八舌，戰鬥力大減的李木頭依舊舌戰群雄，連口罩也懶得戴，反正對他來說患不患上冠病一點也沒差了。我這個路人級的觀眾坐在搖滾區，看得十分過癮，只要不被他的口水噴到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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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李木頭一點也不熟，也沒說上過幾句話，有交集也是因為我們天天都會去同一家咖啡店，然後偶爾我跟人家聊天時被路過的他插嘴，然後手臂被推，濺到他的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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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為了獲得別人的認可，李木頭說話時很喜歡推人家的手臂，然後總是會越說越激動一不小心就噴口水。活了一把年紀，感覺自己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從女人的生理期到全球宏觀經濟，甚至生命的起源，恐龍滅絕的陰謀論都是他能插嘴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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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我跟咖啡店老板阿健是朋友，常常去找他喝一杯咖啡聊天，膀胱無力的李木頭時不時就會從廁所路過插嘴一下。這種情況一發生，我的自然反應就是來個假動作用手把咖啡杯蓋起來。無端端被他一直推手臂雖然很不爽，但我可以接受；被他噴口水，我還可以忍住抹掉，要我喝他的激動的口水？對不起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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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頭真名是什麽我並不知道，只知道他早前是做木頭生意的，70年代登嘉樓伐木業興起，他和一群老朋友搭上了這班順風車。既然人人都叫他李木頭，由此可見他應該曾經靠木頭賺得風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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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突然發現他姓李，木子李，木之子，冥冥中似乎已經註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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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多風流事跡我都是從阿健口裏聽來的。阿健為人隨和，身為咖啡店的老板，這些退休後無牽無掛，無所事事的老屁股們都會和他分享很多事。當然，李木頭和他老婆之間不明不白的恩怨，我也聽了不少，但始終還是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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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李木頭一定是排除萬難，才得以坐著輪椅帶著女傭出來。我可以肯定，寂寞對他來說比死還難受。既然要死，不如死得瀟灑一點。大家聊著聊著，只見他和身邊的女傭嘀咕了幾句，女傭就把他連輪椅推了起來。原來他一直以來戴著屎尿袋。見狀，大家急忙識趣地讓出了一條康莊大道，李木頭也不害臊自嘲了幾句。主角中場休息，阿健又忙了起來，一堆人各點各的飲料，有的叫綠茶、有的叫奶茶、有的抽煙，嘴裏談及的都是李木頭的病情，各顯真情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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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大家都認為此時的李木頭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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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李木頭方便完畢，大家立馬像小學生一樣各自歸位，咖啡店的門口又熱鬧了起來。只見李木頭向坐他隔壁的退休老師一陣呢喃，大家突然間開始討論起了今晚要到哪裏一起吃飯。依照李木頭的意思，他今天難得出來又剛好是禮拜四，在場年輕的明天沒上班，擇日不如撞日，今晚就他請大家好好吃喝一頓，吃多少喝多少盡管來，最重要大家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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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聽者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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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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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動，不絕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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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身為其中一個聽者，我還沒踏入海堡海鮮飯店就已經在外面聽到難以想象的躁動。還好大家把整個冷氣房包下來，不然飯店裏的其他食客一定臉很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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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進冷氣房裡就看到李木頭坐在最前面，最裏頭的位置，旁邊坐著他的女傭。由於疫情的關係座位排的比較鬆散，一桌子只能坐八個人，我用眼神大概算了一算，應該有好四五十人出席。阿健把他身邊的座位預留給我，我們坐在比靠中間的圓桌，就在李木頭那座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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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裏沒有論輩份這一說，只有投不投機。李木頭他們這班就是這樣的人，話不投機半句多。一整晚李木頭雖然身體不便無法正常吃喝，但是叫幹杯，加菜，主持大局之類的事還是做得很體面，大家也給足面子該喝就喝，該吃就吃，跟他這種人客氣就是等於瞧不起他。中間，李木頭上了兩次廁所，每一次上廁所都是一件浩大的工程，有人嚷嚷、有人開路、有人護駕，還有人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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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直無止境地吃吃喝喝對我來說實在太沒意思，差不多九點半我給阿健使個眼色，跟李木頭告辭走人。當洗完一身酒氣，剛進入被窩裏滑手機沒幾分鐘，阿健突然打來了。李木頭不行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現在大家都往李木頭家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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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頭的家離我的家很近，開車不需用一分鐘的時間。剛一轉出小巷，一副前所未有的景色出現在我眼前。路邊停了很多很多的車，從大馬路一直停到李木頭家裏的那個小巷，我只能隨隨便便找個地方停一停。大半夜只見李木頭家外面聚集了很多人，各個七嘴八舌，附近的鄰居聽聞都出來湊湊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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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健看到我就搖搖頭。差不多了，他說。就等時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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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這是李木頭想要的吧。他就是這種不甘寂寞的個性，在這樣熱鬧的氣氛下離開他應該會很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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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照片，我真的難以想象裏頭的那個帥哥是說話愛推人家手臂，會噴口水的李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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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告別式很獨特，會場除了擺著各種糕點食物，還有威士忌和啤酒。據說，人死後靈魂會在陽界逗留一陣，他就是想跟老朋友們多聚聚，入土前再開開心心地度過最後那幾天。其實，他離開當天晚上，橙色的路燈下曾經出現過短暫的沈靜。短暫的，因為大家很快就開始安排起了他的後事，殯葬業者，確認死亡時間的醫生很快就趕忙到現場，一群人分工合作安排場地、訃告，通知等各項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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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參加過很多喪禮，但像李木頭這樣的，我還是頭一回遇見。大家吃吃喝喝，打打牌，甚至還有發酒瘋突然演起孝女白琴的，實屬一大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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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熱鬧了兩天以後，李木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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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是真的走了，沒有肉身了，只剩下記憶。棺車離開會場的時候，送行的人從小巷排到大馬路，路邊的車子都停了下來。一大票人浩浩蕩蕩一直送到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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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壯觀了吧，李木頭？突然，手臂的肌肉一陣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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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啦，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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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2022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3W0zhccu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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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6月2022年刊登于中國報副刊1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7qTbdfBt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