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很快就要死了,利小萌今天心情非常平靜。
在她齊眉的瀏海之下,一雙半閉的眼睛,透露出對自身存在意義的篤定。
能有這樣的心境,並不是因為她平常沒有什麼煩惱;相反地,正是因為煩惱太多了,所以她在這趟「通往死亡的專屬旅行」當中顯得格外平和。
身處於豪華加長型電動禮車裡,完美的空調設定極為人性化,無論室外陽光如何揮灑,車內總是保持著最舒適的恆溫,以及無可挑剔的濕度。這對於在國民身體裡埋入健康偵測晶片的大環境而言,並不是太困難的事,畢竟感知「在車裡的人到底舒不舒服」,只是手到擒來的功夫,AI自然能夠隨時將環境保持在舒適的狀態。
靜謐的空間、平穩的自動駕駛旅程,和煦的午後陽光並不顯得刺眼,飛掠而過的都會街道因為金屬與水泥的質地而顯得生冷且無機,只有無時無刻亮著的巨大廣告看板,讓城市多帶了幾分生氣。
這一切對於即將死去的利小萌而言無關緊要,她本該在這樣的旅程裡展現出命運已定的悠然,可以將所有煩惱拋諸腦後,旁觀這一切——
但有個人卻讓利小萌感到十分在意。
豪華禮車裡,有一位身著整齊黑西裝,衣冠楚楚、頭髮烏亮的高壯男性。那男人在袖口露出的手背上,有著專屬於「義體」的發光編號。
合帶國的國民會利用義體移植,替換老邁或重傷的肉體部位,從四肢、內臟到臉皮、毛髮都能換,而且會在明顯的位置標上無法抹除的發光編號。從他毫不掩飾那編號的行徑來看,顯然不在乎別人知道他的身體接受過改造,當然也難以從外表判斷他的年紀。
打從利小萌上車以來,兩人便少有談話,如今他也正以肅穆的神情望過來。那眼神與其說是凝視,更接近是在品評,看得利小萌少許有些不自在。
「請問,左先生?」見對方仍沒有反應,利小萌頓了頓,又溫聲問道:「左登樓先生,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不,哎呀……該怎麼說呢?」名叫左登樓的男人露出極為誇張的笑容,「真的是太美了啊。」
「我不懂你的意思。」生性認真且守分的利小萌,對於左登樓這突如其來的讚美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美麗的犧牲,美好的奉獻……我出任『安樂席執行委員會』的首席執行官至今,還從來沒有看過像妳這樣對於即將迎來的『安息』如此果決的。」左登樓彷彿唱歌一般的語調,在豪華禮車迴盪,「其他人在這輛車裡,有的不安,有的徬徨,對於即將面臨的死亡與燒魂,總是有各種想像。啊……您那完全沒有任何迷茫的堅定,我左登樓真的是,無比欽佩啊。」
是的,這是通過「安樂席」適應性檢測的適任者才能坐上的專車,也是年滿三十歲卻不想繼續面對悠長人生的人,主動申請為國家赴死的專車。
為了能坐上這輛車,利小萌通過七十二道機器檢測,順利「脫穎而出」,成為應該是每年唯一一席的「安樂席」受選者。
她的靈魂將在被簡稱為「魂研院」的中央魂體研究院抽取出來,而這份靈魂經過特殊儀器加工之後,就能做成「魂磚」,送進「燒魂器」燃燒之後,能夠供應海島國家「合帶國」一整年的電力供給。
安樂席的當選者,是為國家奉獻的英雄。
從男人的話鋒裡,利小萌能感受到不加掩飾的尊敬及愉悅。
作為最高執行官的左登樓,即將要帶著利小萌前往死地,而他為此興奮不已,對於這份工作,沒有絲毫自我懷疑。一面稱讚他人,他說話時高高挺起的胸膛,卻又同時揭示著不容懷疑的驕傲與自信。
天氣如此清朗,都會無比繁華,因為能源短缺而爆發的世界大戰,在海島國家「合帶」彷彿不存在一樣,這一切,都是前面三十年來,每年唯一一位「奉獻的英雄」所給予的寶貴時光。
其他國家為了爭奪已經所剩無幾的石油化學能源礦藏,以及確保開採地熱能源的寶貴人力,長久以來依舊相互征戰,而合帶國卻不需要這麼做。
利小萌知道,自己也將委身於支撐國民一切生活所需的能源網當中,為國家未來一年的高枕無憂,做出最有意義的犧牲。
有比這樣的死亡更讓人期待的嗎?
那些向晚時分依舊發光的廣告看板,以及夜間將首都染得五光十色的燈具,甚至推動電動載具向前進、讓工業區工廠持續運作的動力來源,無一不是故人的靈魂——利小萌一面這麼想著,一面輕輕開口說道:「我也會像這樣無所不在,讓生命的最後價值,成為支撐每一個人活在和平國度的溫柔能量嗎?」
不自覺將心中想法說出口的利小萌,有些詫異地輕輕摀住自己紅潤的小嘴。
「那當然了,而我將會見證這一切。」
左登樓說這句話的時候,收起了他那不知從何而來的狂喜。
他緊抿雙唇,纖薄的唇線如同將他不曾向他人揭示過的誓言死緊地關在喉頭,直到十多秒的沉默之後,他才艱難地說道:「為了不辜負您的自我奉獻,我也有不輸給您的愛國心,如同過去三十年來我做的一切。請放心將我們都深愛的祖國交給我吧,利小姐。」
這時候,利小萌的表情卻漫上了絲微的苦澀,「愛國心嗎……」她自問這並不是求死的起點。
說到底,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真的會為了某些積極正面的理由,慷慨赴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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