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這麼過了一天,利小萌整個白天都關在房門裡,而向嵐則繼續霸佔客廳沙發,敲打著她的資料。
與客戶之間的信件來往如同雪片般飛掠過螢幕,在向嵐的資訊處理工作之下,數字和程式碼交織成篇,編輯器上一再堆疊出精妙的推導,與有用的產業分析。
同時處理不同案件對她來講並不困難,身為獨立接案工程師的她,不僅有極高的程式功力,她一力開發、獨樹一格的演算法,在業界也算箇中翹楚。
「在安樂席上座之前,一定要把所有Case都結案。」她一面這麼喃喃自語,一面任由菸灰落在身旁。
事實上,這菸確實吸得沒什麼滋味。
每件Case都是賺錢的門路,但對於現在的她而言並不重要。
決定要在生命終結之前處理掉所有的案子,只是為了負起責任而已。
畢竟從某一個時刻開始,無論賺再多錢,向嵐是永遠也開心不起來。
幾件案子在狂風暴雨的鍵盤敲打聲中完結,她感覺自己又向生命終點更靠近一些,為自己準備好結局之後,才開始感受到何謂如釋重負的暢快。
而為了這個目的,向嵐覺得自己近乎無敵,什麼都做得到,體力彷彿源源不絕——
直到燃盡最後一根香菸,夜晚悄然降臨之際,她才發現又忘記吃午飯及晚餐了。
連在家裡煮好帶來的咖啡都已經完全喝乾,肚子裡飢腸轆轆,足以揪緊內臟的疼痛正侵襲著她本來精明的思緒。為工作拼成這樣的日子從來沒有少過,然而面對身體與精神的疲憊,她總是甘之如飴,能夠一笑置之。
不過就是生活而已,太簡單了——如同戰士般捨身,這樣的存活方式,已經消磨她的人生太多也太久,而對自己的不珍惜,也是源自於她最早的一道傷。
「嗚!」彷彿是又一次被那道傷口提醒似的,她身上的刺青隱隱作痛著,迫使她必須起身,伸伸懶腰,聽身體各處喀喀作響,顯然是時候活動一下筋骨了。
點開燈,摸到廚房吧台前,她戳了一下標示「熱水」的懸浮按鈕。廚具台前機械運轉聲乍響,滾燙的熱水立刻從流理台出水口湧出,灌注在早已準備好的馬克杯裡。科技感十足的冷光線,集中在擁有獨立生活機能所必要的設備四周,水電、冷暖氣以及能夠淨化空氣的風口,即便沒人提出要求也如常運作著。
監視器鏡頭照看著她的身影,既沉默且無機。
「沒有咖啡嗎?」向嵐對監視器比了個中指,「喂,觀察官?你們在看的吧,我要磨豆機和新丘鎮的咖啡豆,幫我準備一下!」
然而一時之間,四周卻並沒有如她預期一般,有聲音橫空出世,或有道人影忽然閃現之類的,這一點,倒是讓向嵐覺得有些不開心。
不是說好了有求必應的嗎?
這個時候,少了鍵盤敲打聲與投影電腦的訊號音,她才隱約發現——房裡有音樂聲。
在工作時,向嵐是不聽音樂的,因此旋律絕對不可能從她的投影電腦裡傳出來。
會是她那不太投機的室友在聽音樂嗎?
仔細一聽,這旋律時而如急雨,時而如水鏡;有時就像清風吹過樹梢般高雅,有時又像戰車蹂躪沙場般張狂。
幾乎是被那多變又魔幻的旋律驅使,向嵐連敲門都忘了,一股腦闖進室友的寢室。
幽暗的臥室裡,隱約看得見一道纖細且嬌小的人影,正抱著一把樂器傾情演奏著。
那是吉他的弦音。
然而隔著一道門片,聲音就能小到聽不見的吉他,向嵐可沒有聽過。唯一想到的可能性,就是這位看來一副乖乖牌模樣的女孩利小萌,所彈的竟然是這個時代的非主流樂器——電吉他。
「妳白痴啊,電吉他沒有插音箱根本就彈不響……」在無光的寢室裡彈奏無聲的吉他,這種舉動的「有效性」實在太差了,弄得注重效率的向嵐心裡急躁得很。
然而就在此時,另一個令她感覺心煩意亂的氣味又讓她感到有些不妙。
是血腥味。
細微的琴聲一直沒有停過,黑暗中屬於利小萌的身影始終保持著細碎的動作,區區是彈奏電吉他,血味是從何而來?這文弱的嬌嬌女代課老師,真會作出什麼自殘的行為嗎?
驚慌之餘,向嵐趕緊打開了寢室燈,也許是一下子燈光太過刺眼,利小萌停下了彈奏吉他的動作,反手遮住了自己的雙眼。
「妳的手!」向嵐悽慘地喊出聲,衝上前去抓緊利小萌纖細的手腕。
那堪堪遮住雙眼的手掌上,有著殷紅的血痕。一再按壓吉他鋼弦,彈奏一整天絲毫不停歇,開裂的吉他繭讓手指尖流下鮮血,染紅了利小萌的手掌與袖口。
「幹!搞什麼啊!」向嵐一邊罵,一邊衝向自己的行李堆,一陣翻找之後,拿著醫藥箱又闖了進來,「我看到鮮明的傷口會很不舒服!妳自虐也別讓我知道啊!」
「對不起……」利小萌依舊瞇著眼睛,「我沒有想到妳會進來,果然我還是太吵了嗎?抱歉。」
「不是啊!靠北喔,閉嘴啦不要再道歉了,煩死人了妳這性格!」
那短髮、刺青且體態緊實的女子一面臭罵,卻一面仔仔細細地在為利小萌療傷。模模糊糊當中看著那樣的向嵐,不發一語的利小萌像一尊雕像似的,沒有放下吉他,也沒有任何反抗。
好不容易包紮好之後,只見利小萌左手四指全都纏上了紗布,那看上去極為不俐落的模樣,似乎暫時不能再演奏吉他了。
「媽的……」向嵐忙得連額頭上的汗珠都有了,「我跟妳講,我很討厭血。」
「對不——」
「好了好了,算我求妳了好不好,不要再道歉了!」向嵐將臉埋在雙手之間大聲喊道:「示弱!裝乖!自虐!自憐自哀,我看到了都會很煩!告訴妳,我絕對要坐上安樂席,也有絕對要在死前負起的責任,無論如何都不要再影響我的心情,也不准再妨礙我,聽懂了沒有!」
望著向嵐幾乎瘋狂的宣示,利小萌先是面無表情地望著她,爾後靜靜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隨後,這個如同風暴一樣的女人便離開了寢室,重重甩上了門。
「不對啊。」向嵐的聲音又從門外悶悶地傳來,「這裡好歹是妳的寢室。」
門「唰」地一聲又打開來,向嵐在門口歪著一張嘴,正眼也沒看利小萌一眼。
「客廳就算了,但這樣子闖進妳房間裡絕對是我不對,這裡我要說聲抱歉。」
利小萌瞪大了眼睛,只是直勾勾地望著這位行事乖張的刺青女,「嗯,我接受。」
「那好吧。」沒想到利小萌竟然答應得如此乾脆,這回反而換向嵐詞窮了。
約莫二十秒後,向嵐才又搔了搔頭,喃喃說道:「妳的吉他,彈得很棒。」扔下這句話之後,她帶上了門,為兩人短暫的二次交鋒做結。
真是個怪人啊——沉浸在一整天的彈奏之中,利小萌一面這麼想著,掙扎著想要從椅子上起身,卻幾乎連舉手扶桌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頭很暈,飢餓感在侵襲著五臟六腑,乾渴讓她每次呼吸都覺得喉頭如刀割,一下子發生太多事情,頭昏腦脹的她掙扎著爬上床,衣服也沒換過,就這樣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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