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歌 - 001 | Penana

四年前。

正午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透到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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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适希坐在学校高墙外的丛林里，纤细笔直的长腿垂下来，轻轻晃着。

她左手边散乱着几张乐谱，右手拿着一张五线谱在膝上写着什么，右手边有一只黑猫蹲在随身听耳机线上，偶尔蹭蹭她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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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这样一边写歌，一边不时给猫咪扔一节火腿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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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充满愤怒的训斥打断了她的思绪——

“夏适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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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适希抬头，见班主任孙兴臣正在墙下皱眉指着她，他的眉头拧成了“川”字，显白的发梢因愤怒而发颤。

少女轻“哼”了一声，没有理会老师的愤怒，反而继续落笔，口中哼着刚刚写出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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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兴臣一直觉得夏适希是个怪类。

对于学校里的规矩，她好像从来都可以视而不见，而对于老师的愤怒，她也从不会感到懊悔，反而好像很是不解。

这个少女轻得像风。孙兴臣心想，好像脱离了尘世，一直畅游在自己的心境里。她就像是刚出生的婴儿般随心所欲，又会随时藐视她所讨厌的一切。

但孙兴臣素来讨厌这样的人。

他是老师，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威严被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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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适希，你听没听见上课铃？你总是这样目无规矩，早晚学校要开除你……”孙兴臣的眼睛就如同老鹰盯着猎物那样透着犀利和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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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数学课，你回去吧。”

少女轻轻淡淡地开口，阳光照在她淡漠澄澈的瞳孔里，她仿佛根本不在意老师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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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兴臣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气急，昏头之间就要自己抓住藤蔓爬上高墙，夏适希身边的猫见此，赶忙站了起来，“喵”了一声欲跑到丛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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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适希回头看了它一眼，趁孙兴臣还没有上来的时候叫了它一声，然后把剩下的火腿肠全部扔给它，猫咪会意，叼着火腿肠消失在丛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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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帮我把她拽下来！”

孙兴臣自己爬了半天也没爬上去，便对身边的保安说，几个保安也连忙都想往高墙上爬，帮助老师抓住这个不服管教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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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适希抿抿唇，站了起来。

她身高近一米七，随着她起身，身旁的树叶发出“沙沙”的晃动声，阳光照在她精致清秀的五官上，却偏偏显出一种淡漠之意。她的长发乌黑柔顺，只有鬓角显出银白——那是她自己染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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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慌不忙收拾好乐谱，突然冲着老师和保安淡淡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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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飞快转过身，抱着乐谱从高墙一跃而下，翻出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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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适希——”身后孙兴臣气急败坏地喊，“我会给你家长打电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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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适希在外面逛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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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她来到了一家酒吧，这是她常来的音乐酒吧，一般都会有乐队驻唱。

但今天，驻唱的乐队好像换人了，取代而之的是一个非专业的超小型乐团，正在演奏一首夏适希没听过的古典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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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适希要了一杯烧酒，坐在吧台上，听着音乐。

“中国喜欢喝烧酒的人不多啊。”

酒吧的老板和夏适希很熟了，他聊起天来。

夏适希经常来这家酒吧，有百分之七十的情况下，她点的都是烧酒，由于中国很少有人喜欢韩国酒，老板对她很是好奇。

他不知道，夏适希喝的不是酒，而是一个人。

夏适希冲他淡淡笑了笑，却没再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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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古典音乐很好听，夏适希被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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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麦克风旁边放着一架钢琴，钢琴声像零碎的、倾泻而下的瀑布。后面就是一个小型乐队，长笛和单簧管的配合就像两只蝴蝶在相互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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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钢琴的是一个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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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留着长发。

柔顺如风、乌黑如绸的长发散落下来，直到背心的位置，随着秋风轻轻吹过，他的长发便微微飘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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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适希很难想象在机器般冰冷的现代社会里，一个男生会这样合适留长发，那长发在他身上看起来绝不违和，反而充满一种极生动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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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穿米黄色高领毛织衫、牛仔裤、浅色帆布鞋，大致有一米八的个子，身型极瘦，纤瘦牛仔裤包裹着两条长腿，却也显得十分宽松。

他几乎比夏适希还要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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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气质清俊而疏离，即使在人群中，也仿佛是抽离开来的。他虽然在弹琴，却显得有一搭没一搭似的漫不经心。当没有钢琴部分需要弹奏时，他就不时用右手撩开垂在眼前的一缕刘海。

他手臂细瘦，指骨线条流畅修长，像是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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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适希不禁多凝视了他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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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她抬头看着大屏幕上的曲目名称——肖邦Op.14《克拉科维亚克大回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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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适希一直觉得，纯音乐是不能用文字表现出来的。

纯粹的器乐就是器乐，每一次用文字去形容它的画面，都会让它落于“具体”。

对于这首曲子，她虽然是第一次听，却很快地就喜欢上了。她在里面感受到了一种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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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少年弹完了，小型乐队也跟着停止了演出。

有人在鼓掌，但少年好像不太在意，双手插兜，走下了舞台，来到吧台另一边端喝起了酒。

很快，大屏幕上的曲目名称又换成了一首流行音乐，剩下的乐器演奏家们重新组合，驻唱歌手也走了上来，唱起了一首新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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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适希看着不远处少年修长的手指端起了酒杯，忍不住问老板：“这是谁啊？”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叫钟离逸，是个流浪人。”

老板道。

“流浪人？”

夏适希微微一惊。

“嗯，他没有家，也没有工作，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钢琴弹得很好，对古典音乐也颇有造诣，他偶尔会来这里喝酒，作为交换，我会让他免费给我和客人们弹琴。”老板说。

夏适希扬了扬眉，忍不住去看钟离逸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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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正在喝一杯蒸馏酒。

他气质清俊出尘，惹人注目，刚才又展露了一首好琴技，为此，很多女生都已经围在了他身边，对着他问东问西。

而少年人就好像很熟练于这种场合，他唇角的笑介于调笑和礼貌的微笑之间，半真半假、半开玩笑地回答着女性们的提问。

“今天跟我回家吧。”

有个穿吊带裙的年轻女子说道。

钟离逸笑了笑：“好啊。”

说罢，他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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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适希叹了口气。

她一直在这里喝闷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歌，不知道太阳已经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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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逸回来的时候，大概是晚上十点钟。

夏适希有点惊讶看到他居然还回来了，少年人回到吧台前，拿了一杯酒，慢慢品着。

说是“慢慢品”，其实也不尽然，只是他喝得很是闲适，好像根本没有在在意酒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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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歪头望过去，而少年就好像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似的，也向她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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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酒好喝吗？”夏适希看着他，忍不住问。

钟离逸淡淡的目光看了夏适希一眼，说：

“不知道。”

夏适希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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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的一切东西根本就都是没有味道的，不是吗？包括酒。我只是在随便喝喝。”

钟离逸继续淡淡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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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适希一怔。

这人真的很怪。

不过她不同意钟离逸的意见，她喝酒的时候可以感觉到酒辛辣和猛烈的痛苦，尤其是在喝韩国酒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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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逃学了？”

钟离逸似乎直接看出了夏适希是个未成年人，很显然，她下午的时候就一直坐在这里，还穿着校服。

夏适希耸了耸肩：“你好像年龄也不大吧。”

钟离逸的外貌看起来最多也只比她大一两岁——一个十七八岁，没上学、没有工作的“流浪人”。

钟离逸轻轻笑了笑。

笑得很是淡然，

他问：“为什么逃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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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适希耸了耸肩，很是自然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人总是要上学啊。”

她蹙着眉，用玻璃棒搅着杯中的酒：“为什么人总要被逼着学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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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逸听到这话，好像微微笑了笑，又好像没有表情。

夏适希看着他。

少年的容貌美极了，优雅的眼廓、高高的眉骨、直挺的鼻梁，就像个从漫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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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适希叹了口气，反正她不认识钟离逸，所以她可以随意向这个陌生人倾泻烦闷：

“你知道吗，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每一个人生下来时，就要被逼迫着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在学校的时候写不喜欢的作业，成年后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只有少部分的时间才属于自己，可是为什么呢？那根本不是我的命运啊。”

“人们每天忙碌地上学、上班，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那些——其他人而给我们制定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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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逸挑了挑眉。

他好像仍然不为夏适希的感慨所动，他的目光很淡，不过，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着，就好像海面下涌动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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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去遵守他们的规则呢？”夏适希说，“世界真是荒诞，如果我选择做自己的事，不按照他们的规定所做，他们反而会生气。但我何曾签了协议给他们？何曾答应卖掉自己生命的大部分时间给他们？我难道就不能去做其他事情，比如去世界尽头吹风、看极光、自由自在地写歌、自由自在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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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逃学了。”

钟离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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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适希耸耸肩，遗憾地笑了笑：“直到现在，你问我在学校学到了什么，我也只能隐约记起那些我讨厌的数学物理名词，勾股定理、牛顿定律……但我向你发誓，它们和我的命运、和‘我自己’都绝对无关。”

“我为什么必须要去了解那些东西呢？每个人的生命都很短暂，能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不容易啊，去了解那些不喜欢的东西，难道这不是对自己生命的不负责？”夏适希喝了口酒，喃喃道，“生命是什么？生命难道就是一场巨大的‘被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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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逸和她对视。

他的眼角是向上挑着的，眼角的睫毛却长长垂下遮住，他的视线淡且飘忽，仿佛在看她，又仿佛是没在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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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秒钟后，他轻轻呷了口杯中的酒，然后看着夏适希笑了。

他的笑容依然很浅，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般的智慧，仿佛他已经见过了千万个像夏适希这样的人。

他并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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