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 舊的世界與新的時間

自刎的下個剎那，意識卻格外清醒，像是全身的血管在被剝離之後重新回到身體。嗆鼻的血腥遂即淡出鼻腔，脖頸上那段足以見骨的碩大割口也莫名康復了。

如今足下之景並非屹立的塔樓，而是一片立滿石碑的草地。石碑前放置許多被裹在白袋子中，正逐漸走向枯萎的鮮花。顯而易見，這裡是埋葬往昔之地——

「墓園嗎⋯⋯真體貼。」

世界總在不合宜的地方展現體貼。

少女褪去血紅、已經變成淡粉色的右眼不自然地眨著。她的臉上依舊掛著微笑，眼神裡卻關押著難以掩藏的憂愁。

日升頭頂，是正午。

天空蔚藍而純淨，唯有稀散的雲朵緩緩飄蕩邊際。

少女繞過幾塊墓碑。上面的文字紀錄下了墓主人的生卒年。她能讀懂，卻也僅限於表面，那些時間的排序讓她感到無比陌生。

樸素的白色連衣裙沒有任何綴飾，在正午的暖風中緩緩擺動，堆疊出一層層襞褶。綢緞般的粉白長髮垂至腰間，隨著步伐起伏搖擺。

少女摩挲著自己的手腕。接近手掌的交界處，殘留的一抹紅印清晰可見，彷彿剛才還戴著一件尺寸略緊的手飾。

腳尖停駐，少女環視周遭。她已經巡過墓園每一條小徑，除了墓園鐵柵那裡對著墓碑抆淚的一家三口之外，整座墓園是空蕩蕩的沒有其他動靜。

她緩緩蹲下，拾起了墓碑旁的石板，吹掉附著的泥土——步道缺了一角，應該就是這一塊石板脫離了群體。

有了載體，少女開始尋找紀錄工具。試過幾顆石頭，但不是太圓滑，刻不了字；就是太脆弱，剛施壓就斷裂。

最終她將視線投射到一座墓前。

「您好⋯⋯弗格爾先生。我需要借這把軍刀一用，希望您不會介意。」

墓碑無聲。當然不會有回應。

少女心裡早就有了答案，並已經做出動作。而死者往往鮮有抗拒。

「謝謝您，我很快就會還回來的。」

少女滿懷感激地向逝者道謝，並記下了對方的名字，而後取走靠在墓碑邊緣的軍刀。

石板質地偏軟，出鞘後的刀尖在表面來回磨蹭，一條條字跡便逐步成形。少女的手法很嫻熟，刻下的字跡非常明顯，同時不致於直接毀損石板。沒多久時間，數行名字便清晰可見。

「抱歉，我只能靠這樣子記下你們，不然到了下一個時代，你們的存在也會從我記憶消除。」

輕撫凹陷的刻痕，少女的微笑短暫顯現苦澀。

上一個時代的往昔，加上現今時代的進程，這是陸月的記憶總和上限，但凡超過，就會像在剛才一樣被刪除——也就是說陸月對過往的記憶幾乎不到一年——這已經不是健忘能形容的程度。

將軍刀物歸原主之前，她想起了什麼，接著在石板左下角署上了名字——陸月。

陸月，是月份，也是名字。或許署名意義不大，可在紛亂的記憶之中，這是她唯一保留的東西。

拎著石板，陸月在樹蔭下扒開一條土縫，將石板插入地裡。

「伊茲維奇、諾莉婭、德賽耶⋯⋯雖然不知道是提早還是遲到，但你們的墓碑我就替你們立在這了。」

輕輕地說聲再見，用以哀輓幾名相識半年，註定死亡的友人。

在這具身體還遵循光陰流逝、尚未定格的年紀，陸月遭受了詛咒，從此將她的未來、過去、自由一同剝奪。

下咒者是誰？確切的詛咒內容是什麼？陸月渾然不知，被詛咒前的身世也是個謎團。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這個詛咒正操控著她的時間，讓她不斷經歷告別、不斷承受死亡，然後用無數個時空困束她。

就像一段公式，或說故事的死橋段。她會從上一個時空死亡，然後在新的時代甦醒，等到時機差不多，災禍便會降臨於此，陸月只能眼睜睜看著事物毀滅，隨後重蹈覆徹⋯⋯

這種重複輪迴的痛楚下，不老不死反而成為了幫凶，一次次讓陸月擺脫不了折磨。

陸月一直把自己當成失憶的罪人，藉由負罪感當作理由，不然她實在無法坦然接受這種惡毒、卻沒有反抗手段的折磨。

哪怕是魚缸裡的金魚，也能選擇一躍而起，自缺水的窒息中解脫——陸月不行，即便她舉刀割喉，血花盛開之後，迎接她的也只會是另一個時空，又一次災禍——就像跳進了另一個魚缸的金魚，連一命嗚呼的權利都不存在。

陸月深嘆口氣，隨手折斷一朵野花的花莖，有模有樣的放在石墓碑前方的土堆。

那家人依舊哭泣。陸月往墓園出口走去。

陸月清楚再過不了多久——淚水就會貶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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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月離開墓園，石磚搭建的道路延伸至城鎮中心，開枝散葉。行走時，硬鞋跟會敲擊地面發出清脆的喀噠聲響。

人群聚集的街道就在不遠處，入眼滿是密密麻麻的黑點，還沒靠近，就已經能聽見喧鬧聲。

陸月穿越時代並沒有規律，文明程度取決於運氣。

和上一個時代相比，這裡先進許多，陽光溫暖適宜，人們服裝得體且多樣。儘管濕氣重了些，但陸月因急促呼吸而過度乾燥的鼻腔恰好需要濕潤。

街道很寬敞，兩旁稀疏立著幾盞路燈，鎢絲縮在灰濛濛的燈罩中，等待夜晚來臨時的綻放。

灰白或米黃的古樸建築物構成了左右的風景線。少部分建築的窗台還能看見精緻的花紋鐵柵欄，以及仰身享受陽光滋潤的植栽。

穿插在街邊的店鋪早已盡數開業，暗燈或拉下簾幕的則是民房。

平靜彷彿溶解在空氣之中，每次呼吸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鳥鳴聲從樹叢竄出，自然演唱出晴空的節奏。

假如落葉凋零，那花蕾將在隔日盛放；假如日沉西岸，那明月將點亮天際。

很好⋯⋯一切都好得不得了。

可是陸月異色的雙瞳空洞無物，那樣渙散像是陽光不存在一般。

天朗氣清，正常人本該為此舒暢身心。但正是這樣的祥和，陸月逃不開對未來的負面預測。

她又回到了揮之不去的夢魘上——自己眼前所見的，將會以何種形式煙滅。

有幾件事，是任時代流轉，陸月也不會遺忘的。自己的名字、累積在心中的痛苦、死去之人的悲鳴⋯⋯以及每一次災厄降臨。這些事如同鏽刃一次次劃開剛癒合的傷疤。

陸月所來到的地方都將迎來災禍，傷亡、範圍與類型無從得知，卻絕對致命。用一種有自知之明的說法，陸月稱自己是「災厄本身」。

但假如只有災禍，陸月並不會錐心刺骨，畢竟有人死了，就僅僅這樣，人天生被隱藏的冷血本性反而因此激發。

可是災禍之前，陸月永遠都有一段時間，或長或短，彷彿是詛咒有意識地在控制，好讓幾個人與陸月結識，然後再因為災厄死去，從而賦予災禍更多死亡的意義。

記憶消除的是他們的髮色、語氣、口頭禪，他們的遺容，他們的屍軀，是將陸月奠祭他們的資格無情剝奪。同時陸月所有對瓦解詛咒循環的探索，都將在一瞬間化為烏有。

假如能真的死去的話——

壓抑到極致，陸月幾乎忘記呼吸。好不容易暫時擺脫陰霾，她鬆了口氣，也停下了盲目的步伐。

身邊路過了幾名孩童。

陸月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停駐在一家客滿的茶廳外。透過乾淨無污的玻璃窗，她看見了時鐘——以及她來到每個時代之後，必須理解的最重要的事情。

月曆翻到了三月那一頁，部分日期是紅字標註。陸月無法準確判斷日期，但光憑月份就可以證明這個區域的壽命。

還有三個月⋯⋯

人群成為背景，玻璃有了底色，可以讓陸月看見自己的倒影。淡粉色的右眼像受傷流血了一樣，下眼瞼冒出一絲豔紅。

『所以⋯⋯妳說妳的眼睛會倒數，等到紅色滿的時候我們就會——』

沙漏碎裂，內裝的紅沙撒了滿地。

上一個時代，血潮尚未席捲的兩個月前。與陸月結識一段時間後，名喚伊茲維奇的少年靠近紅色弦月的眼瞳，略帶好奇、疑惑地問到。他的身後是幾名服裝相似的小孩。

「對不起——」

愧疚再次翻騰。

回憶之外，陸月在現實中被腦海突湧的畫面震驚，往後退了一步。不巧的是，她腳後方的石磚凹了一塊窟窿，隨著腳踝傳來劇烈疼感，她的身體緊接著在踉蹌後失衡。

行人都避開了，生怕惹事似的避開後仰的陸月。

看來這個時代的人們更善於明哲保身，這也是文明進展的一種可能性。陸月如此結論。

好吧，反正再怎麼摔倒，自己也不會死亡。因為時間還沒到，就算摔斷脊椎也能在轉眼間恢復，這就是詛咒的偏執⋯⋯

陸月的心中已經打算迎接痛楚，但敲擊後腦勺的疼痛並未如期而至，反倒是自己的手臂連同衣服被朝一個方向使勁地拉動。

很快，陸月立刻站穩腳步，迅速將身體朝拉動自己的方向端正姿勢，回到跌倒前的站姿。

「非常感謝妳的幫忙⋯⋯」

面對來之不易的幫助，陸月連忙道謝，也在這時她看清了對方的模樣。

沿著那隻還握住自己的手向上看去，是一名戴著半框眼鏡，眼瞼下掛著淡淡黑眼圈的女孩。

鬆開陸月的手後，女孩大口喘著氣，紅貝雷帽下的亞麻色短髮不停晃動，彷彿疲累化為巨獸，在她的肺部騷動咆哮。

她的身形比陸月還瘦弱，手臂很纖細，面容也有點蒼白。即便是暖陽高照，她的肩膀也疑似披著一條保暖用的紅褐相間的格子巾。可就是如此不堪風吹的柔弱女孩，在拉動陸月時的力氣卻無比紮實，不輸正值壯年的男子的力量。

一場突來的風波在女孩伸出援手後很快消停，知情的人繞開兩人，不知情的也沒有好奇過問，只是跟隨前人的步伐繞道而行。

許久，女孩終於平復了呼吸，燦金色雙瞳抬起看向陸月。

「⋯⋯妳還好吧？」女孩率先開口。

「謝謝妳，托妳的福，我沒有受傷。」陸月低頭致謝。

「那就好、咳咳⋯⋯抱歉，我的心臟不是很好⋯⋯不過放心，這不會傳染，如果擔心的話請不要在意我。」

女孩的身體在咳嗽下顫抖，她努力壓抑不適向陸月說話。

「嗯⋯⋯」陸月搖頭。「妳不顧自己幫了我，我很感激，所以我不擔心，而且⋯⋯我想知道怎麼報答妳。」

這次換陸月主動接近對方。她摸了自己的腰部，很可惜，每一次時代的轉換都是淨身出戶，她什麼謝禮都拿不出手。

「這樣啊。」女孩面露微笑，慘白的嘴唇多了些粉彩。「腳沒事吧？」

「沒事，一點事都沒有。」在剛才的幾秒內，陸月腳踝的韌帶撕裂已經復原。

「那好。這裡人很多，如果妳有空的話，我們要不要到空曠一點的地方聊？」

「當然好。」陸月理所當然的點頭答應了。

「那走吧。」

女孩深吸幾口氣，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恢復精神。趁著人群的空檔，她率先邁出第一步，陸月見狀跟了上去。

金燦燦的眼瞳，即便是眼角餘光，也閃閃發亮。

叩叩叩⋯⋯

人海的腳步聲響著。

陸月能夠感覺的災厄的步伐開始了。而她腦中依舊迴盪著哭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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