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 吉約旦的低語（3）

朦朧不堪的記憶，與同樣朦朧的意識雜沓稠濁，像一灘暴雨之後，將枯花落葉、蟲骸污泥全部混雜在一起的腐爛泥漿。那些庫爾德娜想忘卻的，和已經塵封的，都受剛才夢境的影響蠢蠢欲動。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tAqW7eziG

自童年那場劇變之後，已經如願逃避這麼多年，如今都功虧一簣。

不安——迂緩的鈍痛。這感覺很差勁，像強灌一大罈釀造失敗的麥酒，還不能一吐為快。

庫爾德娜嘗試起身，四肢卻無法抗拒失靈麻木，身體的動作都不在掌控之中。幸虧知覺還能如實反映周遭輕拂的風與陽光的熱烈，提醒自己還沒死亡。

風息漸漸，帶來淡淡食物的香味，是戶外。自己的身體呈現仰躺，陽光自上而下均勻地灑落，像靠在壁爐旁的溫熱。時間應該過了中午。

不過陽光沒有直射臉部，類似布料的東西覆蓋在臉上。並且後腦勺被某種溫熱柔軟的物體支撐著，不像背部直接躺在硬質板子上。

沙沙⋯⋯

有手指穿過髮間，用指腹來來回回地摩挲。

很舒服，一些往昔與母親的回憶藉機悄然現形，可那張臉自己記得不是很清楚了——恍然間，庫爾德娜擺脫了夢境，不如說，是追隨摸頭的感觸一湧而上。

「——！」庫爾德娜吸了一大口氣。

眼前充滿惛懵，陽光照在顏色格子的布料上，透下來隱晦的光。以前在戶外休息時，如果陽光太大，自己總會將格子巾放在臉上遮擋陽光，因此即便是近距離，她仍舊能夠靠花紋辨識出這是平常蓋在肩膀的格子巾。

庫爾德娜舉起手伸向臉部，五指的影子落在格子巾上，準備從正中間將其掀開——

「妳終於醒了，庫爾德娜。」

說話聲從正上方傳來。聲質細膩如絹絲，卻每一縷都嵌縫了憂慮。獨一無二的語調。

「陸月⋯⋯？」

「我在。」陸月的回覆富含使命感。

「⋯⋯」

庫爾德娜沈靜著。

肯定忘了什麼。

庫爾德娜開始調閱腦海的記憶。今早庫爾德娜都待在家裡，沒有出門。直到中午時段才搭乘電車，前往設立在西城的報社商談稿件問題，並準備在完事後到鴟鴞大道的餐廳用餐——但回到現在，一切都顯得唐突。

中途發生了什麼？猛然的割裂感在腦海中作祟，彷彿撕開一條裂縫，讓重要的記憶從其間溜洩逃出。

「身體沒事吧？有沒有頭痛或是呼吸不暢。」

「沒有，只是方向感好像有點錯亂，我不太清楚這裡是哪。」

「我找找看⋯⋯」

陸月左右觀察，向比較顯眼的景觀投以關注。

「我們在一條街道外側的長椅上，因為手邊沒有枕頭，所以先為難妳躺在我腿上。至於附近其他景觀，有很多餐廳、咖啡廳。遠點的話，有間很大的花坊，店門口掛著貓頭鷹造型的木雕。」

「鴟鴞大道！？」

貓頭鷹的木雕——庫爾德娜得到關鍵的線索，足以證明地點。此外，那並不是木雕，而是氧化的鐵模型。

庫爾德娜立刻拿下格子巾，刺眼的陽光使得眼前變成深沉的黑暗。陸月急忙用手擋住庫爾德娜的雙眼，默數約莫一分鐘的緩衝時間，再緩慢放開手⋯⋯

「好點了嗎？」

眨了眨眼，抹除眼球上的模糊不清，視線得以聚焦——太陽停在陸月的身後，背光的面龐卻沒有因此黯淡，反倒更加柔和。微闔的那對異色瞳裡盛滿了溫柔。

過份親暱的距離，使庫爾德娜動彈不得。因為左側就是陸月的腹部，樸素的白衣緊貼纖細的腰身，像沾了水一樣微微透進的光，無非突顯她令人稱羨的身材曲線，再上去的話⋯⋯庫爾德娜不敢看。

庫爾德娜深知，觀望左側的美景只有兩種結果，看一次與目不轉睛。

「妳的心跳變快了。」

「謝、謝謝招待⋯⋯」

「⋯⋯？」

庫爾德娜將心聲凝聚成一句陸月摸不著頭緒的話。陸月則回以不明所以的疑問聲。

不過幸好昏迷並沒有剝奪庫爾德娜的理智，她還能思考。

「對了，陸月，我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因為我沒印象中途發生的事。應該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不是庫爾德娜妳帶我⋯⋯」

陸月由於苦無回答，從而陷入短暫的停頓，但她很快聯想到了昏倒造成的回溯性失憶。這是一種因為受到傷害或刺激，導致遺忘昏迷前記憶的症狀，就庫爾德娜的現狀是最可能的推斷。

「我想是因為妳昏倒了。」

「昏倒？這樣啊，應該是中暑吧，畢竟陽光這麼大。真是的，帶客人逛街竟然自己中暑昏倒，太丟臉了。」斷裂的記憶、迷失的方向，歸咎於昏倒確實是自己這副身體可能發生的事，這種程度甚至是不幸中的大幸。

興許是感到尷尬，庫爾德娜選擇用笑容緩解。

陸月撫摸著庫爾德娜的頭。她認為這動作能夠撫慰庫爾德娜的情緒，也能替自己隱瞞真相的良心給點慰藉。

實際情況與這份笑容相反，剛才從庫爾德娜昏倒算起，直到醒來為止，足足一個小時。這段期間庫爾德娜的臉色一直很差，不是體弱氣虛的差，而是小孩受困鬼影幢幢的鬼屋，苦難伴身，時刻擔心受怕的模樣。

陸月伸手安撫她之前，她的情況一直惡化，口中說出的夢囈實在不符合陽光開朗的印象，全是哭訴與低迷，嘗試呼喊也叫不醒。

根據庫爾德娜反常的舉止，結合廣場的處刑，該忌憚的事情陸月心裡有數。而且她非常過意不去，自己因為好奇，迫使庫爾德娜冒險闖入人群。既然庫爾德娜意外失憶了，無論基於關愛還是自私，這次她都決計噤口不提。

「好好休息。」

「嗯，謝謝妳。不過我躺的這個是什麼呀？好軟好舒服，溫度也很完美，簡直是理想的枕頭。」

心想或許是庫爾德娜沒聽清楚，陸月再度重申：「是我的腿，我沒找到其他適合的工具，只能先委屈妳一下。」

「陸月的腿呀，原來如此，難怪——！？」

誒？

震撼人心的詞彙，庫爾德娜嚇得支棱起身體。

坐起身的庫爾德娜轉過頭，看見陸月的雙腿還殘留著自己躺過的凹痕。這下子耳朵徹底紅了。

反觀陸月，她表現得坦然自若，顯得庫爾德娜的害羞非常過激。甚至為了讓庫爾德娜好好休息，連半框眼鏡都特地為她取下，吊掛在領口邊緣。

啊啊⋯⋯滾燙的心終於熟透了。

庫爾德娜縮起身體，躲到陸月的一側。宛如昨天公園上的情境再翻版，不過是陸月處於主動方而已。

如今陸月依舊老樣子，靜靜地守候，沒有趕著追問庫爾德娜。眼神也刻意避開了，就是為了讓她好好平靜下來。庫爾德娜也抓緊機會調適呼吸。

天空中錚亮的火球已然疲累，向著地平線的彼端沈醉。

「吶，陸月，我問妳喔。」庫爾德娜臉上的紅暈淡化許多。「我剛剛昏倒時，有沒有什麼奇怪的舉動。」

「有說夢話，但我沒聽清楚。」陸月半真半假的答覆。

「嗯⋯⋯這麼說起來很玄幻，但我剛剛被困在一場夢魘裡。」

「困在⋯⋯夢魘？是半夢半醒的感覺？」

「類似，但『困』的因素更強烈，沒辦法說醒就醒，彷彿四肢被用鐐銬鎖住那樣。我有時候會深陷這樣的夢。」

「和心臟的病有關嗎？」

「我也不清楚，但挺困擾的。不過醒來聽見陸月聲音的時候，一切都好很多了。」

時代的光陰行駛過天際，遷徙的鳥群彼此跟隨，牽出波動的線條。

「陸月，我的斜包給我一下。」

庫爾德娜的行囊全在陸月身上，眼鏡、格子巾、貝雷帽、斜包⋯⋯，現在陸月完好無缺地交還感恩庫爾德娜。

斜包依舊鼓鼓的。肯定是那個餅乾盒的原因。這一次庫爾德娜拿出的卻不是餅乾盒，而是一本頗舊的手冊。

「我想找個機會給妳，現在剛好。這是旅遊手冊，雖然是十年前的版本了，但不止版本沒更新，我們的旅遊景點也不增反減，所以應該還派得上用場。」

陸月收下手冊，封面赫然幾個大字「格塔市——您旅遊的首選」，插圖則是玩樂中的一家四口，配上誇飾的鮮豔色彩。

但捏在手指間的感覺很詭異，書皮與內頁似乎有塊斷層。稍微翻閱便可得知，有將近五分之一的內容被撕下，僅殘留不平整的毛邊。

「哈哈，因為那本以前是我的，所以有些⋯⋯殘缺。」

開頭是全城介紹，以結語收尾。內容拆分為四個城市，以指北針的方向為核心。

「不用找了，缺的部份是西城。我討厭那裡。」

「西城，妳昨天說的。」陸月想起庫爾德娜昨天的告誡。「西城的範圍是？」

「我們腳下，這是就是西城的外圍。」

「這樣子不會有事嗎？」陸月追問。

「如果說會不會被別人聽到，那沒關係，我們的交談很小聲。如果是擔心我的話，我很高興，可是放心，我只是討厭而已。」

庫爾德娜邊說著，順便將身上的物品戴回原位。

「我應該原本是要帶妳來餐廳的，這裡的料理都很不錯，既不重樣，也不會為了新穎而浮誇。不過呢，從這裡多走幾分鐘，下面的廣場就不要過去了。」3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Os5cbPX9u

廣場——陸月的心漏了一拍，她害怕庫爾德娜藉由詞彙尋回記憶。尤其是庫爾德娜當時的夢囈，最瘮人的那句——「我會自己去死，所以請放過我。」

猶如銳針刺破耳膜，陸月絕不願再聽到一次。

「我昨天說的不清楚——西城呢，是我們城市舉行處決的地方，會用叫『吉約旦』的處刑臺砍⋯⋯抱歉，想到就有點反胃。總之，陸月，我不希望妳目睹處刑，人性的歇斯底里不適合當作觀光景點。」

天色昏黃，庫爾德娜的雙瞳也喪失金光，變為灰燼般的橙色。

「好了，這話題不健康。」庫爾德娜站起身，使勁拉伸身體。「我忘記原本的行程了，所以接下來妳要去哪裡，我繼續帶路，或者時間晚了妳要回旅館，我能護送妳。」

庫爾德娜的笑容又回來了，但和昨天不同，陸月看出一些端倪。

而這時庫爾德娜注意到陸月的衣服，嚴格來說，那已經不算白色了。正面還好，背面灰撲撲的，裙擺角落甚至有些泥濘。

「妳昨天住哪裡？」庫爾德娜問。

「算是露宿街頭吧⋯⋯找了個橋洞就睡了。」

「這不行，我不能接受，像妳這樣的女孩子，就算是旅人也不能隨便住。」

庫爾德娜有些激動，像是為了不公而伸張正義的勇士。隨後她將雙手交疊在背後，前傾身體靠近陸月，遞出一次邀約。

「所以，來住我家吧。算是今天做導遊失敗的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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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約旦的低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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