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盡了,再沒故事可以說。使人咋舌而該要寫成故事的情節我都放進文件夾,不斷壓縮不斷壓縮,直至檔案變成一串打不開來的亂碼,我就當沒有故事算了。
今夜回家養病,花灑暖身,一身疙瘩。別人都說,最自然的靈感來自洗澡。洗澡時,我反覆思量我的靈感去了哪裏,靈感沒有應許地浮現。我還有沒有故事和感觸呢?
自從有了reels之後,我覺得五分鐘以上的影片八成都是廢話。既然資訊能濃縮在六十秒內表述,我實在用不着看一條二十分鐘的影片。二十分鐘的影片,我可以看上二十、甚至三十條的reels。日後所有故事都應該濃縮成一句說話——SVO簡單的句子結構——況且,會有操着生硬普通話的解說「XX看電影」對這句說話大做文章。他們能精雕細琢那僅僅十字的話語。例如,若然「故事」是一句被動句,那將是一個伏筆。每一隻字都能說出大道理。最後,一句説話的故事又能化拉成一匹長篇大論。計點擊率,計傳播率,計知名度,寫太多字的blogger都是蠢夯。根本犯不着用一本書、或者兩個半小時的時間圓滿地發展出一條感人肺腑的人物曲線。我越發討厭趨附速食文化的大眾,但文化懸殊,又養出了另一群極之曲高和寡、陽春白雪的觀眾,我若要把自己脱離人眾,我的文字和思緒又有甚麼特別呢?我又有甚麼經歴與眾不同呢?
「我覺餓,下不了筆。」打了數十字以後還是覺得寫得不夠有特色,要扭轉句子架構,或者扭轉天干地支,生變死,實變虛,是變非。饑餓感箍實了我的思緒。就算我寫出「生銹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煙圈裡捉迷藏」,扭盡了六壬,思緒又算湧泉嗎?
我並不想把我寫不出字的這回事怪罪於自食惡果的演算法上,但一旦深究沒有靈感的因由,除了因為安坦的生活,我又確實缺少文化的滋養。這是創作者的共識:一年要寫得出六十萬字,你就該一年攝取六十萬字。簡單的吞吐量問題,不容置疑。我讀完卡謬的《異鄉人》,奈何譯文抺去了漢字的優雅,加上莫梭對人生的抽離感敲鑿出沒有靈魂的字句,沒有引發哲學以外、緊扣生活的思考。我喜歡哲學的思辯,卻同時討厭哲學抽離生命,犧牲情緒來換取道理,整件事並不「人」。上一本令我大開眼界的經典是劉以鬯的《洒徒》,多得一個跟我喝到半醉時的女生突然指着我書櫃、我一直購買卻未拜讀的經典文學。讀罷,意識流植入了我的思路,手法跟索麻同樣參錯。我又再驚覺意識流是曲高和寡的手法,也寫不回來以前的墨跡。
以前,寫一篇散文是基於生活的小節,即管是多麼微小的自我反省,私人之事當作眾人之事來寫,一個人的想法總會在人海之中找到共鳴。激進的人會找到同仇,淡泊的人會找到隱士。如今,我不是失去了洞察力,而是我單純地失去了記錄的衝動,昔日我對世道的憤恨內化成對自己的討厭,我討厭我的基因,我不滿這裏的人事,我厭倦之後去向的未知。我不明白神為甚麼要把一個愛文化的人放在利慾薰心的石屎森林裏,究竟他會長出甚麼樣子來?他的樣子會跟Arthur Fleck一樣痛苦。如果這幾句控訴是褻瀆了全能上帝的恩典,我也坦承我早已活成神不喜悦的樣子。但祢又為甚麼要把我放在身份模糊的地方呢?當我每一晚都擔前途如何,空虛和心死自然會鑄成自我毀減的罪孽吧。
扭盡六壬,我的中文還是沒有英文富有詩意的意境。我又回頭以前想雕花的門路,打門「如何捷進寫作詞𢑥」的詞典。要靠着詞彙的生搬硬套來吸晴,這是文筆倒退的徵兆。但我不太理會究竞這是倒退抑或是進步,我安慰道只是過程——但終點又是哪裏呢?如果文字是我的使命,這條路是一圈迴旋處,旁邊是霧霾沉沉葬身之地的盤絲洞。仍然,沒有故事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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