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喪禮 - 雪花球

頭五出殯、頭七撿骨，邱雪沒有掉淚，和日常一樣能說能笑，如同近年奶奶和外公的喪禮，頂多也只是眼眶含淚。對比痛哭流涕、泣不成聲的其他人，邱雪顯得異常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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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也不知為什麼，很多時候她明明不想哭，但眼淚卻完全沒法抑制地奪眶而出，就像之前和母親坦誠感受時一樣。可也有時候，明明很難過卻怎麼也哭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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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殯那天，好多人都哭了，哭得很慘烈，而邱雪就像旁觀者，沒什麼情緒地觀看著一切。她甚至在聽見某位親屬誇張的鬼哭狼嚎和奇特的抽泣聲時，強忍嘴角的笑意，拼命維持凝重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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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她情緒轉換得很快，有時是看見有趣的事而發笑，有時是空洞的不知在幹什麼，有時是難過得想要哭，但眼眶中卻沒有一滴淚，只有心胸彷彿被什麼堵住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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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她很無情、冷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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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確實如此，可沒有人知道，頭四那夜，她一個人在臥室裡斷斷續續地無聲哭泣，直至天亮，哭到頭疼，哭到想吐，最後吃藥強迫自己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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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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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天，邱雪回到了獨居的家，整個人投入大床的懷抱，一切終於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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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起手機，想找胡茵聊聊，然而點進聊天室後卻猶豫了。她嘆了一口氣，最後什麼都沒說地退出，放下手機，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放空、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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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她撇過頭看向不遠處書桌上的雪花球，揚起淡淡的笑容，而後起身走到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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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拿起桌上的一塊布料，細心擦拭雪花球，眸中的黯淡褪去，轉為清澈明亮，彷彿擺脫了灰暗，走入能夠被包容的彩色世界。在那裡的她，安心、舒適、心情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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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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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的小學畢業旅行，邱雪在一家水晶店買了一個名為「童話」的雪花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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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家境並不優渥，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便與世長辭，母親一個人拉拔三個孩子長大，她知道母親的艱辛，所以懂事之後不曾主動要求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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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班上流行起了雪花球，幾乎每個人都擁有一個，甚至無數個，唯獨邱雪沒有。邱雪也很想擁有一個雪花球，不是為了跟風，而是真的很喜歡那份夢幻、那份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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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她也沒有開口向母親索求，而是省吃儉用地積攢零用錢，然而每一次都因其他更重要的事而花掉，一直沒能給自己買個雪花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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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畢業旅行亦是如此，好在外婆知道了這件事，主動出資讓邱雪參加，說這是人生中很珍貴的一次回憶，不想邱雪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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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邱雪而言，那是個很難得的畢業旅行，但她沒有因此揮霍，反而盡量縮減開銷，不過也謹記外婆說的，「不要顧慮太多，要玩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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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者權衡，恰巧來到一家水晶店，邱雪決定購買渴望已久的雪花球，但想找最便宜的。然而，即使是最便宜的雪花球也超出了她的預算，邱雪猶豫不決，苦惱地盯著某個雪花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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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直盯得有點久，一位老婆婆走了過來，彷彿看出她的苦惱，說有其他比較便宜的雪花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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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婆是這家水晶店的老闆，她將邱雪帶到櫃檯，而後拿出一個雪花球擺在櫃檯上，供邱雪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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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球裡有一間房子，裡面住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靠在窗口，單手托著下巴，嘴角微微揚起，愜意的神情夾雜著羨慕，安靜地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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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雪白皚皚，雪地上有十幾隻動物和人繞成一個圈，不分物種地聚在一起玩樂，和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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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子有個空缺，似乎是特意留給某人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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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球底部有個開關，按下後，小女孩會離開房子，走到圈子裡填補空缺。大家對小女孩的到來很是高興，小女孩很快便融入其中，一起玩鬧，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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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搖晃雪花球，雪花緩緩飄落，為小小的世界增添純淨的夢幻，宛如童話裡，單純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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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的雪，帶走喧囂，帶走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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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仔細觀賞雪花球，所有的情緒都一掃而空，眼裡只有雪花球，彷彿被拉入那個世界，成為裡面的小女孩，切身體驗那份美好的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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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其名，雪花球的底座刻著兩個字——「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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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詢問雪花球的價格，老婆婆的回答讓邱雪驚訝，價格是最便宜雪花球的十分之一，幾乎可說是用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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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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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婆沒有表情地頷首，「但有一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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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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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必須細心地照顧它，把它當成很珍貴的寶貝，每天清潔它、養護它、和它說話，妳能做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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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邱雪有些困惑，但還是堅定地答應下來，買下雪花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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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邱雪確實履行諾言，即便十幾年過去了仍是如此，成了習慣，成了抒發，成了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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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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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擦拭的布料，邱雪按下雪花球底部的按鈕，然而這次什麼都沒發生，小女孩仍待在房子裡，再嘗試幾次，仍是如此，沒有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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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緊蹙眉頭，「早上還好的啊，怎麼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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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試了幾次還是沒有結果，邱雪只能放棄，好在雪花飄落的功能運作如常，讓邱雪的心情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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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靜下心觀賞雪花球，看著雪花紛飛的場景，不知為何與以往有些不一樣，多了難以言喻的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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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為雪花球的故障嗎？還是因為外婆的離去，還有這幾天的經歷？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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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的，我會修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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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的，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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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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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邱雪做了一個夢，關於外婆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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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的她去了醫院，在沒有其他人的病房裡，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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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下唇明顯下垂，上唇僵硬無力，說話不太清楚，是中風的症狀。她無法起身、無法坐立，但手腳還能微微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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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不認得邱雪，以為邱雪是其他人，即便邱雪反覆確認，還是一樣，最後是邱雪說出外婆叫她的小名，外婆這才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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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對邱雪說了一些話，含糊不清，邱雪聽不懂，即便「蛤」了好幾次，並更仔細地聆聽，還是聽不懂。後來，邱雪只能頻頻點頭說是，可尷尬的是外婆一再詢問同樣的問題，邱雪只能用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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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似乎在問她要不要吃油條，這讓邱雪想起了過去。小時候放長假時，她會寄住外婆家一段時間，每天早上起床，外婆都會問她想吃什麼，大多時候是外婆外出買油條回來，兩人一起享用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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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說來定時檢查的護理師是雜貨店老闆，說過世已久的朋友在床尾看電視。她不知道自己住院，上一秒說自己在朋友家，下一秒說在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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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說了很多過去的事，但知道來探望她的邱雪就在眼前，她看得見現實的人物，但和記憶中的事物重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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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邱雪，出現在外婆的記憶裡。」或許可以這樣形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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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病的時間到了，邱雪不捨地道別，外婆像以往一樣說了保重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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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走到門邊，停下腳步，側頭看向外婆，外婆也在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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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離開外婆家時，都是外婆主動朝邱雪揮手說再見，可這一次，外婆似乎累了，沒再主動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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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熱淚盈眶，沒關係，這一次換我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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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揚起嘴角的笑容，抬起手，朝外婆揮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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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眼朦朧，模糊的視線中，邱雪看見外婆舉起右手，朝她微微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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