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面对皮革城门前跳广场舞的同龄人,吴玉梅准会想起副厂长带她去文化室的那个遥远的下午。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5W71QbT4N
皮革城曾经是市里的工人文化宫,但改造后规模小了一些。这里离当年的幼儿园和浴室不远,从工人新村出来,走五分钟就到。宫、城、村、所、室之类的地点称谓总是让她思考一些与生活无关的烧脑问题,诸如大城新村如何变成“锈带”城中村,先有宫还是先有城,城在宫上还是宫中还是宫下,等等。只要不去想生活,就能让生活稍微好受一点。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Pxe1A2uZU
吴玉梅有些年纪了,近十年前从工人新村搬出来,住到如今的群租房时,尴尬而茫然地对着由于共处一个天花板下而称得上邻居、由于住在其它小间而称不上邻居的人笑笑,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唯独对马桶感到分外亲切。群租房的马桶虽然是廉价货,而且由租客公用,但好在有虹吸式冲水系统,也算是先进。小时候,各路亲朋好友来做客,父母特别喜欢用自家厕所“招待”他们。工人新村率先用上了当时先进的抽水马桶,选址毗邻当地高校,能住进去的人往往是周围储木场、热电厂、煤渣砖厂、水泥厂、汽车修配厂、油漆厂乃至技校、医院的劳动模范,令人羡慕。邻居们的行当贯穿了从出生到上班到退休到死亡的人生链条,大事小事共享日常,一辈子都可以不出城。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2Dr3dK7wV
这座皮革城支撑了几年,也随着整个城市的不景气而日渐萧条,终于悄无声息地倒闭了,这与吴玉梅所在的橡胶三厂不太一样。后者用了整整四十年的光景逐渐壮大,2001年才突然长期停产。事先没打招呼,好多工人都惊愕得哭了。吴玉梅也三天两夜没有睡着,难过、留恋、恐慌、愤怒,完全失去了方向。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t4OJM3Mh4
她“被”安排到文化室当管理员,就是在那段时间。工厂文化室与工人文化宫一样,一度是寻常之物。正如吴玉梅进了橡胶三厂当成型工,父母退休前分别在炼油厂焦化车间和化纤厂电仪车间,亲戚邻里在同一个行业或同一条产业链的胶管胶带厂、轮胎厂、化肥厂,一度也是寻常之事。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5FdYKAxi0
白发人与黑发人都退休,总比白发人送黑发人好一些吧。吴玉梅那时四十出头,远远没到退休的年龄,只不过她和其他不少工人都需要尽快在几种大同小异的退出方式里自愿选一种,就像费尽心思摸一张无关胜负的牌。她上有师傅,下有徒弟,问班组长,问工段长,问日夜催促签约的工会干部,依旧摸不着东南西北。他们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要去辨析几对乍一听格外矛盾、其实充满辩证色彩的术语,诸如下岗和待岗,分流和并轨,遣散和安置,买断工龄和退养协保。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AXd9UMeJs
虽说是突然倒闭,但大家多多少少已经心知肚明。从1994年开始,事情就有了一些苗头。消息灵通的人悄悄传说,上面定了破产指标,务期必成,靓女先嫁,拆庙搬菩萨,没什么道理可讲。讲道理,橡胶三厂家底厚实,常年效益良好,却从那时开始在账面上突然扭盈为亏并持续亏损,滑坡过程莫名其妙。1999年,上级总厂的管理层在没有告知工人的情况下,不知从哪里搬出一个华侨富商带头。他们根据市里批准的方案,评估出总厂的净资产为负,许诺巨额注资和补贴生活费,用海外一个什么群岛注册的公司零成本收购去,同时自持大部分股份。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p7yTuLi9I
“小吴,你先到文化室过渡过渡。”吴玉梅至今都记得副厂长那天下午的话,她年纪不小了,却永远被叫做小吴。由于家有劳模,她沾了一些光,至少可以晚些选择。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LbcOgF4EL
可是,厂都快没了,还需要文化室做什么呢?仅仅过渡了几个月,文化室就改成了人事调配的临时接待室,毕竟满腹怨言、怒气冲冲的工人越来越多,厂领导也需要有个过渡的地方挡在中间。工人的情绪就像鼓鼓的气球,一旦刺破以后,就漫无目的地四处乱冲。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EUzJYsi51
吴玉梅的任务是说些固定搭配的话,“不想卖厂就自己走人”,“等在外面想干的人有很多”,“老人老办法,新人没办法”,“工人怎么翻得了天”,“想不通也要想得通”,但是她说不出口。她一直感觉,自己除了听人发发牢骚、吵架谩骂,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场,直到有一天混炼车间的男工陈更生也闹到了文化室。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z1i5K3l7B
前一年,橡胶三厂最后一次评先进的时候,她和陈更生都上台领过奖状和奖品。奖品是笔记本,扉页印着一句赠言:“实事求是、脚踏实地地前进。”这句话的意思,吴玉梅过了许多年才慢慢有些明白。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ZjyifkmkQ
那天陈更生正在气头上,家里两口人都在厂里,即将双双把家还,到底意难平。陈更生的话明白得很,讲工业的历史,讲工厂的规定,讲工人的苦处。于情于理,吴玉梅都打心眼里赞同陈更生。工段长也在文化室,一边把吴玉梅拉到旁边,一边努力劝陈更生,“看在人家面子上”,“好男不跟女斗”。陈更生痛快地说了许多话,最后买了她的人情,“通情达理”地走了。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gZSpxvKGe
吴玉梅傻站着,木偶似的一句话也没敢讲,但是她念念不忘陈更生看她的眼神,仿佛在问:一个更加合情合理的人,为什么不接受现实就算是不通情达理呢?许多其它厂的不接受现实的工人,纷纷去省城、去京城上访,甚至“上访”都有了“集体旅游”这个上访的工人和截访的警察都使用的代称。要是吴玉梅没有站在这里,说不定陈更生也会去“集体旅游”,而不是带着一肚子气继续忍受。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KkDPfNuJd
她能给气球出出气,让这样的场面逢凶化吉,却不能让自己的人生逢凶化吉。再怎么拖延,也到了她自谋出路的时候。吴玉梅进入私企,找点活维持生计。渐渐地,她想再就业也没人要了,毕竟岁数摆在这儿,下岗的人也多,市里三分之二的国企工人是全家“双下岗”,不稀罕。所谓一技之长,离开了橡胶厂就毫无用处。她尝试摆过小摊、补过鞋子、卖过报刊、捡过破烂、当过保姆,最终放起长假,习惯了从菜场这头走到那头,挑最便宜的蔬菜。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2uaITSwEm
与此同时,那些买厂卖厂的大善人几年里通过贷款陆续买下其它多个化工厂,把地皮等“优质资产”转手,象征性注些小额资金后,就重新打包成一个集团,趁着2007年股市暴涨上市套现,顺利玩了一出空手套白狼的好戏。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6gPt6bk5p
而吴玉梅从顺顺当当到两手空空,不知不觉到了真正的退休年龄,领到可怜的养老金,而看病的钱却水涨船高。有一次,她盘算了一下,不如把工人新村的房子以一千元的价格租出去,搬到城郊结合部租金七百元的群租房,这点差价至少也算是一点钱,总比没有要好,何况与杯水车薪的养老金相比并不少。没过多久,她就从年轻的“邻居”那里见识了快递,学会从新开的网店薅羊毛,领取廉价的赠品。她帮白天上班的“邻居”收收快递,偶尔收到属于自己的快递,多少能找到一些获得感。群租房里的人都怕这里被发现和取缔,她这么个老太守着,也算是个照应。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MEdSEkrcY
无所事事的白天,她偶然会想起,群租房跟文化室差不多大。她是孤家寡人,想找一些同事聊聊近况,也有他们家里的电话,但这些早已是空号,当年没有留下什么现在能用的联系方式。她还想见见陈更生,说出多年来自己心里的一丝亏欠感。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hsjGVIe8B
她大致记得陈更生的家在哪里。但是有些细节,越是使劲回忆,记忆就越是模糊,就像用旧橡皮去擦陈年旧字,越擦越脏,直到纸都破了。工厂边上的家属区,有条M形状的小河沟穿行其中,散布着几幢三层楼房,每幢都爬满绿藤,热热闹闹住了十几户,横七竖八的电线把天空切割成一块碎玻璃。M的起笔处有棵没叶子的树,树旁就是陈更生家的楼,虎皮兰倚着墙,拖把靠着门,门口是做作业的木凳。但那是曾经的家,家属区失去工厂的庇护,很快在黑白两道的“武装护航”下拆迁了。原址新房还没有造起的时候她去看过,整个街区已经沧海桑田、痕迹全无,连旧城改造项目指挥部也人去楼空,当年从工厂遣散的同事们真的失散了。但是她还是在原地贪婪地看了又看,舍不得走。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bGab7A9Yn
灵感找上脑门的时候,她自己也很震惊。既然能薅网店的羊毛,何不薅快递员的羊毛。快递员把顾客当上帝,说不定能帮上帝找到陈更生呢?寄个双方都能有所回忆的东西吧。吴玉梅想起评先时发的本子,翻了许久,终于找到。纸张泛黄,霉斑明显,好在边角无损,未曾写字,还算送得出去。她在里面签上名字和联系方式,又觉得不够,添上自己刚进厂时用过的第一本日记本,用塑料袋包裹多层,左看右看,已是傍晚。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qIijaJyTT
她收过不少快递,却从没有寄过快递。“邻居”陆续下班,她这才听说,如果走到快递站点去寄,有的快递公司肯便宜5毛钱,算是省下上门费,有时还能压低重量,讨价还价。第二天,一个收件地址和收件电话都无效的快递发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