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報備過所有體重、身體狀態,把我的小腳印紀錄在一張紙上後,我安詳的躺在母親的懷臂之中。此時的我並未睜開眼,我也知道,眼前的一道光束,使我還無法適應這個世界的視覺。好吧,或許我該坦白一點,他們的一舉一動,我正在仔細地聆聽。目前最敏感的知覺就屬聽覺能夠讓我專心辨認,然後輸送進我的腦袋裡,記錄起我的出生與死亡。但我無法保證,哪時候我會忘掉它,甚至途中與此刻清晰的記憶斷然隔絕,然後嶄開新的人生。
我來到此生絕對有一個目的,但我還不知道是什麼。也許吧?我的小腦袋還沒發育完全,所以無法馬上給予自己一個答案。只是這個目的,彷彿是與這個星球有關。這個地方,對我來說,就像是一陣棋盤中的一粒兵馬,不如這麼說好了,密密麻麻的黑白棋中間的一粒小點,可能觀點還比較闊大,換個視角,更為渺小。
我耳鳴,我開始哭嚎了起來,周遭的聲波使得我開始不安動盪。不知打哪來的源頭,在還未睜開眼之前,聽覺早已接受到三番兩次的波折。第一次,那歡喜雀躍的對話聲;第二次,房間外頭轟隆隆的聲音;第三次,這惱人的不知名聲波頻頻影響著我。我牙齒還沒長齊,還沒有灌輸後天的語言教育,一切都還未準備好的肉軀,上天早已在我脫出娘胎的那一刻開始考驗著我,卻又不准我脫口而出大罵髒話。
也許、可能,我從這一刻,腦袋所裝的一些知識未必能完全善用在這個世界上。這令我有點些許的懊惱。我不知道等我睜開眼後,甚至過了幾年後,講出來的一些東西,是不是會讓我父母更加的擔心我,強押著我學習這世界上所約束的生存『記憶體』,確保我這輩子死前能不與社會脫節,好讓我安穩的活在這美麗
,思維被禁錮的『囚牢』當中。在我還未睜眼見證以前,我聽到了,「老婆,他一定會是個幸福的小寶寶。」、「他絕對是個聰明的小寶寶。」、「他的睫毛臉蛋好美麗,像個小天使,長大一定是個帥哥。」
一般人聽到這些白光般的幸福話語,不外乎就是感到溫暖,就像我隔壁的同齡者,他看起來是很羨慕我的。他似乎剛生出來沒多久,但他的爸爸似乎不在場。有個畫面正在讀取我周遭的一切,所以我就算閉著眼,也能有一種第一人稱的畫面感。
此刻我能聽到小小的心跳聲正在連接我的神經。我不知道怎麼了,眼前的畫面開始暗了下來,就像結束了一場電影一樣,把我的第一人稱視覺關上。我抿了抿嘴唇,將手捲曲成小拳頭。我微弱的呼吸開始打通這世界的通道,大打了一個呵欠,接著我微微伸展了一下,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媽媽在一旁輕輕驚呼著,我眼前就是一個驚訝又感動的笑容。淚水這種東西我可見多了,所以對於她的感動,我感到十分無感。爸爸?媽媽?都哭了?哦!天啊,是有沒有這麼感動?我是很不想打壞這溫馨的氣氛,但是這種哭而不語的畫面,我著實地感到非常尷尬。好吧,可能是我非常在乎他們剛才開口的那些人性話語,非常地真實自然,格外帶著盼望。想了想,的確不要太責怪這些人類自然共有的習性,可能我未來受到後天影響,哪天說出來的話也是如此。也許是我的靈魂太老了,老的有點挑三揀四,活得過於中間,真希望我長成稍稍成熟的個體後,還是能保有此刻的思維。
媽媽握住我的小手,那溫順的皮膚滑過我的毛細孔。我輕輕呼吸,感受陽光稍稍將我的臉龐照的顯有氣色。爸爸的臉靠了過來,他的臉龐正仔細地端詳著我,而我的目光,也仔細地端詳著他。我猜想,他的腦袋正在思考著我未來的畫面,而且,也享受著初生降身來此的我,那天使般的笑容。
可能我的肉體還無法承受剛才猛力被拉出的體力消耗,很快的,原本存有的意識又再度隨著黑暗睏頓睡著了。只是,這是一種溫暖的感覺,一種彷彿被『袍者』所包圍的感覺,但實際上,是包裹住我全身的被巾。
『袍者』,是在我降身前,住在天上的老大人。老大人總共分為六位,打理著投胎將至者的生活、修復亡者心理層面的傷害、靈魂因果統整、接洽著來自各個次元宇宙及國際的亡者,甚至是管理秩序以及歸為一體的大教育。我們身處在一片白色花園,那裏有雲有霧,卻不是個國家。我們可以俯瞰著人類的細節,非常清晰。先別說地大物廣,在此我們的視力絕對能夠超出被肉身框限住的範圍。一台車子、一隻螞蟻,更不用說那被包庇住的石磚建築物,都能輕易透晰。他們能給我們的溫暖,絕對超越人類,但他們不會用『關係』去套住責任,這是有別於一般社會及道德的看法。這裡沒有所謂的回報,沒有所謂的返與迴,就猶如我剛才提到的大教育,他必需為中立。但所謂的中立,實際上來說,也算是一種獨派、偏向,所以那時候正宗老大人在幫我們這些未降身的亡者上課時,就有提及到:「這裡所謂的歸一,並不是能使你們完全中立、一體,因為從來沒有中立,某種意思,就是沒有絕對的論點,絕對的方向甚至正確,就連這個地方也一樣,只要我們的靈魂是某種訊號,就絕對會有起伏、偏向。」所以不用肖想新生兒的那番純淨,那只是軀殼皮毛還沒長齊,牙齒還沒長出而已,他們腦袋在想什麼,你知道嗎?
老大人想表達的是,他想讓我們回到最當初的時候,能讓我們回到歸一,是將我們回逤到最初的靈魂原貌與思想,但是盡力而為。不過他也曾說過,或許有天,我們整體會回到『一』。所謂的整體,就是意指整個宇宙,它再也沒有任何頻率、聲音、動作、方向、高低、二元對立、時間、定義、因果、迴旋、無限、空間、生物、通道、始終,一切將會凝結,靜止定義與運作,因為沒人本身就能觸動這些事物的本質,只是我們用語言去表達它們的運作,實際上那只是一種循環變化,語言讓我們更好理解它,卻是在虛渺的生活中建構『它』的存在。不過正宗老大人還說,那些日子似乎還離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甚至遙遙無期,宛如光年外更加之外的虛渺,更不用說降身後,是不會遇到的。社會上夠我們煩的,絕對不會去思考到這種問題,即便使盡力氣花了幾千年幾萬年輪迴,就算遇到,也感受不到『一』的發生與存在。老大人姑且這麼說著:「『一』這應該算是意識之外的事情吧?用『匯』這個字,也許能表達它可能流逝或者安在,不安的變動狀態,畢竟我們仍舊存在意識之內,用這個字比較中立。」
我睜開眼睛後,媽媽的乳水正在滋養我茁壯。我始終仰望著她,躺在她用手臂製作的簡易搖籃,因為我還沒能學站,所以只能由一個視點與她對望,或者她身旁的那些人。
「唉唷!水汪汪的大眼。」
「好可愛~啾啾啾。」
「眼睛又大、鼻子又挺,這長大一定是帥哥!」那位年長的大嬸嘮叨個不停。「怡婷,長大可以讓他去學鋼琴、小提琴之類的,一定很有氣質。或許從小學英文,長大建立外國語言基礎,交個漂亮的外國媳婦回來,後代一定是優良基因。」
「對啊!妹,那麼帥,他的五官長大一定是帥哥,不好好栽培他很可惜。」
媽媽尷尬地笑了笑。「媽,你們就別再幫他選擇人生。」
「這不是在幫他選擇人生,這是為他好。」她望著我。「是不是呀?李承?」
我眼睛猛然睜了一下,她們注視的目光再度往我這投射而來,但我並沒有在看她們。我往一旁看去,是隱袍者,外交老大人。
外交老大人似乎有點驚訝的瞥了個眼神。「哦!挑到這個家庭你覺得如何?」
我用電波與他交流。「別再糗我了,要不是我沒長牙齒,早就開罵了。」
「你選的,要好好經營自己的人生啊,這輩子的遊戲時間只有幾十年。」
「話說外交老大人,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我的臉被那位大嬸捏了一下。
「我......」外交老大人回答。
此刻我的臉又被捏了一下。
外交老大人被打斷話後,退後了一步。「讓她捏完?」
「不要。」
此刻又再度被那不知死活的大嬸捏了一下。「唉唷!好可愛!圓圓的臉蛋。」
「你自己想辦法。」外交老大人坐在沙發上和我對望。
一張手正從我眼前摸來,此刻在她碰到我前,我使盡吃奶的力氣放聲嚎哭,從喉嚨裡傳出尖銳的音波,試圖阻擋眼前的怪物大手來襲。大嬸尷尬地把手收了回去,臉上帶著驚恐不安。看來她心疼死了。想必她是我外婆,但我只想叫她大嬸,好在正宗老大人帶領我領悟了不少道理,很好,沒被所謂的關係所牽制影響。我不知道長大會不會被後天的教育所變化,但至少現在,我及時阻止了一樁慘案。如果她把我臉給捏腫了,可能得痛個幾天才會好。
外交老大人再度靠近。「你,這輩子有個任務。」
「什麼意思?」
「你需要一些時間和我回溯過去。」
「可是上輩子的事情,我幾乎都快忘記了。」我接著說:「老大人,所以你說任務,到底是什麼任務?正宗老大人不是說,好好的開始這輩子的人生,你不應該再干涉我才對啊,每個人都是如此。」
「對了,我有問過正宗,你是注定躲不過這輩子的課業。」
「那我該怎麼做?」
外交老大人轉過身,朝著電視走去,然後消失不見。我耳邊迴盪了一句聲音:「我先來提醒你,先等你好好地長大吧。」
這期間,我近乎在微光中長大,迷迷濛濛的,對於周遭陌生的事物似懂非懂,他們的一舉一動,甚至那朝我投射而來的微笑表情,本該是友善的,但在我內心裡面,卻像是一種嘲笑。我的意思是,或許他們本身無意,但那種笑容卻讓我有點害怕。不管家人、爸媽的朋友都是如此。
那窸窣的交談聲,以及在充足的安全感及睡眠下,知覺一陣一陣地開始感到清晰。宛如眼前打開了一扇大門,允許我十足地開始感受這個世界的萬物環境。不過這期間,再也沒看過半次的老大人。也許他正在俯瞰著我吧?
我的四肢緩緩地學會站立,此刻我的膝蓋關節還有些無力,但覺得很稀奇好玩,對於站立這樣的事情,感到覺得新鮮。我望著四周比我還要高大的大人,我希望有天也能像他們那樣俯瞰著。對!我期望像在那個地方一樣,似乎人間也有這種感受。
雙手捧著奶瓶溫熱的暖燙,不知從何而來嘴邊的癢,非得要把塑膠奶嘴咬得如此美味。在這期間,我換了許多各式各樣不同的奶瓶、奶嘴,這看似尖牙利齒的咬合力道,足夠我紓壓整個剛出生的厭世氣息。
我坐在一個綠色的塑膠椅上,嶄露出一個新的笑容。有個特別的方形機器架立在我眼前,喀擦的一聲,特別響亮。我繼續啃食著我的奶嘴,有種特別的塑膠味,使我莫名的喜愛,愛不釋手。
日復一日,我的雙腳似乎能夠站立。我從扶著周遭的東西,直到能夠半跌半行,接著我開始扶著欄杆能夠用坐姿上下樓,周遭親朋好友以驚喜的表情來讚譽我學習能力很快及成熟,我感到萬分的驕傲,連隔壁的阿嬤都被我這可愛的肥肉迷上,討上一張照來拍。
直到六歲前,在父母正值忙碌於工作期間,都是給阿公帶。不論是吃飯、玩樂、上學,我都是要阿公陪著。每當要在幼稚園午睡時,我都會感到非常的不安,甚至陌生。那種氣味,陌生的氣味,監牢式的生活,使得我常在幼稚園嚎啕大哭,而我也曾想嘗試學著勇敢,去接受這樣的陌生。尤其是在君萍老師的教導下,常常被白雪公主……裡面的那面魔鏡給嚇到嚎啕大哭,也許所謂的蘋果班,只不過是拿來掩蓋老師是巫婆的事實。
某天,我懂事了,也似乎知道一些被傳授下來,運行在這個社會上的道德倫理。那種理解事情的概念正在我腦中漸漸發效,然後我得順應著社會、人們去表現出來,在這個世界,應該被稱之為長大。我有兩個哥哥,我是家中排行最小的,所以有時候遇到一些陌生害怕的事情,上面兩個哥哥總是會幫我一肩扛住,免得我矮短的手承受過多壓力。
那天,爸爸載著年老的阿公上醫院,一去就是好幾天,直到某天爸爸急慌慌的把我們一起載到醫院,一進到病房時,爺爺的病榻上流了一灘血便,冰冷混亂的氣息瀰漫在周圍,初見死亡的我,是顯得如此慌張,彷彿周遭多了一陣迷霧,讓人不知所措的一片迷霧,從長輩那撲蓋過來的迷霧,是多麼讓人著急,好像阿公還有救似的。我眼前開始感到混濁,就像一滴墨水染入了一片清澈水中,跟著媽媽他們一起上救護車,送阿公回以前的老家。
只見媽媽邊哭邊喊著阿公,對面的大哥也跟著這樣做。我不懂,只是覺得阿公正在睡覺,他還在睡覺。我這麼覺得,大人們也這樣跟我說著,彷彿要我接受阿公要一直睡覺的錯覺。但其實我老早明白,這場覺,會睡得很深很沉,是為了這個已故的靈魂要進入下個旅程階段的短暫歇息,因為阿公,未來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我才剛來到這世界上不久,另一個循環即將走到終點。阿公只是停站了,他和老大人站在某處,需要上一堂很久很久的課。哦!我並不是像詩人自述的那種情感層面,而是在這世界上,我們沒見到的事物遠比物質要多的多,所以將那些事物排除在我們親眼見到之外,是為了維持我們認知現實的穩定及基準。在一個理性之下,我們並非不相信,而是為了現實的平衡,為了怕被騷動及動亂所隱藏的一種保留心態。
阿公老家在東勢的偏遠小鎮,以一個三合老院為主,隱縮在一個大房子後面,氣味聞起來無法形容,卻很復古。我很喜歡這種味道,所以我很愛在這間屋子裡多吸一點味道。治喪期間,我睡在正門口左側的房間,阿公的冰庫正被一個金色絲簾給遮住,放置在神明廳的左側。神明廳在大門中央,被用一張紅紙蓋著。
我睡前往門口看了看,那道門口若有似無,有個人影在那望著我。
接連幾天我都被冰庫的馬達轉換聲給嚇醒,直到有天晚上在給阿公念經。我拿著香,累到不省人事,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我看見老大人和阿公坐在一處草原,背景是一片黃昏色,彷彿秋日美景。我依稀記得眼前這個人是綠袍者,專門收容(心靈)渾沌的亡靈,他是『治療』老大人,是我多年許久未見的老大人。
我打了聲招呼,隨地而坐。
「治療老大人,你怎麼知道我阿公?」我問。
他笑而不語,看了看阿公。
阿公也笑而不語,看了看我。
治療老大人接著回應我:「你阿公正在渾沌呢。他臨走前沒看到你所以渾沌了。他不知道該不該離開你,甚至還執著於人間,所以他正在渾沌。」
「阿公…」
「他無法回應你,但他很開心終於看到你了。」
我不安的盯著阿公。
「他再過沒多久就要去投胎廣場上課修練了,在這之前我會先收容你阿公,讓他在我那渡過渾沌期,等人間的念想輕了一點,再讓他移居到就課所,預計幾年就可以投胎了。」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再看到阿公?」
「看你有沒有那個機會。」治療老大人捲開袖子,摸了摸我的頭。「等到那時候,你也不認得他是不是你阿公。也許…你要看安渡老大人,也許你的阿公去到別的空間次元也不一定。孩子…不奢執著,如果你還記得正宗說過的話。」
「他說什麼?」
「你看你…學了你又忘了。也是,在社會上無法使你更加清晰,只會使你更加混濁。」他接著說:「正宗說,就算情感再深,也別把關係套為任何一個人的責任,就算是你最親愛的人事物,意識終將回歸循環與自由。如果他對人間放下執著,而念想仍存留著你,可能會以其他形式回到你身邊。但你的念想,也要放輕。」
「回歸自由…」我抿著嘴唇開始思考,突然一陣光將我帶回現實。我醒來了,眼前的靈堂放著阿公的相片,然後我的香掉了,大腿間還夾著沒吃完涼掉的肉鬆拌飯。老大人和阿公彷彿是剎那間的片段,那些唸誦的經文彷彿與阿公是完全隔絕的。我的意思是,對阿公來說,似乎是沒用的。
經過了一連串的經文唸誦儀式,正值秋冬的季節,天氣越來越冷,隨著阿公出殯日不遠,悲傷彷彿也沒有在家人之間減少。取而代之的,是對於儀式繁複的瑣碎,本該葬禮是安慰活人的一道儀式,卻忙得大家如此不可開交。穿雜在儀式之間的繁文縟節,也成了家人之間爭吵的導火線。已故之人的帳,被後輩拿出來翻開,看在亡者的眼中,是如此的不堪呀。雖然,阿公已安然的跟著老大人回到投胎所安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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