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王以前居住的寢室在地下室,由於神殿不大,一樓除了大廳跟藏書閣之外,沒有多餘的空間可以建造一間寢室,於是石為承將地下室的儲藏間改造成寢房。
由於原本是儲藏間的關係,因此空間本就不大,塞下一張單人床以及一張書桌幾乎佔滿空間,兩個成年男子進去略顯壅擠。
他們剛進入房間,太叔敵萌立刻聞到一股潮濕的霉氣,牆上四周沒有任何一扇窗,牆角結了幾個蜘蛛網,幾本書籍整齊擺放在桌上的層架,雙腳踩在寢室的地板裡,走過的地方被抹出一個又一個的腳印,龍王打開書桌的抽屜,被揚起的灰塵嗆到,他乾咳幾聲,眼睛被塵霾嗆出幾滴眼淚。
這裡很明顯無人打理,與一樓的大廳乾淨整潔的環境形成強烈對比,就像是刻意不打掃這裡,好像他們根本不覺得龍王會回來,不——是他們根本不希望龍王回來。
他摀住龍王的口鼻,閉上眼睛揮開周圍飄揚的灰塵,確定塵埃落定後才鬆手,並問道:「你在找什麼?」
抽屜裡空蕩蕩,僅有一本簿子,龍王拿了出來,小心擦拭表面,謹慎地翻開第一頁,太叔敵萌這才了解這是一本日記。
「這是我以前寫的日記,我想會有幫助。」
龍王說日記是從他出生後第五年開始寫的,沒有持續的寫,只是偶爾拿起來紀錄而已,畢竟光要修練就很累了,他沒什麼心思花在寫東西上面。
日記第一頁第一行寫著『五』,下面是歪歪斜斜的各種數字,以及不斷重複練習的一字:『您』。龍王凝視那些雜亂無章的文字許久,頭感覺有點暈,不知是因為地下室不通風,還是混亂的文字看得頭昏眼花。
翻到第二頁,第一行寫著『七』,太叔敵萌猜是七歲的時候寫的,底下有一行一到十的數字,雖然仍然有些歪七扭八,不過已經比五歲時寫得好上許多,而這頁依舊有數不清的『您』散落在頁面各處。而這次多了一個名字,字寫得不是很整齊,而且又被幾筆黑線劃掉,太叔敵萌並不確定寫的是什麼,他皺起眉頭,靠近簿子努力辨識,「石……危……」
「石為承。前族長的名字。」龍王替他解惑,不願多談石為承的事,他的手輕微顫抖迅速翻下一頁。
這次第一行沒有標上數字,不過下面的字變整齊很多,只單單寫了一個『您』字,然後下面寫了『龍王』,最後打上一個問號。
往後翻,後面全為空白,龍王將手札放回原處關上抽屜。
「有什麼想法嗎?」太叔敵萌問。
龍王掐緊大腿,試圖驅散從剛剛開始發作的暈眩感,淡淡回應:「沒有。」
「那我們再找看看好了。」太叔敵萌轉身往左邊移動,那裡的牆上掛了一幅畫,上面是他從未見過的上古文字及符號,甫一進房就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些塗鴉的方式與進入巫族之地龍王繪製的法陣有異曲同工之妙,或許好好研究一番會有線索。
龍王順著他的動作同樣注意到了那幅畫,只是在記憶中,他的房間似乎沒有這幅藍底白字的掛軸,當他懷抱困惑欲出言提醒時,走廊傳來響亮的腳步聲,『噠噠』作響步步逼近他們,太叔敵萌的注意力從掛畫移開,將身體抵在門板後,手上匯聚仙力,警惕聆聽門外的聲響。
「龍王大人與貴客有找到什麼線索嗎?」來人是石崇霖,不過這並沒有讓二人放下警戒,他的笑容尷尬,目光不斷游移掃視寢室。
太叔敵萌擋在門口,不甚友善覷視對方,「還在找。石族長請問有事嗎?」
石崇霖呵呵笑,越過他直視龍王,「您許久未回來,自從那次……我們以為您永遠不打算歸巢,就不怎麼整理這裡,您……不介意吧?」原來石崇霖只是怕龍王見到髒亂的環境降罪於他們,才過來為自己脫罪。
經石崇霖提醒,龍王想起來,他是如何離開龍窟的。
離開龍窟那天的天氣,比今天還糟糕,濃厚的霧氣遮擋視線,天空被一層厚重的陰霾掩蓋,飄著毛毛細雨,他瞞著石為承離開,不過卻在門口被那人攔截。
石為承堵在門口不讓其離開,對方一直堅信只要龍王還在,龍族就會一直興盛下去,一開始石為承好言相勸:「您狠心拋下眾多龍族兒女嗎?」
然龍王心意已決,不管對方如何軟硬兼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依舊堅持離開,為了龍族興衰,石為承最後竟然不惜動武,就算傷害他仍在所不惜。
變臉比翻書還快,上一秒是神仙,下一秒是妖魔,所幸他早就認清了善意面具後的私慾,在石為承曾因心意不遂而讓他挨餓時,他早就認清了。
沒什麼好值得難過的。
出於自保,龍王使出可以反彈攻擊的仙術,這個仙術殺傷力不大,幾乎不會造成重大傷亡,他以為對方至少有能力可以躲開,然石為承卻硬生生接下了那團燃燒的火球,於是他慌忙呼喊求救,終於在看到隱身霧中的人影漸漸靠近之後倉皇逃走,那年他也才二十,還是個小孩。
是他學藝不精才會害了石為承,這是他第一次殺人。
「龍王——」太叔敵萌看著發怔的龍王,溫言輕喚。
石崇霖搓手,緊張地問:「龍王大人?您不介意吧?您——」
太叔敵萌瞪了石崇霖一眼,對方說話聲嘎然而止,不過視線仍緊瞅龍王不放。
龍王耳邊傳來尖銳的噪音轟鳴作響,彷彿要刺穿他的耳膜竄入他的腦袋擾亂思緒,他聽見石為承與石崇霖的聲音充斥腦袋,占滿所有空間。耳腔嗡嗡作響,回響著恭敬又可怖呼喊,一聲又一聲的『您』與『龍王大人』令其頭痛欲裂,好像有什麼東西即將要掙脫束縛,從他的腦腔迸出。
周遭的事物東倒西歪、扭曲變形,他開始懷疑到底是自己的眼睛有問題,還是周圍真發生了難以瞭解的變化,頭痛令他的判斷力下降,太叔敵萌的聲音依稀夾雜在那些惱人的耳鳴聲,他似乎聽見了對方關心自己的話語,他看見對方的眼睛放大彎曲成詭異的形狀,鼻子嘴巴全都糊在一起,這模樣竟讓他覺得有些好笑。
那溫柔的聲音是他唯一可以接收到的外部聲響,『掛軸……咒術……發光……名字……』斷斷續續的話語,難從中判別對方到底要說什麼,他感覺身體被人輕輕推倒,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鼻腔充斥著令人安心的味道,狂躁跳動的心漸漸安穩,腦海中被巨石捆綁沉入海床的東西霎那被割斷,那則他應該要記得的回憶緩慢漂浮上岸。
太叔敵萌扶著龍王的腰背,將人拖移至床邊,用自己的衣袖拭去龍王額角不斷冒出的冷汗,在其耳邊持續說話,就怕懷裡的人失了意識,闔上眼睛從此再也醒不來,他難得卸下偽裝,面容冰冷睇視站在一旁的石崇霖,俊眉擰成一線,咬著牙齒不自覺纂緊拳頭,自責自己的疏忽,他剛就不該專注在掛軸上忽視了龍王,而自他倒下後,那掛軸開始發光。
「太叔……」視野不再歪七扭八,他清楚地看見太叔敵萌硬朗的下顎線,以及劍眉直豎惴惴不安的側臉,抬手觸碰對方的臉頰。
「怎麼了嗎?」太叔敵萌緊抓他的手不放,凝視其眼眸,眼中的焦慮、不安、害怕與擔心,全都表露無遺,映入了他的心扉。
「我想起來了。我的名字。」從那些回憶、石崇霖的反應以及胡亂塗寫的手札中,從來就不曾有人呼喚其名,有的僅是尊稱而已,他早該想起來,又或者其實他只是在逃避一切。
「你若不舒服,也可以等你好轉再說,不急的。」他微笑掩飾自己的情緒,好讓對方放心。
龍王搖搖頭,堅持道:「我怕我不馬上說又會忘了,我——沒有名字。」
太叔敵萌雙瞳震動,他張口欲說些什麼,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他想起方才龍王述說的那些回憶,還有島上居民跟族長的怪異行為,內心百轉千迴,舌尖飽含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如鯁在喉說不出口,好像說再多都無益,他只能捏著他的手,緊緊把對方抱在懷裡,傳遞他的體溫。
石崇霖站在一旁進退兩難、頻頻擦汗,就在龍王說出自己的『名字』後,牆上掛軸散發出劇烈的藍光,刺得他雙目生疼,閉上眼睛才堪堪減緩不適,他對著二人的方向出言:「牆上的掛軸發出的光刺得我睜不開眼,大人——大人您能想想辦法嗎?」
聞言,二人皆朝掛軸望去,卻不見有任何異樣,然當他們凝視越久,畫中的圖騰好像活了起來,迅速旋轉藍色墨水圍起的圓形圖案,兩人被旋轉的圓形弄得暈頭轉向,卻怎地都移不開視線,而周遭的環境,似乎同步跟著高速旋轉,漸漸變得朦朧縹緲,二人的神智逐漸模糊不清。
當他們醒來時,周圍的環境變得截然不同,他們不在那間破舊的小寢房內,而是回到了最初的起始地——巫族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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