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瑤,快入秋了,一年時光竟過得如斯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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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靈君一身素衣倚在閣樓窗邊,烏黑亮麗的長髮將她的後背遮擋,恍若狼毫披帛。樓高望遠,整個興道坊皆在楊靈君眼中,天還未亮,僅有零星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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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她常睡得不好,每每破曉前便醒了,而一旦夢醒,便無法再入睡。偶爾安瑤醒了,便陪她登上閣樓賞日出,也有好幾次是她獨自在閣樓看的旭日東昇,心裡想的卻是為何活著了。猶記當日她同袁廣齊立誓復仇,此乃活著的唯一目的。可一載已過,她既未能殺了李軒,亦未傷李瑛華毫毛,反囿於後宮鬥爭。終究,是她負了父兄,負了天下,負了已身。怕死,眷戀,她必須要承認。不知自何時起,她竟成了苟且偷生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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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一道曙光,青藍向外擴去,夜已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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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該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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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現,她又該扮演端莊穩重的大堯晉旼王妃。剛下樓,紫蘇便推門走進殿中,仔細小心地服侍她梳洗。王妃一頭秀髮柔順黑亮,打理起總不費勁,故紫蘇決定今日替王妃梳個新髮型,例如凌虛髻。安瑤緊盯紫蘇的手,在一旁騰空練習,又是轉環,又是打辮子,愣是跟不上紫蘇的手速。「王爺去上朝了麼?」楊靈君望見首飾盒裡的銀釧,漫不經心地問。紫蘇點點頭,拿起兩支金葉簪在楊靈君頭上試著,又從櫃中取出兩朵布製粉菊,將它們插在髻旁。安瑤見楊靈君打扮得差不多,便拍手命人傳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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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著菜品的侍女不斷在朱丹樓進進出出,將菜餚放在案上便退出殿外。楊靈君喝了一口熱粥,又夾了一筷炒蛋塞進嘴中,侍女卻匆匆走進殿內,她索性放下筷子。「秉王妃,彩丹言奉嘉靜公主之命送來酥餅,現下正在殿外候著。」紫蘇望了眼楊靈君,見她神色無異方允侍女將彩丹帶入殿內。未幾,彩丹捧著食盒走進朱丹樓,先是規規矩矩向楊靈君行了禮,又將酥餅端上案几。彩丹被楊靈君的冷眼望得心虛,唯唯諾諾道嘉靜公主這些日將自己關在宮中深刻反省,確切意識到那日於宴會上言行不妥,故特親自酪了酥餅向王妃賠罪。「擱下吧。」紫蘇將酥餅放到楊靈君面前,又替彩丹將食盒收好,可她依舊跪坐在地,並無離去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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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靈君拿起一塊酥餅,咬了一口,彩丹即刻抬眸張望,隨即低下頭。彩丹依舊沒有離開的意思,遂楊靈君望著她將整塊餅嚥進肚子裡,她依舊未動身,楊靈君又吃了第二塊,彩丹終言告退。她剛走,楊靈君便連忙喝了幾口粥,險些將早膳所食之物皆吐了出來,那真真是她吃過最鹹的酥餅了。紫蘇雖替楊靈君感到想吐,但心中亦難免感懷,讓人操心的嘉靜公主可算是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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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後便是李宸昊得生辰,近日楊靈君一直忙著準備這件事。紫蘇同她說,從前還在朔方時,諸位皇子的生日皆從簡,無非是一家人一起吃頓飯,又或是共邀鄰里同樂。而去年大堯剛建立,一切亂得慌,她亦只是煮了碗長壽麵予他,這便算他在王府的頭一個生辰。如此一來,楊靈君越發頭疼,既無前例可鑑,亦不知李宸昊心意如何。安瑤趴在案前,忽然一拍腦袋說:「以前太⋯⋯王妃可以同王爺泛舟!入夜再去市集賞華燈!」紫蘇本欲拍手稱好,卻憶起八月二十六並非休浴,恐怕李宸昊大半天都是在宮裡辦事。紫蘇和安瑤明顯失望了,但楊靈君一想到整日要同李宸昊無所事事地閒逛,便莫名感到不適,該慶幸他生辰那日非休浴。「這樣吧,」楊靈君執筆在紙上寫下「家宴」二字,又道:「可以邀請惠王夫婦和嘉靜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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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蘇與安瑤相視一眼,開心地直點頭,樂得起勁,安瑤更拉著紫蘇連連轉圈。紫蘇險些被安瑤甩出去,驚得她大呼小叫。難得的開懷大笑,楊靈君沒有制止,只笑著搖頭,將紙條夾入卷中。忽地,楊靈君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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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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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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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瑤嚇得跪在一旁,紫蘇顫顫巍巍地將楊靈君抱在懷中,不斷用手輕拍她的雙頰,見她並無反應,遂命安瑤速往宮中請醫師入府。安瑤似夢中驚醒,淌著淚跑出朱丹樓,還順手拉著另一位侍女趕往大熹宮,命其將王妃忽然暈倒一事告知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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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安瑤帶著張白衡趕至晉旼王府。老子年邁,步伐緩慢,安瑤便替他背著藥箱,飛也似地領著張白衡來到朱丹樓。彼時,楊靈君已徹底失去知覺,並四肢發紫,繼而渾身冰涼。張白衡一手探著楊靈君的脈搏,一手掀起她的眼皮,見她眼神渙散,隨即施針穩住她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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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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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宸昊一身朝服未解,急匆匆地闖進朱丹樓。張白衡立馬起身向他行禮,直言楊靈君似是中毒,唯還未確認所中何毒,故無從可解。張白衡花音剛落,榻上的楊靈君隨即抽搐,殷紅的血不斷從她口中溢出,淌滿枕邊,急得李宸昊直以衣袖拭血。「回⋯⋯王爺,」安瑤淚水婆娑,跪倒在地戰戰兢兢道:「公主今日並未用無膳,而今早所食之物婢子⋯⋯婢子皆已用銀針探過,並無不妥!」紫蘇聞言,臉色慘白地跑出朱丹樓,自膳廚端來本欲倒掉的酥餅。張白衡隔著手帕拿起一塊酥餅,聞了聞餅,又施針驗毒。頃刻,細幼如絲的銀針染上一層黑。「哪來的酥餅?」李宸昊打翻紫蘇手中的酥餅,對著跪滿一地的侍女大吼,「是誰做的酥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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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公主。」紫蘇雙目緊閉,額頭貼著地說道。的確,那餅是彩丹送來的,她還言是李寧月親手所製,並且彩丹在望見楊靈君食用過後才離去。安瑤恍然大悟,爬至李宸昊腳邊,扯著他的衣袍哭道:「定是嘉靜公主因王妃於賞蓮宴上訓斥她而懷恨在心!還請王爺為王妃做主!」李宸昊點點頭,緩緩闔上雙眼,眉尾輕挑道:「何福,去宮裡將李寧月給本王押至朱丹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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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丹樓外的梧桐樹蟬鳴陣陣,惹得李宸昊心煩氣躁,紫蘇帶著婢女將其趕走。未幾,那蟬竟搭在了朱丹樓牌匾上,如雷般響亮刺耳的鳴叫聲恍若催魂曲,殿中眾人不禁捏了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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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瑤聽從張白衡的安排,熬了碗調理氣息的湯藥送來朱丹樓,目睹李宸昊親自將藥給楊靈君喂下。與此同時,張白衡對於酥餅上的毒藥已有眉目,遂著手為楊靈君治療。紫蘇按張白衡的吩咐,端來一盆涼水放置榻前,繼而將楊靈君靠在身上。張白衡隔著手帕托起楊靈君的手,用銀針在她的十指上刺了一針,黏稠污血隨即從針孔冒出,如是,張白衡又在她的腳趾上刺了孔。楊靈君已無知覺,自是不知張白衡替她施了幾針,可每一針皆刺進了李宸昊的心裡。他在惱自己,是他沒有管教好妹妹,亦沒有處理好姑嫂之間的矛盾。他忽然憶起安瑤適才提及賞蓮宴,遂招手喚她來,猶豫一番,他又喚來紫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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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通一聲,安瑤和紫蘇跪在李宸昊面前。安瑤眼帶淚水地述說著李寧月從前如何欺辱楊靈君,從選秀女及至皇后的茶會,皆巨細無遺地道來。紫蘇不敢多言,選秀女一事她自是不知,可皇后茶會乃事實,她亦在場,故安瑤並無捏造是非。「賞蓮宴呢?」李宸昊撐著手坐在榻邊,望著地上飄揚的塵土發愣。安瑤望了眼紫蘇,不敢再言。紫蘇看了眼戾氣沉重的李宸昊,只能低眉順眼地將李寧月與鄭麗清的爭執、違抗楊靈君命令等事和盤托出,言道李寧月口出惡言之處,亦沉默不言。「還有什麼?」李宸昊轉身握住楊靈君的掌心,見她體溫逐漸恢復,舒心地替她蓋好被子。「還有⋯⋯」紫蘇眉頭緊鎖,雙目一閉,口若懸河道,「公主還言欺辱太子妃乃仿效王妃,亦言此生不會喚王妃為『家嫂』,更言⋯⋯更言王妃與袁將軍曖昧不清⋯⋯」語畢,何福正好將李寧月帶來,並將裝著毒藥的藥瓶遞給張白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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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曖昧不清」四字恍如利劍,字字誅心。最難堪之事莫過己身深知,可正想逃避之時,卻被人於大庭廣眾之下揭發。無處可逃,無所遁形。原是皇家秘聞便罷了,現下可算人盡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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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宸昊拽著李寧月往楊靈君榻前走去,讓她仔細瞧清自己做的好事。楊靈君面如死灰,眼窩塌陷,不復往日的紅潤白淨,嚇得李寧月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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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楊靈君一番抽搐,鮮血又溢出口腔,幾滴血沫灑在李寧月頸間。李宸昊將李寧月從地上拽起,連忙喚來張白衡。「殿下不必驚慌,這些都是污血,排出體外乃好事。」張白衡捧著何福的藥瓶,躬身對李宸昊道,「另外,此藥瓶中裝著瀉藥,大黃。唯藥瓶內外及瓶蓋皆殘留著夾竹桃粉,即西南一帶特有的毒藥。」李寧月臉色煞白,挽著李宸昊大哭,直言此藥乃從鄭麗清處所得,她原想作弄楊靈君,從未想過要奪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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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家數載,李宸昊從未想過府上竟會鬧出此等意外,不禁放聲狂笑。末了,他對何福道:「嘉靜公主閉宮思過,未得帝后或本王傳召,不得離宮。另,將賤婢彩丹調至王府,著袁將軍部下駐守公主宮門。」何福點頭答應,將痛哭流涕的李寧月拉出朱丹樓,遠遠地,仍有幾聲「我不要袁廣齊」傳入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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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白衡寫下解毒藥方,命人速去最近的藥房採藥,並須即刻讓楊靈君服下。至於王府私事,他不欲插手,今日的所見所聞,眠後即忘。紫蘇替他拿著藥箱,欲送他出門,他卻回頭對坐在榻上的李宸昊言:「既無外人,老夫便多言幾句。王妃身子本就虛弱,常年憂思,又經此磨難⋯⋯日後若不仔細調養,恐難以有孕,又或即使誕下孩兒,亦必是難以照料者。」紫蘇不禁捏緊手中的繩索,既是在替王爺王妃難過,亦在為李寧月擔憂,想來這王府該變天了。張白衡乃前朝老人,祖上三代皆為醫官,他目睹了不可一世,眾星捧月的楚陽公主在失去父兄的支持後,過得舉步維艱。「此外,藥瓶中的藥物雖非毒藥,唯該分量亦是可致內臟衰弱,繼而體虛而亡。」罷了,多言這一句權當是報答楊文當年的舉薦之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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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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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張白衡所言,楊靈君服食第一副藥後高燒不退,遂李宸昊又命人熬來另一碗藥,親自喂她喝下。這一個午後好似比往日長,亦比以往更使人困倦。李宸昊趴在楊靈君身旁,一耳聽著自己的心跳,一耳感受著殿外的瓢潑大雨。纖長的睫毛紋絲不動,高挺的鼻子好似殿前那座山,而那微微向下的嘴角似在述說著疲倦不堪。側看,她也依舊明艷動人。從前她很愛笑,開心,興奮,幸福,皆是各有千秋。可如今她不笑了,最多輕輕勾起嘴角,那便是莫大的安慰了。是自他父親起兵造反始,一切便已註定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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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了,他險些又失去她。大軍逼近大熹宮那日,父親本是命他去的,可他拒絕了,因為他不懂該如何面對她。後來三哥同他說李瑛華血洗東宮一事,他又怕了,披上鎧甲便往宮中奔去。果然,她還如以往剛烈,他望著她爬上承天門,隨即一躍而下。終究,他們還是兵戎相見了。那年隨父回到朔方,三哥見他悶悶不樂,拿他打趣,同父兄說他想留在長安當駙馬,羞得他對三哥窮追猛打。及後三哥正色問他,是否真的屬意於她,他言:她若願意嫁我,我必護她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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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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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宮裡走一趟,給本王查清楚,東宮的藥是怎麼去到公主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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