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被烏雲籠罩著,笨重的雲層緩緩向北飄去,綿延萬里的甘露隨風飄搖,淅淅瀝瀝地落在青瓦之上。雨水將侍衛的紅衣染成棗紅,水珠順著背甲滴在黑靴,浸透日行千里的雙足。
疲憊不堪的人緊握那雙黝黑粗糙的手,她正緊緊望著床榻上面如土色的人。
劍眉微蹙,雙目忽睜,深褐色的瞳孔驚恐地盯著秋香黃幔子。
「廣齊⋯⋯安瑤,快!喚太醫!」
「楚陽⋯⋯」
安瑤點點頭,紅著眼眶奪門而出,不顧風雨地向太醫署跑去。袁廣齊拖著雙腿從床上坐起,楊靈君喜極而泣,急忙拿齊抱枕墊在他背後。
又一位日夜思念的人回到她的身邊了。
「咳⋯⋯萬景樓⋯⋯」
袁廣齊捏著喉嚨,艱難地吐出一句話,混濁的眼眸四處顧盼,最後又落回楊靈君的身上。
「廣齊,可有覺得好些了?」
「楚陽,我們是在地府的大熹宮嗎?」
「廣齊,這是人間。」
楊靈君握著袁廣齊的手,笑著低下頭,神情中皆是道不盡的苦楚。她又何嘗不想身處地府,對他們來說,這陽光明媚的人間才是痛不欲生的十八層煉獄。
袁廣齊得知自己還未死去,並且仍身處於大熹宮內,故猜到是李軒將他禁錮在這裡。三個月前,瀕臨長安城破,他負傷從洛陽趕回京都,未曾料想半路遇上李軒大軍。那隻老狐狸將他拘禁在城西仁德坊,起初以名利權勢招降他不果,遂命人日夜折磨他。約莫五日前,他在半夢半醒時被人扔進車裡,待再醒來時,便已身處掖庭宮。而不知自何時始,有三名李家士兵輪番拷打他,約莫一個時辰後,他便失去知覺了。
其實怎麼來如何去並不重要,他更介意的是他和她皆活著。
「公主,張大夫到。」
「有勞張大夫了。」
安瑤將張白衡帶來,他坐在楊靈君適才坐過的位置,給袁廣齊把了個脈。未幾,他捏著花白的鬍鬚點頭,說是無大礙,只需再休養一段時間即可。安瑤送張白衡走出殿外,瞥見有位將士匆忙往院外走出,遂立馬進殿將門關上。
「公主,有人走出萬景樓,怕是向李⋯⋯陛下匯報去了。」
「知道了。」
「陛下?楚陽,你可是大燁公主!」
袁廣齊怒目圓睜,氣憤地躺下,用背對著楊靈君。除了楊氏和袁氏,世間無人不可背叛大燁。他是將軍,終此一生不過是為楊家守住大燁;她是公主,一言一行皆代表著大燁。可她居然認賊作父,向滅族敵人俯首稱臣,將大燁的江山拱手贈予無恥之輩。
「袁將軍誤會了,公主也是迫不得已⋯⋯」安瑤低頭輕聲說。袁廣齊思索良久,深知她並非貪生怕死之輩,可著實不解她向李軒屈服此舉,故又轉身看著她。
「廣齊,我是為了大⋯⋯」
「靈君。」
楊靈君的話還未說完,李宸昊便推門走進殿內。她在殿內呆了多久,他便在殿外站了多久,這三日來一直如此。
李宸昊冷冷望了眼袁廣齊,見他已醒,便催促楊靈君回宮歇息。袁廣齊想起先前與他數次在戰場上交鋒,氣得咬牙切齒。楊靈君在一旁左右為難,遂與袁廣齊相約過些日子再來探望他,李宸昊便得意將她從袁廣齊面前拉起。袁廣齊見狀掀開被子,欲追上兩人,卻忘了自己雙腿受了重創,隨即滾下床。「廣齊!」楊靈君從李宸昊手中掙脫,連忙將袁廣齊扶上床,細心地替他將被子蓋好。李宸昊握緊背在身後的手,忍氣將楊靈君拖出殿外,安瑤回頭看了眼袁廣齊,又轉身疾步跟上李宸昊。
「放開我!」楊靈君將手抽回,隔著衣袖摸了摸手,她嫌李家人髒。李宸昊將懸在空中的手收在身後,望著烏灰地磚道:「你的傷還未痊愈,該好好休息,而不是整日圍著袁廣齊轉。」楊靈君忍俊不禁,笑言他多慮了,只要有廣齊在,她便不會尋死。語畢,她帶著安瑤往前走去,並不想與他多呆。
她看他的眼神裡充滿厭惡與憎恨,無復當年的歡喜和稀奇。她說只有那個人在,她便願意活著,所以她只願為那人而活。
楊靈君回到相思閣換下白衣,穿了一身短襦竹綠長裙,又在肩膀上披了件與短襦相襯的白紗祥雲披帛,還特意讓安瑤替她梳了個雙刀髻。在袁廣齊出現之前,她千方百計地尋死,可如今她想活著。倒不是她貪生怕死,而是她又找到了活下去的信念。
廣齊,我們該攜手共賞大燁的風光。
李軒剛下朝便收到袁廣齊甦醒的消息,遂帶著太醫來到萬景樓。他也後悔過當初將袁廣齊扔在宮中西北一隅,萬景樓與立政殿相距遙遠。不過無妨,他惜才如寶,只要人才能為他所用,再遠的路他亦甘願趕去。
李軒在萬景樓裡待了該有一個時辰,見袁廣齊逐漸疲倦,於是拍拍他的肩膀離開了。
「恭喜公主,雙喜臨門。」
李軒近身宦官張虎捧著一個紅匣子站在相思閣外,楊靈君放下碗筷,茫然走上前查看。只見木匣子裡放著一塊黃色流蘇金印章,金印下赫然刻著「楚旻陽」三字。
「陛下已昭告天下,晉封公主為『楚旻陽公主』,位列公主之首。」
「謝陛下隆恩。」
楊靈君提著衣裙雙膝著地,對著張虎手中的紅匣子伏地叩拜。整個謝恩動作一氣呵成,並無扭捏作態,亦只有如此方能使李軒相信她乃真心歸順大堯。
「張公公還有何事?」楊靈君撐著安瑤的手站起,恭敬地接過紅匣子,轉手遞給安瑤。張虎甩了下拂塵,笑道袁廣齊亦已受封為「鎮國大將軍」,位比三公。楊靈君眉頭微蹙,隨後卻又笑言妙哉。「公主請便,奴才先回千秋殿向聖上覆命了。」張虎微微一躬,轉身走出相思閣。
見外人離去,楊靈君收起笑容,倚在門邊低頭思忖。才過半日,袁廣齊竟然向李軒投誠,這確是是她始料未及的。那老狐狸對他嚴刑拷打三個月之久,他寧願赴死也不願背棄大燁,就是今早他還在鄙夷她向李家妥協。
那麼,這幾個時辰內他究竟經歷了什麼,竟毫無預警地選擇投降。
楊靈君理了理髮髻說,帶著安瑤往萬景樓走去。唯身著鎧甲守在殿外的士兵見兩人走出相思閣,立馬上前將她們攔下。安瑤靈機一動,理直氣壯言公主顯相思閣悶得慌,遂於外出走動。那士兵亦不是省油的燈,與身旁的同僚相視一眼,以「皇宮還未修葺好」為藉口,聲稱為安全著想該讓他們陪伴較為恰當。
「我要見袁廣齊,袁將軍。」楊靈君望著相思閣的紅木院門說,她累了,不欲拐彎抹角。
士兵相視無言,她倒是坦蕩,可現在放與不放她走則更難下決定了。楊靈君見他們一臉無奈,便笑著往前走去。
「皇宮裡不都是你們的眼線嗎?這幾日你們不也假意放我走了,如今又在矯情些什麼?」楊靈君牽著安瑤走到院前,又扭頭對那群呆若木雞的士兵說,「袁將軍是我的故人,我不過是去恭賀他受聖上晉封罷了。」
士兵訕訕站在一旁,論伶牙俐齒程度,這宮中確實沒有人比得過楊靈君,何況明面上她還是大堯「最高貴」的公主。
「噹噹噹⋯⋯」
楊靈君和安瑤剛來到聽雨軒,瞧見一行馬車迎面而來,領頭的馬匹脖上的鈴鐺叮噹作響,四角鑲金的蓋頂下蘭花錦緞轎身映著金黃的日光。
「公主,怎的有這麼多馬車在內院行走?」安瑤目不轉睛地那些華麗的馬車。楊靈君冷哼一聲,轉過身笑道還未有機會拜見新皇后。「皇后?公主怎知那是皇后的鳳駕?」安瑤邊跟上她,邊扭頭觀望。楊靈君拽著安瑤往前走,歎了口氣說:「你怎麼這麼笨?馬車如此奢華美麗,若不是皇后也該是李軒的寵妃愛妾。」
日升日降,花開花落,朝代更迭恍若重生,殘舊的皇城迎來新主人。從大燁的「楚陽公主」以至如今大堯的「楚旻陽公主」,似乎僅楊靈君一人死去又再復活。所謂的「位列之首」,也不過是李軒糊弄前朝遺民的小伎倆,眾所周知,這層光鮮亮麗的新身份是他為她定下最陰鬱邪惡的罪名。
「廣齊。」楊靈君提著裙子跨進萬景樓,見他正躺在床上看書,便在他床邊坐下。袁廣齊見她來,急忙放下手中的書,這才發現她衣冠楚楚。「可用過午膳了?」楊靈君見床邊放了一碗冒著煙的藥,隨手拿起遞給他。袁廣齊接過湯藥,將熱煙吹散,直言她瘦了許多。楊靈君搖搖頭,趁機回頭望了眼門口,又低聲問:「為何忽然投誠?」袁廣齊笑著搖頭,將藥水一飲而盡道:「因為⋯⋯和你一樣。」
熱淚湧上眼眶,楊靈君抿著嘴點頭,果然這世間只有袁廣齊一人懂她。自重遇他的那瞬間,她便想好了復仇大計,在或漫長或短暫的餘生裡,她發誓總要親自殺了李軒。
日向西斜,楊靈君不便留在萬景樓,遂帶著安瑤往相思閣走去。白雲透著縷縷金光,蔚藍的上空三隻燕子互相追逐,柔順的黑羽外披一層淺金紗。
「楚旻陽公主安好。」
頭戴烏沙幞頭,身著墨綠圓領長袍的李瑛華於金水河畔將楊靈君和安瑤攔下。他腰帶上透亮的白玉閃閃發光,楊靈君瞥了他一眼,帶著安瑤徑直走過,這是她除了李軒以外最痛恨的男人。
「楊靈君,我們一起合作,你嫁予我為妻如何?」李瑛華望著楊靈君的背影問,見她停下腳步,遂又走到她的身前。楊靈君朝他微微一俯,言道有事要忙,轉而領著安瑤離去。
「楊靈君!」
李瑛華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將她往自己身上扯,於他耳邊囔道:「難道你想做父皇的女人?」楊靈君聽罷,嚇得推開他往後連退幾步,急得安瑤連忙擋在她身前。李瑛華暴跳如雷地將她扯進懷裡,直言他的母親乃皇后,太子之位亦遲早是他的。楊靈君不願聽他言說,遂不斷掙扎,嘗試掰開他的手指。她嫌他髒。
「二哥。」
李宸昊不知何時也來到金水河,笑著朝李瑛華拱手行禮。
李瑛華見李宸昊來到,冷著臉鬆開楊靈君的手,臨了,不忘白了他一眼離去。安瑤心疼地捧著楊靈君紫紅的手腕,輕輕地朝患處吹氣。李宸昊自是瞧見她泛紅的手,遂行至她身畔低語:「今日朝堂論及如何安置你,崔尚書向父皇提議將你納入後宮,而禮部林郎中則建議將你嫁予皇室子弟。」
楊靈君心中一沉,她料想了許多,唯獨將此事忘卻了。若是被納入後宮,想必復仇之路會通暢許多,可要喚同她父皇年紀不相上下的男人為「丈夫」,她直覺得噁心。但若果李軒將她嫁給李氏子弟,不僅復仇將天方夜譚,她連否能安然活著也猶未可知。
「靈君,你該為自己的將來好好謀劃一番。」李宸昊望著她身後的湖水說。
「知道了。」楊靈君轉身瞇眼眺望金水河。
太陽沉下臨風殿,天際橙黃赤紅,波光盈盈的金水河畔綠裙白帛飄逸。
她看著湖水,而他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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