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感覺怎麼樣了,卡爾?」一個身穿白大掛的黑髮男人正在撰寫著像病歷表的東西,他抬眸打量著坐在對面的孩子。
這個孩子穿著女裝洋服,臉上塗上了胭脂和口紅,整體而言著實美麗可人,一切看起來都十分美好,除了他的生理性別是男生以外。
男人的視線瞄了眼在孩子身後的影子,影子裡出現了顫動著的殘影,以及長出了還沒發育完整、不屬於孩子本體的四肢。
他別過頭,不再盯著影子,選擇埋頭於病歷表上。良久,他依舊沒得到這個名為卡爾的孩子回話。他伸手在卡爾臉前晃了晃,發現卡爾的眼神呆滯、空洞如死水。他略帶失落地收回手,正準備把徵狀寫下來時,卡爾原來緊閉著的雙唇微微抖動著。
「……我覺得我很好,醫生。人生裡不曾覺得有像現在這般舒適過,我覺得我很好。」
聽罷,男人下意識地在病歷表上寫上其中一個症狀:開始出現自我意識。
一臉失神的卡爾反覆抓癢著十指,一顆顆如豆般大的汗珠從他的額上滑落,顯然這次的會面使他感到焦慮。他灰棕色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最後落在了男人同樣灰棕色的眼眸上。
「他們說我是怪胎……利伯蒂醫生,我真的是怪胎嗎?」卡爾既期待又害怕失望的神情讓利伯蒂微微動容,他也反覆在思考著,他的病人們是否真的如社會上的標準所說,是怪物呢?
利伯蒂的潛意識驅使他應該否定卡爾的怪胎說,可他的理智終究阻止了他。卡爾看著利伯蒂醫生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猜測到了甚麼,他一臉落寞地背靠著椅背,癱軟在椅子上。
「沒關係,醫生。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艾瑪,預約明天早上的手術室,還有,準備四號線。」利伯蒂把寫著「卡爾·豪斯曼」的病歷表遞給他身旁的護士艾瑪。
艾瑪接過病歷表後,粗糙地看了看後,問:「只用四號線就足夠了?不是說,影子已經有自我意識和剝離本體的症狀了嗎?」
「四號線就足夠我把影子縫回去。」
這個國家的人都患上了一種罕見的疾病,每個人的影子都附著部分的自主意識,這部分的意識在平常的時候基本是沉睡著的。
但當一個人的行為、思想、言論等方面的思維和性格與社會所制定的規範出現了落差時,影子就會開始出現自我意識,進而擾亂本體的思想和性情。影子會變成一個有意識的生命體,它們能像本體一樣思考、說話,更甚者會試圖從本體身上脫離,或是直接吞噬並取代本體,此病名為影子分離症候群。
沒人知道病原體是甚麼,但似乎是從大家的集體意識中所誕生的產物。害怕變得和別人不一樣,大概就是最好的解釋。
相對應這個病而產生的,就是影子裁縫師。他們的職責就是判定病人的影子分離情況,然後按嚴重程度決定縫合影子的線頭大小。使用的影子線越大,代表線的力度越強,越能壓制影子剝離本體。
把影子縫回身體裡只是第一步,因為影子終究還是擁有自我意識,不排除還會再次掙脫。所以還需要接受各種思想與行為模式的教化治療,不過這都已經不是影子裁縫師的職責了。
利伯蒂作為醫院的影子裁縫師,他不需要過問剩下的治療會怎麼安排,他只需要確保能把影子縫合回病人本體內。其餘的,按章工作,等候上階的指示就可以了。
利伯蒂站在辦公室的窗戶前,他從窗戶看向街道上的人群,每個人的影子都貼服地緊黏著本體,影子的行為與本體的行為並無二致。
這就是一個國家的人民理想的狀態。但這真的就是最理想的嗎?近這幾年,利伯蒂的腦海裡偶爾會閃過類似的問題,他不知道答案,但他從小就被教導著,影子不應該產生意識、影子不應該分離本體、影子,就應該只是一個影子。
當所有人都過著一式一樣的生活,沒有誰是與別人不同時,是不是就是他一直尋求的理想狀態?
他不知道。
「……艾瑪,我的工作,是沒錯的,對吧?」利伯蒂仍舊盯著街道上的影子,等待在他背後的艾瑪回答──那個讓他感到安心的答案。
「是的,醫生。你只是在把他們拉回正軌而已。要是任由影子搗亂,這個社會就亂套了。」
聞言,利伯蒂心裡隱隱掙扎的小人又再度靜下來。只是,這時誰也沒察覺到,利伯蒂身下的影子輕微抖動了數下……
「愛麗絲,你今天感覺怎麼樣了?」
「我覺得不太好,我很明顯地感受到身體的重量逐漸減少了。你是不是準備要離開我了?」少女正一個人盤腿坐在床上,她邊說邊伸手撫摸著身下一個黑影的臉龐。
「我……」
少女的影子正欲回話時,卻聽到了門外傳來了鑰匙轉動的聲音,讓影子不得不把話語硬生生地吞回肚子裡。少女撫摸著影子,眼裡泛著點點淚光,她慌張地說:「拜託,不要離開我……我不想再被關在這裡,我想和你一起感受世界,帶著你一起生活下去。所以,請你在我爸爸面前裝作你並沒有掙脫掉縫合,好嗎?我不想再面對一次被指摘的控訴……」
影子只是搖了搖頭,不再回話。
結束了手術的利伯蒂,先是向艾瑪交代了一下工作上的一些指示後,就提早下班了。他難得地能在傍晚前回家,心繫著女兒的他,馬上就去買了女兒愛吃的布丁。他邊哼唱著女兒愛聽的流行歌,邊打開家裡的大門。
「愛麗絲,我回……」
「……我不想再面對一次被指摘的控訴,所以不要離開我,好嗎?」
利伯蒂聽到從房間裡傳來的聲音時,大感詫異,連手上的購物袋也隨之跌落到地面。
不可能的,不會是……難道影子又再次產生了意識?
他連皮鞋也趕不及脫下,就徑直往女兒的房間裡奔去。他二話不說就把房門打開,質問著愛麗絲。
兩人一來二往地爭吵著,一直沒法達成共識。愛麗絲的影子突然浮現出與愛麗絲略顯不同的臉蛋,一雙手從愛麗絲身下的影子裡伸出,並以瞬雷之際纏繞著愛麗絲的手臂,把因為傷心和憤怒而緊抓著愛麗絲手臂的利伯蒂推倒在地上。
就在利伯蒂還來不及緩下來時,愛麗絲影子的下肢隨即從她身下躍出,直至完全變成了人型模樣後,便控制愛麗絲拿出他事前唆使愛麗絲藏下的割刀。
此刻的他,便是她。持著割刀的,既是他,也是她。
利伯蒂看著女兒再度出現自殘行為時,他奮力地想要制止,力氣卻沒有她的影子般大,他再次被女兒拒諸門外。
「聽著,愛麗絲,我只是想要幫助妳!」
「在沒有得到她(我)的同意時,把影子縫起來,然後把她(我)關在這裡,大門被鎖上,窗戶被封死?!」影子發出了沙啞刺耳的聲線,與愛麗絲的聲音相互交疊著。聽起來像是異口同聲的二重奏,但任何人看去都只有愛麗絲一個人在說話而已。
「這不是我的原意,寶貝……」
「夠了!這算哪門子的幫助?」影子在愛麗絲手腕上割下了一道幾乎深至見骨的傷口,他猙獰地看著利伯蒂,然後瘋狂地大笑。
愛麗絲猶如一個發瘋了的病人,她似乎已經感受不到生理上帶來的痛楚,她只是像失心瘋似的大叫、歇斯底里地喊叫著,後來還伴隨著既哭又笑的樣子。
看著深愛的女兒因為影子而備受折磨,他心疼著自家寶貝,並且認定就是影子生出了這樣可怕的自我意識,所以他們才更要根絕這個病。
「愛麗絲,爸爸會治好妳的。上次用的七號線不行,這次就用十號線……不,要用含有更強劑量和材質的縫合線……」已然失去清晰意志的利伯蒂自顧自地呢喃著,準備跑到醫院拿縫合手術所需的強力縫合線。
「你終究還是不明白啊,到底是誰讓愛麗絲變得這般難受……」
因為社會給予的無形的期待,讓她害怕與大眾變得不一樣,所以任何事情都盡可能壓抑著真實的情感和意志。生活得太壓抑又無處宣泄的她,只好在只有自己一個時,和自己訴說著痛苦。
久而久之,影子從她的自言自語中產生了意識。看在別人眼裡,像她這樣的人,已經超出了怪胎、異類的標籤,而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可是,她卻笑著這群無知的人,所謂的「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就是如此。
為了證明縫合根本就沒有用,因為這也無法永遠拔除早已紮根在愛麗絲心中的那根刺,影子持著割刀抵在愛麗絲的脖頸上,然後緩緩站到她身後。
「我愛妳,愛麗絲。我比任何人都要愛妳。」語畢,影子就張開了他的血盆大口,從她頭頂上方開始吞噬著愛麗絲。不消一分鐘,愛麗絲就完全隱沒在影子的身體裡。
利伯蒂看著影子分離症候群最嚴重的級別發生在自己眼前時,他對於自己的身體竟然不聽使喚而感到十分驚訝。
面對愛麗絲的控訴,他百口莫辯。面對被影子反噬的愛麗絲,他愛莫能助。他就是如此渺小且軟弱,甚麼都做不了。
被影子吞噬掉的愛麗絲拿起割刀,微笑地望著利伯蒂,「這下,我(她)終於能自由了,爸爸。」然後,她用割刀緩緩地在自己的脖頸上劃下一道創口,鮮血當即如泉湧般噴灑而出。
為愛麗絲舉辦完葬禮後,利伯蒂向醫院申請了休假。他不知道他還剩下甚麼東西,能夠足以支撐他繼續縫合影子的動力。他一直堅守的東西難道真如愛麗絲所言,是不對的?
一邊思考,一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閒晃著的利伯蒂,突然因為眼前的景象而被嚇到了。
街道對面站著一個龐克風裝扮的女孩,所有在她身旁經過的人,無一不對她指指點點。利伯蒂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她並沒有影子。這就是為甚麼途人都在討論著她。只是,女孩似乎絲毫不在意,繼續做著她的工作。
相當詫異於人類竟然沒有了影子的利伯蒂失神地小跑到女孩跟前,他驚訝地問女孩:「你的影子呢?」
相比起利伯蒂的驚恐,女孩則是一臉平靜,她輕描淡寫地回道:「我沒有影子。更準備點說,是我放走了他。」
難以置信的利伯蒂問她為甚麼要這麼做,還提到影子對他們來說有多重要之類的大道理,卻換來女孩的駁斥,一字一句猶如巴掌般把利伯蒂的臉頰打得十分響亮。
「……我為甚麼一定要聽從大人們所謂的大道理?我為甚麼必須要按著社會擅自加諸於我身上的重擔活著?這是我的人生,不是社會的人生。我有我的生存方式。
憑甚麼社會少眾的人就必須是異類?那麼,又是誰訂定甚麼才是正確,甚麼才是錯?這不是很奇怪嗎?與其被影子吞噬而亡,我選擇擁抱他並活著。放他走,只是不想讓他再因為社會的強制縫合而痛苦……」
對啊……憑甚麼是社會說了算?這是他們自己的人生,而不是社會的人生……好像很有道理……
利伯蒂反覆思考著這些內容,然後又想起了愛麗絲死前說的「終於能自由了」的話語,似乎,好像是真的這樣沒錯……
此時,利伯蒂身下的影子出現了劇烈的顫動,他甚至能感受到身上的重量變輕了。一道黑影從他身下的影子裡浮現,並開始出現不屬於本體的四肢……
後記:利伯蒂取自Liberty的音譯,Liberty 意為「自由;自主」,比較抽象,表示一種更高層次的自由,指的是行為、思想、言論等方面的自由選擇,也是法律上規定和保護的各種具體的自由,強調思維的自由和人格的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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