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 - 將小小的願望包覆在短短的告別語當中

初次走進高中的圖書館時，我的眼睛頓時閃閃發亮。

充滿質感的木紋書櫃在開闊的陳列空間的營造下，顯得更加富麗堂皇，書櫃之間規劃出一個閱覽區，有好幾張大型的長桌與數十張的座椅，即便考前湧入大量自習的學生，相信也足以容納吧。

雖說去過不少圖書館，但我依然感到興奮不已，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動。我將書包暫放在閘門外，感應學生證之後走進入口。

書。書。書。眼前到處都是書。

我就像是尋找寶物般，走在書櫃間瀏覽起藏書。有哲學、歷史、宗教，也有美術、科學，小說、詩集，甚至也有流行的輕小說。

他們有的擁有寬大的書脊，宛如溫柔慈祥的老爺爺；有的顯露出陳舊的標題，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尚未坐上南瓜馬車的灰姑娘；有的則是以端正的字體，彷彿年輕有為的學者般，健談地分享最新的研究結果。

正當我一路逛到書架最深處時，有個人也剛好在此處。

她站在常見的取書凳上，將手上的書放進架上剩餘的空隙。

忽然，伴隨一陣短暫的呼聲，她一個沒有站穩，眼看就要跌了下來。

「妳沒事吧？」

幸好我及時拉了她一把。略帶驚訝的眼眸望著我，讓人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而這個時候，我才得以看清楚她的樣貌。

由於沒穿制服，所以可以判斷她並不是這所學校的學生，年紀大概是二三十歲吧，漆黑的頭髮綁在腦後，綁成丸子的樣子，臉上掛著細框的橢圓型眼鏡，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待人親切的年輕大姊姊。

「真是嚇死我了。謝謝你，多虧有你扶我一把。」

或許是經過了幾秒，她逐漸鎮定下來，臉上也浮現一抹倉促卻友善的微笑。

「老師是一個人負責整理書櫃嗎？」

既然不是學生，那麼這個人多半是學校的教職員，而這樣的猜想似乎也沒錯。

「啊、嗯。我負責管理這座圖書館。新學期剛開始，擔任志工的學生要過幾天才會過來，所以會比較辛苦。」

說到這裡，老師默默將剛才手上的書籍藏到身後，但卻因為這個可疑的動作，反倒勾起我的注意。

沒看錯的話，那是好幾本漫畫。不過這附近並非漫畫所擺放的區域，換言之這個人的舉動……

「我能理解老師的心情。」

將喜歡或預定要讀的書擺放到其他位置，以免被人找到，雖然這種行為不值得嘉許，但也不是無法理解。

因為我的視線，察覺到事跡敗露的老師彷彿要防止我繼續深究般，輕咳兩聲後說道：

「剛來到這所學校，有沒有什麼好奇的地方呢？我知道的都能回答你喔。」

好奇的地方嗎？好比販賣午餐的地方，似乎只要刷儲值卡就能付款，似乎也能用零錢的樣子。

不過，比起這些，我還有其他想法。

「真要說的話，大概是目標吧。有件事，我很有興趣，也想挑戰看看。」

我挺起胸膛，發自內心地說：

「我要在這三年之間，讀完這間圖書館裡的書。」

「這樣啊，是個很好的目標呢。」

老師輕輕點點頭，「加油吧」，她一邊鼓勵我一邊對我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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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唯一知道的事，就是我一無所知。

忘了這句話是哪位哲人說過的，但我感到十分贊同。

世界上存在各種知識，舉凡數學、科學、文學以及各式各樣的學問，從古至今因為前人的發掘而傳承下來，用書本這個媒介，呈現在我們的眼前。

要是不靠自己的力量追逐，很有可能一輩子就只活在受到侷限的渺小世界。

雖說有人能接受這樣的生活，但我很喜歡將未知轉為已知所掀起的成就感。

而這樣的感覺已經無法從課程之中彌補。所以我在學期開始後，經常造訪圖書館。

「我爸和我媽都是普通的上班族，不是小說家、漫畫家，當然也不是什麼學者。我會想這麼做不過是出於興趣，這樣難道不行嗎？」

在稍作休息時，值班中的衣晴老師，也就是開學第一天跟我搭話的老師，邀請我到後台輕聲閒聊，她問起了我發誓讀完這間圖書館的書是不是受到家人影響，於是我用平穩的語調老實回答道。

「有什麼不好的，只要下定決心，就算是興趣也沒什麼好丟臉的。」

衣晴老師是教三年級的美術，不過我們學校並不重視考科外的領域，特別是即將面對大考的高年級生，因此，她才會有空擔任圖書館的負責老師，不過從她無意間流露出情報來看，似乎還存在被其他老師推卸工作的黑幕就是了。

總之，負責完特定業務的衣晴老師時常會找我說話，而我也不排斥與人交流。

「老師為什麼會走上教職呢？假如不從事這份工作，你曾經有沒有打算去做什麼事呢？」

衣晴老師喝一口自己帶來的瓶裝麥茶，想了想之後說：

「這份工作最有價值的地方是能陪伴不同的孩子們成長，我覺得跟這些純真的人共度一段生命中的時光本身就很有意義。」

「純真……是嗎？」

雖說我們學校沒有所謂的不良分子，但依然有部分學生品格依然稱不上良好，所以我無法明確肯定老師的話。

「從大人的角度來看，你們都是群純真的孩子。這樣相處起來，已經算是相對輕鬆的了。」

衣晴老師撥了撥劉海，回應了我的困惑。真要這麼說的話，大人的世界到底是多麼混濁的世界啊。

「要是不當老師的話，我曾經考慮去學習園藝，或者想辦法去打工換宿，然後環遊世界。」

聽到這番話，我瞬間感到震驚。

「唉？園藝？」

「沒錯，將種子培育成一株完整的植物，結出各自的果實，那時的我覺得超好玩的！」

衣晴老師握緊拳頭，眼睛像是要放電般露出興奮的表情，我甚至懷疑，她那副細框眼鏡會不會因此被那股熱情融化。

「儘管如此，我從未後悔自己現在所處的這條道路。因為，在這條路上，已經有了許多珍貴的相遇，還有各式各樣無可取代的回憶。只要在自己選擇的路上仔細澆灌，相信那都是別人所無法真正體會的重要經歷。」

因為這句話，我起了兩個變化。

其中之一是，我在家裡的書桌擺了一個迷你盆栽，裡頭種了一顆仙人掌。

而另一項是，我比以前更加用心在閱讀書籍。

光是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是有意義的這件事，就讓我備感鬥志。

然而，直到畢業典禮當天，我依然無法讀完圖書館內所有的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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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準備迎來的大考，以及接踵而來的學校面試，我不得已減少前往圖書館的次數，當然更沒時間將書借回家讀。

等到這些事情告一段落，又考完最後一次段考，轉眼之間就到了畢業典禮。

烏雲包覆整片天空，過了一個上午之後，一滴滴的雨絲牽引而出。

操場與柏油路皆染上深色的痕跡，漸漸的，雨勢逐漸變大，操場中央的窪地成為一座座的水池，地勢較低的人行道也成為雨水的路徑。

畢聯會一手操辦的畢業典禮也按照時程進行著。各班按照順序魚貫進入作為會場的活動中心就坐。

不久之後，典禮開始了。先是校長、家長會長，以及其他大人物的致詞，之後則由畢聯會所製作的串場表演，並且演唱我一點也不熟，由他們畢聯會所原創的畢業歌。

這一天，我作為觀眾，待在台下，無法前往任何地方。

由於視野漆黑，更無法避開師長耳目使用手機，所以也沒辦法閱讀書籍。

彷彿台上正在演一場熱鬧的戲曲，卻跟台下一點關係也沒有。

同班同學們彼此嬉鬧，反正只要想見面，還能用手機相約碰面，所以不成問題。

典禮結束後，我在散場時順便繞去圖書館，但那裡理所當然沒有點起任何一盞燈，另外，據我所知，衣晴老師因為這天臨時有事所以無法參加畢業典禮。

雖然天空已經不再下雨了，只是夜幕也已經落下，叫人感到些許不安。

明明是已經看慣的黑夜，如今在潮濕空氣的陪襯下，讓內心彷彿竄起一絲涼意。

我就這樣一步、一步，緩緩走出學校的大門。

在那之後，或許是因為前陣子努力備考，讓我消耗了所有氣力，難得的暑假接連好幾天，我都待在家中過著頹廢的生活。

將書本丟在一旁，成天在影音平台觀看隨機推薦的短片，再不然就是用手機遊戲打發時間。

直到某天上午，我忽然從床上坐起，換了身衣服後踏出家門。

學校附近有一間大家常去的日式料理店，販賣著平價的豬排蓋飯，不過過了今天之後就要歇業，因此大家相約一同前往用餐。

由於是最後的機會，我細心品嘗食物的味道。然而，或許是這種不同以往的舉動，反倒喪失平常輕鬆的氛圍。

吃過飯後，眾人原本打算去其他地方遊玩，但帶頭的人臨時有事，導致其他人一哄而散。不知道該去哪的我則是沿著學校附近的人行道隨意漫步。

就在這時，眼前出現熟悉的身影。

黑色的頭髮綁成丸子的樣子，薄薄的鏡框輕輕掛在鼻樑。

許久未見的衣晴老師，正巧走出暑假時的學校大門。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情緒在驅使著我，我連忙上前跟老師搭話。

或許，這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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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為什麼會想來這個地方呢？」

「因為我聽說啦，從九月開始，你就會在這間學校開始新的生活了。」

我跟衣晴老師走在Ｔ大的校園，沿著椰子樹的樹蔭並肩走著。

鑽過樹葉縫隙的陽光，溫柔地照亮她的臉龐。

如她所說，我在幾週前的面試後得到合格的結果，即將邁向大學的生活。

儘管我在面試時曾造訪這間學校，但因為被緊張感包覆，無心好好地參觀校園。

「老師。」

「什麼事？」

「我最終，沒有達成當時訂下的目標。」

不經意之間，話語自動從嘴巴流露出來。

「感覺自己真是異想天開，果然抱持輕鬆的態度，是無法成功的。」

我很清楚，一味追求數量並不代表什麼，重要的是從書中學到什麼。

所以，其實我真正的想法是──

「那段時間，很開心對吧。在閱讀的時候，在閒聊的時候，以及，在為了什麼事而努力的時候。」

衣晴老師搶先一步將我內心之中宛如泥沼般的東西，輕易地刻畫出形狀。

我一時之間露出驚訝的表情，老師則繼續說道：

「但是，沒有什麼日子會永遠持續下去的，就算停留在原地，周圍的景色也在不停地奔跑。」

一道微風吹過，椰子樹的樹葉緩緩搖動，衣晴老師的髮梢也輕輕飄動。

我們走到一座自動販賣機前，衣晴老師投入零錢，買了兩罐常喝的麥茶，並且將一罐交到我的手上。

「過去的我，曾有一段時間想成為漫畫家，總之我想學很多東西。就算是現在，也會試著畫一些短篇的漫畫。之前說的園藝，也是在想繪製相關的作品時產生興趣的。」

我聯想到，初次見面時，老師所藏起的漫畫。或許也是她要用來參考的資料之一。

「在這所學校，你會有更多新的想法，也會結交不同的朋友。為了新的作業苦惱，為了固定的大考而努力念書。還有許多許多，好玩的事情。」

衣晴老師轉開麥茶的瓶蓋，喝起麥茶。我也跟著啜飲一口。

沿途的景色向後流逝，但繼續並肩行走的我們，此時品嘗的大概是相同的味道。

「你被賦予了一段新的時間……不對，應該說我們都在前往下一秒的未來。」

「所以，要珍重過去，接受那時的自己的不足與努力，並且拿出勇氣，朝著未來出發。」

不要害怕失去，有些東西就是因為會流逝才顯得珍貴。

衣晴老師用很輕的聲音告訴我後面的話。

打從離開高中之後，我的內心就充斥著一股苦悶的刺痛感。

對於嶄新的大學生活，我感到焦躁和憂慮。離開熟悉的環境，也令我十分不安。

不會像以前那樣，放學後前往圖書館便會遇到老師陪我閒聊。

我閱讀了許多書，獲取各種知識。但對於自己這本書，我依然無法讀透。

未知帶來恐懼。讓我無法往前走，彷彿要將我留在過去。

但是，這樣是不行的。

我仰起頭，將整罐麥茶一飲而盡，打從過去，我都不曾一口氣灌下一整瓶飲料。

在那之後，我們繞了廣大的校園一圈，最後繞回了入口。

是時候該出去了。前往未來。

我向老師道謝，「再見」，並將小小的願望包覆在短短的告別語當中。

「嗯，恭喜你──畢業了。」

我們揮手道別，就像是以前跟同齡的小孩在公園玩到傍晚，隔天帶著充實的心情邁向新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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