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感的應驗,其實僅在不知不覺間。
第八節課開始後雖然不再一起放學,我仍保留了和妳一同走出校門的習慣,即使放學時間變成五點,我仍然自作主張的到校門口等妳。妳對此沒什麼特別的表示,我便當作是默許了。
如此一來,自然就會與妳在班上的同學有所接觸。
妳跟我完全相反。一開學即交了許多同班的新朋友,這和妳於國小時期含羞草般的表現截然不同,令我十分困惑,我不知道妳轉變的動機為何,但妳一定是有自己的考量吧。反正,我沒有多問。
妳的新朋友類型差距挺大的,其中一個是給人感覺像大姐頭的豪爽女孩,身材豐腴,言行舉止大喇喇的,有時嘴裡還會蹦出一兩句髒話,是個遊戲高手;另一人是標準的好學生,擅長唸書,戴著眼鏡,給人溫和的形象,聽說她成績極好,但因此在妳們班有些格格不入,這點讓我感覺頗有共鳴。
然而她們都不如那隻花蝴蝶,令人印象深刻,花蝴蝶是頂著一頭俏麗短髮的女孩,她總是笑口常開,個性活潑,是人見人愛的萬人迷,從一班到十班都有她的朋友。妳說她常帶著妳到處跑,拓展社交圈,認識更多人,妳的大部分友人好像皆是由她介紹,妳們倆下課時就會每朵花都去沾一下,吸取名為「談天」和「八卦」的蜜為食。
雖然我不太喜歡,不過這就是國中生常見的社交方式,這裡人手一台手機,滑著社群媒體,就是比較著追蹤人數,為有沒有被對方標注斤斤計較,隨時隨地拍照然後上傳至限動……如此即為「流行」。
而現在仍舊喜歡用紙筆寫信的我,大概會被嫌為老氣吧?原本並沒有改變的打算,可是最後我卻要求媽媽替我買了手機,接著找了時間向妳學習怎麼使用社群媒體。
「為了融入眾人而改變自我。」也許,這不是我的風格,但若是拿自身的堅持和妳的笑容做交換,我會猶豫,真的。
我很不安,我絕對絕對不想失去妳這個朋友,卻無力的發現我近乎不了解妳。妳喜歡吃什麼?喜歡什麼物品?喜歡什麼音樂?什麼書?什麼樣的人?除了家庭、生日、血型和喜歡的顏色以外,我對妳一無所知,和妳相處時總不知如何開口,不知道該說什麼話題。
我的願望很簡單,只求妳能留在我身邊,即便妳已經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妳。
我確實不清楚現在的妳是誰,妳是滿口流行語、享受逛街樂趣、懂得打扮自己的時髦少女,和國小被動而害羞、常獨坐在座位上畫畫的女孩相去甚遠,不再是一株稚嫩的含羞草,妳已然蛻變。
反之我呢?和新同學相處幾個星期後發現,我完全無法融入他們,一切並未如想像中簡單,踏出舒適圈的我,除了念書以外一無是處,安靜、無趣、溝通技巧爛到不行,這就是我。
全然不同的興趣喜好、價值觀,都令我不知所措,我是與大家格格不入的異類,下課時飛舞於教室中的共同笑話,我聽不懂半句;票選班際比賽要唱的曲子時,選項裡的中文流行歌我一首也沒聽過;只有我一個人還像小學生般,使用著鉛筆寫字、畫畫……這所學校根本沒有我的容身之所,我近乎絕望的,明確體會到這件事。就算有,那也僅存在於妳身邊吧?
怎麼可能忍受得了,連這最後的微小幸福也失去?
大家都說:「朋友若是時機一到、緣已盡,淡了就該讓它淡了,要懂得放手。」如果這麼說,那無法對妳放手的我,一定是個失格的朋友吧?即便我們之間的距離慢慢拉大,漸行漸遠,我仍無法接受與妳的分離。
——我知道不得不改變。
——必須改變。
——我心知肚明。
就算無數次對自己這麼說,我也逃脫不出這過於精準的地獄,因為不肯放棄,不想放棄喜歡的音樂,不想放棄喜歡的書,不想放棄喜歡做的事,不願放棄這些,花時間令自己融入妳的世界。一定是我太貪心了吧?是我妄圖兩面兼得,是我不夠有勇氣,連喜歡的事物都無法為妳放棄,這樣的我,還能被妳當作朋友嗎?而後來我們的關係再也說不上是朋友,之後發生的所有事,大概全是現在的我料想不及的吧?
為了讓我還能是我,把無法放棄的事物悉數隱藏,封閉內心,對誰都不再表露真心,總想著「一定有什麼保持著自我也能待在妳身邊的方法吧?」,逃避問題,從真相移開視線,一廂情願地追逐妳的背影。
與此同時,妳交了新朋友,變得更加活潑、外向、大膽,我在為你開心的同時也感到落寞,妳在改變,變成我幾乎碰不到的耀眼存在了。
有時浮現的想法,自私到我自己都覺得可恥。偶爾看見妳因為同學間不睦而感到鬱悶的表情,腦海裡就會出現一道聲音:就這樣停下來吧!繼續原地踏步也無妨,因為我……已經沒有能追上妳的勇氣了,雖說這樣很任性,但請不要再前往離我更遠的地方了啊!
有時,我會想:是不是只有我的認知停留在小學時期,沒有長大?妳不斷向前邁進,我卻守著過往的眷戀,這樣的我,有什麼資格,請求妳為我停留?
面對同樣的問題,我們選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方法,妳勇敢的改變自己,積極融入大家;而我卻封閉自我,轉身逃避。我必須真心的稱讚妳:妳很勇敢。
——和軟弱的我完全不同。
上學成了只是積累著痛苦的日子,我沉溺於惡性循環的思考裡。即便努力追趕妳,彼此依舊漸行漸遠,人家說朋友會隨時間疏遠就是這麼回事嗎?空等的時間一點一滴增加,我逐漸習慣了走在妳和那隻花蝴蝶身後,曾幾何時妳再也不回頭看我。
我終於懷疑起每天和妳一起走出校門的意義,好不容易做好心理準備,要向妳道別時,一個不知對我來說是好是壞的轉機,忽然從天而降。
那天放學時妳的態度明顯異常,和這些日子以來我見到的姿態不同,擺著非常消沉的臉。好學生和大姐頭一如既往走在妳身邊,但我沒有看見花蝴蝶的身影,她活潑的振翅聲,不自然的從妳生活中抽離,連一點鱗粉都不留。
「怎麼了?」我向妳搭話道,回應的卻僅有一片沉默;我向妳送去關心的目光,希望能從妳的眼神或表情中看出什麼蛛絲馬跡,妳卻移開了視線。
「發生什麼事?」
第二次問的時候妳依舊沒有回答,而是由好學生對我說明:「她今天心情不太好……總之,這是有原因的……」
可是,妳們好像完全沒打算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我,大姐頭還對多問的我投以斥責的眼神:「這是我們班的事。」
向妳伸出的手就這麼懸在半空中,我低頭注視自己的服裝,由於一班今天有體育課,我身上並不是平時的白底藍領水手服,而是淺藍色的運動服以及褲裝,和妳們不同。畢竟課表不一樣,這也是沒辦法的吧?我無法反駁她的話,因為事實已明白的擺在眼前,一條名為「班級」的界線確實存在。
但這條界線,真的那麼重要嗎?
接著妳抬起頭直視我,那絕對不是開朗的神情,看起來也完全沒有要允許我了解的樣子,妳的神情是憤怒、受傷還有一絲倔強,其中又參雜著一些恐懼和許多我看不出來的情緒,彷彿在對我訴說著:「妳又不懂。」
我承受不住妳的視線倒退一步。在胸口騷動著的情感是無力感嗎?還是……?我明確的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清楚狀況,我們之間已經有段我無法安慰妳,也給無法妳一個擁抱的距離。「我什麼也做不了」這個事實沉甸甸的壓在心頭,幾乎要將我壓垮。
悄悄伸出的手,就這麼靜靜放下,膽怯縮回。
不同班級,不行嗎?
固執的等,不行嗎?
這樣的我,不行嗎?
後來妳們圍成一團小聲的討論著什麼,大姐頭跟好學生各自向妳表達關心,而我卻放棄加入話題,也放棄聽妳們交談的內容。
到底是怎麼回家的我沒有記得很清楚,唯一的印象只有回來後聽媽媽說我的臉很臭,確實,就像臉上表現的一樣,心情墜到谷底,不過都幾歲了還像個孩子一樣鬧脾氣也太幼稚了。
洗完澡便彷彿全身的力氣被抽離似的想癱在床上,我閉上眼睛,憶起方才烙印在眼底的妳的神情,心中宛如空了一個洞。
啊啊……妳已經不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了呢,因為我們的世界不再是同一個了。
現在的妳,還願意讓我陪在身邊嗎?
感覺一睜開雙眼淚水就會撲簌簌的流下,是說一點事都沒有的我是在哭什麼?映在視網膜上的世界有些暈開來,我將臉埋入棉被裡,問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我搞不懂,真的搞不懂了,妳是怎麼回事也好,我是怎麼回事也罷,我們,到底怎麼了?
我從床邊的書包裡摸出一盒糖果,和之前妳送我的是同個牌子,拿起一顆放入口中,甘甜的滋味暫時把我抽離現實,然後很快在嘴裡溶解消失殆盡,那股餘韻嚐起來卻分外酸澀。
「怎麼了嗎?」媽媽擔心的嗓音朝我搭話,不過我對此僅以沉默回應,她在床邊坐下,問我是不是在想妳的事,她還是老樣子這麼了解我呢。
「這次的事,我從她媽媽那邊聽說了。」媽媽溫柔的這麼訴說道:「詳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妳知道她在班上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嗎?但好像是妳們在用的社群媒體……只有她很多次沒被那個人標注,在學校也一直被疏遠,所以她覺得很受傷的樣子,今天放學出來才會這樣。」
看樣子,是在說花蝴蝶的事吧。我也注意到妳們兩人關係的變化,原本在妳社群媒體的個人檔案上,標示著和花蝴蝶交往中的文字——這好像是妳們表達『我們是超級好閨蜜』的方式,老實說我覺得這種表現方式很不舒服,因為感覺像是戀愛感情和交往的意義被看輕了——我剛去查看,那當然已經被刪除,本來的貼文處也只剩下「目前無法查看此內容」的告示。
「妳知道什麼是霸凌嗎?她媽媽說那孩子一直覺得以前的自己太內向、安靜了,上國中後就努力改變個性,讓自己變得活潑,刻意去迎合周圍的人。她害怕著成為霸凌的目標,因為文靜的性格。」
「霸凌」這個詞彙短暫的躍入我腦中,話語的意義當然好好理解了,可是卻彷彿他人事般遙遠,這就是妳所懼怕的嗎?同學的認可就是妳改變的誘因嗎?這樣啊,為什麼是花蝴蝶也說得通了。
若是被萬人迷的她討厭,妳升上國中以來的努力可能就全部白費。
稍微窺見了妳的恐懼與不安,然而緊接著我忍不住嘲笑起自己:這種事居然還是經由彼此的媽媽口中得知,我真的沒辦法說是妳的朋友呢……感覺要變得討厭起自己了,我什麼忙都幫不上,對花蝴蝶能如此左右妳的情緒竟然感到羨慕的我,真是糟糕的人——
對妳來說,同儕的認可就是如此重要吧?和我不同,我無法為此放棄自己的其他,也沒有能為此改變的勇氣。
妳是堅強的人,即使發生在身上的事是多麼的不講理,妳也不給予我安慰妳的機會。
就算不被妳需要,仍對「妳和花蝴蝶變得疏遠」這件事偷偷感到高興的我,真的是糟糕的人對吧?
事到如今還期盼著「妳會回頭看」這種事的我,真是小家子氣。明明是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當時不坦率的我卻持續對此視而不見。
直到一切都急轉直下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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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這篇是改編最少的篇章,包括「妳的變化」、「我們之間的距離」、「我的心境」幾乎全部都是從我的日記本複製貼上,現在的我可能寫不出這種東西了吧?剛上國中的那時候我真的超格格不入的,不只和班上同學完全無話可說,還整個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每天到學校就是在腦袋裡反覆播放喜歡的日本音樂,寫作業、在筆記本上畫畫來虛度光陰,是個超級邊緣人。
一開始我還為了努力對妳隱瞞「我在班上沒半個朋友」這件事傷透腦筋(沒錯,我在學校的朋友只有妳一個人),後來卻發現妳根本不會在乎這個問題。因為花蝴蝶的事意外得知妳改變自己的理由後,我覺得妳選了跟我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方式,可能是我太自戀(?)了吧,我就是沒辦法放棄自己的興趣去迎合旁人,也許在妳心中,同儕的認可跟自己合群與否是真的很重要吧?也不是說我不需要同伴,只是對我來說同伴就是要一起討論喜歡的東西才有意義,還有我放棄的比別人都早,因為我一開始就知道像我這種怪人,在同齡小孩子裡面根本找不到同好。
花蝴蝶那件事其實妳和朋友的用詞沒有那麼直接,但當下就是給我那種感覺,妳們沒告訴我詳情,也一直把我排除在討論外,不過那樣也是情有可原,心情正糟的時候還要跟來自別班的局外人重新說明事情經過,是我也會覺得不耐煩。
是我太白目,還在那邊問東問西,真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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