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灰色的情緒從頭頂蔓延到心頭,豪華禮車中,儘管左登樓的注視依舊不斷,兩人還是重新回到剛開始的沉默之中。
她只好將視線往車廂放不下的其中一件行李望去,那是由於本身有些體積,同時又不適合放在後車廂裡顛簸,因此隨身擺在身邊的東西——從箱子的外型看來,是一把被妥善保管的電吉他。
她摸了摸左手指尖的吉他繭,那粗糙的質地,帶思緒回到高中時苦練音樂的過往。
她曾經身著制服、黑色百褶裙與白色長襪,踩著學生皮鞋、蓄著齊眉瀏海的短髮,是這樣一副清純好學生模樣。
然而,同時她也被五光十色的燈光照亮,在最顯眼的舞台上,演奏過熱力萬鈞的電吉他。
速彈與搥弦,泛音和延音,拍擊法、揉弦法……所有一切吉他手應該擁有的技能與實力,全都不在話下。而她並不演唱,光是琴弦當中清洩而出的音符,就已經足夠稱之為吶喊。
這樣的她,所模仿的正是擁有音樂才華的父親。
印象中的父親,非但演奏得一手好吉他,對樂理的見解以及曲譜的編寫,都有獨到之處。如果說有一個音樂人能夠利用音樂來感動人心、撞擊他人的靈魂,那麼她學生時期所認識的父親,絕對就是這樣的人。
然而,能源戰爭爆發以後,文藝事業在各國都不受重視。需要使用「電力」工作的電音器材,一度成為奢侈浪費的象徵。這樣的風氣持續了很久時間,曾經在音樂上擁有過人才情的父親,儘管國家迎來「燒魂時代」,也依舊無法使用電吉他再度闖蕩音樂界。
「電音早就不是主流了。」娛樂事業的音樂製作人是這樣說,「歷經了之前的能源黑暗期,各國政府都鼓吹自然音樂,電音至少還要個幾十年才能復甦。你看看國外那些為能源所苦的國家,他們看到你用電吉他演奏的音樂,對我們國家的音樂會有什麼想法?」
生不逢時、懷才不遇。
儘管後來父親換成木吉他、鋼琴或其他樂器試圖開闢新路,但少了效果器和電吉他獨有的失真效果之後,那本來甚至可以撞擊靈魂的音樂,便成了絕響。
高中時代,為了反抗這個世界,利小萌也曾經努力過。她接手了父親的電吉他,在學生社團裡執拗地抱著這個曾經被眾人認為過時且浪費能源的樂器,表現著只屬於她的音樂。承襲父親的才華,她拼盡全力,希望用自己的行動來聲援父親。
想到這裡,她不禁笑了笑,而這個笑容顯然還是被左登樓認定為從容,一再投以讚許的眼光。
而如同這樣的讚許,無論是她,還是母親,都曾經毫不吝嗇地向父親表現過。
「你放心朝夢想奔馳吧。」母親曾這麼說:「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可以做出一番事業的。」
然而,父親的音樂事業並不順利,母親為了擔當家計,在工廠生產線上無止盡的加班當中病倒。
甚至當她幾乎只剩最後一口氣時,她撫摸過父親手上的吉他繭,臉上是帶著微笑逝去的。
追悔,永遠只由生者承擔,無論利小萌還是她的父親,都沒能走出這樣的傷痛。
作為父親唯一能夠報答妻子的,只有繼續堅持走在他的至愛為其開創的路,那是一種無力可回天的悲壯,看在利小萌眼裡,已經不再像年輕時見到的那般神采飛揚。
取而代之的,是失敗者的孤注一擲與豪賭。
逝去的至愛留下的不僅是道路,也同時是枷鎖,是生者的桎梏。眼見家中債臺高築,利小萌好長一段時間放棄了音樂,努力讀書、考上學費最便宜的國立大學,並縮短了修業年限,提早修完畢業學分……一切都只為了取得教師資格,擁有一份穩當的執教工作。
指望著,也許她能夠代替母親,成為支撐家中經濟的角色,誰知人們如今更長壽了,平均壽命來到120歲的合帶國,處處都是依舊在工作崗位上的老教師。
政府本就因為國內人口組成過於高齡化而禁止任意出生及死亡,人民更加長壽的結果,使得學齡兒童、年輕學子比起從前更少,學校一間間收掉,教育事業正式進入菁英化與稀少化。
而年過八十還在崗位上的教師,當然也不可能讓出他們的職缺。
分明考過了教師甄試窄門,卻又佔不到正式缺額。始終只能做代課工作的流浪代課教師,就是利小萌所面臨的現實世界。
在此同時,認定「放棄夢想就是背叛母親」,這樣的父親依舊在音樂路上掙扎。世界並沒有給予這樣的努力家絲毫憐憫,他一次次被謊稱要推動音樂事業的假經紀公司矇騙,令本就拮据的家計,隨著時間流逝,更加雪上加霜。
想到這裡,利小萌依然微笑著,因為她通過了嚴酷的篩選,成為一年只有一人,唯一能坐上「安樂席」的受選者。她的犧牲將為家族帶來一輩子不愁吃穿的經濟援助,父親能夠再次揹著母親給他的十字架,為音樂前進,而她將化身為「奉獻的英雄」支撐全國上下的能源,再也沒有人可以指謫父親使用電吉他演奏時,是一種「浪費能源」的行為了。
「用我的靈魂去演奏吧,爸爸。」她喃喃的細語,並沒有被左登樓聽見。
她笑著搖了搖頭,甩去多餘的思緒。她已經準備好成為國家的能源供應者,而生命旅程的終點很快就要到了,緬懷過去,已經是無用之舉。
也是在此時,禮車緩緩停在一棟米白色的建築物前,關閉了電源,敞開了車門。
然而這裡不是「中央魂研院」,也不是她準備度過短暫一個月「安寧假期」的指定園區。陌生的純白色獨棟建築物聳立在眼前,這與她本來讀過的「安樂席簡介」手冊內容不符,令她有些困惑。
眼前那位西裝筆挺的男人,卻是帶著從容的神情下了車,「利小姐,請吧。」左登樓的笑容依舊,微笑的弧度裂得很開,看上去甚至讓人有些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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