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讓人甘於束手待斃，希望讓人忍不住要尋找生機。洛登差點陷入前者的深淵。他看了眼出乎意外地帶給他些許希望的女人，洛登王的第七個妻子，心裏猜測她知道多少。她該是知道了，才會讓他找巫。他相信，只要不是白痴，任何人見到這樣的洛登王都能猜到。那個傳言無畏無懼的洛登王又怎麼會瑟縮在牆角，因迫在眉睫的黑暗而顫抖？他也相信，那個洛登王現在可能也在某一角顫抖，直至巫的神諭實現在他身上，直至黑暗找上他，實現巫的神諭。若洛登王是如此無畏無懼，又怎麼會找上他，讓黑暗找上他？若洛登王就在他身上，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同樣地因恐懼而顫抖，那他是否洛登王？無畏無懼的洛登王，洛登心裏冷笑，白痴才會相信的傳說。關於洛登王的傳說有很多，他不知道哪個是真正的事實，他只知道，他不相信任何一個，在很早之前他的直覺就讓他不信。大部分厄爾比人愛洛登王比愛他們的生命更甚，洛登不在其中，他更愛自己的生命。現在他是洛登王，他也愛洛登王，他的洛登王。
巫有能力作出神諭，有能力讓洛登王避開命中注定的黑暗，自然也有能力讓他避開命中注定的黑暗。找巫，巫可能不助他，不找巫，巫更不可能助他。找巫，讓他助他，是生機。可是，這兩個都不是容易的任務。
這十二日，洛登王須停留在黃金殿堂，穿着華袍，頭戴王冠，享用珍饈佳餚，跟他的妻子共寢。他身邊有洛登王的護衛監視，洛登昨日故意走到外面，不幾步就給人截住。
巫不住黃金殿堂，他的居所是殿堂座立的山崖底下鑿出的一個小石洞。此刻，巫或者就在他腳下，他們很接近，卻相隔一座山，一座殿堂。離開不了殿堂，他就找不了巫。
洛登知道，四日後的儀式是由巫主持的，到那個時候，他就能找到巫，可是，到那個時候，一切已然太遲。
他出不了黃金殿堂，四日內，巫會進入黃金殿堂嗎？
洛登盯住女人。
巫甚麼時候會進入黃金殿堂？
面具吞噬了他的聲音，洛登只好努力盯住女人，希望她能從他眼中看出他的問題。
這個女人看不出他在說話。人可以怎麼看出人在說話？人看人的唇，唇動，就有話，可是，面具沒有口，洛登也沒有口，因而也沒有話。
洛登只有在進食的時候才除下面具，那個時候，他在洛登王的護衛監視下進入一間黑房，在徹底的黑暗下，面具的帶子鬆開，勾住脖頸，面具掛在胸前，然後，他可徒手從滿地的器皿中取出各種美酒佳餚。不辨顏色、囫圇吞下食物時，他滿口恐懼味道。那個時候，背後的門鎖上，只有他一人，沒有面具，他可以說話，跟自己說話，只有戴上面具，他才能打開房門。他唯一能說話的時候，無人聆聽。面具本是用來騙過黑暗，他卻只能在黑暗中除下面具，讓自己的臉直接暴露在黑暗的無數眼睛底下。難道，黑暗的眼睛如人的一般亦須光明才得以視見？可是，在光明之下，黑暗何處容身？
洛登打住沒用的思考，把注意力集中回當前的困境。讓別人知道自己想說的話，人不一定得說話。洛登的目光停在一團頭髮旁邊，那裏有一把手掌般大的小刀，刀刃邊有一小束斷口整齊的頭髮。想到這柄刀可能是用來割斷女人頭髮的工具，洛登胃部一陣翻騰，好不容易才吞下湧上喉嚨的噁心感。
他走上前，拾起小刀，皺着眉，用力揮了揮，把黏在上面幾根頭髮弄走。除了這小刀，四周無可雕刻的地方，他不能隨便找地方刻下不可磨滅的字句。給洛登王的護衛察覺，給他們機會戒備，他將失去最後生機。
在房內走了圈，他在一張破舊的矮木桌上找到一隻小木碗，盛載着一層半稠的黃褐色糊狀物。
這應該就是他要找的東西。洛登想。
他忍住強烈的反胃感，把食指伸進去。這東西有點涼，有點油。洛登用蘸着糊狀物的手指在桌邊點了點，然後用乾淨的掌心抹去。桌上仍有個模糊的黃褐色印，卻不辨字形。
這就是他要找的東西。
他在桌上寫着：如何找巫？
剛寫完，洛登心裏一驚，飛快轉臉，看見洛登王的第七個妻子不知在甚麼時候站在他身邊，很近，近得他隱約聞到她身上的臭味。她看着他寫在桌上的問題，眼泛淚光。
洛登繃緊神經等待，卻遲遲等不到她的回答，他再沒耐性，用力拍打桌面一下。
回答我！
那個女人在失神中醒來，低聲說：「我不識字，王。」
高高懸起的心臟瞬間沉下去。他忘記了，厄爾比的女人是不識字的，甚至，厄爾比大部分男人也是不識字的。
十二日，他身邊盡是文盲，洛登王的護衛，洛登王的妻妾，洛登王這個羅網毫無破綻。
洛登僵立原地，看着女人小心翼翼地把糊狀物從桌邊抹在掌心，再從掌心抹回木碗。
這些糊狀物，好不容易從木碗爬出來，又被推回去，或者，再也走不出來。
愚蠢的他，妄想從女人口中得到答案。答案，他只能靠自己找出來。
答案是甚麼？
找巫，讓他助他。
他有信心說服巫助他，可是見不着巫，一切都是枉然。
桌面的另一邊放着洛登王的王冠，上面有十二塊金葉。洛登王失蹤了十二日，成了洛登王，洛登王失蹤了十二日，再次成了洛登王，過了十二日，洛登成了洛登王。
洛登鬆開握刀的左手，任由小刀落在地上。聽着地上那一下沉悶的響聲，洛登低頭，彷彿這才發現自己鬆開了手。
不，他早成了洛登王，這十二日，他一直都是洛登王，直到黑暗找上他。儀式安排在十二日後，只是象徵意義，厄爾比人卻把象徵意義看成比生命更重要。十二日，必須是十二日，不能長，不能短，否則，儀式將沒有意義。
這十二日，他見不着巫，將不能延長這十二日。這十二日，他見不着巫，卻能縮短這十二日。不足十二日，厄爾比人將會陷入恐慌，厄爾比人將不知所措，即使黑暗最終找上洛登王也不得安寧。他們會竭盡所能阻止十二日提早來臨，當他們認為他們沒能力阻止，他們只能求助唯一能夠阻止的人，巫。
這是他的機會。
ns 15.158.61.23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