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諾比之眼 - Chp. 2 存在

那天，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

那段時日，早已進入隆冬時節。因此，平常都會飄著細雪，陰鬱的天空颳著寒風。很少人會在那種天氣出門，但，為了生計，樵夫還是得於日出之後，就前往樹林伐木。

樹林十分龐大，裡頭的樹木高矮參差不齊，有些僅和一位成年男性一樣高，有些樹木高聳入雲，約有二十公尺以上。

至今為止，還沒聽說過任何人能繪製出完整的森林地圖。也就是說，森林的一切，皆是未知。

不知何時起，城裡開始流傳著，這樣的一個都市傳說。

「森林的最深處，是毫無人性者，所聚集的不祥之地。如果走得太深入，就會失去人性。」

不過，充其量也只是小道消息罷了。

在市集中，樵夫佇立在不遠處，側耳聽著那些人訴說「傳說」，他們手腳並用、口沫橫飛地，把「故事」講得繪聲繪影。但，聽起來就跟技術高明的騙子一樣，什麼擁有特殊能力的怪獸啊、怪獸的樂園啊，聽起來根本是嚇小孩用的故事。

樵夫聽了忍俊不禁。真有那樣的「怪獸」的話，他倒是挺想瞧瞧的。過了大半輩子的人生，自小就在樹林與城鎮中穿梭，平淡地度過一天又一天。

從前，父母總是說，外頭沒什麼特別新鮮的，所以還是早早放棄到外頭走跳的想法吧。安安穩穩地過生活，過得充實幸福，那就好了。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來至，他們都還是不斷地向樵夫道訴著如此論調，直到親眼看見，他們最後安詳且幸福的睡容，樵夫才真正確定，這世界上最大的幸福，的確就是和父母一樣，能不帶痛苦、毫無掛念地離開。

他沒有手足，也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在外頭認識的那些人，總是嚷嚷著，活著的時候，就是要去多看看這世界的風景萬千，不然這輩子就算白活了。當樵夫向他們說出父母的幸福理論時，他們都嗤之以鼻地看著他，稱他為「無聊的人」。

他們不懂，這樣的生活其實已經很足夠了。

雖然一開始，他的確會羨慕他們所擁有的自由，可是，樵夫常常看到他們，沒有得到父母所說的「正常」幸福。賺了大錢、擁有許多喜歡的人事物，卻總是要畏懼著失去、害怕任何改變，這樣的人生，實在是太辛苦了，倒不如一開始什麼都不要有，錢夠用就好、自己能夠豐衣足食就行。

心裡早已決定要終生遵循父母的教誨的樵夫，始終未婚，更衍伸出了自己的幸福理論—他不想要有小孩，也不想要終身伴侶，自己一個人過，過得足夠就好，不想再多了。

他的父母並不贊同這樣的行為。然而，在彌留之際，他們最終默許了，即使，他們底心終究是希望，有人能將香火門楣不斷地傳承下去，不過，畢竟生而為死，一切終會成空，任何執念都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感受，他們就是帶著如此信念，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圓滿了缺憾，闔上雙眼。

他們過的是多麼完美的人生，樵夫心裡想。

他從來沒有為誰而哭過，即使父母在眼前臨終，也無法使他淚流。

心，只是平靜。

平靜，如一窪死水。

也是自那天起，他徹底地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因為再也沒有人會對他呼喚起那幾個字。

再也用不到的東西，就沒有記得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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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在午夜夢迴之時，他做了一個夢。

在那個夢裡，他發現自己正躺在誰的身邊，那人用手撐著身子，與他有說有笑。

那種感覺很是溫暖，他的髮絲被那人輕輕地撩著，耳邊傳來十分輕柔的聲音，他很確信，那人既不是母親，更不是父親。畢竟，父母親從來沒有像這樣，這麼靠近他。但他始終看不清楚那人的長相，只是心裡不斷湧出一股，想與之白頭偕老的衝動。不論性別、年齡，他只是想將這位，願意與他如此親近、親密的人，永遠地在一起。

「碰！」

頭猝然撞到一旁的床樑，讓樵夫驚醒。

他才發現，自己的臉龐、被子、枕頭，都早已被熱淚給浸溼。他將身子縮在雙臂底下的那刻，方才明白。

自己，其實比誰都渴望，渴望著，擁有一個，真正的，溫暖且「幸福」的家。

可是，那終究是妄想。在醒來幾個時辰後，這個夢便漸漸地從腦海被抹除，因為它是不被信念允許的感受。6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Idh8H7Z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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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終於到來。

熙和的陽光，自牆上的十字窗透進，輕輕地爬上枕上人的雙頰，吻醒了他。

等待這一刻很久了。

諾比倏地睜開眼，輕巧地下了床，前往客廳。

推開客廳的大門，映入眼簾的，是一把做工精緻的小斧頭，斧面映著早晨柔和溫暖的陽光，斧柄上，還系著一段色澤亮麗的水藍色蝴蝶結緞帶。

「哇啊—」

諾比興奮地衝上前去，一把將放在桌上的斧頭握起，轉著靈動的雙眼，仔細地端詳著。

是我最喜歡的水藍色，師父一直都記得！

「怎麼樣，諾比，你喜歡那把小斧頭嗎？」

聲音從後方的房間傳來，諾比轉頭看向從房間裡，掛著溫暖微笑，緩緩踱步出來的師父。

「最—喜歡了！這把斧頭真是，太棒了！」諾比的眼神放著光，喜悅之情溢於言表「雖然，形容開心的詞彙，我還不是懂得那麼多，但，師父，我真的非常開心，謝謝你！」

師父走向前，一面說著「你喜歡真是太好了。」一面溫柔地輕撫諾比的頭。

啊，好痛。

師父的手，明明已經刻意繞開耳朵的部分，但感覺還是好疼。

諾比雖這樣想著，卻依舊擺出非常快樂的笑容，身後的尾巴也因喜悅而飛快地搖擺著。

「蛋糕等我們一起出門砍完柴後，再回來吃吧。」

「好—！」

沉浸在生日喜悅的兩人，一同踏著和煦的陽光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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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諾比生平以來，頭一次提著斧頭，和師父一同出外砍柴。

森林真的好大，總覺得比從前看到的更為廣邈。

越走進森林深處，諾比越情不自禁地驚嘆著森林的瑰麗之景。

他突然不自覺地憶起，小時候某次，跑到森林的一處小徑玩的冒險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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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也是一個如今日的早晨，小諾比因為在家裡實在待得慌，就忍不住趁著師父外出時，偷偷溜到了屋外去。

還看得到房子的水車及屋外的溪流，一定沒問題。

小諾比興奮地朝森林深處逕直衝去，森林的樹叢上，有許多野莓及漿果，色澤各異、五彩繽紛，他忍住了想就地大快朵頤的願想，因為，這些可都是最珍貴、天然，也是最適合拿來做成顏料的素材，就這樣吃了實在可惜，他將不同顏色的漿果摘下，放進自己的小布袋裡。

至於，野莓就偷摘幾顆回去吃亦無妨，反正不要被師父發現就好，想到平常都被師父稱作「乖孩子」的自己，今天是初次叛逆，小諾比內心便不禁喜悅了一番。

他坐在衝破土壤的樹根上，一面大啖著野莓，一面興致昂然地測試著顏料的彩度，為此，他也帶了幾張紙出門。

真是太有趣了！

小諾比看著被顏料混色得十分繽紛的雙手，樂呵呵地笑著，那是他與自己靜謐而愜意的小時光，是師父所不知道的那個他，為自己布設的一方小天地。

即使如此，他心中仍是非常冀望著，哪天，師父也能感受到繪畫的樂趣，進而加入他，他實在太渴望能和師父一起畫畫了。

過了好一會兒，小諾比已將手上的所有染料都測試完畢，並將其製作成可供上色的染料，他心滿意足地將其餘的漿果，以及一些小野莓放入囊中，在師父歸家前，他必須先行一步。

忽然，有一個身影映入眼簾。

是鹿？

還是......兔子？

他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眼前的生物，形體雖是鹿，卻有兔子的耳朵，一對偌大細長的雙耳，正靈動且輕盈地，在空氣中點動。

小諾比嚥了口口水，往前移動身子，想一探究竟。

剎那間，他與眼前的生物對上眼。

空氣彷彿凝結於瞬息之間，下一秒，那生物扭頭就跑，而小諾比也下意識地跟著跑了起來。

但，畢竟四隻腳跑得還是比兩隻腳快，小諾比很快就跟丟了，直到完全看不見那生物的身影後，他才停了下來。

一回望，過度繁茂的森林，早已將回程的路給吞噬—他完全認不出，方才是從哪條路跟來的。

「鹿—兔子—你在哪裡？」

剎那間，不知是直覺，抑或是求生的本能，忽地從心頭竄上，他知道，前方有不詳的氣息，絕不能再向前了。

往回走，快往回走！

小諾比開始有些急了，他緊緊揣著自己的小背包，一路快步往回奔。

那次的驚險歷程，是在小諾比再也找不到回途的方向，而害怕地大哭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最後於近中午時，被循聲而來的師父帶回家之下，平安落幕的。

一路上，師父都沒有對他說什麼，沒有責怪，亦沒有過問他擅自跑出家門的原因，只是在中午時，煮了一碗熱騰騰的湯麵給他吃。那是諾比一輩子都想牢牢記住的滋味。

在睡前的晚安故事結束後，師父柔聲對他說：「以後別自己一個人跑到森林深處了，如果你真的想去，等你再長大一點之後，師父可以帶你去。」

「真的嗎？那，我們約好了唷，說謊的人會變成小貓咪唷！」微弱的月光，映照著兩人相視而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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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比？快跟上，我們快到囉！」

師父的叫喚，使諾比從回憶中醒了過來。

那次的冒險至今，也過了兩、三年了呢。師父一直都是這樣，雖然沉默寡言，但他對我的愛，總是能從行動中感受到，他絕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諾比於內心，重新確認了這樣的信念後，便盈滿笑容地跑向師父。

「好—馬上來！」 6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FUZwKtOq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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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地放好木柴後，諾比和師父便到各自的工作地點站定位。

其實，這並不是師父第一次帶諾比進到森林去。

有時候工作真的忙不過來，或是市場需求量比較大的時期，師父便會請諾比幫忙，工作內容是：撿起還可勘用的葉子、樹枝、木屑；或是幫忙種新的樹苗，這些工作，諾比都做得很仔細、又快又好，讓師父對他的學習能力感到十分驚喜。

在工作的空閒時間，諾比也會坐在樹樁上，一邊休息、一邊觀察著師父的砍樹動作，回程路上，他更會把一天的觀察，以及有疑問的地方進行仔細的詢問。這些行為，都使師父越發確信：總有一天，諾比一定可以繼承他的工作。

然而，諾比今天的表現，卻是頭一次讓他感到失望，只見諾比時而望著自己，時而東張西望，他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

在中午休息時，諾比感覺更加心不在焉，不斷前後顧望、俯仰身子，感覺就像不耐煩地等待回程似的。是因為想吃蛋糕嗎？還是這次工作太累了？師父不斷思考著各種可能性，心緒越積越多，使他開始不耐煩起來了。

「諾比啊，你還好嗎？」

「啊？我、我很好呀！」諾比因為太過專注於思考，被師父突如其來的聲音給嚇到抖肩膀，「師父……怎麼會突然這麼問呢？」感受到師父語氣中的幾分不悅之情，使他感到侷促不安。

「沒什麼，覺得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我擔心是不是你早上沒有休息好？還是想吃蛋糕了？又或者是不太習慣斧頭的重量，我可以幫你改一改—」

師父連珠炮似地不斷提問，讓諾比有些心虛地抖抖肩，他的雙眼朝右上方轉了轉。

「我……我的確是，有點需要……呃……需要先回家一趟。」諾比勉強地扯開笑容，雙眼放光地看著師父。

「那我陪你回去吧，今天提早回家休息。」師父忍不住嘆了口氣。他原本想問諾比，到底是因為什麼事，讓他對工作如此漫不經心？不過，有些時候，不去過度詢問、只是靜靜陪著，反而能夠讓對方安下心來，直到他真正想說的時候，再請他說會比較好。這是他多年來，在市集上觀察不同家庭互動，進行自我反思後所得到的結論。

「啊，不用啦師父！我回去一下子就好了，我要回去是因為……因為我肚子痛！」

「什麼……肚子痛？」師父察覺到，諾比是在找藉口回去，那不是真心話。但，這又是為了什麼？

不等師父反應，諾比便快速攫起小背包，朝反方向去—

「別急著走呀！」師父一把抓住諾比的右手，「如果再讓你一個人走，我擔心會又像上次那樣。」

師父很擔心，我知道的。

可是，那個東西，現在還不能被發現啊。要讓對方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拆封那份飽含心意的禮物，才能製造出「驚喜」。

在讀過許多書之後，諾比才知道所謂的「驚喜」是什麼意思，就像他，雖然從小就一直期待著，師父有天會送他一把斧頭，但在前一陣子，師父就先告訴他這次的生日禮物會是什麼了。他只能夠期待著「那一項」禮物，而且通常不會再有其他變數。師父的確言而守信，但這之中，卻少了未知的「期待」。

諾比想要給師父，所有他喜歡的、想要的事物，即使是氣氛也會努力地營造出來。如果那個禮物，在這裡就被師父發現，那他可就前功盡棄了。

「師父。」

此刻，諾比眼神無比堅定，沒有絲毫動搖及閃爍，他全神專注地看著師父，只希望他可以也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接下來所說的每一句話。

「我可以的，我一定要先自己回家去，請不用擔心，等等如果我解決了肚子痛，一定會再回來找你，不會再像那樣受傷的。」諾比飛快地補上了一句，「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因為，我已經長大了呀。」

語畢，兩人間沈默了半晌，那短暫卻悠長的時刻。

「是嗎……。好吧，我了解了，那就趕快去吧。」終於，師父也對他投以認真而專注的目光，「我會在這裡，等著你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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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快地趕回家後，諾比衝回房間，接著將手伏在地上，賣命地伸出右手，從床底深處，抓出一個小鐵盒，開了小鎖、將上層的白紙拿走，再解開纏在上面的麻繩及葉子，最後，才將裡頭輕薄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拿了出來。

那是一幅，要送給師父的親筆畫。

那幅畫上，原本只畫著他和師父，手拉著手在樹林間散步的畫面，整張圖其實早已完成了，但，今天早上所看見的光景，讓諾比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把它添加上去。

一道破曉的朝日暖陽，自林間慵懶地灑落，照射在有諸多凹痕，卻依舊十分透亮的斧面上，而斧面的光芒，反射著那張清癯卻堅毅的臉龐。在那一刻，諾比彷彿才真正看清楚，這位照顧他七年的男人，究竟是什麼樣子。那畫面實在太美，諾比只能不斷地想著那幅畫面，才能不致遺忘。

人們總是會對美好的事物轉瞬即忘，但他不願自己同是如此。

沒有時間細想，在顏料散落到紙上的各個角落時，諾比只是不斷地回想，頃刻間，他感覺作畫的人不再是自己，而是來自靈魂深處的鍾情凝視、是一種溫柔的撫觸、是熾熱到快要把心給徹底化無的渴望，他彷彿與時間合而為一，甚至不再想去揣測，師父收到畫的喜悅會有多少。此時，諾比已無比確信，師傅會同此刻的他一樣，打從心底深愛著「它」。

終於，補上了靈魂，這幅畫作，真的完成了。

這段時間究竟過了多久，一切再無感受，他唯一只知道，自己看著那幅畫，就這樣端坐在原地，靜靜地流了好久的眼淚。

就只是，靜靜的，流著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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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傍晚，諾比坐在餐桌前，和師父一同唱著生日快樂歌—當然，連同他的那把生日小斧頭一起。

「諾比，祝你生日快樂。」師父溫柔地笑著。這已是第七次這樣看著諾比如此說道。

在這個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是如何誕生，也不知道真正的生日究竟何日的世界上，諾比卻擁有一對深情款款的雙眸，銘刻著他的每次成長。

「師父，諾比也想誠摯地祝福你，生日快樂。」在黑暗中，搖曳的燭火映照在他的眼眸中，從那對溫潤的瞳孔裡，諾比看見了蠟燭、生日蛋糕，還有他自己，他心裡出現了一個想法：永恆若是能具現化，那副模樣，絕對會是「此時此刻」。

『呼』

他們兩人，在許完心願後，一同吹熄了蠟燭，一年結束，又一年開始了，七年如一日地過了。

在吹熄蠟燭、享用過蛋糕後，諾比便請師父等等，接著，他鄭重地將畫作拿出來，他其實心裡很是緊張，卻還是故作鎮定。

「師父.......這是要送給你的禮物。」

他緊張到沒看著師父的表情，事後卻倍感後悔，因為他所期待的，其實就是當下那一刻的表情。

師父先是深吸了一口氣，從他的雙手將禮物接過去。

沈默持續了好一陣子，諾比的視線自從拿出畫作之後，就沒有再從地上移開。

「很漂亮。」師父沉穩的嗓音，打破了那悠長到令人窒息的沈默。

諾比的呼吸凝滯了。

師父剛才說，「很漂亮」，是嗎？

他終於將視線移到師父身上，只見師父仔細地端詳著畫，那眼眸因專注而深邃無垠，就像諾比下午的感覺，兩者絕對如出一徹。

「真的很美，諾比，雖然我能說出來的語彙真的蠻少的，但我是真心喜歡這幅畫。」師父眼眸中的溫潤，止步於此刻的永恆。

「可是.......，師父接下來說的這段話，希望不會讓你失望。」只見他用力吞了口口水，再次深吸了好長一口氣：

「師父希望，你不要再畫畫了。」

.......什麼？

什麼？

師父剛才，說了什麼？

諾比感覺靈魂不再是自己的，身體也不是，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抽乾，有什麼東西差點從喉頭深處衝出來。

他抑制住這些感受，只是靜靜地問了一句：「為什麼呢。」

這句話的口氣，已然不再是提出疑問，而是赤裸裸的反抗。

在諾比意識到這一件事時，師父已經緊鎖著雙眼，像是在做四個選項都沒有正解的選擇題。

「諾比，師父很抱歉，但—」

是因為什麼？

此刻，他才發現，自己說不出來，說不出希望諾比不要再繼續執筆作畫的原因。

砍柴可以賺到錢，畫畫可以嗎？

不，明明不是因為錢的原因。即使那是他腦中首先閃過的念頭，但那並不代表全部。

仔細想想啊！諾比正等著一個可以被接受的回覆，不能就在讓他受傷的情緒及氣氛中，斷然結束這次的生日慶生會。

因為畫畫會影響到工作表現？可是.......他深諳諾比的個性，早上的狀況只會是偶然，如果這次允許他繼續畫畫，未來，他就會在這之間取得很好的平衡，把各種影響降到最低。因為，諾比對於他所下的任務及要求，絕對都會盡他所能地做到最好。

那不然，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會這樣下意識地，拒絕讓諾比繼續畫畫的箇中原因，是什麼？

腦袋好疼、好疼。

他的腦中，隱隱約約出現了父母的模樣，好模糊，但他的心正無比刺痛著，那個小時候的自己，也開始出現在他們兩人.......之外。但他們都站在那幢房子底下，他們都是那裡的人，是家人，是........

一股想哭的感覺直衝腦門。

諾比發現，師父的鼻頭早已惹上一陣赭紅。

為什麼？

坐在椅子上的兩人都陷入了各自的苦思當中。他們曾各自以為，自己很了解對方的心思，但，這一次他們卻無法了解彼此的沈默，究竟是為了什麼？

師父，就這麼討厭我畫圖嗎？

因為我的外表異於常人，所以不能去上學，會像上次那樣被討厭和欺負，還可能丟了性命。

因為森林深處很危險，會像上次那樣迷途而找不到回家的路，還可能會因此而失去彼此。

因為.......

這種感覺很奇怪，也許這就是圖畫書上寫的「委屈感」吧。還真是實際，就這樣透過生日學習到了呢。

諾比的眼淚剎然湧出，但這和下午的那份感受迥然不同，他只覺得心一陣寒涼，他後悔把方才的火光給吹熄了，連肉眼所及之處都已不存殘煙。

「沒關係的，師父，諾比明白。」率先將這份沈默劃破的是諾比，他看著師父，內心千迴百轉，雖然有很多想傾訴的，但他最後選擇什麼都不說，深深地感覺到沒來由的疲倦與無力。

「師父請先去休息，我也......」諾比再也說不出話來。

「嗯，先去休息吧，我也很累，先去休息了。」

師父將碗盤全數端起，並將剩餘的蛋糕也帶走，「這裡我來處理就好，你先去睡吧。晚安。」他補上了這句話。

好。

諾比用盡全身最後一點氣力答覆師父，朝桌上那張被留下的畫，投以最後一瞥，此時，雖然肉眼可見的眼淚已然止息，但它卻轉而流向心間，使他的心因灼熱而劇痛不已。

今晚，就這樣結束了，真是荒謬呢。

明明想給師父驚喜，卻讓他這麼難受，也讓自己因此而感到痛苦，這是諾比從未料想過的，他的腦袋也早已無暇思考。

「師父，生日快樂，晚安。」

無論如何，他始終說不出：謝謝你，這三個字。以前雖然能不假思索地道出，但現在，此時此刻，他實在沒辦法講出這三個字。

好煩啊，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諾比突然有個想法，自他腦海裡竄出：其實，我根本不了解師父，師父也完全不了解我，這七年來，我們都只是活在彼此了解、和樂融融的假象中。

晚安，諾比，他對自己這麼說道。

很快進了房，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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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諾比關好房門後，師傅也一個人獨自坐在沙發上沈思著。

「諾比，對不起。」

這是他第一句想要對諾比說的，但他說不出來，內心深處總覺得，自己其實是對的，是為了他好。

可是，剝奪諾比喜歡，甚至是引以為傲的事物，難道就是對他好嗎？

自從父母過世、某天發了那場夢之後，他就不停地思考，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快要成為哲學家了，可是......如果哲學最後的底蘊，是痛苦和孤獨，那他寧可不要思考，只想要像父母一樣，單純地過日子。

但那終究，終究不是他要的幸福。

真正的幸福，是自諾比來到身邊之後，才開始的。

做了那場夢之後，他感覺自己與諾比的相遇，簡直是不可多得的美夢成真。

那，他真正害怕的，究竟是什麼？

就在他躺上床，看著檯燈一旁的畫發呆時，還是想不透。

直到那天來臨以後，他才透過回憶，重新了解到，當初的這份不安與無助感，究竟為何。

是「改變」。

他害怕改變，畏懼著失去，畫畫的每一筆畫、每一種色彩，這之中都蘊藏了多種可能性，透過各種排列組合延伸至無限，每一種可能性都代表著「改變」，改變卻不永遠意味著「新生與獲得」，相對地，它伴隨著更多的「死亡與逝去」，他興許同時害怕兩者，因為特別傾向任何一方，都不會真正抵達穩定與平和的境界，但現在，他更想要前者多一些，可事到如今才明瞭這些，終究是沒有任何意義了，他再也無法看到自諾比手上誕生的色彩，能夠帶來什麼樣的「改變」。

即使早已年過半百，他還是將這樣的「幸福理論」帶給下一個人了，用那樣的方式告訴諾比，又是在那麼重要的場合，想不記得都難。

拜託了。不要再將這段「幸福」傳遞下去了，諾比，你一定要找到屬於自己的，定義屬於自己的那份，幸福。

只因為，你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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