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 舊的世界與新的時間（2）

「運氣真好，今天沒多少人。稍微走一下，應該能找到位子坐。」女孩的聲音很輕柔，並且帶著一些童稚。

在女孩的領路下，陸月同她來到一處公園。期間女孩似乎仍顧及陸月的腳，走得不勤快，還時不時回頭注意陸月的步伐。

公園的中心是一座雙層圓環的二層噴水池，像一座小城堡，墨綠色的青苔攀爬在噴泉階梯邊緣。水柱化成弧線，在陽光下晶瑩剔透，濺起的水花也如泡沫一般潔白。

連接從噴泉到外圍的是三條有綠樹遮蔭、由黃磚鋪蓋成的道路，它們各自通向一個入口，在半路又互相連通，供予使用者不用跨越草坪的道路。

「這裡這裡！」

風吹拂至耳邊，呼喊也一併到來——陸月剛進公園一會兒，就在能看見噴泉的樹蔭下找到空長椅。身旁的女孩則是更早發現，揮揮手招呼陸月入座。

「好位置。以劇院來講，這裡就是樂聲最立體和諧，還能看清樂團動作的座位。」

女孩用手梳平長裙，讓長裙貼合臀部再坐下。灰藍裙擺與木色德比鞋之間，能瞥見一小段白皙的腿部肌膚，像白玉一樣光潔。

相隔片刻，陸月也坐到了距離她約莫一隻小臂的位置。

的確是個好位置。倘若將腿伸直，和煦的陽光恰好親吻腳踝。上半身則是受樹蔭庇護，一點微風都足夠涼爽，穿過葉片縫隙的陽光又能提供足夠溫暖。

正前方是交錯豎著路燈與矮樹的曠闊草坪，再遠點是曝曬陽光的城市。華美亮麗的噴泉孑然獨立在視野左側。

「剛才的事謝謝妳。」陸月再次道謝。

「不用一直道謝啦，我只是做了很普通的事而已⋯⋯」女孩高興地害躁起來，隨後故作鎮定介紹自己。「別說這個了。我叫庫爾德娜，妳呢？」

「陸月。」

「陸月⋯⋯好特殊的名字。妳的服裝和長相也很不一樣，妳是外地人？」

「算是吧。」

不只是外地，陸月還是另一個時代的來客。只是陸月沒辦法肯定，迄今為止穿越的時代是否存在同一片大地上。

陸月記得某個沒被刪除乾淨的瞬間——她曾對時代間的關聯做過研究，但就像大火燒過檔案後殘存的灰燼一樣，唯一剩下的只是封面一角，過程、結果⋯⋯都沒有留下。

「外地呀，真羨慕呢。妳來的地方有什麼漂亮的風景嗎？」

庫爾德娜歪著頭，欣喜充盈像是要從那雙金燦燦的眼眸中奔出。她不好奇陸月來自何方，她單純想藉陸月之口瞭解外地景觀。

見庫爾德娜興致高昂，陸月不願隨便敷衍，恰好她僅存的記憶中，就有值得接受讚譽的景致——那座覆滅的村莊。

「那裡會下長達半年的雪，漫天的銀粟在天中飄舞，孩子們全都不懼寒冷的與雪玩耍，空閒時大人也會同樂⋯⋯只要睜眼便是無盡的純白。」

那裡真的很美，雪季明明很長，但當時的陸月卻沒有感到乏味。

但一直到血月滿盈的那天，也就是穿越來到這的幾小時前，形似血團的怪物席捲村莊，將結局導向自刎。

陸月當然不會告訴庫爾德娜後來的事，那已經不是美景了，一切還是止於美好的雪舞就好。

「我很喜歡那裡，但我不能留下。」陸月說。

「陸月是旅人呢。」

聽聞陸月所描述的，庫爾德娜的目光充滿憧憬。

「我們這裡的雪很髒，更糟糕的時候天上甚至會掉冰塊——灰色，整顆髒兮兮的那種，一點情趣都沒有。」

「妳有打算出去看看嗎？」

「想，但沒辦法。我們和周邊國家的關係不是很好，政府把出入境管理把守得很嚴格。」

說話間，庫爾德娜從斜包裡翻出一個圓形白鐵盒。

陸月注意到了，畢竟庫爾德娜也沒有掩藏的意圖。她不曉得裡面放了什麼，只是靜靜觀望著庫爾德娜的舉動。

開蓋的瞬間，白鐵盒發出嘭的一聲，其密封性可見一斑。

在陸月關注白鐵盒的期間，庫爾德娜又拿出一條乾淨的白巾，裹住手指，捏起一塊黃澄色的小方片。等陸月回過神來，庫爾德娜的手指已經近在眼前。

「給妳，很好吃的。」

「謝謝。」

陸月連同白巾一起接過，用指尖輕盈地捏住。甜甜的，還有些奶香味。如果陸月的嗅覺沒有出錯，這是一塊牛奶餅乾，並且糖的添加量毫不吝嗇。

隨後庫爾德娜又繼續開口：「我很久沒見過外地人了。看見陸月的時候我很興奮哦，到現在也是。那種感覺就好像動物園開了新的館區——不、不對，是美術館展出新雕塑——也不對，不是那個意思⋯⋯」

庫爾德娜似乎想描述形容詞，但一直找不到既得體又符合想法的詞彙。

「可以直接說妳心裡對我的印象沒關係，我不會在意的。」

「其實我的重點也不是在這部份啦⋯⋯」庫爾德娜的內心糾結了幾秒鐘，遂即決定坦蕩想法。「我很好奇陸月妳是怎麼通過邊境的？那裡的守衛只看錢或身份，妳身上看起來卻沒什麼行李。」

庫爾德娜整個人貼了上來。

雖然她沒有逼迫陸月，但她眼裡的好奇心實在難以辜負。就像面對好奇心旺盛的孩童，誰忍心輕易破壞孩童的期望。

可是作為憑空出現的穿越者，陸月甚至連事發經過都難以陳述。但話又說回來，這代表陸月胡謅的理由再怎麼混亂，也不會比穿越到墓園還莫名其妙。7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ySIJFYMt2

「我⋯⋯稍微溝通了一下，然後他們似乎看我人畜無害⋯⋯所以就放行了。」陸月昧著良心說著。她承認自己不擅長說謊。

另一方，聽到回答的庫爾德娜遲疑了片刻。她的眼神一直充滿情緒，這一刻卻蕩然無存。

「也是⋯⋯陸月看起來的確很善良，也很可愛。如果是我把守邊境，我一定會放妳進來的。」

金色雙瞳眨了眨，那一份遲疑被洗刷乾淨，俐落得只剩笑意。

庫爾德娜沒發現陸月面露苦澀，這是好事，代表沒露出破綻，壞事是她可能會繼續深追下去。陸月需要用其他話題轉移她的注意力，最好還是有關庫爾德娜自身的。

庫爾德娜腿上放著裝滿餅乾的白鐵盒，而這個白鐵盒的大小⋯⋯幾乎等同斜包的尺寸，光盒子就塞不進去其他東西了。儘管專門用斜包裝餅乾盒這種事情實乃荒誕，但確實給了陸月好點子。

「庫爾德娜，妳都隨身帶著餅乾盒嗎？」

「嗯？是這樣子沒錯。這東西很好吃，無聊時解解饞，或是用來趕開車站附近堵路的小孩也有奇效。」

庫爾德娜頗有心得的坦白，並不隱諱自己宛如小孩子隨身帶玩具似的喜好。

她的笑容和伊茲維奇那些孩子如出一轍，純粹而真誠，嘴角的弧度令人難忘。或許更久以前的時代之中陸月遇過類似的人，亦或是相同的笑靨，可是他們早已不復存在，一如灰燼沈澱在泥沙中。

陸月能瞥見噴泉展開水流的翅膀，一枚硬幣被寄託著願望被拋進水池中，激起矮矮的水花——庫爾德娜就在眼前，形狀漂亮的耳朵掙脫出髮絲的覆蓋。

她大概二十來歲吧。雖然肌膚有些蒼白，身板也很消瘦，但她的臉龐仍舊保留了她這個年紀該有的光彩。黑眼圈會看起來很明顯，也只是半框眼鏡因陽光照射產生的陰影與真正的黑眼圈堆疊的錯覺。

而且最耀眼的，是庫爾德娜的金瞳，猶如毫無雜質的琥珀。很漂亮的女孩子，雖然有點愛說話，但這不失為一種優點。

「而且我有時候會頭暈，我後來發現，越甜的東西越能抑制，很神奇吧。」

庫爾德娜自己又拿起了一塊餅乾，將餅乾「啪嚓」一口咬斷。

咽喉隔著薄薄的皮膚微微浮現凸起，由上而下滑落。她注意到陸月手上原封不動的餅乾，眼神彷彿在催促著陸月趕緊吃下去。

「不喜歡嗎？」

一經提醒，陸月才發現自己只是捏著餅乾，始終沒有動口。

「不，我很喜歡。」陸月搖頭回應庫爾德娜。「我開動了。」

陸月將餅乾緩緩抬至嘴唇前緣，動作輕柔，謹慎到令人無法聯想到她只是在公園吃一塊餅乾。

不知為何，庫爾德娜的視線很炙熱，像是在報復剛才陸月對她的觀察。

陸月張開微紅的雙唇，脆裂聲自牙間迸出。餅乾很甜，卻不會掩蓋奶香，想來愛吃甜的人難以拒絕。

嗯⋯⋯庫爾德娜應該就是愛吃甜的人。

想到這裡，陸月淡淡地笑著。

「謝謝招待，味道很好。」陸月的舌尖輕快地滑過嘴唇，將碎屑舔乾淨，順帶濕潤略乾的嘴唇。

「還要嗎？」庫爾德娜晃了晃尚未關起的盒子。

「謝謝妳的好意，我滿足了。這應該不便宜吧。」

庫爾德娜接過陸月還給她的白巾。風吹至兩人之間，飄動的柔軟布料讓對折變得麻煩。

「是不便宜，因為是進口的。現在價格被特定的商人管控著，比去年還要貴一倍了。」

「妳好像很喜歡外面的事物呢。」

「我以前有跟家人出去過一次，是去東邊的國家。但就只有那一次而已，現在已經沒辦法了，無論哪一個都是⋯⋯」

庫爾德娜第二次用「沒辦法」來講述國家，但這一次感覺並不只限於對國家的無奈，似乎還包含更深層的感概。

庫爾德娜還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視線在白鐵盒與陸月之間徘徊。

「抱歉，讓妳聽一個陌生人說喪氣話。」

「沒關係。妳剛才幫我的時候我也說過想要報答妳。我雖然沒什麼值得驕傲的能力，但假如是傾聽或談心我還是辦得到的，說故事也是。」

陸月經歷的絕對比庫爾德娜多，不只歡樂、平靜、失落。她更瞭解的是人類在被死亡蠶食時那種難以剝離的，充滿悲傷、憤懣、嗟怨⋯⋯卑微卻又渴求希望的情緒。

所以無論是提供安慰還是接受遷怒，陸月都有自信能做到最好——因為這是死亡賦予不死者的殊遇。

「陸月，因為妳是來旅行的，我沒辦法侷限妳的旅途，但我還是想問，妳還會待在這塊城區嗎？」

「應該會，我不會跑太遠。」

「太好了。那剛剛妳說的報答，我想拜託妳一件事。」

「嗯，只要我能做得到。」

「我之後還想找妳聊天，聊一些外面的事物。」

「當然可以。」

一個簡單到不可思議的報答。陸月在上一個時代待了七個月左右吧，能說的內容很多很多。

陸月笑而頷首，她猶如只限於故事書裡才會出現的人物。

沒有妝容，沒有裝飾，就連衣服也只是一件樸素到無趣的白色連衣裙。縱使毫無閃光點，陸月卻無時無刻發遞一種沈靜的美，以及平易近人的溫柔。

庫爾德娜的心中得出一個很奇妙的結論——一定要帶陸月去全城最好的酒吧喝酒。

「——？」

正當庫爾德娜陶醉在那間橡木酒吧和陸月盡情暢飲的想像時，陸月的粉瞳中一抹不詳的血紅閃過，宛若蟄伏於眼球下的血魔故意現身，狂妄地招搖身姿。而後又是瞬間，血紅便不復存在。

那是什麼—— 庫爾德娜堅信是錯覺。異色瞳很稀少，但並非不存在，可人類的眼睛始終不是調色盤，無法隨意變換色彩。如今看回去，陸月的雙眼依舊是粉與灰。

「怎麼了？」

「沒有。」庫爾德娜小幅度的搖頭，並沒當作一回事。「能和妳說上話，我很高興。如果有什麼關於城區的問題，可以來找我。我幾乎每天中午都會來這附近。」

庫爾德娜說完，一陣沈悶的鐘聲便從遙遠的一方敲響。耳鳴似的隆隆聲驚醒樹梢上的鳥雀，鳥鳴混雜鐘響，最終漸漸被腳步聲掩蓋。

彷彿連城市都在告訴兩人，她們的交談該吿一段落了。

陸月沒有行程，所謂時間在她身上只剩下一串虛無縹緲的數字。但她身旁的庫爾德娜必須離開了，她的時間很清晰，她還追逐得到時間。

「這裡的鐘每個鐘頭會響一次。我和僱主約好的時間差不多了，必須要搭下一班電車才行。」

「嗯，這段時間謝謝妳，庫爾德娜。」

「對了，西城那裡不要去，那裡沒什麼有趣的東西。以後有機會再見面。希望妳有順利的一天。」

「妳也是。」

道別過後庫爾德娜快步離開。在公園外圍，她嘗試再看了一眼陸月，但已經只剩一道白色的身影而已，看不清那雙別樣色彩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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