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十九日
昨晚,我們首次共處一室就寢,但我們並無任何進一步的事。而事實上,我們幾乎整晚都未能入睡,由於明天還有一大堆事情要思考處理,我們沒服安眠藥,這個新婚之夜,似乎還真獨一無二──
────
「由今日起,與我共寢吧。」
剛才的爭吵過後,偌大的會議室只剩下我們倆,感覺連空氣流動都會產生回音。阿特拉斯雙眼通紅,似乎還未恢復正常,他的脾氣相當暴躁,只有我在身邊時才會有所收斂,剛才他指令要我先離開,大概就是因為他有必須要發泄出來的怒火。
晚上,我就隨他到屬於他的房間。辦公房與寢室是相連的,平時要是不用到別處的話,我就是在他的辦公房內工作,至於寢室是怎樣,我倒是一無所知,我們搬遷至這個地牢,至今還不到四個月,加上需要處理的事如山一般多,因此除工作以外的事也沒那閒情要去管了。興建之初已經被劃為總統專用的房間,寢室面積固然比我們的房間都要大,只不過除了基本的桌椅及一張單人床外,並無甚額外裝潢,因為他是一名禁欲主義者,非但不煙不酒、而且幾乎不吃肉,對於放縱享樂之事亦無甚興趣。除工作以外,我所知他的興趣大概就只有繪油畫,不過那也是以前的事了,自從局勢開始惡化之後,我們從早到晚都在處理各種事情、開各種會議,早已無暇去想自己的嗜好。
「床是有點擠,不過這樣就能俟得更近了。」只亮著微弱書桌燈的寢室內,他罕有的說著不正經的話,難不成是想有進一步的行動?不過,之後我就明白,這句話完無言外之意,他就真的照字面的意義去做而已。
「伊利亞,今天的事我想你大概知道了。」阿特拉斯半躺在床上,背靠著牆,然後若無其事的說著令人不安的事。
「現在這種情況,我們基本上不可能有命離開,我已經為此作初步準備──要不我宣佈投降,然後被俘虜凌辱處死、要不我們在聯軍抓到我們之前自殺。自殺的話,可以用手槍射擊後腦,中槍的過程不會有任何痛苦,因為中樞神經已經被完全破壞,來不及感受到痛覺便會死亡;若是害怕扣板機的感覺,可服用氰化鉀,藥力開始發作的時候會比較痛苦,不過這感覺只會維持很短時間,很快便會失去意識,大概兩小時內就會死亡。」
他就像平時宣告處決犯人一樣平淡,不過這次被他宣告處決的,是我們自身。
「我們……真的已經走投無路了?真的沒有其他方法了嗎?」這不像是我所認識的阿特拉斯……他從不認輸,縱使是他理虧,他寧可強詞奪理迫對方就範,也不會乖乖認輸。
「這五年來,他們到底有多少人命喪於我麾下的軍隊,已經多到無法計算了,他們不可能不向我討這筆債,由我知道狀況開始惡化時,已經有心理準備。唯一沒準備的是,身邊知情的人竟然聯合起來集體騙我,讓我完全錯判形勢,現在已經連逃亡的機會也失去了。」
抱歉,看來我會連累你。
阿特拉斯抬起顎望向天花,嘆了一口深而長的氣,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如此低聲下氣的向我道歉,低聲下氣到彷彿他才是我的秘書。
「……這個決定,你告訴他們了?」只見他輕輕搖頭。
「明天我會召開一次會議,跟他們幾個商討這件事,他們幾個跟我一樣,早已在聯軍的處決名單之內,不可能獨善其身,就看看他們會否有更好的提案。」
我點了點頭,然後打算下床去準備明天開會的文件,然而我的手卻被他牢牢拉著。
「新婚之夜,總不能讓你就這樣簡單的睡吧?」
咦……!?難不成他終於想起這件事……?不過,我好像還有點未準備好啊──
「今天罵完那班廢人,後頸至額頭一帶不時就刺痛一下,大概是氣血不暢順導致,你就幫我將它按順吧,不然我睡不了。」
.......................................................................................................................
唉……我認命,我怎麼會覺得他突然會懂得浪漫呢……?
────
早上十時正,會議正式召開,與會者依次序是阿斯拉斯、骷髏面先生、戈斯拉爾小姐、胖大叔,還有我這個秘書作會議紀錄。我跟阿特拉斯在靠牆的一邊,他們三人就在我們正對面,巨大的桌子就只有五人開會,感覺份外空虛,也沒辦法,高層官員及軍官基本上不是戰死就是都被俘了,僅餘的前線軍官都已去前線作指揮,無法抽身,所以這聚首一堂,已經是阿里昂黨的所有高層了。
「你們有新消息向我報告嗎?沒有的話,就我先說我現在的決定。」會議中,阿特拉斯率先開口,看起來就跟往常一樣沈著。
「總統閣下,根據最新情報,聯軍已經完成對整個首都圈的包圍,暫時未發現有進一步行動;至於我們能夠調動的守軍,不足五千人,而且不少是欠缺作戰經驗的新兵,以及從少年團徵集的童兵,要是聯軍攻進來,大概不到一天就會抵達總統府。」率先匯報的是戈斯拉爾小姐,她是黨的宣傳部長,原本是負責管理大眾傳媒,現在就兼任了情報統整及向總統匯報。
「看來我們只能舉手投降了……這地堡可沒有長得足以通往首都圈外遠處的隧道,縱使我們能不被發現一直躲下去,糧水也會先耗盡。」
這些話聽在阿特斯拉的耳中,他大概早已心中有數,因此他並無特別反應,只是將昨晚想好的計劃公佈──
「其實我已知道我們大勢已去,這種情況之下我們只有被殺或自殺二途選擇,我認為,與其被俘虜,面對百般凌辱後問吊,不如趁還有選擇的機會時,將結束生命的方式掌握在自己手中更好。下面的人我不管,但你們應該都知道,我們這層級的人早已在聯軍的處決名單之內,一但被俘,死刑是唯一方案──」
阿特拉斯像是醒起自己說漏了甚麼,突然打住,並轉個頭靠向我的耳邊低語──
「……你大概不在他們處決的名單內,但他們一定會想辦法將你虜回去,他們會對你所知的情報很感興趣,所以我不會勉強你跟我們一起,只是我擔心他們會令你比死更難受……」
「……我還是覺得,一日未到最後一刻,我們還是應該繼續嘗試去想辦法的。」當然,我也不知道還有甚麼辦法,這樣說其實倒是自欺欺人。
「嗚……我可不要就這樣死啊!我還有很多名酒未來得及品嚐,還有我收藏的名畫還未看夠,我可以花我的儲備買通放哨的士兵就好。」胖大叔到這時候,才只顧著自己的享樂,所以才讓大家私底下這麼討厭他,他之前到底是怎麼成為空軍總司令也令我相當疑惑。
「請問你打算為多少人買路?你打算帶上多少你的私藏去買路?」阿特拉斯問,我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又想要爆發。
「這個……就我們在場的所有人吧,別跟其他人透露,不然──」
碰!
阿特拉斯的拍桌聲使胖大叔頓時靜止了所有動作。
「你以為你帶著這麼多貴重品出去,守城的士兵會察覺不到有問題!?你未抵達敵軍的哨崗,我軍的士兵便已經將你抓起來了,你覺得前線的士兵會放過丟下自己私下通敵求活的高層?……」
「不,我不應該阻止你,我應該派人將你送到防線邊界,你就試試你會否有命全身而退。」
本身已經凝重的氣氛,現在變得更加令人窒息,看來似乎已經無任何方法了……
「那你說!?哪有長官如你這樣窩囊廢叫部下跟自己一起自殺的──」
碰!!碰!!
「赫爾利。林戈爾德!你到底是否知道自己在說甚麼!?自我委任你為空軍總司令起,你到底花了多少時間在打仗?你幾乎所有時間都用在收受賄賂跟搜刮戰利品,要不是我念在你協助我建立起阿里昂的空軍、還有早期的戰功,我查處到你的所作所為時早已經將你抄家槍斃了,還得你現在天天喝紅酒嘆雪茄看名畫!?我已經讓你額外多活幾年了,你非但不感謝我還說我現在推你去死!!?」
阿特拉斯雙眼通紅而猙獰、青筋暴現的臉隱若的抽搐著,他顫抖著的右手伸到腰間似乎想找甚麼,卻似乎找不著。
「……冷靜點,你又發作了。」我輕聲的在他耳邊「安撫」他,雖然事實上,連我也想幫上他的一份罵他,可惜這不是我的身份能做的,胖大叔的確太過份了。
「總統閣下,」從會議至今一直沈默的骷髏面先生打破現場的死寂尷尬,他說話的語氣就像錄音機器一樣幾乎毫無高低起伏。
「……希洛,請說。」聽見骷髏面先生的發言,阿特拉斯的情緒立即稍為平伏了。骷髏面先生是黨衛隊總司令,他白晢而瘦削的長臉,加上小圓框眼鏡,以及高大而修長的身型,活像一副可怕的活骷髏;除了外表詭異,他的內裡亦相當可怕,他能目無表情的去執行阿特拉斯的一切命令,還有代替阿特拉斯去構思處理不同犯人及政敵的酷刑,這傢伙大概天生就是殺人狂魔;然而大概就是因為他的殘酷與忠誠,反而讓他成為了阿特拉斯的左右手,讓他負責阿特拉斯自己的警衛安排,以及處理各種髒活的秘密警察,因為阿特拉斯本人其實並非嗜血成狂那種魔人,因此他需要一個不怕死屍跟任何嘔心物體的執行者代勞。
「我有一個提議,順利的話,可以將整座城市的損失減至最低,但我們仍無法避免失去政權,聯軍還是會佔領並解散阿里昂。」骷髏面先生就像剛才完全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一臉平淡的提出建議,他那微微凹陷的眼窩使他的眼神看起來更加像是深不可測。
阿特拉斯點算示意,骷髏面先生就繼續說下去:「守城的士兵應該都已經知道最後通牒的內容,如何我們限期之前仍無回答,待聯軍攻入城之際,屆時大部份守軍會可能選擇變節,熟悉首都環境的守軍很快便會帶領聯軍找到我們。因此,我們首先要避免守軍變節,現在最可行的方法就是向守軍放風我們將於限期結束前『考慮』無條件投降,並讓消息流傳到聯軍;然後,我們需要找一個不會令人起疑的地方短暫隱居,待風聲稍為放鬆之後,我們再離開這國家,我們可以裝成逃避阿里昂國迫害的難民移居到奧羅巴;最後就是,我們需要讓人相信我們已經在政變中死去,並需要一個代表向聯軍正式宣佈投降。」
骷髏面先生的提案,似乎讓大家再次燃起一線生機,我就相信,應該還有是希望的。
「如你們沒其他提案,則將執行希洛的提案。不過希洛,在這個城市中,還有哪一處是連我軍都不會注意到存在的?此外,你打算讓誰去作為投降代表?黨的高層就只剩下我們幾個。」
「首都內其實有一片未經過開發的叢林,連道路也沒有,我可以命人在這幾日內開闢一條簡單的道路通往深處,並而預備營地及糧水,必要時可以狩獵叢林內的動物作補給。至於代表,我提議由林戈爾德先生擔任。」骷髏面先生的視線就像骨槍一樣扎向胖大叔,使他低聲尖叫了一下。
「你!……你這傢伙,說得那麼動聽,還不是為了自保推別人去死!?怎麼要是我當代表!?就不能是你嗎?」胖大叔雙手按桌猛然站起身,激動的指著骷髏面先生,不過他似乎對此視若無睹。
「你這頭怪物恃著總統信任你,私底下幹了多少勾當,你以為沒有人知道!?你揹著黨衛隊頭子這個招牌,私下殘害了多少黨友!?你除了懂得欺壓手無寸鐵的人民跟黨友,你對國家有何甚麼貢獻?你從未為國家爭取過一吋土地、也從未面對過敵軍的砲火,你到底何德何能要我代你去死?」
面對胖大叔的指控,不止骷髏面先生置若罔聞、似乎連阿特拉斯跟戈斯拉爾小姐都不以為然,似乎是因為胖大叔的名聲已經實在太差,根本沒人相信他的話。
「林戈培爾──你從開會至今就不斷挑起紛爭,就只是想要自己能活命,我還真不明白,你這個人那麼怕死,真是當年的奧羅巴皇牌飛行員嗎?你這個頭銜到底是用名畫名酒換回來、還是其實根本是虛報的?」
戈斯拉爾小姐的冷嘲熱諷讓胖大叔更加激動,他像是整個人著了火的用力拍桌──
「總之!你們要是將我留在這裡送死的話,我就立即將我們的位置通報給所有人,索性讓所有人一鍋踹吧!這不是阿特拉斯你最初的期望嗎!?」
正當阿特拉斯又想開口反擊之際,骷髏面先生出口解了圍──
「總統閣下,我們可以嘗試考慮物色首都圈內的高級軍官作代表,他們不是黨的領導層,應該不在聯軍的處決目標之內。」
「……好的,就照你意思去辦。」
就這樣,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暫時得以鬆一口氣。骷髏面先生雖然可怕,但他的確是冷靜可靠的人,因此阿特拉斯才一直重用他。
會議結束之後,我跟阿特拉斯兩人到飯堂吃午餐。這個地方無論是會議室、寢室、還是辦公室,都是清一色的方形加固混凝土盒子佈局,這裡的飯堂格局就跟監獄的樣式大致相同;不過高級人員擁有自己的包廂,外面有保安把守,內裡鋪上了木地板跟木紋紙,看起來較舒服,還有專屬的糧食配給可供選擇,尤其是肉食,雖然阿特拉斯基本上都不點肉類。最後我們就點了雜菜湯、還有乾巴巴的黑麥麵包。
「伊利亞,其實我覺得你還是可以跟隨守軍投降,我可以將你跟黨的相關檔案徹底抹消,反正外界的人並不知道你的詳情。你跟隨我走的話,萬一事敗,你也會死。」
「不,我不會丟下你,昨天我們不就成婚了?你想跟我當一星期夫妻就分手喔?」
阿特拉斯皺起眉頭,一邊用力嚼那塊可以磨牙的深色麵包,樣子看起來煞是有趣,他是對我皺眉、還是對麵包皺眉?
「……哎,我今次真的要認輸。」他將手中那塊「麥板」放進湯,然後輕嘆一口氣。
「你果然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當連我都已經打定輸數時,你卻仍堅持到底,我可是頭一遭遇上比我更頑固不願接受現實的傢伙,這傢伙似乎比奧爾。伯德(註1)那老鬼還要棘手的樣子哦……」
「要是我沒有多少能耐,大概早已被你送往集中營吞水管跟燃燒的火柴頭吧?」一早放在湯內的麵包總算浸軟了,咬起來沒那麼硬,而且較有味道,就像他從昨日開始至剛才還一直繃緊的臉。
「我怎麼可能捨得糟蹋如斯優越而高貴的民族後裔呢?建立只屬於優秀人種的世界,就是我打從一開始的夢想啊。」
其實,他這個「夢想」,我並不了解其含意,他心中所想的那個理想國度,到底是否就是之前建立的阿里昂國?雖然我沒有對他說出口,但其實我實在無法認為這樣的國家就是普遍人們所認為的理想國;不過這些已不重要了,他這個夢想已經隨著即將來臨的戰敗而灰飛煙滅,將來的夢會否重臨我不知道,但眼前我們還能好好端在一起的才是最重要,雖然這似乎是自私短視的表現。
「感謝總統閣下認可小女子是優秀人種的一份子。」我打趣附和他,並舉起右手向他敬禮,他的嘴角不由得隱隱上揚。
「那麼這幾日,我們主要就打點好一切,以及準備好隨身的行裝,至於其他事情,希洛會處理好,我們就等候他的消息吧,他應該已經帶人出外勘查了。」
我們就儘管放手一搏吧!他如是說。知道這個計劃的,除了我們五人之外,就只有負責執行計劃的少數黨衛隊成員,我亦沒跟母親說這件事,因為將她留在市內的風險反而較低,然而將來我們怎麼團聚,我也未想到。
晚上,我們各自在自己的房間收拾好要帶上路的物品,同房的人問起我,我便說是收拾行裝遷往總統的寢室,大家聽畢便繞著我七嘴八舌的「調戲」我──
「恭喜總統夫人啊──」
「你昨晚不見人,就是去睡總統啊?總統的『技巧』如何啊──!?」
「哎,別這樣直接問人這些事啦,不過總統那麼強悍,一定會吃不消吧?」
「總統平常就兇巴巴的,他大概也不懂得溫柔吧?我想一定很痛呢──」
哎,怎麼大家就總愛問這種問題啦──?面對這些問題,我實在答不出口,要是我回答甚麼也沒做過的話,大家又肯定不相信,然後說我裝神秘。
「哎呀──你們就只會問這些不正經的問題,我現在就離家出走。不管你們了喔──」
「小伊長大變人妻──不,是『神妻』囉,不管我們這些凡人蟻民了,真薄情。」
我的頭頂就被輕輕敲了一下,然後狹小的寢室內傳出一陣陣笑聲。可能大家都希望這不過是玩笑,只可惜,我們大概真的以後也沒機會再相見了。因此,最後我決定今晚跟房內的大家共聚一宵,並記下了大家的名字,雖然這些名字,以後不概沒機會用得著,不過這些名字背後,所代表的那段雖然艱難,但大家竭力互相支持的日子,大概會成為烙在我的人生中最深刻的那一片印記。
Downfall with Love: Writing before the End of 1954- Day 2
註:
[1] 聯軍於大陸西部戰區統帥,亞美尼加陸軍元帥,帶領世界聯軍協助瀕臨瓦解的奧羅巴帝國收復被阿里昂國佔領的失地,並反攻阿里昂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