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天。
會議室那張大得足以容納幾十人開會的方形大桌被移到了牆邊,取而代之的是左右各六張一排的木椅,兩排椅之間留下了足夠兩人並肩而行的通道。這個灰濛濛的加固混凝土大盒子內唯一的佈置,就是那個一直釘在牆邊高處的「卍」形徵號,那是執政黨阿里昂的象徵,相傳是參考自遠古時代大陸東部一個神秘宗教的標記。根據黨的描述,那是創造時間與空間的神所衍生的民族,他們是人類歷史曾經出現過最優秀的民族,不過後來因為不知名的原因沒落了;然而幸運的是,幾十年前,神再次讓祂們的孩子降生於世,並帶領人類走出早已腐爛不堪的舊世界。而這個「人」,今天將與我結為一體──他就是阿特拉斯。凱特,阿里昂國的總統。
有請一對新人進場!
伴隨著剛勁有力的「邀請」,還算熱烈的掌聲從門後傳到我們倆的耳窩。身穿鐵灰色軍服的他牽著我的左手,一步一步的越過早已被打開的沈重木門,踏進偌大的會議室。穿著整齊軍禮服的戈斯拉爾小姐就站在黨徽的正下方,無一絲隨性,看上去簡直是一個完美的模特兒。戈斯拉爾小姐前方的兩排椅子亦早已滿座──媽媽、胖大叔、骷髏臉先生、還有跟我一樣不久以前才遷過來工作的同事,他們就是這場婚禮的所有賓客。
「本人,約瑟芬。戈斯拉爾,作為本婚禮主禮人,現宣佈婚禮正式開始!」
這場婚禮沒燕尾服、沒婚紗、沒婚戒、沒結婚蛋糕、沒琴師伴奏、沒神父監誓證婚,連婚禮場地也無絲毫佈置,基本上就是一個四方形的混凝土倉庫。我相信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名女生兒時會幻想自己將來的婚禮會是這樣子的,就算是發惡夢夢見自己的婚禮,大概也不可能是這個樣子,當然我亦不例外。的確,作為構成婚禮「儀式」的一切硬件,這裡完、全、沒、有!……可是──
「總統閣……不!新郎,阿特拉斯。凱特先生,請問你是否願意成為伊利亞。布蘭德小姐的合法丈夫,今生今世,不論貧困、危難、人禍,都一直守護她、愛護她、至死相隨?」
「我願意。」那不帶任何一絲猶豫、簡潔而鏗鏘有力的答允,雖然聽起來毫無感情,但我知道,他比起世上任何人,都更加會遵守誓詞內的每一字、每一句,因為他不是一介遵守國家法律生活的平民(Civilian),而是等同國家法律本身的統治者(Dictator),所以他無需使用任何花言巧語,便可使我信服。
「新娘,伊利亞。布蘭德小姐,請問你是否願意成為伊阿特拉斯。凱特先生的合法妻子,今生今世,不論貧困、危難、人禍,都一直守護她、支持她、至死不渝?」
「──我、願意。」
這是兩日之內,第二次說出「我願意」──
────
「嫁給我吧!」
昨日,亞特拉斯突然握著我的雙手說出這句話,使我幾乎嚇得跌坐於地,雖然我們維持著那種曖昧的關係,已經有大概一、兩年時間。
至於我們是怎麼相識?說起來其實一點也不浪漫,感覺就像古時的國王強徵民女那回事。阿特拉斯。凱特這名字,在這個國家無人不曉、阿特拉斯。凱特的樣子,這個國家所有人都見過,因為街上隨處可見他的宣傳海報,就算足不出戶,大部份時候打開電視就能看見有關他的宣傳;只不過他的真人是否跟黨的宣傳一樣,大概就沒多少人知道了。可以這樣說,雖然我自小就認識他,但距離就是這麼近、又那麼遠的樣子,像我們這種年紀的,大都對新聞上那些政治大叔毫無好感,不過要是被發現開這些人玩笑的話,就要倒霉了。
像我這種並非名門世家出身的,照常理,我這輩子也不可能跟這個階層的人扯上任何關係的,不過可能真的是神的安排,為我們硬是繫上了線──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真人,是在第三年的大學畢業典禮上。首都大學是國家最重視的大學,因此總統每年都會蒞臨擔任嘉賓致辭,不過當時我對他並無特別印象,反正我認為他跟其他上台致辭的嘉賓無分別。直至到我上台從他手中接過畢業證書,驀然瞥見他凝視我的眼神有點奇怪,當時我的心幾乎嚇得要跳出來,生怕是否有我之前做過甚麼不能見光的事被他發現了,不過之後就明白,原來這個眼神所蘊含的意思完全相反──正式畢業之後不久,我便被政府的人秘密帶走,雖然不是綁架那種形式,但被「運送」的路途上,我還是差點被嚇得尿出來……
我被帶到一個很大的房間,房間的裝潢儼然修道院一樣的莊嚴肅穆,大得可以將車子直駛入內的兩扇厚重大木門對面,又是一張大得嚇人的辦公桌,上頭是一個暗紅色的巨大「卍」形徽號,這國家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執政黨的徽號,不過比整個人還要大的,我還是頭一次親眼目睹。位於辦公桌後的人聽見開門的聲音,隨即起身上前「迎接」我的到來,當他走近至我能夠辨識其面容的距離,我隨即嚇得跪倒在地──披著卡其色外套的緊緻套裝的高瘦身形、梳著直立短髮、飽歷滄桑的倦臉,然而雙眼卻凌厲如猛獸,再加上外套上的「卍」形徽章,我就肯定,「他」就是我們這個國家的主宰──阿斯拉斯。凱利總統閣下。
「你沒事吧,有否受傷?」
總統俯身朝我伸出手,當時我的腦早已一片空白,連自己姓甚名誰都想不起了。「抱歉,看來嚇倒你了,其實我應該用較不唐突的方法讓你先有個準備,不過我怕拖太久資料會泄漏出去。」總統收起原先足以刺死我的銳利目光,嘴角微微笑起來,這雖然使我的魂魄得以歸來,但那像父親一樣的表情,還是使我感到雞皮疙瘩。我戰戰兢兢伸出抖手,顫著顫著的再次站起身,不過當他說出「邀請」我到來的目的時,我又再度嚇得跌倒在地──
「請你當我的私人秘書。」
一個接一個的「驚喜」輪流轟擊我的腦袋,我還不當場昏迷已經可謂神跡,我連問「為甚麼是我」之類的念頭也早已奔往天堂。
「我的私人秘書最近病逝了,現在正值多事之時,所以請你答應當我的秘書。」
看見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我,他一臉疑惑、皺起眉頭,似乎他並不知道我早已被那麼多突如其來的「驚喜」轟散了。
「喂,你這丫頭是怎麼樣?」負責「押送」我進房的兩名大叔一人一邊抽著我的胳膊將我支起身,「如此千載難逢的報國機會,你是還有甚麼不滿?現在總統閣下親自邀請你,你還敢裝作矜持?」
「你兩隻蠢貨跟我退下!」儼然雄獅的怒哮將我的魂魄又再召回來,腋下兩隻臭手隨即鬆開,「抱歉!」,然後交響曲一樣的腳步聲從身後逐漸遠去。
「其實幾日前的畢業禮上,我就已經注意到你了,你的背景資料我亦已粗略調查過,你跟我一樣,都屬於優秀人種,所以我相信你必定能勝任這個崗位。」
他說的話我只懂前半段,但他還是沒有解答到我的疑問。
「為何會是我…………?」
他起先重複了相同的答案,不過見我還是一臉茫然,最後他彎下腰,臉俟到我的耳邊,然後當時我被嚇得當場失去意識──
我對你一見鍾情。
────
「……那、我宣佈,阿特拉斯。凱利先生,與伊利亞。布蘭德小姐,現在正式結為夫妻!」
伴隨著戈斯拉爾小姐的莊嚴宣告,在場賓客紛紛報以熱烈的掌聲及恭賀,「有請新郎新娘交換────」戈斯拉爾小姐似乎是想叫我們交換婚戒,可惜……「應該是接吻?……!」咦!?怎麼一下子會變成這個?
「吻吧──吻吧──吻吧──吻吧──」的聲音逐漸取代掌聲,胖大叔更不知從哪裡掏出一部照相機,鏡頭直刺刺的瞄準我倆,不過膠卷還有設施能沖曬嗎?
正當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之際,他已經提起手抵著我的下巴,然後他的嘴唇就一聲不響、直截了當的貼在我的唇上──這樣,到底算不算強吻?
咔嚓!的快門聲準確捕捉此一瞬,將其化作永恆,如果能夠沖曬出來,大概就是可稱為婚照的照片吧?雖然不知道事實的人,大概不會聯想到這個地步。但不論如何,雖然我尚未有心理準備,不過他這樣的直截了當,反而將我帶離開尷尬的處境。
「拍多張─拍多張─」胖大叔大概一開拍就興起了,對我們指手劃腳著我們擺姿勢,當然我們都識趣,就讓他拍個夠,直至膠卷內的菲林都用光為止。婚照拍完之後,媽媽立即從座位迎面撲上來給我一個大抱抱,對比我一次擁抱她時,感覺她比以前消瘦了不少,不過現在的時勢,大概只有胖大叔還能保持著他這獨特的身型吧。
「小伊你總算真正長大了!我保著這條老命總算沒有白費,今天你爸不在場,就先讓我暫代他恭喜你的份,待他復員之後,我們就一家人再慶祝吧!」我感到肩膀上傳來一絲絲溫熱,是媽媽的淚水。這幾年她一直在惶恐與擔憂之中渡過,首先是被徵召入伍的爸爸失去聯絡、至今生死未卜,然後是我突然「失蹤」被「邀請」去當阿特拉斯的秘書。之後,隨著形勢不斷惡化,我們老家的區域已經落入敵軍手中,居住的地點不斷往後退,現在已經退到總統府地下深處的緊急指揮所,雖然大家所接收的訊息都是反攻進行順利,不久便會重返地面,不過這個宣傳已經維持了半年,大家還是繼續窩在地底。
「……對!到時一定再攪一個正式婚禮的,我現在可是總統夫人啊!到時一定會將所有親朋都請回來的。」
「對吧!......?」我暗地從後伸出手拍拍他的腰。
對喔……我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原來這樣就變成了總統夫人,大概是當今世上最年輕的總統夫人吧?但我似乎不太肯定自己到底是否應該為此而感到興奮,因為這個頭銜背後包含的意義,對於這個年紀的我而言,未免太沈重。
「伯母,我在此向你保證,令嬡將會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待局勢穩定後,我會再舉行正式的大婚典禮。」阿特拉斯向媽媽微微鞠躬敬禮,媽媽見狀立即反射性地舉起手回敬,「總統說的,我們都相信!」
阿特拉斯見媽媽一副緊張得冷汗直冒、全身僵硬的樣子,不由得有點哭笑不得,「我現在是你的女婿了,一家人就別那麼拘謹。」
媽媽這種反應,在國民之中相當普遍,因為大家對阿特拉斯的認知,都是建基於第三方的資訊。在國民的心目中,阿特拉斯不止是至高無上的一國之首,甚至是神派遣到地上拯救祂們子民的救世主;然而另一方面,大家都知道在他統治下,大家都必須向黨效忠,而全黨上下就必須向他本人效忠,任何被認為挑戰總統與黨的思想及行為,一經發現均會被無情取締,至今到底有多少人被秘密警察關押或處決了,連我也不完全清楚。此外,雖然人們都被禁止接觸外國媒體的訊息,不過還是有些流言在國內暗地裡傳播,阿里昂國的遠征軍不止濫殺無辜,更對平民犯下無數難以想像的暴行,因此阿特斯拉早已被其他國家冠上「惡魔」之名,與歷史上出現過的另外兩名「惡魔」──上古時代的亞拉提、以及中古時代的穆狄。辛齊名。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我甚至比其他任何人都還要清楚,但這些事,相比起他本人對我所做的一切,實在顯然太遙遠、太虛無飄渺了,使我連將會成為「惡魔夫人」也毫不在意。
簡單的儀式過後,在場的賓客都圍繞著我們再次恭賀一番,使得一直了無生氣的混凝土房間內一片喜氣洋洋。雖然我跟他們大都只相識了幾個月,有些甚至連姓名也一時間想不起,但我看得出,他們都是打從心底對我作出恭賀的,所以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的,感動……雖然現在這樣子跟童話故事比起上來,差異似乎大了一點,之不過,不就是有缺憾的幸福結局,才更令人深刻、感動嗎?更重要的是,能夠讓我此刻的幸福,感染到在座的每一位,尤其是這個艱難時刻,我連對上一次看見笑容是何時都已經忘了。因此,這不是只屬於我倆的幸福,亦是為著大家的幸福────
總統!
正當所有人都沉醉於短暫的確幸之際,房外傳來一把與之不協調的吶喊聲,率先在這帷幕上敲出裂縫。
外圍守軍已經全軍覆沒了!聯軍已經開始對首都圈直接進行包圍,並向我軍發出通牒。
那個由幸福感所構築的帷幕,幾句話就已將其敲得碎如粉塵、不留半點痕跡。
才重現沒多久的笑聲,已經伴隨著傳令兵的吶喊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與這房間天生一對的死寂,然而死寂也維持不了多久,恐慌緊隨其後,從死寂的遺骸中探出頭來,抽泣與哀號諷刺地成為這場婚禮的殿樂。
此時,阿特拉斯低著頭,在我的耳邊低語:「……你先回寢室,我稍後來。」雖然他的語氣聽起來跟平常對我發指示一樣沈著、堅定,但我穩若察覺到他的左臉不協調地顫抖,那是他處於精神極度緊張的情況下才會發作的毛病。
「各位!」阿特拉斯就像平時電視宣傳所見,威嚴而令人敬畏的向在場的賓客發出「指示」。
「今天的婚禮已經圓滿結束了,謝謝大家的蒞臨,請大家先行離開。」
除了剛才的傳令兵,還有胖大叔、骷髏臉先生,以及戈斯拉爾小姐以外的所有人,都被要求離開並遠離房間周邊範圍。然而,大門被關上後不久,大家都悄悄地重新到門外聚集。
小聲點……被發現就慘了。
小心別撞上門啊……
別擠……
由於隔著大門,大家起初都不知道房間內的一切動靜,不過無論如何,大家都的結論都是大事不妙--直至剛才為止,我們接收到的訊息都是守軍負隅頑抗得利,並逐漸將敵軍驅離國土,就連阿特拉斯私下都是這樣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看來都要死在這裡了!……
別胡扯!……可能是誤報呢。
正當大家都在門外交頭接耳猜測狀況之際,一把吼聲穿透大門,直擊我們的耳朵。
你這臭婊子撒謊撒上腦了!!?我聘你回來是騙下面班愚人,不是騙我!
其他人未必清楚,但這把聲對我而言熟悉不過,這幾年我幾乎都是伴隨著這吼聲生活,只是我並非被這樣罵的對象。
你看看你!看看你現在這副尊容!前奧羅巴第一飛行員!?你這團肥肉真的能操飛機?你躍上去連飛機都飛不起了!你這個空軍總司令除了每天喝酒跟抽雪茄,還幹過甚麼有意義的事!?我根本應該在空軍被擊潰時,就將你槍斃然後掛在凍肉店示眾──
房內傳出的聲音就只有亞特拉斯的責罵聲,突然房內靜止了一會,然後繼續傳來更響亮的怒吼──
你還好意思跟我提這件事!!!!?就是你將我的空軍攪砸了!就是你瞞著我瞎指揮,才把一波又一波的戰機送往敵陣白白當砲灰!你到底是否喝酒喝太多腦壞了!?不如我就將你交給他們當炸彈丟吧,這樣你還算有個用途。
你們這班垃圾,上過軍校讀過大學就自以為了不起,還不是靠老子我將你們撿回來才有今時今日!?你這婊子要不是我,你至今還在電台當個臭記者而已!你這頭肥豬早就為那幫廢人當砲灰了,有你現在那麼肥?!老子我沒上過軍校沒讀過大學,但就是我憑一己之力砸毀大半個奧羅巴、還幾乎征服整片中央大陸。但最後!但最後就因為你們這班垃圾瞎指揮、集體欺騙我,將我多年打下來的江山白白斷送!就算將你們槍斃多少次,都不可能補償你們所犯下的罪孽!!──
就算是我,也是第一次聽見阿特拉斯如此憤怒,我覺得他已經不只是在責備其他人,同時亦是責備自己,然而此時此刻,我能夠為他做的,還剩下甚麼呢……?
現在無論是會議室內外,大概氣氛都已經一片絕望,剛才還有人猜測會否是誤報消息,現在大家都已經作不出任何正面的遐想了。我們,還有幾多日子剩下?
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逐漸迫近大門,大家都反射性地往外散開,但由於走廊太窄,所以其實躲不了哪裡。沉甸甸的大木門緩緩被推開,首先踏出門的是胖大叔──
「喂,怎麼你們都還在門口的,不是叫你們離開嗎?剛才一直在偷聽吧?」
胖大叔瞇起那本身已經細小的雙眼,像是看垃圾一樣掃視我們,「要是剛才的內容被發現流傳開去,你們就都準備吞水管吧。」他對我們拋下這句話後,便連同緊隨其後的傳令兵、骷髏臉先生及戈斯拉爾小姐一同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媽媽……你先回寢室,我先去跟阿特拉斯攪清楚狀況,你先別憂心。」
剛才媽媽感動得流淚,現在媽媽仍然流著淚,不過是絕望的眼淚。她的喉嚨大概是哽咽得太厲害,因此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或搖頭示意。
「阿特拉斯……」我獨個兒再次踏進房間並吃力的關上那兩扇門,剛才為了舉辦婚禮而移到一邊的巨型會議桌,現在已經移回原位,剛才的一切彷彿都從未存在過。
坐在桌子對面的阿特拉斯低著頭,雙手按著桌邊,像是痛苦的思索著甚麼,直至我走近到他身旁,他似乎才注意到我。
「聖誕節前,聯軍將會攻入首都。我們的生命,最多就只剩下這六天。」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十八日,是我人生首次為生命倒數的一天。
Downfall with Love: Writing before the End of 1954- Day 1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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