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豬肉,鹹鹹个豬肉呦──座中央,地豆米,好拈香,四炆四炒,香噴噴个鹹豬肉,請滿莊。』
『嘴努努,想食鹹豆腐;嘴尖尖,想食番薯籤;嘴圓圓,想食粄仔圓;嘴長長,想食炒豬腸。』
『鳥會飛,飛到哪?飛到樹山尾,書包仔跌忒分人拈著都毋知……』
『……』
阿公輕輕拍拍我的背,溫柔喊我的名字。
我張開眼,仰頭看著阿公眼角深深皺紋洋溢著笑意,拳頭揉掉眼眶的淚水,眼珠依舊濛濛。
阿嬤在廚房裡忙碌的背影,刀子切菜碰到砧板的咚咚咚聲,瓦斯爐上的鍋子裡煮滾的湯,電鍋鍋蓋喀拉喀拉冒出白色煙霧,噹一聲,跳起按鍵。
滷汁豬肉香氣滿溢出廚房,我一直搖頭嘴裡說不要,可是肚皮誠誠實實發出咕嘟嘰的飢餓響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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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運旅途走走停停,車廂內的旅客時而多時而少,司機心情輕鬆吹起口哨,按照既定路線,駛過蜿蜒山路,廟宇古蹟,鄉間馬路。
阿全毫無心情觀賞窗外優美景色,他的臉埋進放在大腿上的塑膠袋裡,大吐特吐,斷斷續續吐了五小時仍然不停歇,不止腸胃裡的酒和小菜,連腸液和胃液也一併吐得乾乾淨淨。
突然大型車一個直角轉彎,塑膠袋內的嘔吐物掀起高高波浪,阿全身體隨著反作用力甩動,臉直接撞上車窗,視線跟著車子緩緩駛進車站。
「到站了,請記得帶走隨身攜帶的物品行李和不乾淨的垃圾,謝謝您的搭乘。」
車子抵達目的站,司機難得負責任廣播,車門開啟,阿全一肩背起隨身背包離開座位。將車票交給司機後,巍巍顫顫走下階梯,當腳底站上平實平坦的地面,撐不住身體重量的雙腳立刻軟腿,摔得他眼冒金星,竟然還被騎機車路過的老阿伯嘲笑,讓他羞愧地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坐在等待區座椅休息的阿全哀聲連連,揉著太陽穴試圖緩解頭痛。昨天的餞別會,與他那些結交多年的酒肉損友喝酒喝到忘我喝到通宵,早知道會宿醉,當時少喝一瓶也好。
叭﹗一聲短促喇叭聲,就像要吸引阿全注意,他看向停在對面馬路邊的一輛農用貨車,手臂伸出駕駛座車窗打招呼的中年男人,正是多年不見的爸爸的堂弟。
「阿叔!」親人重逢讓阿全雀躍不已,委靡不振的精神也隨之振作起來。
「阿全,看起來比以前有長進多了,越來越像你爸爸,哈哈哈。」
阿全穿越馬路來到貨車旁,聽到長輩問候語,下意識摸摸自己的頭頂。
升上高中二年級那年,阿嬤和阿公相繼過世,從那之後,藉故課業忙碌,省下花費長途旅程的時間和金錢,再也沒回來過了。這一次,遠從都市返回家鄉,已經是大學畢業之後了。
阿全搭乘火車再轉乘客運,歷經換車和暈車一番折磨,好不容易坐上由堂叔接送的貨車。他坐在副駕駛座,身體慵懶的倚靠車門,車窗縫隙吹入清爽的風,吹走了宿醉,令他感覺舒服的瞇起眼睛。
「前幾日聽你爸說,你大學延畢,好不容易補完學分畢業,超過半年了還沒找到工作,每天閒在家裡當大老爺。這麼閒又沒辦法醃來配白飯吃,白白浪費大好青春,還不如回鄉找機會熟人多……」
阿全驚訝的睜開眼,胸口湧上一股火氣,心裡埋怨爸爸像個三姑六婆,不曉得跟多少人講自家兒子的壞話,恐怕全村傳過一輪,就變成這人的兒子是無業遊民了!況且,什麼時候變成要返鄉就業?
「你爸繼承的十畝地一直荒廢到現在,草都長得比你還高。要不然,學習種田養活自己,別擔心,阿叔教你教到會為止!」
熱心兼熱情的堂叔是專職農夫,榮獲數項農作物獎項,阿全倒是不怕門外漢沒得方法入門,就是……不想種田,這年頭誰想靠天吃飯,而且勞動很累。
「沒啦,只是暫時待業中,慢慢找適合、符合興趣的工作。」
「傻孩子,年輕人不要懶惰,先求有再求好,女朋友自然就來,懂不懂?阿叔是過來人,認識幾個當老闆的朋友,幫你問問有沒有缺人。」
「喔,謝謝阿叔。」阿全隨口敷衍,目光掃過太陽底下的農夫駕駛耕耘機翻鬆土壤。
「你的行李今天早上已經寄到我家,就堆在車庫,中午吃飽飯過後,再搬回老屋吧。你叔姆知道你要回來,特地準備好幾樣你喜歡吃的菜,多吃一點,年輕人不必怕胖。」
貨車駛上石頭路,喀塔喀塔。阿全感受車內座椅輕微震動,回憶起小學暑假,每年都被工作無暇照顧的爸媽送回鄉下,而這條喀塔喀塔的路,是回去老家的必經之路,十多年來這條路面未曾修補過,喀塔喀塔的沒完。
他看著遠方連綿起伏的山丘,青綠色的山體偶爾白雲飄過。小時候曾經爬過其中一座山,具體位置早已遺忘,唯一記得阿公抱起他坐在岩石上,放眼眺望,廣闊格子狀的田地一覽無遺,像是一大塊翠綠黑褐交錯的方塊拼布,斑斑艷紅點綴其中。
貨車停在一條溝渠旁,堂叔開了門鎖讓阿全下車,仍不忘提醒:「中午過來給阿叔和叔姆請客,不要遲到。」
阿全連聲答應,揮手暫時道別堂叔。沿著水泥鋪平的人行小路穿越兩旁番茄園,數隻黃色蝴蝶在番茄葉與葉中的花蕊周圍翩翩飛舞,他看著樹枝結果累累,青澀未紅的果實粒粒渾圓飽滿,熟紅後必定多汁又甜。
番茄樹逐漸向後退去,繞過個小彎道,阿公留給他的屋子近在眼前,久違的紅瓦紅磚,一棟年久失修的三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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