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宜庭自升上小學以後始終保持著名列前茅的成績,從未得到滿分以外的分數,而這項紀錄直至小學四年級仍繼續刷新。
林宜庭也因此記錄在班上豎立地位,再加上漂亮的外表及超齡的成熟態度,很快地便成為校內叱吒風雲的人物。
某日,班級導師將學生們的期中考卷發還給同學,全校只有林宜庭又得到全科滿分的成績,班上所有同學及老師都給予熱情又歡喜的掌聲,好像這份喜事就發生在他們身上一樣。
林宜庭也在眾星拱月的掌聲中露出靦腆的微笑,沉浸在喜悅之中,但她心裡更期待的是父親看到她的成績時臉上堆滿笑容的樣子。
等到林宜庭放學回家,母親正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餅乾。
「哦,你回來啦?」邱怡萱邊說邊把另一塊餅乾放入口中。
林宜庭蹙起眉頭,手腳大幅度擺動,步伐緩慢走過沙發旁邊,「做全職家庭主婦真是輕鬆。」
邱怡萱放下手上的餅乾,輕輕拍打女兒的手臂,「欸,小朋友不要亂講話,我是把家事做完才稍微放鬆一下好嗎。」
林宜庭對她的回答嗤之以鼻,翻個白眼低聲呢喃,「爸爸真是善良……願意收留寵物。」
「妳剛才講什麼?」邱怡萱從沙發上跳起來,桌上放餅乾的盤子因震動而發出磅的聲響。
「我沒說話啊。」林宜庭一副目中無人的態度,「妳是不是幻聽啦?一定是生活過得太散漫導致的,勸妳還是早點收心吧,不然人生會過得很空虛哦──媽媽。」林宜庭睜大渾圓飽滿的黑色大眼直視母親的雙眼,無所畏懼的氣魄震懾住邱怡萱。
「嗚……嗚……」邱怡萱覺得咬爛的餅乾卡在喉嚨裡,難過得發不出聲音,僵持好一會,她嚥下一口口水順勢將餅乾吞進去,「書念得怎麼樣了?妳不是期中考嗎?」
「就知道妳會轉移話題。」林宜庭毫不掩飾的用輕蔑的語氣還擊,「全、科、滿、分。」她每個字都加重語氣以加強氣勢。
邱怡萱不自覺的退後一步,背脊發涼,全身起雞皮疙瘩,她目送女兒走向房間的背影,嬌小的身軀蘊含著深不可測的壓迫感。
邱怡萱全身發軟癱在沙發上,前方的電視兀自播放偶像劇,但她現在已經沒有心情觀賞了。
她試著把茶大口灌入嘴裡以平定心神,茶水從杯緣至嘴角溢出,從嘴唇兩側滑落至下巴滴到衣服上。
即使灌下一大口涼茶煩躁的情緒依舊沒有改善。
……從那之後都過了十年,當年附身在宜庭身上的鬼魂是不是已經離開了?還是他附在宜庭身上並給她討厭媽媽的暗示?她憂心忡忡的仰望天花板,好像跟女兒的關係不好全都是鬼魂引起的。
可惡的鬼魂,破壞我美好的家庭和諧……如果不是他,我的女兒一定乖巧又聽話。她的臉頰變得通紅,眼窩因氣憤而滲出一點淚珠。
此時,電視正在播放的電影引起她的注意。
電影主要內容在講述一隻對主人忠心耿耿的狗在過世之後重新投胎成另一隻狗尋找主人的故事。
看完這部片長一個多小時的電影,邱怡萱突然有了新的體悟。難道打從一開始就是我搞錯了嗎?難道根本就不是鬼魂附身而是重新投胎……
可是我以前有問過林承恩,他根本沒養過寵物,更別提可能為了他重新投胎的狗或貓了。
她又重新想了想,認為目前思考的大方向也符合從之前到現在累積下來的線索。
如果她是投胎而且保有前世留下的記憶呢?這樣她小時候做出的超齡行為就說得通了,還有她的學習能力比起同齡人還要高出許多也是因為前世留下的記憶給予的幫助。
邱怡萱漸漸認同投胎轉世的論點,並覺得過去執迷不悟的鬼魂論點到了足以被推翻的地步。
唯一無法解釋的是她為什麼會這麼喜歡林承恩?邱怡萱緊閉雙眼,指尖在太陽穴上按摩,努力回想過去跟林承恩約會或是深夜交談聊過的每件事。
嗚……我記得林承恩以前曾說過在跟我交往以前曾有過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
邱怡萱輕咬下唇,對林承恩敘述的那段故事的記憶模糊不清。
她放開雙手,躺進身後的沙發,從前的記憶漸漸甦醒,林承恩以前曾有個跟他很相愛的女朋友,但後來那位女友過世,林承恩也因此難過很久。難道會是那樣嗎?宜庭就是那個女孩的轉世化身?
雖然還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邱怡萱卻還是決定朝這個方向調查。
她突然覺得肩膀一下子輕鬆許多。老實說我還寧願是投胎轉世,如果是鬼魂纏身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驅鬼。
晚上六點多,林承恩比平時還要早下班回來,他一到家就張開雙臂朝家裡大喊一聲:「兩位美女,都準備好了嗎?」
「老公,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邱怡萱從裡面的房間走出來,一臉茫然的問。
「老婆,你忘記了嗎?一個禮拜前我們答應宜庭如果五科裡面有三科以上滿分就帶她去餐廳吃飯。」然後,林承恩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看,稍早宜庭傳給我她全科滿分的照片!不愧是我們的女兒,既聰明又努力。」
只要遇到跟女兒有關的事他都一副傻爸爸的樣子,邱怡萱雙手環抱,無可奈何的搖頭。
緊接著,林宜庭從房間裡冒出來,穿上一件漂亮的白色洋裝,洋裝的裙襬上縫了許多亮片,烏黑的長髮用蝴蝶結綁成兩條馬尾垂放在肩上。
「爸爸,我準備好囉。」林宜庭雙手合併貼在臉頰旁,甜美的笑容再加上可愛的撒嬌動作讓林承恩心花怒放。
「真是太美了,妳打扮得好可愛哦。媽媽要這樣過去嗎?」
邱怡萱看了一眼自己目前的打扮;穿得隨便的居家休閒襯衫,衣領附近還沾有細碎的餅乾屑。
「媽媽剛才邊看電視邊吃餅乾。看,沙發上的餅乾屑都沒清乾淨。」林宜庭像偷偷向父親打小報告,林承恩卻不以為然的表示:「媽媽,快去換衣服啦,我們二十分鐘後出門哦。」
「可是我光是化妝就要一小時耶……」邱怡萱在嘴邊碎念,腦中苦思一會後索性不化妝,簡單穿一件看起來正式的衣服就好。
女人隨著年齡增長,對外出前打扮漂亮的慾望也會漸漸降低,邱怡萱過了而立之年才深深體會到這一點,換作以前,即使會遲到她也會堅持要化點淡妝才能出門。
「我好了!」邱怡萱在一件樸素的套頭毛衣上裹了一件紅色大衣,從衣櫃裡隨手拿起一個橢圓形的包包。
「哇,動作真快,出發吧。」
他們開車到一間裝潢精緻的飯店餐廳旁的停車場停車。
抵達飯店門口時林宜庭冒出一身冷汗,「爸爸,不用這麼高級啦,這樣太花錢了。」
「不用擔心,爸爸為了宜庭有特地存一筆錢,只要能讓宜庭開心,這點小錢很值得。」
「爸爸……」林宜庭望著他,眼珠子微微顫動,神情裡混有感動與擔憂的複雜情感,坐在一旁的邱怡萱卻是猛搖頭嘆氣。唉,雖然早就知道林承恩是那種傻爸爸類型,但沒想到會這麼寵孩子。
他們一家人在餐廳裡享用了一頓豪華豐盛的晚餐,每道菜不光是外觀以及散發的氣味令人垂涎三尺,味道更是令一家人讚不絕口,只有在結帳的時候林承恩縮緊嘴唇,看著帳單臉色發青,依依不捨的從皮夾裡抽出數張千元大鈔。
開車回家的路上,邱怡萱躺在副駕駛座沉沉睡去,因為喝了點紅酒的關係臉頰紅通通的。
林宜庭躺在後座的皮製座椅上,因為吃了太多東西覺得肚子有點漲漲的,車子在馬路上奔馳,道路兩側街燈的光影拉成細長的形狀迅速掠過,林宜庭看了看自己的小手,手掌上也不停閃過像蟒蛇一樣長條狀的陰影。
車子在一盞紅綠燈前停下來,林宜庭仰望駕駛座的父親,她眯細雙眼,心中突然湧出一股過去不曾有過的情緒波動。
──時間過得好快哦,林承恩已經從當年那個準大學生變成中年大叔,她在心中感嘆,輕撫自己細嫩滑順的臉頰。
她轉過頭,車窗反射出她清淡模糊的倒影。
我……是誰?張秀蘭還是林宜庭?我一直纏著林承恩,想要從他那裡再次獲得當年在醫院裡感受到的──
林宜庭的腦袋突然卡住,她想不出該用什麼詞彙來做總結。
「宜庭,會暈車嗎?」林承恩朝她瞥了一眼。
「不會。對不起哦爸爸,我本來以為你說的大餐只是要帶我去附近吃吃小火鍋。」
「哈哈哈,不用想太多,是爸爸要請的,而且這一餐很值得。看,媽媽看起來也很滿意哦。」邱怡萱彷彿是在回應林承恩的話,張開嘴發出響亮的呼聲,她的這副醜態深深烙印在林宜庭內心深處,讓她比以前更加輕視母親。
然而,林承恩在看到邱怡萱這副模樣卻只是會心一笑,完全看不到臉上有任何嫌惡。
此時紅綠燈的燈號由紅轉綠,車子繼續前進,林宜庭苦惱著,如果今天換她站在林承恩的立場,看著曾經的愛人步入中年酒後呼呼大睡的醜態,不知是否能毫不在意的接納對方。
「爸爸,如果人生能重來,你還會選這女人當老婆嗎?」林宜庭好奇的問。
「什麼這女人,別這樣叫媽媽啦……」林承恩用開玩笑的口氣糾正。隨後他發出一聲長嘆,謹慎回答她的問題,「宜庭,接下來這些話可不可以答應爸爸絕對不能告訴媽媽?」
看著林承恩那嚴謹的態度,林宜庭很清楚接下來將會探索到林承恩內心深處的另一面,這也是她長久以來所期待的,「沒問題,這是我跟爸爸之間的約定!」她信誓旦旦的拍胸保證,林承恩能感受到來自話語中發自內心的誠懇。
接下來到回家的路上,林承恩向她講述年輕時與邱怡萱相識的經過;林承恩在經歷了張秀蘭過世的傷痛之後帶著悲痛欲絕的沉重心情到大學念書,第一年因為總是帶著陰鬱低落的情緒使得其他同學不願意接近他。
這樣的狀況持續到學期末,林承恩為了考試而到學校的圖書館做準備,他在那裡遇見了同樣待在圖書館唸書的邱怡萱。
故事說到這裡,車子就突然停下來,林宜庭靠在窗邊猛一看發現已經到家門口了,林承恩搖動邱怡萱的肩膀,「喂,到家囉,媽媽,快起來!」
「爸爸,接下來呢?」
「等一下哦,剩下的回家再說。」
不管怎麼呼喚,邱怡萱都只發出幾聲充斥酒味的呻吟,無奈之下只好把車子開到停車場,再攙扶妻子回家。
「我長大以後絕對不要喝酒。」跟在後頭的林宜庭說道。
「那真是太好了……」林承恩苦笑,摀鼻忍受從妻子身上飄來的酒味。
一回到家,邱怡萱又發出呻吟,嘴裡嘀咕著,「狗狗、狗狗……」隨著意味不明的話語,她從林承恩的身旁倒下,躺在旁邊的沙發上。
「嗯……我看今晚就讓她睡沙發好了,反正沙發有鋪塑膠套,就算她突然嘔吐也比較好清理。」
林宜庭拉著林承恩的手,身體呈弓形向後仰,「爸爸,剛才的故事還沒講完哦。」
林承恩面帶溫暖的笑容,「今晚宜庭就到爸爸的房間睡覺吧。」
父女倆一起沖個澡就換上睡衣走進房間。
林宜庭躺在邱怡萱平時睡覺的位置,成年人使用的床鋪跟棉被對目前兒童身的宜庭來說稍嫌太大了,蓋上棉被只覺得悶悶的好像被重物壓住。
「來,爸爸幫妳拿輕薄的被單來了。」
「謝謝爸爸!」林宜庭開心的將被單抱在懷裡,緊緊貼在林承恩身旁,用充斥著好奇心與期待的神情說道:「好了,爸爸繼續說故事吧。」
「嗯……我剛剛說到哪裡了呢?」他歪頭思索。林宜庭提醒他,「說到在圖書館遇見媽媽。」
「哦,沒錯。後來,爸爸坐在她的對面,當時覺得那女孩看起來好聰明,心想一定是成績名列前茅的優等生之類的……直到我看到她放在桌上的考卷,四十五分。」
林宜庭噗哧一笑,「好慘哦,我以後絕對不會落到那種下場。」
「這點爸爸一點都不擔心呢,畢竟宜庭既聰明又努力。」
林承恩在瞄了考卷一眼時被發現而遭到當時的邱怡萱白眼鄙視。
「後來媽媽因為成績不及格而必須參加補考,教授指派成績分數較好的幾位同學負責教學,爸爸當時就這樣跟媽媽邂逅。」
「那當初是誰追誰呢?」
「嗯……」林承恩猶豫了一會,然後笑著回答,「算是媽媽先追我,然後我再追她吧。」
林宜庭的心裡很不是滋味,她下意識抿住嘴唇,握緊拳頭──難道我在林承恩心中的地位隨著時間流逝漸漸變得不重要了嗎?最後竟被那種喝得爛醉的女人取代。
「那──媽媽當初追爸爸追了多久呢?」林宜庭強忍情緒,努力維持平靜的語調。
房內開著黃色的小夜燈,再加上昏暗的視線讓林承恩沒有注意到女兒臉上的表情變化。
「三年多將近四年,大學畢業後媽媽還到爸爸的公司應徵呢。」
林宜庭突然覺得舒坦多了,同時也不得不佩服邱怡萱的毅力。
「媽媽在大二的時候跟爸爸告白,但爸爸拒絕了。」林承恩邊說邊替林宜庭拉起棉被,輕輕蓋在身上,溫柔的輕撫她,「那時不是媽媽不好,而是爸爸在那時有些心理狀況,不太適合應付下一段感情。」
「下一段?所以說爸爸的心理狀況是指前一段戀情囉?」
林承恩笑了,「真聰明,不愧是我的乖女兒。」
林宜庭也笑了。但不是因為當下的氣氛,而是因為林承恩為了張秀蘭守候四年才勉強走出傷痛。
「故事就先說到這囉,我們睡覺吧,乖女兒。」語畢,林承恩便將床頭櫃上方的小夜燈關掉。
隔天早上,邱怡萱一醒來就感到頭痛欲裂,「哦哦哦哦……啊啊啊啊……宜庭,起床囉。」她打開林宜庭的房間卻不見蹤影,「奇怪?已經上學了嗎……哦哦哦哦哦。」她痛得按住頭側身倚靠在房間門口,「現在幾點了?」她望向林宜庭書桌上的鬧鐘,她的視線模糊不清,連續眨了幾下眼睛才慢慢恢復,「嗯,已經快中午囉,哦哦哦……我昨天真不該喝酒,想說氣氛不錯喝一點應該不會怎麼樣,看來我太高估自己的酒量了。」
邱怡萱趴在林宜庭的書桌上,發出難過的呻吟,「嗚嗚嗚……等宿醉的疼痛消退了就展開調查吧,先從那個叫張秀蘭的女人開始。」
幾個禮拜以後,林承恩發現家中客廳的牆上突然掛起一幅畫像;畫裡是一隻白色的小貓坐在一張紅色羽絨墊子的椅子上,小貓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俯瞰遠方,座椅前方是一排排向牠俯首稱臣的小人剪影。
「老婆,這是哪裡來的?」林承恩問道。
邱怡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滑動手機,敷衍的回應,「教會給我的。」
「教會?」林承恩皺起眉毛,看起來很反感,因為他是個無神論者,認為所謂的宗教只是假藉神的名義強迫信徒無條件供奉教主的地方。
「哪間教堂?這是她們推銷給妳的嗎?這幅畫多少錢?是不是還賣福氣水或是神仙水的怪東西給妳?」
林承恩的問題如機槍般接二連三襲來,邱怡萱放下手機,不敢輕忽。
她調整姿勢坐正,雙眼炯炯有神直視林承恩,她不斷提醒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不需要感到愧疚,「我加入的是貓神教,那是信奉貓為神的新興宗教。」
林承恩的嘴唇抿成一條線,臉色發青,幾乎快要暈過去了,「說明一下那是什麼鬼邪教吧……」
邱怡萱慌張地用身邊的毛巾擦掉額頭的汗水,她不知道該先安撫老公還是繼續解釋,「……簡單地說就是養貓的宗教啦,不對,與其說是宗教不然更像另類的同樂會……」邱怡萱越說越尷尬,搞到最後臉都紅了。
林承恩用手肘抵住旁邊的桌子托住臉頰,一臉無奈的說:「既然只是同樂會那幹嘛成立宗教?怎麼想都很奇怪。」
「不會啦,是個很普通的地方,沒有奇怪的儀式或是洗腦演講,只有幾隻小貓跟一些年齡與我相仿的成年人聚在一起聊天。」
林承恩搖頭嘆氣,覺得已經無話可說了,「答應我兩件事,不准養貓也不准買任何奇怪的東西回來,要是我發現帳簿的金額對不上或是家裡又多了些怪東西妳就麻煩大了!」林承恩咆哮,邱怡萱嚇得縮起身子,他意識自己可能快控制不去情緒便衝出家門。
「哇,這還是他從結婚以來發過最大的脾氣呢。」等他離開後,邱怡萱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繼續滑動手機。
然後,她的手指在螢幕上點了一下「好了!這樣就大功告成了,計畫進入下個階段!」
接下來的幾天林承恩與妻子冷戰,然而這對邱怡萱來說卻不是特別嚴重的事情,更稱不上處罰。
兩週後,林承恩的冷戰結束了,邱怡萱在他氣消後做個簡單的道歉就獲得原諒。
某日,一家人聚在餐桌前吃晚餐時邱怡萱向身旁的兩人提議道:「這個周末我跟一位朋友約好要做家庭聚餐,也就是兩方家人出來吃飯交際,你們應該都會去吧?」
父女倆互望一眼,然後一起看向母親,異口同聲地說:「不行。」
「哇,你們是排練好的嗎?這麼有默契。」
「媽媽,我們又不認識對方是要交際什麼?要去妳自己去啦!」林宜庭怒斥道,夾了一點青菜放入嘴裡。
邱怡萱握著手裏的筷子啪的一聲摔到桌上大吼,「沒大沒小,這樣跟媽媽說話!」
「嗚嗚嗚嗚嗚……」林宜庭的臉頰漲紅,眼眶泛淚。
林承恩馬上放下碗筷跑到林宜庭身旁,「乖,不要哭哦,寶貝,媽媽不是故意要兇妳的。」
「不要安慰她啦,她只是在假哭,平常跟我相處的時候不管我怎麼罵她連一滴淚都不曾流過。」
「什麼?」林承恩一臉不敢置信的望著她,「所以妳常常罵她?幹嘛一直給孩子心理壓力啦。」
「我沒有給她壓力,是我為她付出這麼多,但她都不領情,對我的態度一直都很差。」
「我……沒……有……」林宜庭咽哽的辯駁,臉頰漲紅,淚水像是泉水一樣從眼窩裡湧出來。
「又來了!妳以為在爸爸面前流兩滴眼淚就沒事了嗎?」
「別吵了!」林承恩一句低沉的怒吼強制終止兩人的爭吵,母女倆分別用責備與哀傷的眼神望著她,林承恩深深嘆了一口氣,捏住鼻梁,並為剛才衝動的行為感到懊悔,「……我最不想看到妳們兩個爭吵了。」
「還不都是媽媽……」林宜廷噘起嘴嘀咕,林承恩緊咬下唇,防止自己脫口說出情緒激動下才會誕生的難聽詞彙。
「老婆……去跟他們約時間。」林承恩忽然意識到自己說話的口氣意外地冷靜,「最好是週末上午,我跟宜庭只會待一個小時。」
「嗯,就這麼說定了。」邱怡萱動作僵硬的點點頭,然後瞥向已經擦乾淚水的女兒一眼。心想,這丫頭果然是在假哭,不過這樣正合我意,她好像還沒注意到,林承恩每次大吼完之後都會為了表示歉意而答應家人的請求。
想到這兒,邱怡萱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認為自己對丈夫的了解超乎女兒的想像。
到了當天,邱怡萱稍微整理了一下頭髮,並別上一枚黑色鳳蝶別針,穿上一件清涼透風的無袖上衣再搭配一件淺色長裙,相形之下林承恩跟林宜庭都只是穿著平日假日的休閒服,沒有任何精裝打扮。
「老婆,那種小聚會不用特別準備啦,去那邊聊兩句就可以散會了。」林承恩不耐煩的說,然後用指尖戳打手錶錶框催促她動作快一點。
「好啦,只是我想你到那邊之後可能就說不出一樣的話了。」她說,然後對著鏡子塗抹口紅。
林承恩本想詢問她話中的意思,卻在開口前打消念頭,「我先去開車,到樓下等妳哦。」
「啊!不用了,那邊很近啦,坐公車過兩站就到了。」她把口紅放回化妝盒裡,拎起身旁的包包追上即將踏出家門的林承恩與林宜庭。
從公車下車後,邱怡萱指著公車站牌對面的咖啡廳,「看!就是那邊。」
那間咖啡廳有兩層樓,從一樓的店面走進去除了精緻的裝潢以及正在播放的流行歌曲以外令林承恩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開得太強的冷氣。
他抓了抓手臂,感覺手臂上長滿雞皮疙瘩。
一家人在櫃台點餐,邱怡萱在店內四處巡視卻都找不到人,過了一會他們帶著餐點前往二樓靠窗旁邊的沙發椅坐下來。
邱怡萱從包包裡拿出手機與對方聯絡,「哦,他們已經到店門口了,我告訴他們我們在二樓,我想下一個爬樓梯走上來的一定就是他們。」說道,他便望向前方的樓梯口。
「我好像還沒問,對方有幾個人?」
「兩個。」邱怡萱豎起兩根手指說。
「這不是兩邊家庭的聯誼聚會嗎?」林承恩揚起一邊的眉毛,忽然覺得自己受騙了。
「噓!快看,他們要來了。」
林承恩順著邱怡萱的視線朝向樓梯口望去,只有林宜庭依然故我的喝著她剛剛點的芒果冰沙。
「啊!張媽媽!秀蘭姊!」邱怡萱向她們揮手,林承恩與林宜庭兩個人腦中所有的思緒都在這一瞬間卡住,腦袋一片空白。
這絕對不是巧合……林宜庭含著吸管,卻沒有把飲料吸入口中。
與邱怡萱會面的兩人在看到林承恩時也板著一張臉,面帶尷尬的笑容坐下來。
「……好久不見。」張秀蘭先向林承恩點頭打招呼,隨後張媽媽也跟著女兒點頭,她的心情看起來很低落,好像有朵烏雲壟罩在她頭頂上。
「這邊這位是我老公跟女兒。還真是巧啊,原來你們早就認識了。」
林承恩甩過頭怒瞪邱怡萱一眼,邱怡萱嚇得縮起身子,假裝害怕的問:「老公,你怎麼了?」
「啊……沒什麼。」林承恩眨一眨眼睛,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心裡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結婚多年的妻子會突然加入宗教,然後又突然跟宗教的教友安排這場聚會。
「好久了呢……至少有十年以上了。」張秀蘭輕輕撥動肩上的烏黑長髮感慨的說,一束束烏黑亮麗的頭髮輕輕飄起後自然垂下。
「是啊,大概快十四年了吧……」林承恩糾正她。
時隔多年,張秀蘭與當年剛步入社會時相比成熟許多,雖然身材一樣纖細苗條,臉蛋卻多了一點老化的痕跡,皮膚也沒有年輕時看起來的那麼有彈性;與之相比,張媽媽這幾年似乎過得並不好,蒼白的銀髮圍著頭頂盤起來,重重垂下的黑色眼袋下方是凹陷消瘦的臉頰,乾白的嘴唇還有一塊塊破裂的小洞,憔悴的神態看起來已經失去人生目標,只是在行屍走肉的姿態活著。
「真羨慕你,你現在已經成家立業還有個這麼可愛的女兒。」張秀蘭以玩味的眼神看著林宜庭。
林宜庭睜著大眼盯著前世的姊姊心裡湧出一股不協調感,明明很熟悉卻又陌生,想打招呼喉嚨卻像被火燒那般熾熱難受。
「逆……喉……」她一張開嘴,剛才喝下去的芒果冰沙就從喉嚨裡傾瀉而出,一坨坨金黃色的塊狀物跟著液體流到桌面上。
「唉呀!真是的,嘴裡有東西的時候不要說話啦。」邱怡萱邊說邊用衛生紙擦拭被吐出來的冰沙弄髒的桌子。
「我去跟店員拿抹布。」林承恩一離開座位,林宜庭就嘟起嘴,鼓起臉頰,狠狠瞪著母親。
「看什麼看?來,妳自己吐的自己擦乾淨。」邱怡萱嚴厲的說,拎起揉成團的衛生紙扔到桌子上。
林宜庭只能乖乖照做,把桌子擦乾淨,此時林承恩也帶著抹布走上來。
「來,不要擦了,剩下的爸爸幫你擦掉。」
林宜庭的臉頰變紅,她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其他原因造成的。
「謝謝爸爸。」林宜庭咽哽的說。拼命吞口水,希望不要再有飲料從嘴裡湧出來。
「哼,果然跟我猜的一樣呢。」張秀蘭用手掌托住臉頰,興致勃勃的笑著。
「嗯?你是指什麼?」林承恩問。
「我以前曾想過,如果你當爸爸,大概會是家庭裡的好好先生,不得罪人也盡可能不跟家人吵架。這次也是,你沒有逼邱怡萱退教也是因為她苦苦哀求或是吵架吵到她哭泣你才讓步吧。」
林承恩沒有回答,實際情況跟她猜測的十分接近。
張秀蘭跟她母親的領餐號碼牌的燈泡突然亮起來,「媽,我們去拿飲料吧。」她說,留下隨身物品拉著母親暫時離開。
「這是怎麼回事?」夫妻倆彼此緊貼著臉,異口同聲地問。
「那女人怎麼這麼了解你,說,你們以前是什麼關係!」邱怡萱的額頭滲出大量汗珠,她知道這時必須先發制人才能站穩腳步。
「少來了,妳早就知道她們是誰才會安排這場聚會,妳到底在想什麼?」
雖然表面上正與林承恩在爭吵,邱怡萱的視線卻一秒都不曾離開林宜庭,這次聚會真正的目的是藉由林宜庭在聚會上的反應來探查她是否就是林承恩已故的前女友張秀蘭的轉世化身。
「讓你們久等囉。」張秀蘭手上拿著放了兩杯飲料的托盤走上來,「啊呀,你們在親熱啊,年輕人真好呀。」
「妳好像只比我們大三歲吧,秀蘭小姐。」林承恩皮笑肉不笑,整張臉看起來很僵硬。
秀蘭輕輕搖頭,一臉愁容的感慨道,「唉,人哪,只要過了三十歲就正式與年輕告別了。」
林承恩與邱怡萱面面相覷,氣氛變得尷尬,林宜庭突然冷不防地說:「阿姨,妳有小孩嗎?」
「嗚嗚嗚……」林承恩輕咳幾聲,差點把喝入喉嚨裡的飲料給噴出來,心裡暗暗想著宜庭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呵呵……」秀蘭溫和的笑著。坐在一旁的母親低頭喝著飲料,眼珠子睜得大大的,偷偷對林宜庭投以責備的目光。
「我想我這輩子是不可能了,我這年紀要生小孩非常勉強……」她的眼睛慢慢瞇細,神情變得比剛才更加黯淡無光,憂鬱的情緒表露無遺。
邱怡萱本想說點鼓勵的話,比如可以凍卵之類的,開口時卻突然啞住,她擔心說錯話只會適得其反,讓場面變得更尷尬。
轉移話題吧,她想。目光在秀蘭以及那位年邁的母親之間徘徊,拉高音調並試著用輕鬆活潑的語調說道,「話說回來,秀蘭姊,我記得妳有養一隻橘色小花貓,每次都能在妳的社群網站看到牠的照片,真的好可愛哦。」
數秒內,其他人都默默注視著她,邱怡萱發自內心祈求秀蘭能快點接話,不要讓場面變得更冷。
「是啊,不過牠很調皮,總是抓壞沙發。」
「這樣才好啊,代表貓正在為自已的地盤留下記號。」邱怡萱開朗的說,氣氛在她的努力下漸漸熱絡起來。
秀蘭似乎也慢慢忘掉剛才那令她感到刺痛的小孩議題。
兩人談話的過程中,秀蘭的母親緊緊盯著林宜庭不放,林宜庭依偎在父親身邊,偶爾喝一小口飲料。
「真好,如果我有孫女,應該也這麼大了。」母親突然其來的一句話中止了秀蘭與邱怡萱的交談。
秀蘭皺起眉頭,擰了一下嘴唇,「媽,妳幹嘛在這時候說這個?」
母親慢慢把頭轉向她翻了個白眼,一副不在乎的態度表示:「沒啊,只是妳一直忙著工作,每次催妳找男友妳都不要,拖到現在都嫁不掉了。」
「嘖。」她發出不屑的砸舌聲,憤怒的瞪著母親,「妳要事後論到什麼時候?平常在電話裡聽妳講到爛掉都不嫌煩,現在還要在別人面前講?」
「妳剛才不也感嘆自己快要不能生小孩了嗎?」母親張大嘴說道。林承恩覺得她像個在鬧脾氣的小孩在跟別人進行無理取鬧的爭論。
秀蘭別過頭翻了個白眼,然後把目光帶到座位對面的林承恩一家人,「對不起,邱怡萱。雖然有點早,但這次聚會先這樣結束吧,我媽又開始了……」
「什麼我又開始了!我是為妳好才嘮叨──」母親的音量忽然拉高,聲音大到整間咖啡廳的人都聽見了,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他們身上。
聚會結束得很匆忙,在那之後服務生過來詢問狀況秀蘭就拎起包包離去,留下尚未喝完的飲料,她的母親向邱怡萱道歉,離去前雙眼一直盯著林宜庭。
林宜庭縮緊嘴唇,難過的望著她離去時那孤單的背影,對母親與姊姊目前的生活狀況感到難過與不捨。
邱怡萱全程的注意力幾乎都放在林宜庭身上,即使在最後也不忘觀察她看見秀蘭與她母親爭吵時的反應。
幾乎都是充滿害怕與驚恐的表情,那只是一般小孩近距離看到成年人吵架時會有的反應,怡萱心想。並認為種子已經撒下了,如果這次的推測正確,那林宜庭很快就會露出馬腳。
坐公車回家的途中,在搖晃的車子上,林宜庭若有所思的凝視著自己映照在玻璃窗上的倒影,林承恩看她那不符年齡的嚴肅表情,不禁後悔答應邱怡萱拉著女兒參加聚會。
於是,林承恩決定以父親的立場關心女兒的精神狀態。
「嘿,宜庭,是不是有什麼煩惱?」他輕聲說道。等女兒轉過頭時便帶著溫暖的笑容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讓她有安全感。
「爸爸,如果你當初拒絕媽媽,媽媽現在會是連男友都沒交過的單身末期女孩嗎?」
這大概是針對晚婚女性或是年紀很大都沒交過男友的剩女的另一種稱呼吧?林承恩心想,然後偷偷瞄了一眼坐在前面座位的邱怡萱,發現她正在滑手機,似乎沒有聽到林宜庭說的話。
林承恩揚起眉毛,用玩笑的口氣說道:「『單身末期女孩』?這是從哪兒學來的?」
「網路。」
「嗚……我想應該不會吧。畢竟媽媽還挺精明的,這類的女孩對年紀大一點的男生來說極具魅力。」林承恩偷瞄了一眼邱怡萱,似乎是希望她能聽到這番讚美。
「哦,是喔。」林宜庭冷冷的回應,然後傾身靠在他的懷裡,臉上嚴肅的表情仍然不變,「爸爸,那位姊姊是不是很漂亮?」
「嗯,妳是說秀蘭嗎?當然漂亮啦,爸爸是在她剛出社會時認識的,不過交情不是很深,當時發生了一些事情之後就沒聯絡了。」林承恩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遺憾與惆悵,林宜庭的胸口不禁抽痛了一下,頭暈目眩,前世與秀蘭吵架的記憶每次閃過胃都會翻攪陣痛。她環抱身體闔上眼睛。林承恩認為女兒只是暈車而溫柔的摟著她。
當天晚上,林承恩確認林宜庭已經上床就寢後便把邱怡萱叫到客廳,與她圍坐在一張圓桌旁,討論今天的聚會。
「老實回答我,這是怎麼回事?」林承恩氣得想要拍桌大吼,手卻在即將碰到桌面前停止。
「什麼意思?」邱怡萱一副無辜的樣子。
「還想裝傻?妳明知道她們是我已故戀人的家屬,這次見面我們之間有多尷尬妳知道嗎!」
邱怡萱繼續搖頭,神情茫然無助,「我……我真的不知道。」輕薄的鏡片後方的眼珠子泛起淚光,鼻子也跟著變紅。
她跪在地上一邊抽泣一邊說下去,「我真的……只是想弄一個很普通的聚會。對不起,嗚呼呼嗚……我沒想到會害你這麼不高興……」
林承恩翻了個白眼,輕咬下唇,無奈的倒進椅子裡,看著邱怡萱哭著道歉反而讓他的怒火慢慢轉為自責,「……別哭了嘛,我不是要怪妳啦,只是──」他咬牙猛吸一口氣,在好一段時間的安撫之後邱怡萱才把眼淚擦乾,今晚的夫妻對談在她的哭鬧聲中虎頭蛇尾的結束。
隔天早晨,太陽還沒完全升起邱怡萱就睜開雙眼,她如往常一樣比家裡其他成員都更早起床。
她側身面向林承恩,注視著他仍處於熟睡的臉龐,心裡對於這幾天一連串引惡意破壞夫妻感情的行為感到厭惡;包括未經商量就加入奇怪的宗教以及安排昨天那場令人不愉快的餐會。
為了宣洩這份愧疚,邱怡萱跪在床邊,雙手包住林承恩的手,在內心深處向他懺悔。對不起,老公,讓你經歷這麼多不愉快的事,但我必須這麼做……因為我們的女兒……林宜廷她……我懷疑她在精神上並不是我們的親生女兒。
在那之後,邱怡萱與女兒的關係變得比以前更疏遠,過去相處總是吵架,現在卻連交談都沒有,好像她們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邱怡萱照常參加貓神教的集會活動,只是從那回聚餐以後就再也沒看過張秀蘭以及她的母親出席了。
某個周末的早上,林宜庭以去圖書館念書為由出門,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搭上公車,腦袋每次閃過在咖啡廳見到母親與姊姊的畫面都令她感到痛心,也讓她一再質疑今天出門的目的。
見到她以後又怎樣,我現在能做什麼?見到母親後我該說什麼?搞不好還沒聊幾句就被碾出來了。問題接二連三浮現,等回過神才發現自己連一題都答不出來,那這趟出行豈不是毫無意義?
公車停車到站,林宜庭重新整理思緒,把所有問題拋到腦後,「算了,反正來都來了,想再多也沒用,只是去看看應該沒什麼。」
下了車走一段路,途經一條熱鬧的巷子,巷子的盡頭有間早餐店,那裡從開幕以來到現在已經經營超過三十年了,林宜庭在身分還是張鈴蘭的時候可是常常來這裡光顧呢。
「小美女,進來坐呀。」站在櫃台邊端餐給客人的老闆娘對林宜庭露出熱情的笑容。
林宜庭咪細雙眼,緊盯著她瞧,老闆娘面頰削瘦,眼睛凸凸的,臉上有幾條細長的皺紋,染成棕色的長髮底下能清晰看到幾根白頭髮,忽然有一股懷念的感覺湧上心頭。老闆娘從開業到現在依然在這裡工作。
「一份蛋餅跟紅茶。」林宜庭用同樣熱情的笑容說道,走進店裡隨便找個位置坐下。
在餐點端過來以前她一直盯著服務客人的老闆娘以及在煎鍋前面努力製作餐點的老闆工作的樣子,心中不由感嘆歲月的流逝。
「不好意思,小妹妹,方便併桌嗎?」老闆娘走到她面前說道,林宜庭點點頭,低下頭,嘴唇不由自主的往內縮。
客人走過來輕輕說了聲謝謝時,林宜庭猛的抬起頭,對方竟是張媽媽。
她的臉色比上次見面時還糟,眼窩裡有深沉的黑眼圈,肩膀垮垮的,好像靈魂已經被掏空了。
林宜庭本想出聲叫她,卻突然啞住。
張媽媽一直在店內四處張望,不然就是滑手機,林宜庭埋頭吃著熱騰騰的蛋餅卻食不知味,她一直在猶豫是要向她攀談還是打退堂鼓,吃完早餐就坐車回家?
「妳是林承恩跟邱怡萱的孩子吧?」
林宜庭忽然停止咀嚼的牙齒,睜大眼睛望著她。她萬萬沒想到張媽媽竟會主動開口。
她停頓了一會,喝了口紅茶把食物嚥下去才猛的點頭。
「好巧哦,妳家住附近嗎?」
林宜庭遲遲沒有回答,心裡百般掙扎。
張媽媽眼看林宜庭沒有反應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皺起眉頭,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
「好久不見……那個──」林宜庭發出一段長長的呻吟,「我該怎麼稱呼妳才好。」
「哦哦哦,也對齁,上次我幾乎都在跟秀蘭吵架,根本沒和妳說到話。叫我張阿姨就可以了。」
「是的,張阿姨。」林宜庭很有禮貌的說。
張媽媽咧嘴微笑,「好乖呀。對了,妳媽媽呢?」
「我家不住這附近,我是一個人搭公車來的。」
「真的?來這裡做什麼?」
「如果我說來探望妳,妳會相信嗎?」林宜庭語氣曖昧,張媽媽嘟起嘴,蹙起眉頭,一臉不滿,「小孩子不能戲弄大人哦。」
「是真的啦,我還有帶禮物要過去給妳哦。」林宜庭邊說邊打開背包,裡面放了一盒從超商買來的水果禮盒。
「那妳是怎麼知道我家住在這附近呢?」張媽媽試探性的問。
林宜庭亮出手機表示,「當然是查妳的社群網站囉,自從上次聚餐結束後我還有加秀蘭姐姐好友。」
「我記得妳還在唸小學吧,竟然就有手機了。」
「現在手機已經很普及了,我們班上每個同學都有哦。」林宜庭挺起胸膛驕傲的說,可能是覺得她說話的方式很可愛而不禁笑出來。
她的喜悅也傳遞到林宜庭身上。
「這餐阿姨請妳吧,既然來了順便到阿姨家坐坐吧。」
「好的,謝謝阿姨。」林宜庭笑著說,在早餐店的談話中,林宜庭一甩平時在校以及家裡的冷酷姿態,在張媽媽心中塑造成一位朝氣蓬勃,帶來喜悅的少女形象。
張媽媽住在一棟三層樓高的透天厝,闊別多年的家映入林宜庭的眼中有股奇妙的感覺湧上心頭。
踏入玄關,家裡的擺設與她當年住在這裡時截然不同;天花板從小時候看習慣的螺旋槳式的風扇燈換成日光燈,玄關旁邊的紅木鞋櫃換成了一個矮矮的小架子。
客廳的牆壁上掛了一幅全家福照片,林宜庭對牆上那張錶在相框裡的相片拍攝的日子記憶猶新。
張媽媽拿出巧克力餅乾跟牛奶來招待她,「還吃得下嗎?」
「嗯……」林宜庭含糊的應聲,想到甜點是用另一個肚子來吃便伸手拿了塊餅乾。
「話說回來阿姨跟上次比起來,好──唔……」林宜庭努力尋找不惹她生氣的詞彙,「和藹可親。」
張媽媽微微一笑,「因為那個時候我正在跟女兒吵架,不然我平時也是很友善的。」
「不過阿姨為什麼願意對我這麼好呢?阿姨跟我媽媽認識的時間應該也不算長吧。」
「可是阿姨跟妳爸爸很熟。那妳呢,為什麼願意過來探望我?」
林宜庭抿住嘴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很想要抱孫子,可能是基於這樣的渴望才會想對妳好。」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理由,張媽媽從林宜庭身上感受到與張鈴蘭相仿的氣質,雖然很難用言語形容,卻從她身上投射出張鈴蘭的身影。
接下來兩人開始暢談生活的趣事,女人一打開話匣子就聊不完;從家裡到學校等瑣碎話題幾乎都聊過一遍了。
林宜庭在談論有關林承恩的話題時顯得特別有活力,張媽媽也聽得津津樂道,對林承恩的現況她也表現出關心的一面。
林宜庭聊到喉嚨乾了而飲下一大口牛奶,「話說回來好像都在聊我的事,接下來聊聊阿姨的家人吧。」
張媽媽整張臉垮下來,表情出現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林宜庭馬上就察覺這是她完全不想碰的話題。
張媽媽用手肘撐在桌子拖住臉頰,用平淡的口吻快速帶過,「我原本有一個丈夫,兩個女兒。一個女兒在十幾年前就過世了,丈夫在兩年前過世,現在我唯一的家人妳之前就見過了。」
好不容易熱絡起來的談話場面急速降溫。
林宜庭的內心很掙扎,她從母親平淡如水的語調中感受到她多次面對家人離去的場面已經受到很大的精神創傷。
或許是想撫平創傷才會想加入貓神教吧?只是想要一個陪伴?
「抱歉,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林宜庭愧疚的低下頭,張媽媽見狀趕緊把苦悶的表情收回去,勉強擠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啊呀,嘖,看看我也真是的,竟然對小孩子說這些話。」
張媽媽突然豎起一根手指頭吸引她的目光,「聽好囉,宜庭,好好珍惜妳的家人,妳可能覺得他們會陪伴妳很久很久。其實不然,離別總是會發生得很突然又令人不知所措。」張媽媽的眼神隨著道出的話語變得越來越陰沉。
「我明白了,阿姨。我以後會盡量少跟母……家人頂嘴。」林宜庭走過去躺進她的懷裡,細細的手臂圍住她的腹部,輕輕的抱住她。
張媽媽也給她一個擁抱,「好孩子,如果我有孫女,我很希望是像妳這樣的好女孩。」
到了送客時間,張媽媽陪著林宜庭走到門口,「宜庭,要不要阿姨開車載妳回家?」
林宜庭搖頭說道,「不用,我一個人就可以回去了。」
「路上要小心哦,遇到不認識的怪叔叔不要跟他走哦。」
林宜庭有種奇妙的感覺,前世小時候每次聽到這句話都覺得很煩人,現在卻感受到母親對她的關愛與呵護。
「好的,謝謝阿姨關心。我以後還可以再來嗎?」
張媽媽笑著表示:「可以呀,有空就來。」
在搭車回家的路途上,林宜庭經過今天與前世母親的暢談,心境上產生了變化,並將張媽媽口中的那句珍惜家人銘記在心。
以後對那頭母豬……不,對現在的媽媽好一點吧。她暗自發誓,並期待著下一次的探訪。
「我回來了。」一回到家就看到母親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大腿上放了一本厚厚的書。
「媽媽,我回來囉。」林宜庭再說一次,邱怡萱態度冷淡不做反應。
林宜庭對邱怡萱的厭惡再度湧上心頭,但為了遵守剛才立下的誓言還是耐住性子。
「書唸得怎麼樣了?」邱怡萱的口氣聽上去不像話語中那樣關心,給林宜庭一種在審問犯人的感覺。
「還算順利,有照進度唸完。」
「是哦。」邱怡萱邊說邊翻閱放在腿上的書本,那是一本相簿,「話說回來,我好像很久沒見過我的母親,也就是妳的外婆。乾脆下次帶個水果禮盒去探望她好了。」
林宜庭瞪大眼睛,全身冒出冷汗,目光與她正面對上,眼珠子微微顫抖,下意識嚥下一口口水。
「妳今天去哪了我懶得問,反正妳心裡有數就好,我只要你知道以後別再做奇怪的事給我找麻煩,張鈴蘭。」
當母親道出這個名字時林宜庭頓時無法呼吸,眼前所見之物扭曲變形,好像整個人的意識脫離肉體。
「媽媽……你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林宜庭連說話都在顫抖,她緊咬下唇,雙手握拳,想止住顫巍巍的身體。
「林承恩快回來了,我要去準備晚飯囉。」邱怡萱把相簿放回架子,徑直走向廚房,將林宜庭單獨留在客廳。
這天晚上,林宜庭輾轉難眠,一股不安在腦中炸開,讓她怎樣都無法闔上眼皮。
怎麼辦……怎麼辦……該怎麼啦……那頭母豬是怎麼發現的?我是在哪裡露出破綻或是透露某種線索。
林宜庭抱住頭在床上翻來覆去,努力回想過去這些日子以來與她相處時做的每一件事。
在咖啡廳時也只是不小心吐出飲料,根本無法證明這跟張鈴蘭有何關聯,還是說她早就知道了?從加入貓神教認識姊姊跟媽媽開始她的目標就是我?如果是,那剛才跟我說那些話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過了好一段時間,她冷靜下來,重新整理紊亂的思緒,平躺在床上,兩眼直直盯著漆黑的天花板。
為了林承恩,我本來不打算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但如果那女人執意要用那種低俗的方法騷擾我跟我的家人,那我也別無他法,只能徹底除掉她了。
林宜庭突然感到羞愧。之前才剛立下要與現在的母親和睦相處的誓言,現在卻改口要除掉她。
這不是我的錯,都是她逼我的……林宜庭窩在棉被裡蜷縮身體,像是在唸咒一樣在心中重複這句話,希望能藉此堅定心智。
在往後的日子裡,林宜庭與邱怡萱相處時都小心翼翼,盡可能表現得像是一位正常的十歲孩童。
邱怡萱不改冷漠的態度,對她說的每句話都只是一段簡短的應聲,她們的親子關係在短時間內迅速惡化,即使是林承恩也在場的家庭晚餐也毫不遮掩的表現出來。
「宜庭,下個週末媽媽帶妳去教會。」
「要去自己去。」林宜庭斜眼倪視她,然後夾一點菜到碗裡。
「妳這是什麼態度?這樣跟媽媽說話?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林宜庭並沒有被她兇巴巴的氣勢震懾住,「妳好意思說別人無法無天?妳不管做任何事都沒跟家人商量。加入教會、安排聚餐,等爸爸生氣了再用眼淚攻勢請求原諒,有妳這種榜樣,是想期待孩子態度多好?」
「妳──」邱怡萱氣得滿臉通紅,握著筷子往桌子摔。
磅的一聲,桌面與桌上的菜餚微微晃動,林承恩也因此失去胃口。
他放下筷子,手肘撐在桌面上手指互相交握,板著一張臉說道:「老婆,女兒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妳最近的確太自我中心,沒有考慮家人的感受。」
在邱怡萱心中,林承恩平時是位好相處又好說話的丈夫。現在他那嚴肅的表情以及突然變得低沉的聲調反而令她無所適從。
「不、不是啊……我只是在管教孩子的態度。」
「你自己都做不好了怎麼教?」
林承恩的一句話,直接點燃邱怡萱的怒火,「奇怪了!我只是要她學好還管我有沒有做好哦?你這麼厲害你來教啊!以後孩子都讓你管好了!」
林承恩冷靜聆聽她那近乎語無倫次的吼叫與抱怨。他摟住林宜庭,摀住她的耳朵,可能是因為夫妻相處多年,早就熟悉對方的行動模式,他很清楚再過不久邱怡萱會飆出一堆髒話,罵完之後可能會察覺做得太過火而羞愧的躲回房間暗自哭泣。
唉,今晚可能要睡沙發了,林承恩感嘆。不禁後悔剛才為了主持公道而擺架子。
事情如林承恩的預測發展,半小時後邱怡萱已經跑進房間把門鎖起來,在裡面大哭大叫了。
「媽媽好幼稚。」林宜庭望著林承恩說道,繼續吃起已經冷掉的晚飯。
林承恩露出艱澀的苦笑,妻子剛才的胡鬧雖令他生氣,但不想拿女兒當出氣筒。
此時,邱怡萱早已收起哭鬧聲以及淚水,躺在床上滑動手機螢幕,手機顯示著張媽媽在社群網站發布的動態──最近多虧有個小天使突如其來的拜訪,心情好多了,繼續參加教會活動。
但邱怡萱心裡依舊很清楚,她指的小天使就是林宜庭。平時除了林承恩以外對其他人幾乎沒什麼興趣,表現冷淡的她竟會如此關心一個人,除了印證她就是張鈴蘭這個大膽的假設外沒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釋了。
邱怡萱把手機放在床櫃上,拉上棉被蓋過頭頂。
之前在她面前提到張鈴蘭這個名字時她就已經露出馬腳了,現在我更可以肯定的說,根本不是什麼鬼怪附身,而是保留前世記憶的投胎轉世。
邱怡萱原本的目標是找到林宜庭是張鈴蘭的有力證據給林承恩看,前思後想反而認為這麼做沒有幫助,她自己就親身體會過林承恩有多喜歡張鈴蘭,她的死對他造成巨大的心理創傷,所以才會排斥與她的親屬見面,以免喚起討厭的回憶。
邱怡萱盯著天花板,神情茫然,「有一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林宜庭為什麼不告訴林承恩自己就是張鈴蘭呢?雖然我從不求神拜佛,現實理論派的林承恩也不會相信就是了。」
這次她的思路一轉,想到這可能就是張鈴蘭的意識存留在林宜庭體內的規定──不能讓林承恩發現林宜庭就是張鈴蘭。所以她在咖啡店才會表現保守甚至因為壓力過大而反胃吐出飲料,事後卻又主動找上張家人。
邱怡萱滑動手機再次閱覽張媽媽的社群網站,一想到林宜庭加她們好友,腦中就閃過偷走林宜庭的手機,偷看對話內容的想法。
內心隨即浮現的並不是侵犯女兒隱私的道德抨擊,而是女兒可能早就有所防備,如果失手會以此為導火線引起家庭失和。
還是算了吧。邱怡萱退縮了,之前與林承恩大吵一架就快讓她招架不住了,更別提今天的情緒失控,她發現只要一想到張鈴蘭的靈魂寄宿在林宜庭體內,她就會脾氣暴躁。
唯一一個能讓林承恩信服的辦法只有一個,但風險非常巨大,最慘的情況連我都不敢想像……不過事已至此──
邱怡萱忽然覺得自己被一束神聖崇高的光芒壟罩,她雙手交握,跪坐在床上做出祈禱的姿勢。我必須鋌而走險才有機會,這也是為了真正的林宜庭,我真正的寶貝女兒啊,妳再忍耐點,媽媽馬上就來救妳了。
這晚,邱怡萱始終沒有打開房門,林承恩在林宜庭的熱情邀請下決定到女兒的房間打擾一晚。
「爸爸,來睡覺吧。」林宜庭精神抖擻,看起來完全沒有睡意。
「書都唸完了嗎,如果有不會的地方爸爸可以幫妳哦。」林承恩溫柔的說,希望能讓女兒在受到父親嚴厲督促之餘也能感受到關愛。
「爸爸,我可是很努力提前完成進度哦,為的就是有多一點時間能跟爸爸在睡前聊聊天。」說完,她嬌小的身軀就倒進林承恩的懷裡。
「哼哼哼,爸爸能有妳這樣的乖女兒真是欣慰。」林承恩就像摸一隻小貓一樣輕柔的撫摸她的頭頂。
睡覺時,林承恩側身面向女兒,一手越過她的身體溫柔地摟住肩膀。
「等我長大了能繼續跟爸爸住在一起嗎?」
「嗯……可以呀……」林承恩意識朦朧,工作一整天累積的疲憊再加上老婆發飆帶給她的精神壓力成為藥效最強的安眠藥。
「爸爸,你睡著了嗎?」當林宜庭這麼問的時候已經能清楚聽見從父親那兒傳來的鼾聲。
她把手放在林承恩的手上,從手掌到手背有許多因工作而留下的痕跡。
不知不覺你也老了呢,林承恩。林宜庭在心裡說話的語調突然切換成張鈴蘭的樣子,感慨歲月流逝之餘也重新思考未來的事。
大概再過十年我就二十歲了,林承恩會變成四十多歲。到那個時候我對他的喜歡還會是張鈴蘭時期的那種喜歡嗎?可能就連現在對他投注的感情也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情,而是很普通的親情。
一想到這裡,林宜庭就胃部緊縮,心裡感到不踏實。難道我不能再愛上林承恩嗎?難道我對他的愛已經不一樣了?如果是這樣,那我投胎轉世是為了什麼?
明亮的月光照進漆黑的小房間,林宜庭抬起頭望向林承恩。
他從未改變,變的是我的想法。張鈴蘭一生飽受病魔所苦,林宜庭呢?將前世的因緣帶到現在,將和樂融融的完整家庭帶往悲慘結局。
即便懺悔但木已成舟,母親邱怡萱已經鐵了心要將張鈴蘭徹底趕出她的生活圈,清楚這點的林宜庭也只能在懊悔與恐懼的推進下繼續向前邁進。
不管怎樣事情都無法回頭了,如果不把那女人解決掉麻煩的會是我,對不起哦,林承恩。
林宜庭的小手輕撫林承恩的臉頰,就像剛才林承恩撫摸她一樣。
接下來的日子裡,林宜庭不管在家裡或是在學校都沉默寡言,學校裡的同學們甚至將林宜庭視為性格高冷的冰山美人。
回家在飯桌上也幾乎不與母親看對眼,邱怡萱也警戒著林宜庭的一舉一動,並不辭辛勞的反覆告訴自己,眼前這個小鬼不是我的親生女兒。
自從上次邀請林宜庭參加教會活動之後邱怡萱就不敢再提起任何有關貓神教的話題,當然也不願再提起張家母女的事情。
林承恩很快就注意到妻子與女兒似乎為了某種原因而冷戰。他最受不了家庭成員之間的爭吵,尤其是被夾在吵架中的兩位女性中間更是難受。
「得想想辦法才行……」某次週末的午飯,圍在餐桌旁的一家人幾乎沒說上幾句話就各自吃完東西各自收拾碗盤回到房間做自己的事,整個過程完全沒有交集。
這是林承恩最不想看到的景象,一家之主的使命感迫使他必須有所作為,解決家庭分裂的危機。
「沒辦法,只好使用那招了……」他放下湯匙以及吃到一半的海鮮燴飯,拿起手機撥打電話。
過了半個小時,林承恩輕輕敲打幾下林宜庭的房門。
「請進。」林宜庭說道。
林承恩推開門走進來向女兒大聲宣佈,「寶貝女兒,去換件衣服,我們要去運動公園一趟。」
「哦?要做什麼?」林宜庭放下正在閱讀的一本厚厚的精裝書。
「還能有什麼呢,乖女兒,當然是去運動啦,別整天看書,來,跟爸爸一起出去玩。」
林宜庭稍微想像一下與林承恩玩耍的情景,想起最近因為邱怡萱的關係都沒怎麼跟他互動,可能是因此覺得寂寞了。
「好啊,是去哪個公園?」
「我們住台北市,當然是去大安森林公園啦。」林承恩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道,然後退出房間,「我會先去樓下開車等妳,妳要快點來哦。」
「好。」林宜庭應聲,目送父親離去時不知為何,突然有股不好的預感。
可能是受林承恩邀約的影響,這份預感她並沒有放在心上。
換上一身乾淨的運動服,走出房門就看到待在主臥房的邱怡萱仍躺在床上一副慵懶自在的樣子滑動手機,
哼,看這樣子林承恩是沒找那個黃臉婆,不然就是她拒絕了。林宜庭心裡湧出一股優越感,認為自己在林承恩心裡的重要程度遠勝邱怡萱。
走到樓下,林承恩的車子就停在大門口。
林宜庭坐上副駕駛座,對父親說道:「我們出發吧。」
林承恩的雙手握著方向盤,再看了一會手機,「還不行,等媽媽來。」
「哦唔……」林宜庭露出失望的表情。突然想到既然邱怡萱也要來,那為什麼還不做準備,躺在床上滑手機?
「等我一下哦。」林承恩撥打手機,一陣長長的回聲,邱怡萱接起電話。
「喂,老婆,就等妳一個,快點下來。」
電話另一頭傳來的說話聲很大,即使不特別靠近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等一下啦,我化個妝。」
林承恩這下惱火了,因為剛才出門前就有特別叮嚀過換件運動服就可以出門了。
「都跟妳說過了,不用化妝啦!」林承恩不耐煩的說。
「唉呀,你們男生不懂啦,對女生來說,出門前化妝是種禮貌,你們先去好了,我大概一個小時後會到。」
「都跟妳說我約了人,妳怎麼還這樣?」
「我哪有怎樣,我又不是不去。」
「好啦……妳要快點來哦。」林承恩掛掉電話,轉頭望向林宜庭。
林宜庭睜著渾圓的黑色大眼與他四目相交,「媽媽不來了?還是晚點到?」
林承恩微微一笑,「晚點到。沒關係,我們先去吧。」
在林承恩眼中,林宜庭似乎因為母親沒有同行而感到落寞,可見表面上她們雖然還在冷戰,但林宜庭還是很需要父母一同陪伴在身邊。
車子開動後,林宜庭因為安全帶的關係無法自由活動,她整個人躺進舒適柔軟的座椅,剛才閃過的那股不祥預感又冒出來,而且這回還一直刺痛著太陽穴,這讓她幾乎無法放鬆。
「怎麼啦,女兒?是不是暈車了?」在紅綠燈前停下來時林承恩問道。
「沒有,沒什麼……」林宜庭回答得有氣無力。
經歷一段時間的車程,他們來到大安森林公園。一來到公園他們便先與林承恩約出來的朋友會合。
對方也是父母與一位孩子組成的三人小家庭,不一樣的是,對方看起來更陽光更活潑。
雙方見面先是一段友善的噓寒問暖,然後是互相介紹家庭成員。
林承恩朋友的小孩比林宜庭小一歲,是個喜歡跟父母撒嬌的小女娃,對林宜庭也非常友善,一副想要跟她做朋友的態度。
林宜庭雖然提不起勁,但出於禮貌還是與她一起玩。
一整個下午,兩家庭從打球到陪孩子去玩公園的遊樂設施,然而邱怡萱卻遲遲沒有出現,林承恩中途打過幾次電話卻都轉到語音信箱。
一直到黃昏,兩家庭互相道別時也不見邱怡萱的蹤影。
「抱歉,媽媽可能不會來了。」經過激烈運動,出了一身汗的林承恩用毛巾擦拭臉頰,一臉愧疚的說。
「沒關係啦。」林宜庭也用毛巾擦了擦汗,臉頰因為劇烈運動而變得紅通通的。
林承恩露出遺憾的微笑,「抱歉哦,宜庭,爸爸的想法太簡單了,想說出來運動或許能舒緩妳們的冷戰。」
林宜庭的嘴唇往內縮,「嗚……沒有啦,其實我跟媽媽沒有吵架,只是平時生活太忙沒怎麼交談罷了。」
「生活太忙?」林承恩大吃一驚,隨後轉為雀躍興奮的微笑,「那以後我們週末都出來運動或是做活動,凝聚家庭感情吧。」
「呃……」她的眼睛往旁邊漂移,皺起眉發出一陣尷尬的呻吟,然後,她豎起一根手指頭,「一個月一次吧。」
林承恩的肩膀垮下來,他本以為女兒會盡全力支持他的想法,「嗯,一個月一次。」
回到家已經是晚上了,街道兩旁的路燈點亮陰暗的馬路,回家的路上可以看到不少正準備下班回家的人潮,林承恩讓林宜庭先上樓,他將車子開往地下停車場。
林宜庭因為電梯有人使用而選擇爬樓梯,她每走過一個檯階心臟就咚的猛跳,一股作嘔感湧出,林宜庭衷心希望出門時的那股不祥預感只是杞人憂天。
打開家門,邱怡萱躺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滑手機,電視裡播放著不知道播過幾百次的老舊電影,邱怡萱連看都沒看她一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林宜庭轉頭望向客廳另一邊,餐桌上擺滿熱騰騰的菜餚,母親一整個下午似乎都待在家裡。
林宜庭意識到是自己杞人憂天以後便鬆了一口氣。
「好了,先去洗澡。」於是,她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直奔浴室。
晚飯時,林承恩在提起筷子時瞥了林宜庭一眼,然後直視邱怡萱,「老婆,妳今天身體不舒服嗎?」
「對不起哦,老公,我今天那個來了,身體不適就沒去了。」邱怡萱用甜膩的撒嬌語氣說道。
林承恩咧嘴微笑,「好吧。不過我打好幾通電話給妳妳怎麼都沒接?」
「因為手機沒電呀,我一充好電可是立刻開機呢。」邱怡萱亮出手機,然後用拇指滑動螢幕,螢幕上顯示出好幾通未接來電通知。
在一旁用筷子把白飯推進嘴裡的林宜庭一臉嫌惡的瞪著母親。
邱怡萱的視線與她對上,從鼻孔呼出一大口表示輕蔑的氣。
林宜庭心裡很不好受,她明白這個小動作是刻意針對她,她卻不能還擊。
「宜庭,今天好不好玩呀?」林承恩問道。
「嗯,很好玩。我們還可以再去嗎?爸爸。」林宜庭的臉上綻放笑容,露出潔白的牙齒。
「宜庭,今天認識的新朋友住在附近,搞不好妳們國中或高中會讀同一所學校哦。」
林宜庭直搖頭,露出遺憾的微笑,「不太可能,我高中要讀的學校分數要求很高,她進不來的。」
林承恩發出一聲驚呼的嘆息,「哦,小小年紀就這麼有志向,那爸爸媽媽以後要靠妳囉。」他的目光充滿期待,打從心底相信女兒將來大有可為。
吃完晚飯,林宜庭一踏進房間就馬上察覺到房間有種不協調感,她很快就找出這股不協調的來源──桌上書本的堆疊順序改變了。
那個女人來過我房間,她很自然地把矛頭指向邱怡萱,然後從書桌抽屜裡拿出手機。
林宜庭小小的食指快速滑動,她的手機只有安裝幾個熱門的社群網站,每個網站都有被使用過的痕跡。
林宜庭第一時間沒有崩潰似的大吼大叫或是害怕的直冒冷汗,而是闔上眼皮讓心沉澱下來冷靜思考。
過了好一會,她模擬出邱怡萱今天行動的目的與計畫,並擬出一套能與之對抗的計策。
「該這麼做嗎?」她自言自語,猶豫不決的搓揉手指。
如果是之前的我一定會毫不遲疑的展開行動,可是林承恩是如此深愛我們,光是看到我們冷戰對他而言都是種折磨,更何況是女人間各懷鬼胎的心理博弈,讓他鬥成為鬥爭下的戰利品真的好嗎?
正當她躊躇不決時,腦中忽然浮現出過去十年來她眼中所見林承恩與邱怡萱兩人甜蜜的互動,每個互動的畫面都令她厭惡,她恨不得取代邱怡萱的位置,受到內心慾望蠱惑的同時她緊咬下唇,一方面害怕林承恩再次受傷,另一方面又想徹底除掉邱怡萱,這兩個選擇背後更巨大的問題還是邱怡萱也想要除掉她。
「嗚嗚……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在激烈的多種選擇壓力下,她不禁淚如雨下,雙手努力抹去滑落至眼臉的淚珠,並意識到她可能在不知不覺間把自己逼到絕境。
人一旦陷入絕境就會迷失方向,甚至對原本堅信的理念產生疑惑。然而,林宜庭卻因此堅定出生時曾立下的誓言──我一定要除掉那個女人,把林承恩奪回來。
她深吸一口氣,眼裡閃過深沉的光芒。
「哇啊啊啊哈哈啊啊!」她突然衝出房間,竭盡全力發出宏亮的哭喊聲。
「怎麼了怎麼了?」林承恩慌張的衝出房房,一看到哭得臉紅脖子粗的女兒心裡非常不捨。
「宜庭,告訴爸爸出了什麼事?」林承恩雙膝跪地,在安撫女兒情緒的同時撥開她被眼淚弄濕而貼附在臉頰的頭髮。
林宜庭的視線越過林承恩看見母親正躺在床上一副游刃有餘的樣子注視著她,好像期待她將會演出一場逗人發笑的喜劇。
林宜庭咽哽了,她連呼吸都在顫抖,「爸爸……媽媽擅自跑進我房間亂動我的東西。」
「老婆!」林承身厲聲呼喚,邱怡萱大步走來,雙手環抱身體靠在牆邊,自信滿滿一副有備而來的樣子,「幹嘛?」
「妳是不是去動過宜庭的房間?」
「幫她整理一下呀,她房間那麼亂。」
「哪有很亂!」她尖叫似的反駁,眼裡湧出更多淚水。
邱怡萱嘆了一口氣直搖頭,只覺得在浪費時間。
「乖,不要哭囉,妳先去休息,這件事爸爸會跟媽媽好好討論,爸爸跟妳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聽到林承恩這麼說,林宜庭才慢慢收起淚水,「嗯……唔呼呼……」
林承恩從客廳的桌上抽起兩張衛生紙遞給她,將她送回房間。
然後,林承恩與邱怡萱又來到客廳召開討論會。
林承恩用手包住拳頭貼在唇邊,緊繃著臉瞪著邱怡萱,場面僵硬冰冷。
「說吧。」林承恩語氣低沉,音量又小到像在耳語。
「唔……」邱怡萱欲言又止,她從未看過林承恩擺出這副表情,驚訝之餘流露害怕的神色
她嚥下一口口水,故作鎮定,倒進椅背,「我該說的應該都說過了。」
「那孩子上小學的時候我們給了她一個房間,並約定不會擅自進入,也不會幫她整理,妳這樣做很不尊重她的隱私。」
「好,我知道了,是我不好,討論結束,去睡覺吧。」邱怡萱一臉不耐,她根本不想討論也不想做任何辯駁,更不想跟林承恩吵架。
當她起身離去時,林承恩一拳猛的敲擊桌子,「回來!除非把事情講完,不然不准離開。」
邱怡萱的腦子一下子就熱了起來,她背對著林承恩,咬住牙緊握拳頭,大口吐氣盡可能控制住脾氣。
「坐下。」可能是感受到邱怡萱的怒火,他的語氣變得輕柔。
邱怡萱一坐下就摘下眼鏡放在桌上,瞇起眼睛捏住鼻梁,臉上因氣憤而冒出的紅暈慢慢消退,「好、我承認我不尊重她的隱私,滿意了吧?我只是受不了東西太亂而已。」邱怡萱道出每個字時都輕輕點一下頭彰顯氣勢。
「不,我看過她的房間,一點都不亂。」
邱怡萱終於爆發了,怒氣讓她拋棄理性破口大罵,「反正就整理一下嘛!你到底想怎樣?為了這種小事跟我吵半天,要寵小孩也不是這樣寵的吧!」
經過怒吼,緊接而來的是一陣寂靜的沉默,一時之間,整間屋子只聽得見時鐘運轉的滴答聲以及兩人微弱的吐息聲。
林承恩眨了眨眼,緩緩說道,「我一直覺得妳們兩個有事在瞞著我……」
邱怡萱心頭一陣刺痛,放在大腿上的雙手不自在的磨蹭指間,「反正說了你也不會信。」
林承恩湊過來,伸手蓋住邱怡萱的手,舉止突然變得冷靜溫和,「老婆,不管妳說什麼我都相信妳。」
邱怡萱的黑色雙瞳直直地盯著他,一時片刻林承恩還以為她在生氣,但沒多久就讀出從她眼中傳來的訊息。
忽然間,邱怡萱甩開林承恩伸來的手,朝他臉上狠狠甩了一個響亮的巴掌,巴掌聲響到連待在房間裡的林宜庭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受夠你了!如果你要這麼蠻橫就隨便你啦!」邱怡萱丟下這句話就飛也似的奔出家門,林承恩一時之間還沒意會過來,呆滯站在原地。
「爸爸,怎麼了?」林宜庭畏畏縮縮地從房間裡走出來,身上穿著附有花邊的粉紅色睡衣,懷裡緊緊抱著一隻兔子娃娃。
林承恩望向女兒充滿恐懼的神情,心裡不免跟著難過起來,「對不起哦,寶貝女兒,爸爸媽媽稍微吵了起來。」
「會痛嗎?」林宜庭摸著自己的臉頰,林承恩也摸著自己對應的位置,臉頰上有塊紅紅的掌印。
「還好,等等就會消了。」
接著,她嚥下一口口水,怯懦懦的問:「為什麼吵架?」
林承恩無力的倒在柔軟的沙發上,大嘆一口氣,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他今天都累壞了。
「我也不知道,有時事情就──突然發生,當你想要阻止時已經來不及了,好像所有事情都亂了套,沒有原先預想的那麼簡單。」
「唔,雖然聽不太懂,不過爸爸好辛苦。」
林承恩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希望能緩和女兒害怕的情緒,「嗯。抱歉把妳吵醒,都怪爸爸媽媽都太幼稚了。」
「爸爸才不幼稚。」林宜庭靠過來趴在他的膝上,「宜庭希望以後能一直跟爸爸在一起。」
「還有媽媽。」數秒後,林承恩替他補充。
「哦……對啦,還有媽媽。」林宜庭不情願的附和。
「好了,妳先回房睡覺吧,爸爸出去找媽媽。」林承恩從門口旁的置衣架上拿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
「不能等媽媽自己回來嗎?」
「也是可以啦。」林承恩遲疑了一會,腦中閃過剛才邱怡萱透過眼神傳來的訊息,林宜庭跑過來抱住他的大腿,「爸爸,不要放我一個人待在家裡。」
「乖,只是一下下而已。」
林宜庭遲遲不肯放手。
林承恩再次蹲下來,粗糙的大手捧住她的小手,很有耐心的說;「爸爸跟妳保證,不管有沒有找到媽媽,一小時內都會回來,好不好?」
說到這份上,林宜庭才勉為其難的點頭。
「好了,快去睡覺吧,明天還要上學呢。」
於是,林宜庭抱著娃娃回到房間。林承恩穿上大衣,搭乘電梯來到樓下,昂首闊步踏入吹著冷風的漆黑夜晚。
「你終於下來了,抱歉,剛才打得太大力了。」
「好久沒像剛才那樣用眉目傳情的方式跟妳交流了。」
「接下來的事情我們去附近的速食店講。」邱怡萱拉起林承恩的手快步向前走,林承恩咧嘴微笑,想起年輕時兩人在晚上約會散布的時光。
來到速食店,他們隨便點了一杯飲料就找張位置坐下來。
林承恩在店內四處張望,現在的時間是晚上九點半,店內有很多剛下班的上班族以及剛從補習班下課的學生。
「如果我沒解讀錯誤的話,妳說要在外面才能談是什麼意思?」
邱怡萱啜飲一口飲料,似乎是想平復情緒,「就像剛才說的,不管我說什麼你都願意相信我嗎?」
林承恩注意到氣氛變得詭異,似乎跟她們母女倆的冷戰有所關聯。
「我都說了會相信妳嘛。」
「就算事情超乎你的想像也一樣?」
「嗯。」林承恩覺得邱怡萱把事情誇大化了,並猜想他們之間的爭吵最多也只是衣服穿搭意見分歧之類的小事。
一直到邱怡萱將有關她對林宜庭就是張鈴蘭的假設以及為了驗證這個假設採取的所有行動都道出口時,他才明白事情真的超出他的理解範圍。
聆聽的過程中他大多擺著半信半疑的表情,但也經由她口中從中明白邱怡萱至今那些奇怪行動的理由了。
「那麼,妳有找到什麼決定性證據來支持這套假設呢?」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然後,邱怡萱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放在桌上。
「還記得十前年我買平板電腦被妳痛罵一頓那次嗎?」
林承恩一想到這個心裡就感到不快,「嗯,印象很深刻呢。」
「其實……」邱怡萱欲言又止,咬住牙齒倒吸一口氣,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把話說完,「當時那台平板電腦底下還有塞兩台針孔攝影機。」
「什麼!」林承恩驚訝的大喊,附近所有客人都把目光轉向他。
「嗚……抱歉、抱歉。」他站起來向那些被他吵到的客人道歉。
「不管怎麼樣,等你看完手機將要播放的影片就知道了。」
林承恩沉住怒氣,輕點手機螢幕。
螢幕跑出一段影像,雖然影像畫面有點陰暗但還算清楚,林成恩光看背景就知道拍攝地點是他們的臥房。
床鋪旁邊冒出一個嬌小的人影,那個人影一直在床邊蠕動,林承恩咪細眼睛,想看清楚他在做什麼。
「這是拿到針孔攝影機那一天拍到的畫面,妳應該很清楚那個時期我以為我們買到凶宅一直跟你抱怨吧。」
「妳的意思是這個小人影就是十年前,那時還是嬰兒的林宜庭?」
邱怡萱沒有直接回應,伸出食指猛點手機螢幕,「全部看完。」
影片播放到後半段,畫面變得清晰,床邊的人影離開後畫面突然放大,剛才那個人影站著的地方有一雙放滿圖釘的拖鞋。
「你是想說林宜庭從嬰兒時期就在傷害妳?」
「是啊,那時我可是吃了很多苦頭,整天神經兮兮,甚至懷疑女兒被鬼魂附身。」
林承恩拼命猛抓頭,腦中一片混亂。但仔細回想,林宜庭從嬰兒時期學習能力與成長速度就比其他同齡孩子高出許多,而且特別親近他,如果體內的靈魂是張鈴蘭那上述的一切就通通解釋得通了。
「所以你相信囉?」邱怡萱睜大眼睛盯著他,期待能得到她理想的回應。
林承恩闔上雙眼,揉了揉太陽穴,大口吐氣,他把所有複雜的事全都整理一遍。這一切對他來說都太撲朔迷離了,他向來都不相信這類靈異怪談,但在看過影片之後卻動搖了。
邱怡萱沒有出言干擾他,她該說的全都說完了,就像老公願意給予她信任一樣,她也想尊重丈夫的想法。
「妳今天……去宜庭的房間做什麼?」林承恩沉穩的說。
邱怡萱的臉垮了下來,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我本來是想把這件事當作你死都不肯信的最後王牌。現在就告訴你吧。我偷看了她的手機,裡面有她跟張家人的聯絡紀錄。」
林承恩十指交疊撐住下巴,「繼續說。」一副聽得入神的樣子。
「那孩子從那回不愉快的聚餐開始就常常去找她們,而且下周末還會再去一次。」
「妳的意思是張家人已經知道林宜庭就是張鈴蘭?」
她搖頭,「我不清楚,但從對話來看,她們似乎很喜歡她。」
林承恩把雙手垂放在桌上,整個人像洩了氣的氣球一樣無力的趴在桌上。
「老公,你還好嗎?」
「很不好。」他發出咽嗚的低鳴聲,「總覺得一切都亂了套,或者該說很不真實……」
「我懂!」邱怡萱感動得熱淚盈眶,因為這就是她多年來的感受,「所以你相信囉?那接下來要怎麼辦?」
「既然那孩子就是張鈴蘭,那為什麼從不跟我說呢?」林承恩似乎已經恢復平時的冷靜,一下就點出事情的重點。
「我也有想過這個問題,最合理的猜測是不能說,可能一說出口張鈴蘭的靈魂就會離開之類的……」
林承恩沒有回應,喝了一口飲料,剛才點的熱茶都變涼了。
「那現在要去跟她攤牌嗎?」邱怡萱發問時一臉擔憂,深怕林承恩會做出超乎預期的行動。
「我先說結論。就算她體內的靈魂是張鈴蘭,她依舊是我們的女兒。」
這是邱怡萱最不想聽到的答覆,因為她一直認為真正的林宜庭是被張鈴蘭的靈魂困住,並堅信唯有找出驅散張鈴蘭靈魂的方法才能解救真正的女兒。
「你說的對。」即使心裡百般不願意她還是妥協了,因為她心裡很清楚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凝聚共識。
林承恩經過這次談話之後並沒有與女兒疏遠,反而對她投入更多的關愛,林宜庭從他的舉手投足之中隱約感受到一股不協調感,而這異樣發生的時間點是從林承恩衝出家門跑去追邱怡萱開始。
──張鈴蘭的身份已經曝光了。當林宜庭意識到這件事時心裡一陣刺痛。事實上,她並沒有什麼被得知真實身分靈魂就會消失的問題,一直以來都不告訴林承恩她就是張鈴蘭是因為她非常了解他,林承恩絕對不會輕易相信前女友投胎轉世成女兒這種天方夜譚。
當她按照原先的預定要在周末前去拜訪前世的家人,也就是張家母女時被現任的父母攔了下來。
「宜庭,能佔用妳一點時間嗎?」林承恩平靜的說。露出一如往常的慈祥笑容;邱怡萱雙手環抱,用銳利的眼神瞪著她,展現出不可侵犯的威嚴。
林宜庭嚥下一口口水,提心吊膽的問,「要多久?」
「不會很久,只要一個簡單的答覆就可以了。」
於是,他們三人坐在客廳的圓桌上交談,三人之間先是一陣沉默,夫妻兩互相對望一眼,再將目光轉移到林宜庭身上。
眼看氣氛僵硬又沒人想開口,林宜庭決定打破沉默,「我來猜。是學校嗎?我的成績依然是名列前茅,人際關係也沒問題。」
「不。」林承恩打斷他,「我們想談論的是有關『妳』個人的事。」
林宜庭倒抽一口氣,感覺心臟被一支銳利的箭矢射穿,下意識咬住下唇,這一天還是來了。
「我們都知道了,妳就是張鈴蘭。」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林承恩還是覺得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很奇怪。
林宜庭張開嘴,喉嚨卻像是被異物卡住發不出聲,她的腦袋一片空白,接下來又是一陣漫長的寂靜,不過短短數十秒對他們而言卻彷彿過了數個月。
邱怡萱等了又等,終於按耐不住,直截了當的說:「妳現在是要去找妳前世的家人吧,我們跟妳一起去。」
「為什麼?」
「秀蘭姐跟張伯母知道這件事嗎?」林承恩問道,光看到她那張有話卻說不出口的表情就當作林宜庭已經默認了,也猜想可能是她自己無法親口說出這件事吧?
她搖頭,語氣突然變得沉穩,好像剛才的緊張模樣都是裝出來的,「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跟她們解釋?」
「不知道……」他想都沒想就直接回答,「張鈴蘭──林宜庭……」林承恩腦袋一團亂,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女兒或者說前女友?
「你還是叫我林宜庭就好了,畢竟這個身體是林宜庭。」
邱怡萱一聽到這句話火氣就直接衝到最高點,她猛的跳起來,雙掌在桌上拍出磅的巨響,「快說!我真正的女兒被妳這小婊子弄去哪了!」
林宜庭眨了眨眼,頓了一會,似乎被嚇到了。
她豎起食指指著自己,鄭重的說:「就、在、妳、面、前。」
每個字都彷彿具有力量的拳頭從正面擊中邱怡萱,林宜庭隨後補上的一句話將她的精神徹底擊垮,「這身體裡只有一個靈魂。林宜庭就是我,我同時也是張鈴蘭。」
她全身無力的倒回椅子,兩眼無神,血色全白,嘴裡喃喃唸道:「不可能……不可能……我的女兒……」
林承恩沉默不語,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妻子。於是,他把目光轉向林宜庭,林宜庭低著頭玩弄手指,想必她心裡也很不好受。
「林宜庭,這次我們一起去拜訪張家人,將妳的事情告訴她們。」
邱怡萱馬上抬起頭瞪著他,她立刻抹去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眼裡忽然綻放光芒,「說得好!將她們的女兒還給她們。我們竟然幫她們白白養了十年,十年耶!」
「老婆,冷靜點……」很顯然,林承恩的勸阻只會招來反效果。
「你要我怎麼冷靜!」她的臉瞬間由白轉紅,飆出海豚音般的尖叫吼聲,看到到她吸了一大口氣,兩人立刻用手摀住耳朵,「這全都要怪你!沒事跑去拈花惹草,害我養你的前女友!你要怎麼賠我!這十年來,我都被矇在鼓底!嗚……咳咳咳……」她猛咳嗽,但兩人不敢放開雙手,因為他們知道接下來還有一頓更激烈的謾罵。
「我為這死丫頭吃了多少苦!浪費我多少的歲月!我們本來還計畫要生第二胎,就因為這死小孩──還我兩個孩子!」
在一陣嘶吼咆哮的謾罵之後緊接而來的是淒厲的哭泣聲。
「啊啊啊啊!」她摘下眼鏡,用力扔向林宜庭,打中她的額頭,鏡框在她的額頭上擦出一條細細的傷口。
「沒事吧?」林承恩問道。
哭聲忽然停住了。邱怡萱不敢置信的瞪著林承恩,經過一陣短暫的靜默,她衝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領,「你竟然還關心她……這個奪走我們孩子靈魂的女人比我跟女兒都更重要對不對!」
邱怡萱空著的另一隻手拼命捶打他,雖然林承恩有能力將她推開,甚至用蠻力壓制她,但他卻沒有選擇這麼做,反而願意當個沙包,安安靜靜的任由老婆宣洩她那無止盡的怒火。
林宜庭顫巍巍地抱住膝蓋蜷縮身體,流下沉默的淚水,只能在心裡拼命向林承恩道歉。
等林宜庭回過神,他們一家三口已經來到張家與張媽媽以及秀蘭面對面談論這件事了。
「事情就是這樣,妳們能理解嗎?」林承恩表情僵硬,一副不期待對方相信的樣子,因為連他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
張家的母女互望一眼,然後用奇怪的表情盯著林宜庭,林宜庭撇開視線,不敢直視她們。
「她來拜訪第二次的時候我就有感覺了。」秀蘭雙手環抱,翹著二郎腿倒進厚重柔軟的扶手椅,「這孩子散發著跟鈴蘭相同的氣質,而且她來找我媽的理由太牽強了。」
張媽媽點頭,搔了搔後腦勺,低著頭不發一語。林宜庭光看著她那張為難的表情就知道母親也察覺到她就是張鈴蘭這件事。
「那事情好辦了,這孩子以後就交給你們照顧,反正她本來就是你們的女兒嘛。」
張秀蘭厲聲說道:「你開什麼玩笑!」林宜庭驚恐的望著她,「我的一生都被這丫頭拖垮了,她從小到大身體虛弱,後來更是染上重病,我們家為了她花了太多苦心太多錢,現在還要我們繼續照顧這個瘟神哦?」
邱怡萱不甘示弱,用同等的氣勢吼回去,「我才想說這句話!我白白照顧她十年!我根本是在幫人養小三!」
「養小三?哼。」張秀蘭輕蔑的冷笑讓空氣中瀰漫的火藥味變得更濃重,「搞清楚,她的身體還是妳生出來了,這算什麼養小三,少裝委屈了。」
「但她的靈魂是妳們的女兒啊!這部分難道你們不用負責嗎?」
張秀蘭用手指著林宜庭,臉湊到邱怡萱面前,低語道,「她──跟林承恩同年,換句話說,她也已經三十多歲了,我們不用為她負責。」
雙方的口齒交火陷入膠著,此時張媽媽突然開口打斷她們,「我來養吧。」
張秀蘭立刻跑到她的身邊,拉著她的手腕勸阻她,「媽,不要啦。你都要養老享清福了,幹嘛養別人家的孩子。」
邱怡萱沒有出言反駁,轉頭望向林宜庭,發現她正低著頭看著放在大腿上的雙手,「喂,當事人,說點話啦。」
「不知道……」她徬徨無助的猛搖頭,「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的眼睛變得濕熱,臉頰發紅。林宜庭──張鈴蘭終於把自己逼到絕境,她現在已經用盡所有計策了,就連原本計畫好要用來對付邱怡萱的計畫也因身份揭穿而化為泡影。
「不要說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妳搞出來耶。」邱怡萱大喊,雙手揪住她的衣領猛力拉扯,態度咄咄逼人。
「喂,不要這樣。」張媽媽上前阻止,把邱怡萱推開。
「現在事情很簡單!」她鄭重的向所有人宣示,「還有八年,接下來由誰來養她直到成年?我可先聲明,我已經不想在她身上花任何一毛錢或是一秒的時間了。」她的語氣堅決,神情堅定,築起一道無法踰越的高牆。
「這點我也一樣啊。」張秀蘭堅定的態度也不輸給邱怡萱,「我為了她失去戀情,失去學歷提早出來工作,現在誰還要為這種傢伙浪費八年的時間。」
「嘖,她再怎麼樣都是妳妹妹耶……」張媽媽朝她揮了揮手,示意她住嘴,卻遭來激烈的反駁,「媽,她不是我妹妹,她是別人家的小鬼。」
林宜庭這下絕望了,她從沒想過自己在家人眼裡是如此討人厭,所有人都不想要她,她心裡很清楚,前世的母親已經力不從心了,即使願意扶養,對她的生活也是一大打擊,她們終究不會有好結果。
此時,從來到這裡後就一直保持沉默的林承恩突然起身,「我來養吧。」
「老公!」邱怡萱氣憤的大吼。張秀蘭則是揚起嘴角露出笑容,好像在說不出我所料。
邱怡萱也跟著起身,林宜庭夾在他們兩人之間。
「你敢養我們就離婚!」邱宜萱蹙起眉頭怒瞪他,雙手緊緊握拳,低語道,「你要選她還是選我?」
林宜庭絕望的望著林承恩,她想透過眉目傳情的方式請求林承恩放棄她,她願意待在孤兒院長大。
整間屋子的時間彷彿凍結了,沒有人有任何動作。張秀蘭抱著隔岸觀火的看戲心態想瞧瞧林承恩會怎麼做;張媽媽則是一臉擔憂的望著林承恩,祈禱他能扶養林宜庭。
「邱怡萱──」林承恩說,當她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呼喚時憤恨的表情逐漸轉換成燦爛的笑容,「我們離婚吧。」遲疑短短數秒後補上的這句話將她的笑容徹底粉碎。
她咬住牙大吸一口氣,精神幾近崩潰的邊緣。
「不要在我家發飆。」張秀蘭出聲警告。
最後,她沉住氣,不甘心的淚水卻潸然淚下,「好!我走,我們馬上離婚!女兒的扶養權送你啦!」
邱怡萱拋下這番話就衝出門,林承恩沒有追上去,握住徬徨無助的林宜庭的手。
「你們兩個真是罪人耶。」張秀蘭說完也跟著離開。
母親滿懷感激的向林承恩道謝,送他們離開。
「對不起,林承恩,我……」乘車回家的路上,林宜庭不知道該道謝還是道歉。
「別說了……什麼……都別說了……」林宜庭這時才注意到,林承恩握著方向盤的雙手微微顫抖,他的眼裡冒出斗大的淚珠,她終於明白,整起件事林承恩受到的傷害不亞於任何人,甚至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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