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QEgxWq57C
在辭去第五份工作後,我意識到自己從來不是一個前進者,我就喜歡坐下休息,看著周圍的人忙碌地向前走,有的繞著圈而不自知,有的踩進泥潭摔了一身泥,正是這些狼狽的人,他們常常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這樣不行,人怎麼能不奮鬥呢。
我的上一份工作在一家狹促的旅行社裡進行,他們招我進去,讓我盯了一星期的電腦,期間大家都忙飛了,沒有人跟我說話,然後老闆找到我,說來了這麼久,你肯定都學會了,現在開始接單訂票吧。他們有幾百個微信群,由客戶、票務商和同行排列組合而成,像什麼間諜遊戲似的,為了獲得最大盈利,他們的訂票流程又臭又長,瞞著客人給他們加段,然後報出直飛高價,再收他們一百多塊服務費,其實只是點了兩下滑鼠,聰明人都看得出來他們就是他媽的黃牛,就是他媽的仲介,仲介是全世界最邪惡的職業。
那些老員工們,他們邪惡了七八年,進化出一雙冷漠無神的眼,他們的時間值幾千億,他們朝任何打擾他們工作的人怒吼,我每天擠半小時地鐵就為了坐在一屋子混蛋之中,不停地為那群被騙去幾百塊錢還好聲好氣道謝的弱智中年人做海關碼。然而這樣的輕鬆差事只持續了兩星期,在發現我完全不會出票後,老闆怒目圓睜,我終於得以離開,回歸了自由。我實在太嚮往自由了,每次辭職回去路上我都開心得要飄了起來,我從來都在上班的第一天就想著如何逃跑,如何編出具有說服力的理由,比如用一些不存在的人博取同情,悲痛地對他們說我弟弟出車禍去世了,姐姐得了宮頸癌,老婆在家洗澡時觸電死掉了,而這次我選擇了坦誠,我說你們就是一群超級大傻逼。
失業後的我不再對工作抱有興趣,我終日躺在床上玩手機,每天睡到十點,只吃兩餐,過度睡眠導致夢境氾濫,我總是夢到一個曾經表白過的女同學,實際上整個大學生涯我和她說的話不超過十句,她對付莫名其妙的告白的方法,就是佯裝毫不在意、笑嘻嘻地說:
“承蒙厚愛啦,不過我已經有男朋友嚕,祝你越來越好!有緣再見”
這二十五個字我能夠倒背如流。她的吸引力像是憑空散發出來的,我敢百分之百肯定自己跟她沒有任何共同話題,但人總是會無端迷戀些什麼,即便現實中回避,它們在夢裡仍舊會精准地找到你。那些夢總是承接告白的後續,有一次,我夢見畢業一年後的某個清晨,她突然打電話過來訴衷腸;又有一次,我在山上遇見了她,她那雙大眼睛饒有趣味地盯著我,我們進了一輛廂型車,我得意洋洋地對她說我知道這是夢,她搖搖頭,給了我個暗號,讓我在醒來後找她核對,以證明我們的夢是互通的。我自然沒這麼做。生活中偶爾來點可疑的靈異事件可以緩解致鬱的枯燥,可它們永遠不會是真的。
我想接著找一些羸弱中空的私人小公司,去裡面受個幾天苦,適時裝作無比不情願地樣子離職,他們表現出惋惜的神情,卻不知道我其實就是為了掙試用期那幾天的工資才來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就是我的職業。可我害怕再浸入邪惡,這個城市乃至這個國家的大部分工作都是仲介,賣房的,賣車的,賣機票的,甚至連找工作本身都有仲介,這是多麼諷刺與可悲,想像一個正要過橋的人,他們看到了,走上前說你是想過河吧,我幫你指個路,你看橋就在這裡,現在快給我錢吧。是的,這個社會每時每刻都在發生這種垃圾事情。我累了,我渴望像進行星際旅行的宇航員躺在冷凍艙裡那樣在廉租房的小床上躺個幾十年。
漸漸地,那個女孩在夢中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她不再挑逗我,不再誘使我對暗號,她只是讓我看見她。我手機裡僅存的那幾張偷拍照也無法修補她那模糊的臉龐,我需要看清她,這導致我沉迷於一種變態的自娛自樂行為,我想嘗試找出她的照片,可難度遠遠超乎我的預想,她是個在互聯網上完全匿跡的人,連大資料也攻克不了這個難關。我可以使用抖音、微博和小紅書的通訊錄關聯找到許多同學,看到他們的另一面,在集中關注這類人後,演算法又會通過分析共同點給我推薦更多的同學,即便他們關閉了通訊錄搜索。但她所有的社交帳號主頁都是一片空白,並沒有我期待自拍照和發洩情緒的瘋言瘋語。
無論如何,我覺得自己進了一大步,只要找到突破口就能輕易解決。我開始嘗試更多的軟體,甚至在音樂APP裡也找到了她,可除了幾個歌單沒有任何有效資訊,我還莫名找到了她的Instagram帳號,也依舊是空白頁。我猜測她一定有小號,以她的性格絕不可能忍著不發自拍,於是從已知的女同學帳號入手,首先確定她大學時候的社交圈分劃,將和她不熟的人排除掉,再進入關注及粉絲列表挨個查驗過去,如此操勞數小時,仍然沒有任何結果,但我從中體驗到快感,沉浸在這個偵探遊戲中無法自拔,似乎只要找到她的照片就能順利通關了。
我不甘心,我感覺離遊戲結束很近了,就差那麼一點點。我從不知道自己具有如此高強的網路偵察天賦,我居然還想出了這麼一個辦法:註冊一個抖音號,將她QQ上的昵稱和頭像搬過來,然後關注與她關係較好的女同學,果然釣上了魚,那個女同學私信我,說你以前那個帳號不用了嗎,我用很委屈的語氣說被封禁了,你幫我看看現在的頁面是怎樣的,她果然發來一個截圖,但圖中的帳號已經註銷了。
就差那麼一點點。
我很快重振旗鼓,故技重施註冊了一個快手帳號,把頭像和名字換成她的閨蜜,然後向她發出私密帳號關注申請,可幾天等不來回應。
再然後,我乾脆直接加了她閨蜜的微信,抱著僥倖心理,企圖在她朋友圈找到她們以前的合照,可仍舊沒有收穫。
因此我暫時放棄了尋找照片,心想哪怕聽聽聲音也好,於是用Skype給她打電話,可始終無人接聽,我以為是美國來電令她起疑,馬上買了一張電話卡,歸屬地是她的家鄉,她家鄉離我至少七百公里,這意味著我們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見面。當然,最後即使是國內的電話卡也沒能讓她按下接聽鍵。
我隱約感到她在有意識地反偵察,也可能只是換了電話號碼,不過這一切實在太巧了,她的防線太嚴密,嚴密得像刻意而為。我走火入魔,繼續回到照片方面進行研究,一段時間後,我偶然在以前無意間保存的學生資訊表裡找到了她父母的聯繫方式,這使希望得以重燃。這些古板又虛榮的中年人總喜歡在朋友圈給別人看自己的孩子,我預感這次會大獲成功,於是分別搜到她爸媽的微信,把自己的頭像昵稱打扮成和他們一樣的中年人,自信滿滿地發出好友申請,同時搜出他們的抖音和快手帳號,但他們沒有發佈過任何東西。
幾天過去了,微信上的好友驗證依舊未得到回復。我已經沒有困惑了,只是隱隱憤怒著,這怎麼可能呢?
於是我再次發出申請,並附上資訊,說之前跟他們見過面,可依舊數日無回音。
我的不甘達到了頂峰,我從她父親的抖音點贊記錄知悉他喜歡書法,於是在第三次申請中說自己是書法老師,可依舊沒有通過。
她母親的帳號亦然。我盯著那個帳號的頭像,一張合照,不過是他們一家子在馬路上的影子,其中有她和她爸媽,還有個矮小的弟弟。如果能成功添加,她朋友圈絕對有露臉的合照。
就差那麼一點點,已經很近很近了。
我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有沒有加上他們,我始終想不明白整件事怎麼會這麼困難,到底是什麼在阻礙我,直到員警登門拜訪的那一天,疑惑依然沒有解開。
我被帶進派出所錄口供,他們說我在家從事詐騙,專門針對腦子不清楚的中年人,想方設法把他們的錢包騙空,我這才意識到是她爸媽報的警,我過去的種種行徑都經過精心偽裝,可合起來看就十分顯眼。當我艱難地向員警講完前因後果,他們似乎理解了什麼,我渾身散發的廢物氣息令我的解釋充滿說服力,他們給我解開手銬,說你快去找個班上吧。
走出派出所,我悵然地坐在路邊,我沒有找到她,她太隱秘了。回想起她說的話——
“祝你越來越好,有緣再見!”
我始知可能是某種可笑的人生程式在作妖,不知誰下載了塞我命運裡。
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UAZUQOCRO
一個星期後,我記起那個員警的話,從潰敗的生活中掙扎出來開始找新工作,在這過程中我還是半信半疑,總覺得有什麼頂著天的龐然大物會在我不經意間轟然倒塌,然後壓垮我的一切,如果不去管塞爆手機的信用卡催收短信,這場災難也許還會來得晚一些。
我來到一家日薄西山的家裝公司面試,因為接不到裝飾工程的訂單,他們只能搞搞景觀苟延殘喘,但明面上還是自稱前景無限。整個辦公室除了老闆只有一個前臺,老闆是個半死不活的老男人,總是眯著眼,駝著背,講話有氣無力,像有嗜睡症一般,他說當下正在團隊重組,人少是正常現象,他們的總部在其它地方。沒曾想講到一半拉肚子,他費了畢生力氣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廁所裡排便,幾分鐘後,正當我以為他在裡面睡著了,他推門而出,繼續滔滔不絕地說廢話。
我的簡歷上寫著:Auto CAD熟練掌握,Sketch Up熟練掌握,Photoshop熟練掌握。事實上只有最後一個是真的,因為我經常給女同學P裸照用來擼管。當老闆問起來,我不可能告訴他我大學時上課從來不聽,便說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他覺得我在裝謙虛,就說你明天來上班吧。
結束了冗長的面試,我回到家照常玩遊戲,等第二天早上醒來,我才發覺末日降臨,世事灰暗,失去自由就是這感覺,即便體驗過五次還是無法釋懷,我知道這種狗屎公司的本質,他們會不由分說把一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丟過來,會在週末休息時打電話催人幹活,給他們工作不如去便利店當店員。如往常一樣,我第一天就思索著跑路,但為時已晚,他開車將我帶到三十公里外的一個偏僻景區,說你今天把所有資料測出來,明天給我草圖,時間緊任務重,一分鐘也不能拖,然後丟下我就消失了。
我要負責測量一個上千平米的廣場,以及六個分佈在山上的廁所,只有一個景區物業管理員協助我,我以前從未做過這種事。管理員是一個年過六旬的白髮男人,又高又瘦,聽說脾氣不好,但經過言語交流後,我發現那純屬栽贓,他頗為穩健,每天爬山巡邏令他腿腳敏捷,整個景區建在一片廣闊的山坡上,我跟著他走上山,用皮尺測量各個廁所的室內尺寸,每個廁所的隔間都有意想不到的驚喜,第一天工作就擁抱混雜著氨氣的惡臭,這是多麼美好的生活。
我們被野林裡的蚊子叮了一身鼓包,我一邊喘著氣一邊撓癢,舉步維艱地在斜坡上移動,每過十多分鐘就會有一輛載著遊客的旅遊車經過,漫長的馬路望不到盡頭,他看出了我的疲憊,問我要不要休息一下,我要面子,擺擺手說繼續走吧。
“我以前也是做這個的,在市政府,那時周圍整片綠化區域都歸我管。”
“現在呢?”
“退休好幾年了,這裡是我主動來的。”他苦笑著說,“在家太無聊,沒事幹——”
“來這裡還可以鍛煉身體,是吧?”我預料到了他要說什麼。
他點點頭。
我又問道:“你每天幾點上班?”
“八點半,不過我七點就會來,必須監督他們搞好衛生,不然等遊客來了,路上都是樹葉怎麼走。”
“這裡門票多少?”
“二十五。”
“那還挺便宜。”其實我心裡想的是怎麼不乾脆明搶。
“嘿嘿,反正我來是免費的,廣場旁不是有個卡丁車賽道嗎,我去開他們不敢收我錢。”
從山上下來後已經是下午一點了,我看見廣場上破敗的娛樂設施,以及蒙上一層厚灰的燒烤攤子,一想到有蠢蛋花二十五來這裡閒逛就憋不住笑。
我被安排進職工食堂吃午飯,大家都穿著制服,講著閩南話,時不時朝我投來怪異的目光,這裡的伙食只有苦瓜青菜胡蘿蔔,幾乎看不到葷菜,這不合理,我疑心是在搞什麼齋戒。這使我想起一位剃髮為僧的高中同學,現在吃的估計也是這種東西,他原先最看不起和尚,更不信什麼清心寡欲,他好色嗜嫖,一度自封嫖妓大王,還很認真地傳授我們經驗,教我們怎樣不被騙,結果兩年前他遭遇仙人跳,被訛去五千塊錢,從此精神不正常了。我初次從中習得的道理是:沒有絕對權威。但他不敢相信自己身為嫖妓大王會犯那種低級錯誤,他不願接受“買了個教訓”這種爛俗的自我安慰法,只能選擇一個清淨的地方逃避自己,於是一頭鑽進寺廟裡念經。
我們最近一次相見時,他已經沒了頭髮,他說他曾經很想買新款Iphone,但又捨不得兜裡的錢,然而這些錢後來以最可怕的方式花出去了,手機也沒到手,這就是宿命。他到底沒有解決問題,跟我一樣。
傍晚老闆開車來接我,臨走前,我跟那個管理員在辦公室裡坐了一會兒。
“其實我一點都沒興趣,沒動力,我幹不了。”
“什麼?”他說,“你是覺得自己勝任不了嗎?”
“你不懂,我壓根不會做,紙上的資料都是我亂寫的。”
他還是沒懂,跟面試時的老闆一樣以為我在裝謙虛,笑了笑說:“畢竟剛來嘛,多練練,做上幾個月就熟悉了。”
“我該走了,對吧?”我的意思是徹底逃離。
“行吧,那你去門口等吧,你老闆應該馬上到了。”
太陽落山時我上了車。
主駕駛的那個老男人依舊昏昏欲睡,哪怕在開車。每當要睡著時,他就猛地甩一甩頭,要麼拿起手機用語音回微信,他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握手機,看一眼螢幕看一眼路,不過這沒什麼,這個城市最不缺的就是車禍新聞。
“你很幸運。”他忽然說,“公司決定好好栽培你。”
“那真是太好了。”
“這是個六十萬的項目,雖然不大,但對我們很重要,你一定得在月底之前把所有東西弄完。等你回家之後,我發給你幾張報價清單,抓緊時間把資料填上去,三天之內我要看到效果圖,記住,一分鐘也不能拖。”
“你放心吧,沒問題的。”
“你有筆記型電腦嗎?”
“當然有。”
“很好,現在公司正是困難時期,設備不齊全,你要自己帶電腦辦公。”
“那真是太完美了。”
他口若懸河,開始講述公司的悠久歷史,我看向窗外,夜幕下的山丘延綿不絕,像一台示波器的螢幕。我捂著肚子,哀幽地叫喚著。
“怎麼了?”
“我忍不住了。”
“什麼?”
“我吃壞了肚子。”
他將車停靠在路邊,遞給我一盒抽紙。
“我有。”
我說完下了車,朝樹林裡走去,等完全沒入黑暗,掏出手機拉黑了一切與他的聯繫方式,然後朝最深處狂奔。樹葉撇過我的臉,淫風灌進我的嘴,漫天驚鳥,遍地怯獸,它們匆匆而來,惶惶而去,終於,絕境中的我也完成了一次匿跡。
2024.6.1
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e64zaD5Vd
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UqJcIp9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