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湘妍的緣份似乎以六年為單位計算,每過六年我們才會因緣際會地再次遇見,比嫦娥和後羿的見面次數還少,不過當然好過徹底被遺忘的故友。
大學我以算不上出色的成績考上C市大學金融系,在大學三年級申請了日本K大經濟學系為期一年的交換留學。我本來在國中就學過日語,接著自學直到大學通過了留學門檻的語言測驗,這短短一年的交換留學讓我徹底愛上在日本獨自讀書的生活,交到各個國家的朋友,他們各自環抱不同的理想相聚,有的想當酒店經理、有的想創業開料理店或回國繼續深造,大多選擇留在日本完成學業並原地就職。
起初,我只拼命想通過校內徵選,成功成為交換生後興喜若狂,實際到了日本參加過幾場交流會後,才逐漸意識到好像只剩下我沒有遠眺的未來。現今近三十歲的我回頭望去卻也不怪當時的自己,畢竟那時我獨自站在霧裡,本就看不清前方的路,也沒有人可以問道。
從國際宿舍騎自行車至K大約需十五分鐘,早上第一時限的課和一大群高中生擠在人行道上,下午慢悠悠地和陌生的主婦逛著超市買晚餐食材,晚上裹著毛毯在小電視前擰著眉頭看NHK新聞學日語、寫作業,隔日又是相似而全新的一天。
後來,二十一歲的我忽然意識到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如此單純又平平無奇,我喜歡真誠的自己,恰好在舉目無親的異鄉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對自己以誠相待。只是那一刻來的太遲,我已在回國的登機室候機,還有十分鐘機艙門即將關閉,砰的一聲闔上後我與想要的生活就分隔於兩片國土了。
我想,這也是我平凡的表徵,反應遲鈍又不夠聰明。
回國後,我為了補學分而安排得將近日日滿堂,熬了幾個夜好不容易結束期末考回老家過年,扛著行李一路舟車勞頓兩個多小時終於躺到客廳沙發上,水都還沒喝上一口,母親就提著一盒K市甜點店的餅乾禮盒與車鑰匙走向沙發。
「聽說湘妍也去了日本交換回來了,妳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送東西看看她在不在?」
在想起林湘妍這個名字前,我最先抓取到的關鍵字是日本,留學期間的美好記憶在我的意識前緣如幻燈片般一閃而過,然後花了幾秒鐘反應過來回話。「好啊。」
起身之際,我餘光瞥見餐桌上擺著一個木紋箱子,上面繫著紅色中國結流蘇像電影裡元宵節拎在手上的燈籠般精緻,看就知道是林媽媽送禮的風格。母親這趟是去送回禮的。
二十多年過去,林家開的文具店仍然屹立不搖地在小村落營業著,我和母親停好車抵達時約是晚上近九點,文具店還有買小玩具的孩子,顧店的林爸爸見我們自門口走進,揚起笑容朝店面連接客廳的門呼喚。
「快看是誰來啦。」
林媽媽聞聲快步走來,圍裙還繫在腰間,一抬眼看見我便睜大眼睛驚喜地摀著唇。「湘妍在樓上,我去叫她!」
會判斷林媽媽是因為看見我而不是看到母親感到訝異,並不是我的自我意識過剩,是由於我和她的視線在交錯時碰撞了在一起,那一瞬間的眼神伴隨著碰撞產生的不僅是驚喜,還有對時間的感慨。
我們依著林爸爸的帶領來到客廳,母親將回禮送到林媽媽手上,兩人寒暄之際,天花板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聽來輕快不甚急躁,隨著腳步聲逐漸清晰,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從樓梯出現,她定眼一看,還未待我出聲就發出似曾相識的驚呼。
「哇!」這次不是在家教班而是在林家,林湘妍的驚呼聲沒有受到抑制地在客廳奔放。
我在客廳原木製沙發上朝她的方向望去,道出六年前巧遇時相同的台詞。「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呀!」
她的外貌與六年前國中時期沒有太大的改變,個子高了些和一米六的我差不多,黑色長髮披肩,齊瀏海隨意撒在額前,輪廓變得成熟清晰,那雙漂亮的玻璃珠子含著欣喜,經過時間的歷練已由前次見面的清澈轉為沉甸甸的堅定,光是這一眼我就知道這段期間她肯定受過不少辛苦與委屈,可仍舊堅持自己的選擇至今。
身穿一套印有獨輪車圖案的運動服,林湘妍連跑帶跳的來到我身旁。
「聽說妳的日語很好?」大概是從林媽媽的口中聽說我也去了日本交換留學,所以她才特意用了日語這麼問我。
我沒有想到她會突然用日語和我說話,對她的認識還停留在學習成績不好的印象中,從沒想過她可以把日語學的這麼流利,於是怔了一秒才開口同樣用日語回覆她。「也不至於很好啦。」
「明明就很好呀,哈哈哈!」
在場的長輩們聽見我們的日語對話,他們即使聽不懂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而我不知是不是過於敏感或防備心過剩,隱約之間感受到試探的意圖。
「那妳去了哪個學校?說不定我們的時間有重疊。」雖然已回國度過忙碌的一個學期,可只要一閒下來思緒就會飄回交換留學期間的光景,我實在太過喜歡且留戀那段真誠的過往,以至於得知周圍人有相似的經歷就會為此感到興奮,與他們接觸宛如能讓我再次與腦海中的記憶溫存。
她拉著我的手坐了下來,桌上不知何時已端來三份蛋糕與茶飲。
「我去的是S大!是女子大學呦,去年中回來的。」眼前的少女偏著頭若有所思地回算日期,得出大概的時間後反問我。「妳呢?」
望著她眨著眼睛,嘴角不自覺上揚期盼我回答的表情,我不禁感到有些受寵若驚而害羞一笑。「我是K大經濟系。」
掐指一算,我們在日本的時間確實重疊了,且學校分隔不算遠,搭個巴士兩三個小時就能到,說不定在我們互不知曉的某刻曾在同一個城市擦肩而過,繞到國外一圈、過去大半年才在家鄉再見,為此不由得對緣份感到奇妙。
我們甚至出去玩的地點都一樣,只是我去的地方沒有她多,也沒有她遠,包含打工的大多數時間都在K大周圍。
「我還踩點去了好多地方,妳看!」
林湘妍提起放在腿上的手機點開,雖然有些非禮勿視,但在螢幕亮起的那一刻我瞥見她的待機畫面換成了兩個穿著紺青色洋裝的少女身影。幾秒鐘過去,她將螢幕亮到我面前展示她紀錄踩點的地圖,除了S大附近以外,還去到東京和北海道。
「她到哪都帶著妳送她的小柔噢。」林媽媽端著重新沏好的茶壺從廚房走了過來,悠悠的語氣彷彿以她女兒這個行為為榮一般。
「小柔?」我毫無防備地歪過腦袋,對婦人的榮耀露出茫然的表情。
小時候父母不讓我獨自外出,就連林家的文具店也不行。我想出門晃晃時就會以要買生日禮物給同學為理由,讓父母帶我去商場玩一下午,玩得太過盡興還會忘記自己出門前編的理由,打烊前才趕緊到店裡挑個一百塊以內的小東西結帳,然後請店員加上送禮包裝與緞帶,圓好一個貪玩的謊言後回家。
「我去拿,等我一下!」
在我仍茫然之際,目光隨著她的身影咚咚咚地跑上樓,幾秒過去又聽見她咚咚咚地跑了回來,手中多了一隻白色的小狗布偶,脖子上繫了一條看就知道是人為重新綁上去的香檳色緞帶蝴蝶結,趴臥的姿勢與圓滾滾的黑色瞳孔看起來人畜無害,身上的白色絨毛早因多次洗滌、晾曬而結塊不如新布偶般柔順,毛色甚至有些灰。
灰撲撲的小狗布偶被少女捧在手心上。「它就是小柔,是妳二年級送我的生日禮物。」
十多年前三月的某天,自我的書包送至她手中的那刻起,它就成了她最心愛的東西之一,而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倏地,我感覺我和負心漢沒什麼兩樣——在友好季節裡和人如膠似漆,過了那季節就只剩老同學的關係,甚至連有沒有或送過人家甚麼東西都不記得。
她日日珍惜的,大概是我貪玩的謊言之一。
「這是我小學收到的第一個禮物。」說著便伸手撫過布偶。「它跟我去了日本、德國、韓國還有好多地方——」
日本這兩個字再次出現在對話之間時,意外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對了,妳為甚麼選擇去日本交換呀?」
大學之間的國際交流隨著趨勢越來越多,以姊妹校相稱的學校不止存在於日本,仗著有獎學金支援,學生要是能選大多會選擇歐美學校,短暫喝一口洋墨水也算增添好看的經歷。
不過我才剛問完就有些後悔,因為我自己根本沒有像樣的理由,又或者說拿得出手的理由,當時就是拼命地改申請文件送審,申請的原因單純是想去而已。即使這一點也不丟人,我卻已暗自祈禱她別反問我選擇日本交換留學的理由。
「因為獨輪車發展最繁盛的地方就是日本。」一提到獨輪車,她的眼神驀地由輕鬆轉為正經,笑容也歛了下來,彷彿提到這三個字時應該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才對。「我也是因為這樣才讀日語系,不過是私立N大就是了。」
「獨輪車?」我睜大眼睛,說不定連嘴巴都睜得老大,一臉不可思議地反問道。不過這個反問並沒有質疑或疑惑的成份,我知道她喜歡獨輪車,只是沒想到她竟喜歡得將其作為大學科系的挑選依據。「為甚麼?」
原以為她的理由會是興趣使然或科系特殊要求才選的日本,沒想到竟又是為了獨輪車。並且反而是為了獨輪車才讀的日語系,雖然私立N大在大學排行中是吊車尾,但只要學好日語就能去日本交流獨輪車,還能藉著交換留學期間參加日本當地的獨輪車比賽或演出。
其中最令我感到驚訝的是,她竟然真的還在騎獨輪車。
在我的家庭教育裡,興趣不可以作為大學科系的選擇或職業,因為在母親的觀念中,我的興趣總是不值錢。因為過於驚訝,我的嘴說得比腦思考得還快,僅用為甚麼三個字回問著實有些不禮貌,不過聽者好似沒注意到或根本不在意,她再次揚起自信的嘴角,瞇起漂亮的雙眼嶄露微笑。
「因為我真的很喜歡獨輪車呀。」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說到獨輪車三個字時,她好像下意識抬高了下巴,腰桿也打直了些。
我只要可以繼續騎獨輪車就好了。
我的腦海中猛然浮現六年前在家教班下課時,林湘妍對我說過的這句話。
這才讓我明白,原來她所謂的繼續騎獨輪車指的是將其作為工作,一天共處至少三分之一的時間。她對獨輪車的喜愛已超越了興趣,也超越了我的想像。
在場的長輩們看我們聊得起勁,在沙發另一側開啟了他們自己的話題,彷彿空氣中形成一道無形的牆分隔著兩個世代,我和林湘妍也因此又多聊了些。
「為甚麼可以這麼喜歡呢?」
我對勉強稱得上是興趣的日語都沒辦法產生極度濃烈的熱情,就像一壺燒不開的水,因而對她的毫不猶豫與勇往直前感到敬佩。
少女眨了眨眼,俏皮地歪了一下身軀靠在沙發椅背上。「因為我自己就可以騎,不用任何人幫我。」
我重新在腦中讀過一次這句話,而她在這個不到兩秒的間隙垂下視線接著說。
「妳可以想像自己一個人待在摩天輪高點的時候嗎?風迎面吹來有些搖晃,好像要掉下去那樣,所以必須一直往前踩才行,那種感覺很棒噢。」說完,她像是在稱讚自己一樣露出滿意的笑臉,雙頰鋪上一層淡淡的粉紅。
幾年過去,我還是沒有搭過摩天輪,那樣浪漫充滿幻想的地方似乎不存在於我的慾望清單內,所以仍舊難以對林湘妍的比喻感同身受。不過風迎面吹來的感覺我倒是能明白,從國際宿舍騎自行車到K大上課時,屬於K市的風不斷地從臉上如柔軟的薄紗般輕拂而過,既舒適又輕盈,我喜歡這種感覺。
「一直一個人騎的話,不會感到孤單嗎?」我接著問道。
她將上身從椅背挪開,打直腰感向前坐定,重新將視線放回我身上時,她的眼神變得沉靜,深棕色瞳孔像澄澈的黑咖啡。「不會呀。」
忽然之間,我憶起小學見過她的最後一面。在空無一人的教室獨自堅持尋找白色長靴的女孩,泛滿淚水的眼眶下是由衷的一絲倔強,或許就是那一絲絲的倔強逐漸膨脹,成了如今支撐她熱愛獨輪車的動力。
「我在交流會上遇到很多同好呦,他們都很喜歡獨輪車——」好似欲轉移注意力般,林湘妍談起這些年來在各國參加過的獨輪車比賽、交流會和表演,甚至有專業攝影師全程拍攝公開在網路上,點開手機搜尋就能看到她的身影。
冬末春初的夜晚,我在她身側聽著戲劇性的分享,她的心臟奮力地跳動著,空氣也隨之溫暖了起來。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Gp76seNk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