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倍的份量 - 第 4 章

　　當她在桌上看見昨天晚餐的剩菜時，竟有種遇見老朋友的熟悉感。

　　品伊睡得一覺到天亮，連有沒有做夢都忘了，她很快就就入境隨俗，比往常早了兩個小時醒來，本來想上個廁所後再睡回籠覺，卻正好撞見在廚房準備早餐的姑媽。

　　「起床了啊？來吃早餐。」

　　她還真的就只是來吃飯睡覺的。

　　習慣了西式早餐，現在扒著稀飯總有種不是在吃早餐的感覺，平時趕著上學吃的吐司奶茶就像汽車加油，只是為了給四肢和頭腦運轉的能量，這頓在鄉下的早餐，讓她明白大清早原來也是可以悠閒地喝竹筍排骨湯的。

　　「品伊啊，等下吃完飯看要不要去外面走一走。」

　　「嗯？外面？」品伊本來打算回房間玩電腦遊戲，沒想到直接被攔截。

　　「雖然附近沒有跟妳年紀差不多的，但還是有可以聊天的啦！小孩子就是要出去玩，妳看看妳皮膚這麼白！」

　　她一直都認為皮膚白是優點，但就像姑媽認為她太瘦一樣，優點到這裡都全成了缺點，要是她真的長胖長黑回台北，媽媽絕對會是第一個崩潰的人。

　　等等，這個點子好像不錯。

　　「可是……早上我要先用電腦做一下暑假作業，下午再出去好了。」

　　因為那個時候太陽比較大。

　　「唉呦！暑假作業的話，我們家阿誠以前都是前一天才寫的，台北的小孩果然比較認真。」

　　姑媽可能有所不知，她不只讀書認真，說起謊來也是挺認真的。

　　吃完早餐她再次經歷了「提出要幫忙洗碗但被拒絕」的固定流程後，品伊一溜煙躲回房間，把行李箱裡所有能拿來當消遣的東西都放在桌上或抽屜。這些可是她長期抗戰的補給品，現在曬黑雖然也在計劃列表中，但總不能叫她一整天都在外面做日光浴吧。

　　吃完早餐後玩電腦遊戲、吃完午餐後睡午覺、睡完午覺後出去曬太陽、吃完晚餐後畫個圖就睡覺。把這些行程寫在紙上後，品伊真心覺得自己像個笨蛋。

　　但計劃蠢就算了，竟然連執行起來都很困難。

　　玩遊戲過關什麼的並不難，難的是姑媽老是進來房間，一下說要拖地，一下說要幫她整理衣服，不然就是問她有沒有要吃什麼，搞到最後她已經對贏沒什麼執著了，反倒被問得肚子真的餓了起來。

　　「姑媽，那有餅乾嗎？」不知道在回答第幾次「不用」後，品伊總算換個說法。

　　「餅乾喔？好像沒了，不然妳到柑仔店去幫我買好不好？出去往左邊走，沒有很遠，走路一下就到了。」

　　她的計劃又出現了漏洞，沒等到下午就得出門接受「一下下」陽光的洗禮。她趁姑媽還來不及從口袋裡掏出錢，趕緊拿出錢包說：「那我去買了。」就打開嘎吱嘎吱響的門走到外面的路上。

　　早上的空氣跟昨天下午有著微妙的不同，經過一夜的代謝，所有髒汙也歸零重新開始。

　　品伊覺得右邊的路看起來比較多住家，雖然有點懷疑，但還是照姑媽說的往左走。柏油路上佈滿細小的石礫，被她的涼鞋踩過發出沙沙聲響。

　　大概走了十分鐘，路旁只有一些不知種了什麼作物的農田，偶爾會出現幾棟鐵皮屋，但就是沒有任何像商店的房子。品伊的額頭開始冒汗，衣服也被汗水黏在背上，她很想乾脆轉身往回走，又擔心下一秒就會看見商店出現在路的盡頭。

　　然後她真的走到了盡頭。

　　地球是圓的，照理說走到哪裡都會有路可走，但對她來說，不是柏油路就不算路。前方是一片雜草叢生的廢棄農田，有些雜草都快要跟她差不多高了，一旁還堆著大量凌亂木板。

　　品伊屏息觀察眼前的陌生景象，直到在雜草縫中瞥見像是小廟的東西，當下她的頭皮發麻，也顧不得弄清楚裡頭到底供奉些什麼，直接拔腿就逃。

　　這種地方哪會有什麼柑仔店啊？

　　品伊平時很少運動，體育是她唯一沒辦法拿高分的科目，因為她討厭汗流浹背的感覺。確定自己離那塊廢地有段距離後，她就停下來撐著膝蓋喘氣休息。

　　這時前方傳來機車的噪音，品伊抬頭一看，一名用頭巾和斗笠代替安全帽的阿嬤正朝這邊騎來，那位阿嬤像發現什麼新事物一樣盯著品伊，但機車並沒減速，阿嬤宛如被機車載著的貨物，只是伴隨著白煙不停前進，從品伊身邊經過後還堅持要轉頭看清楚，最後她看見對方露出微笑，有點像是打招呼。

　　直到看不見轟然作響的機車，品伊才意識到自己站在路中央似乎太招搖了。她看到不遠的前方有一座涼亭，她決定到那裡稍微休息一下。

　　涼亭的四根柱子被漆成深紅色，裏頭有五個石椅圍繞著石桌。品伊踏上經過無數風雨摧殘而發黑的階梯，依自己平時的習慣，坐上任何公共設施的椅子之前都要先拿衛生紙擦一擦，但現在她也不管髒不髒了，直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品伊閉上眼睛，讓涼風吹在她躁熱的臉上。

　　好舒服啊！

　　並不是她太容易滿足，而是汗水讓被風拂過的肌膚更為清涼，比吹冷氣的感覺還好。她就這樣閉著眼睛，想讓全身的汗都乾了再回去。

　　但過了一會，她發現腳踝竟然也有涼快的感覺。

　　怎麼回事？

　　品伊睜開眼睛，低頭一看，腳上竟然多了溼答答的不明液體，再往旁邊一看，一隻黃毛的大土狗就趴在旁邊，準備繼續舔她的腳。

　　她用最快的速度把腳向上抬，整個人站在石椅上。大黃狗對品伊的過度反應沒什麼興趣，牠把頭貼在地面，似乎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這可讓品伊急死了，她不知道鄉下的狗會不會比較兇，如果腳一放下去就被咬怎麼辦？

　　此時涼亭外突然傳來大嗓門的叫罵，害她嚇了一大跳，身體大幅度的傾斜，差點就摔下石椅。

　　「喂！你在做什麼？給我過來！」

　　一位阿伯在涼亭正前方對著她大吼，他的臉被斗笠的陰影遮住，所以品伊看不清楚。

　　這個涼亭難道是那個阿伯的？品伊覺得自己簡直像被抓個正著的現行犯，羞恥從踩在石椅的腳底板往上傳遞。

　　老師好像沒說過這時候要怎麼辦？道歉有用嗎？還是要逃？要微笑？或者……

　　「破鼻子！再不過來沒飯吃！」

　　聽到「沒飯」兩個字後，本來動也不動的大黃狗立刻起身奔向阿伯。

　　「小妹妹對不起啊！咱家破鼻子嚇到妳啦！」阿伯朝品伊舉手打招呼。

　　其實嚇到我的人是你。

　　「沒關係……」鬆一口氣後，她發現自己還直挺挺站在石椅上，趕緊假裝什麼也沒發生地走下椅子。

　　「啊！」阿伯用力拍一下手。「妳就是那個誰的姪女對不對？她上個禮拜就在到處講了。等一下，妳姑媽叫什麼去了？玲鳳？美鳳？對！念起來很順，等一下！不對！還是叫金鳳……」

　　她一臉茫然地看這位阿伯從口中說出一串疑似姑媽名字的字眼。

　　「應該是叫王淑鳳。」品伊決定告訴他答案。

　　「對啦！對啦！叫淑鳳，笑死人，想這麼久。」他笑的時後露出他的黃板牙。應該是笑到會熱，阿伯把他的斗笠拿下來搧風。

　　品伊這才看清楚被斗笠所遮蓋的臉，一張讓人印象深刻的臉。

　　痣。

　　在他曬成褐色的左臉頰上有一顆相當大的痣，嘴唇的顏色幾乎跟皮膚一樣，笑起來的時候皺紋全堆積在眼角和嘴角周圍，品伊覺得他應該是屬語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下來的人。

　　「小朋友妳叫什麼名字？」

　　「品伊，王品伊。」

　　老實說她並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名字，尤其是被人連名帶姓的叫。這全都起於數學老師點名的時候，之後品伊的綽號就一直是「王品牛排」。

　　「那阿伯你呢？」品伊立即反問。

　　「啊，叫我阿振伯就好了。」

　　破鼻子不知何時又回來舔她的腳了，品伊這次只能僵在原地不敢動。

　　「不乖！對了，妳叫什麼名字？」阿振伯親切地問。

　　「啥？剛才不是……王品伊。」品伊覺得讓阿振伯知道他很健忘並沒有什麼意義。

　　「喔，品伊再見啦！」

　　「阿伯再見。」

　　看到阿振伯踩下腳踏車踏板，破鼻子終於放棄品伊的腳，頭也不回地追向阿振伯的腳踏車。

　　那一人一狗都還沒離開品伊視線，阿振伯又停下了，他朝前方一個人影揮手，然後大拇指比向仍然待在涼亭的品伊。

　　「品伊啊！」

　　品伊才剛坐回椅子，熟悉的大嗓門又讓她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

　　「姑媽說錯了，柑仔店是另外一邊啦！老天保佑喔！好險妳沒迷路！」姑媽揮動短短的手臂，有點困難地跑在斜坡上。

　　這些話其實不需要隔著距離大聲宣傳，阿振伯在原地哈哈大笑，品伊現在覺得有點丟臉，她自己也跑向姑媽，希望可以讓姑媽降低音量，但在旁人看來一定很像感人的母女相會。

　　「想說妳怎麼買這麼久還不回來，擔心死我了。」姑媽用力摟著品伊的肩，另一隻手則不停拍著胸口。

　　「原來迷路了喔？找到就好！找到就好！」阿振伯笑瞇瞇地看著她們，破鼻子在稍前的地方不停輕吠，似乎在催促主人趕快回家。

　　「這個餓死鬼！再見啦淑鳳！還有那個……敏伊也再見啦！我先走了。」

　　「好，改天再聊啦！」

　　阿振伯又重新向前騎，品伊聽到他吼著要破鼻子不要亂跑。

　　「妳認識老振了喔？」品伊和姑媽慢慢並肩走回家時，姑媽問她。

　　「剛剛才認識的，因為那隻狗一直舔我的腳。」

　　「牠的鼻子好像有一點問題，嗅覺沒有其他狗這麼好，所以碰到什麼都舔。」姑媽壓低聲音告訴品伊，但根本沒人會偷聽她們說話。

　　「所以才叫破鼻子？」

　　「牠剛出生的時後差點死在馬路上，好險老振把牠帶回家養，才活到現在。」

　　「阿振伯一個人住嗎？」品伊隨意問道。

　　姑媽的笑容突然暗淡了下來。

　　「對啊！只有一個人，所以才養狗……」姑媽的聲音越來小。

　　「柑仔店有賣什麼吃的啊？」察覺到接下來可能又是一大段八卦，品伊趕緊轉移話題。

　　姑媽滔滔不絕跟她推薦各種糖果餅乾的時候，品伊回頭看了一眼涼亭的方向。想著那道讓人渾身舒暢的涼風，她開始有了計畫，一個至少比曬太陽好的計畫。

　　自從來到這裡後，品伊第一次感到期待。

　　是時候打造專屬地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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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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