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伊一個人走在以前也走過的柏油路上,環視著周遭景物,想找回更多當時的回憶。不知道是路變小了,還是自己長大了,路面已不如印象中寬敞。
一個農民騎著機車經過,品伊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但對方那種觀察外來者的新奇眼神,她確定很久以前也見過。
六年前的暑假,她只在屏東待了約一個月的時間,爸媽就因提前完成在美國的工作,把品伊從姑媽家接回去,打算用開學前的時間來規劃屬於全家的國外旅遊。
離開的那天,她不確定自己到底是想走還是留下,明明馬上就可以開始夢寐以求的國外旅行,她卻覺得自己好像背叛了這個地方。
跟媽媽坐上計程車後,她立刻回頭望向在姑媽家門前朝自己揮手的村民,他們一聽說品伊要回台北,有些人還特地放下田裡的工作來跟她道別,阿振伯也是其中一個。
他帶著淡淡的微笑,膠布還沒從臉上撕下,寬鬆的衣服隨著風飄動,這幅景象讓品伊相當心痛。
「下次要再來玩啊!」
如果品伊知道那是阿振伯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她一定不會只是隔著車窗揮手。
在那之後的旅行,一家三口拍下不少照片,但在屏東的一個月,她卻半張照片也沒留下。不過品伊知道,就算沒有照片重溫,她也不會忘記在這裡發生過的所有事。
她想過要回去,但是太遠了。
才剛結束國中的第一學期,爸媽就決定舉家搬到美國定居,讓品伊在美國接受教育。得知消息的當下,她簡直不敢置信,當初自己又哭又鬧也換不來的兩個月,竟然一下子多了好幾倍。
幾年過去,她終於適應了新生活。在美國,她有了新鄰居、交到新朋友,所有在台灣的生活習慣也漸漸從生命裡消失。
當她漫步在國外街道時,總會想起自己曾經在某個地方,踩著布滿小碎石的柏油路,迎著風到處奔走。即使她探訪了美國許多地方,腳下傳來的觸感和聲響,卻永遠都不會相同。
她清楚記得,那是二○○九年的父親節晚上,品伊正在逼爸爸吃她親手做的巧克力蛋糕,媽媽在旁呵呵笑著,一邊用筆電瀏覽台灣的新聞。
「好像很嚴重呢。」
聽到媽媽這麼說,她和爸爸都湊到螢幕前。看到的是滾滾黃水、坍塌的道路,所有照片和影片都在展示被颱風狠狠凌虐的土地,還有那保存在記憶深處的地名。
媽媽想打電話給姑媽,卻始終無法接通,之後從其他親戚那裡得知姑媽平安無事後,也就放心了。隔了幾週,品伊一個人在家又打了一次電話,姑媽的聲音總算傳進遠在美國的話筒。對於品伊的來電,姑媽感到萬分驚喜,並訴說著因颱風淹水,這幾天都在清理汙泥,弄得腰酸背痛。
「品伊,妳還記得阿振伯嗎?」姑媽突然改變了話題。
那時她才知道,阿振伯因為在暴雨中到田裡巡視作物,不知道被什麼銳物劃傷腳,導致傷口泡在髒水裡被感染。不知嚴重性的阿振伯以為只是感冒,一個人在家裡吞退燒藥,某天破鼻子在村裡到處嚎叫,村民跟過去發現阿振伯倒在田裡,才趕緊把他送到醫院急救。
但已經來不及了。
一直掛念著這件事的品伊,這次終於有時間回屏東探望阿振伯。她事先詢問姑媽靈骨塔的位置,想在回村前先給阿振伯上香。
她在只能容納一兩人通過的窄道裡找到阿振伯。跟其他骨灰罈的照片對比之下,阿振伯的表情顯得特別開朗,燦爛笑容幾乎掩蓋了周圍的沉寂,那顆醒目的痣就像用黑筆點上去似的,格外清晰。
比起六年前被膠布遮住的臉孔,骨灰罈上的阿振伯反而更加有朝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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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振伯,這樣看起來比較年輕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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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阿振伯必須待在那狹窄的空間,現在這條她認為變小的路,似乎也變得寬敞起來,只有內心難受得緊縮。
剛才見到姑媽,她的頭髮還是一樣染得烏黑,但從姑媽的動作可以看出時間在她身上帶走了一些東西。如果是像品伊這樣的的年輕人,通常可以毫不介意地展示時間帶給自己的變化,但對某些人來說,這些變化卻是必須去掩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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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怎麼會不知道世界在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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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的一句話,時至今日,她依然在前往這句話的路上。
好不容易能來這裡一趟,她可不會忘記要去見某個人。品伊手上提著水果,她現在要去找長輝伯,想給他老人家一個驚喜。
六年前離開屏東的前一晚,品伊拿著《論語》到長輝伯的庭院,她其實沒有心情背,長輝伯也沒有要她背。一開始她只是吃著放在小桌子上的花生,陪長輝伯看著什麼都沒有的前方。這樣的空無一物,她只看了十分鐘,長輝伯卻已經看了十年。
「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長輝伯隨手翻著《論語》。「知道什麼意思嗎?」
「父母還健在的時候不要出遠門,如果要出門就要告知去了哪裡。」品伊把翻譯一字不漏背出來,慶幸當初的不以為然反而讓她印象深刻。
接著她突然大膽了起來。
「但假如已經長大了,做麼事都還要先說,會不會太麻煩了?」
會不會太過時了?品伊其實是想這樣講。
長輝伯沒反駁品伊,他停下翻閱《論語》的手,別過頭繼續望著前方。
「我以前跟學生講這篇的時候,都會問他們,如果朋友要轉學,其他人都知道,但就是沒跟你說,你會怎麼想?他們都說很生氣,感覺沒被當朋友。對啊,不告訴朋友很過分,但換成父母就不一樣了。等妳出了社會就知道,妳對家人可以頤指氣使、說狠話,可是在外面那些對妳差的人,妳卻總是好聲好氣。」
品伊本來想解釋自己並沒有這麼想,但就算沒這麼想,她還是從爸媽身上看到可以這麼做的默許,或許對他們來說,這種情感可能更接近於把柄。
「所以重要的不是去哪裡,而是妳想讓父母知道你去哪裡,妳長越大反而越要提醒他們,提醒他們對妳來說還是很重要,才會什麼事都記得跟他們說。」
長輝伯才剛說完,品伊就忍不住向他抱怨自己被逼著讀書的事,或許她是想獲得認同,也可能是想被痛罵一頓,但長輝伯既沒有同意也沒有罵她。
「妳這樣想好了,當醫生的人要聰明會讀書,但不管你是聰明人還是壞人,最後都要為人父母。大家都是用自己認為對的方法教孩子,聰明人有聰明的方法、傻子就用傻一點的方法。但醫生再聰明都可能治不好病,當父母又沒有比較容易,怎麼可能做到讓孩子完全滿意?」
「可是如果明明是錯的,我們也要聽話嗎?」雖然已經知道長輝伯的立場,品伊還是不放棄地追問,想從長輝伯口中得到另一種答案。
長輝伯可能想起了以前那些叛逆不聽勸的學生,他看著滿臉倔強的品伊,沈默了半晌才重新開口,這次語速明顯減緩。
「品伊啊,我只能告訴妳,很多人一輩子當乖孩子服從父母,也很多人不顧父母期望弄壞關係,如果妳的想法跟妳爸媽不一樣,又沒辦法讓他們認同妳,那妳就只能選其中一條路走。但不管選哪個,妳都會後悔。」
可能是很久沒說這麼多話,長輝伯拿起一旁的茶杯,裡頭只裝了半滿的茶,這樣就算手顫抖,也不會把茶潑出來。
「所以先別急著下決定,等到妳真的長大、夠聰明,不會發脾氣就不分對錯,就會知道怎麼做才可以讓後悔少一點。到了那個時候,就算會讓他們傷心也沒關係,既然他們已經選擇當父母,就明白孩子總有一天會離開,也承受的了。妳是他們的女兒,他們最後還是會原諒妳。」
長輝伯把放在桌子上的《論語》拿起來,一隻手撫著封面,像在緬懷不復歸來的故人。
「我老了,已經不太能跟上年輕人的想法,我其實很想告訴妳只要聽父母的話,好好讀書,當一個孝順的女兒就好。品伊啊,我教書這麼久了,我看得出來妳是很聰明的孩子,可是之後妳如果認為長輩說的不對,妳可以不用照做,但就別跟他們爭輸贏了。」
那時長輝伯的眼神深深印在記憶裡,她第一次感受到長輝伯是蒼老得如此脆弱,甚至比手上的《論語》還老上許多。
「我們怎麼會不知道世界在變?就是沒力氣跟上,才希望有沒變的東西。」
當品伊要離開時,長輝伯默默地把手上的《論語》遞給她,也沒有說是送還是借,就讓品伊把這本書帶回了台北。現在品伊的左手除了提著水果,右手還拿著六年前長輝伯給她的這本《論語》。
就算在美國求學,她還是每天都會抽出一點時間來背誦,如今上頭除了長輝伯褪色的字跡,還多了螢光筆和色澤飽滿的工整筆記,無論是哪一篇,她都有自信能倒背如流。
當品伊告訴爸媽高中畢業後不想繼續待在美國,而是想回台灣的大學讀中文系時,她原以為爸媽會激烈反對。但他們只是驚訝地詢問原因,在聽品伊說完未來規劃後,兩人最後都同意她的決定。
他們同意的不是決定本身,而是做決定的人。
要是品伊還像以前衝動愛發脾氣,就算理由再怎麼充分,他們也不會放心讓她做決定,而她這幾年的變化,想必爸媽都看在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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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被信任,就必須先讓自己能被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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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伊張開手臂迎接涼爽的微風,跟小時候一樣,涼風舒緩了烈日在皮膚上造成的刺痛。那是一種特殊的感覺,是就算只有一個月,也能讓人如此懷念的感覺。
短褲下的雙腿活力十足地向前邁步,跟以前弱不禁風的瘦竹竿腿比起來,她能走得更遠、跑得更快,也變得更堅強。她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不再是跌倒時需要別人攙扶的孩子。
越靠近長輝伯的房子,品伊就越是握緊手中的書。
在美國的時候她曾經下定決心,哪天要是長輝伯又要考她,她就要好好展示一下成果,讓他知道自己早就不是那個連唐詩都背不好的孩子。
但她忽然不想這麼做了。
品伊感受著腳下堅實的地面。這條路有無數人走過,幼童細弱的腳、靠拐杖緩慢前行的腳、健康強壯的腳,全都踏在同一條路上。
現在,輪到她承擔起這個份量,她願意停下腳步,扶起所有在這條路上站不穩的靈魂。
她看見長輝伯又坐在那裡。
品伊露出小時候提著芒果去找長輝伯的笑容,像個大人,又像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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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背錯幾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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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想讓長輝伯知道,這個世界還是存在永遠不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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