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家中的床上醒來,看看床頭櫃上的鬧鐘,已經是下午五時一刻。昨晚睡眠不足,加上接近廿四小時沒有進食,他的身體早已吃不消。這次的休息,叫他回復一點精神。
走出客廳,看到飯枱上有一碗肉粥及一張字條,寫著:「爸,你吃點粥再好好休息,我先回公司工作,有事立即聯絡我。」那碗肉粥早已放涼,他把那碗粥放進微波爐翻熱,夕陽從窗簾中映射,使白色的牆壁變得金黃,默默地凝視著窗外,在思索著甚麼。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叮」的一聲打破寧靜。他打開微波爐的門,把熱騰騰的肉粥取出,放在枱面上。他吃了一口,然後拿起電話,輸入八個數字,電話內便傳出「嘟嘟嘟」的聲音‧‧‧‧‧‧
電話的另一邊傳出一名年輕男子的聲音:「有決定了嗎?」
雖然曾有一刻因為對方的反應有點錯愕,但那簡潔直接的說話,這倒令他輕鬆,他決定坦白交待自己的需要,並且相約於晚上見面。
晚上七時半,他邀請我位於鬧市中的一所路邊餐廳相見。人們熙來攘往,車水馬龍,這是一個大家都要下班回家的時間。或許他仍有顧慮,擔心我會對他不利,所以選擇在這地方見面。我找了一個角落位置而坐,然後點了一瓶啤酒,倒進杯子,然後一口喝下。我不喜歡啤酒,它苦澀,又不特別好喝。但是有些人類卻很喜歡它,它是開解的良藥;它是放鬆的鎖匙;它也是放下心防的一道工具。
「玖先生,你好。」
他來了,對比昨天在醫院看見的他,稍為精神了一點。我邀請他坐下,倒了一杯啤酒給他。
他說:「我不喝酒。」
我微笑不作聲。
「你可以給我多長時間?」
「不多,一個月,不過對你來說已經很是足夠。」
「為什麼你會知道這些事情?」
「陳先生,時間寶貴,你何為要糾纏在這些無關痛癢的事情上面?」
「我的代價是什麼?下地獄?沒可能沒有代價的。」
我再次微笑,然後舉起酒杯:「請。」
他也舉起他的酒杯,一口喝下整杯啤酒。然後,我又倒了一杯給他。
「代價是,你和女兒的連結。」
他瞪大雙眼:「什麼意思?」
「你願意為了見證你最愛的婚禮,犧牲她的記憶嗎?由出身到現在這刻,所有與你相處,愉快和不愉快的回憶,全部消失,如同陌人。」
他被我嚇呆了,整個人都沒有反應,望著酒杯,雙眼空洞。我歪頭凝視著他,好奇他會有什麼反應。突然,他拿起酒杯,又一口氣的喝下。顫抖地說:「我和她會變成怎樣?」
「其實沒有什麼,只是她想不起你,你和她經歷的一切,都會變得模糊。你將會變成被稱為父親的陌生人,她只知道你是她的父親,但對你卻很陌生。但你會保留記憶,你除了多一個月的性命之外,什麼都沒有改變。」
「她是我最重要的存在!你奪走了我和她的回憶,那她還是她嗎?她‧‧‧‧‧‧」
可能我很壞,但我知道人類總是要把他們逼向絕境,無法逃避的時候,才會正面面對問題,於是我打斷了他:「這不是我需要考慮的事情,一個月的時間,直截了當吧,這交易做還是不做?」
「這實在太‧‧‧‧‧‧難以想像‧‧‧‧‧‧我想要再考慮‧‧‧‧‧‧」
「真是浪費時間,你在逃避選擇的每一秒,都代表著你的生命正在消逝。即使你回去再考慮又如何?我也不會改變我的任何要求。我不明白,為何這樣簡單的選擇題,為何也需要糾結這麼久?」
「那是因為‧‧‧‧‧‧這選擇背後的犧牲太大,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值得‧‧‧‧‧‧」
面對選擇背後的犧牲,每個人的確都需要考量,因為人心害怕,這犧牲變得無法估計,得不償失。這使人停滯不前,久久未能離開自己的框框。我很清楚他面對的抉擇,我也了解他的恐懼,可是要走出選擇的泥沼,最終還是得靠著自己。於是,我又再推他一把。
「我無法再給予你更多的選擇了,交易與否,你說了算,這是最後的機會。」
我殘忍嗎?或許對他而言,我很殘忍。但從旁而言,我為他提供最好的方法實現願望,還有其他方法可以續命嗎?沒有了,至少在他身上沒有,這終究只是觀點與角度。
接下來整整的半小時,我們都沒有對話。他說他不喝酒,可是卻不斷把啤酒倒進口裡,然後又從瓶子倒進杯裡,這畫面不斷重覆,他喝得酒意泛起,臉頰泛紅,然後打破沉默。
「我以為,我會放棄這交易,我以為我是個會為女兒完全犧牲的父親,保留她的記憶,讓她記著她最愛的父親。但原來,我還是想自私一次,我很想見證她獲得幸福的一刻。」
我點頭微笑,向他表示認同。
「如果她之後再記不起我,也許她就不會覺得有任何傷心,這樣,我或許可以減少罪疚感。來吧,玖先生,若你是上帝,就當送我試煉。若你是魔鬼,就送我進地獄吧。」
這決定背後有多大的決心,我不知道,這是犧牲的代價,也是作為人父的重擔。
ns 15.158.61.51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