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家人,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應該說,在剎那間最後一次見到他們。這是一場意外,卻也是僅此一次的訣別。
打從襁褓時期開始,就與老大人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原本安然無恙的生活,開始被打擾。老大人的印象始終停留在我的腦海裡,甚至即使間隔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出現,都並不使我感到訝異,彷彿我的靈魂記憶還連接在天上,與肉體共存在地球上,接受著任何指引。我並沒有展開一個新的人生,反倒是接了個肉體延續在天上時的記憶。
或許這一切說來可笑,嚴格來說,我這麼活著似乎毫無新鮮感。你可以想像一個腦袋與四肢開始長大的嬰兒,記憶始終從未間斷地去記得某些事情,那些事物是打從你出生前到落下娘胎後,還一直繼續延續下去的。
不過說來,相處了那麼多年,家人的情感,早已覆蓋過老大人給的溫暖。不知怎麼了,那時對於人間毫無期待感的我,竟然改觀了。而且是早早地改觀了。我受到家裡的疼愛,是與老大人截然不同的那種溫暖。雖然有時候這個家使我厭倦,但我的心早已深深地聯繫在他們身上。
曾經,我向哥哥們討論過關於老大人的事情。他們略過我的童言童語,笑笑帶過,他們可能認為我只是小說讀得太多。不過我並不生氣,要是換成別人,也許他們也是有同樣的反應吧?
爸爸媽媽在我小時候,就是最疼我的,還有阿公。雖然爸爸的脾氣暴躁,但在我升上國中時,改了很多。媽媽一向都是最溫柔的家庭主婦,他們常常帶著我出去走走,買我愛吃的,相對於哥哥,疼我比較多。當然,他們也很疼哥哥們,所以哥哥並不會感到非常吃味。
這個暑假我並沒有打算考指考了。
我將周邊的書捆成幾包,然後帶去資源回收場賣了個幾十塊錢,我在做最後的整理。家人都不知道,因為我對自己的房間隱私感非常的重,進我房門一步都要經過我思考同意。這是我的習慣,也是家人皆知的事。
在畢業典禮當天,我似乎聽懂了老大人的意思了。為何不再是他來找我,而是我找他。這句話所涵蓋的意味就是,你得再次中斷你的人生,回到上天執行這次的任務。
七月暑假的某個晚上,我仰躺在床上,疲乏的眼珠子撐不住睡意闔上。此刻我的脊椎有股暖意不斷地往上竄,凝聚在我的眉心。
剎那間,我落入了一片樹林。在夜晚的樹林裡,顯得非常孤寂,甚至陰森。觀望四周,這片樹林似乎非常熟悉。此刻眼前有個木屋,裏頭點了一盞微亮的燭火,似乎在歡迎我進去。
我上前,不自主地將門給打開。
照理說,我該敲敲門才是一種禮貌。
裏頭有個黑影被燭光照的壯大,我將門縮了回去,打算關起來。
「進來。」裏頭的聲音喊住我,原本要關上的門停住了。
我猶豫了一會。「我可以進去嗎?」
「你門都開一半了,你還不乾脆一點嗎?」
我一鼓作氣將門推開。
是老大人,老大人坐在床邊喝著熱茶,悠然地看著我,似乎早料到我會來。「你坐你坐。」
此時的我覺得口有點渴。「老大人,你這有沒有白開水可以喝啊?」我說:「沒有開水,飲料也行!」
「沒有沒有,你在這不能吃喝任何東西。」
「為什麼?」
「這個世界目前並不屬於你。」
「算了算了。」我接著改口問道:「那你要我找你做什麼?」
「你還記得,你畢業的那天,我去找過你吧?」
我點頭,仍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好幾個問號。「然後呢?」
「我知道你已經做好死亡的覺悟了。」他停了一會,站了起來,像詩人似地站在我周圍繞來繞去。「死亡是必然,但你的任務並不是在死亡這塊。」
「那不然呢?可以不要再賣關子了嗎?」我不耐煩的問道,尤其是在不給我水喝的情況下,甚至他舉著杯子悠悠然地喝著茶。
「你的親哥哥,希望你回溯到過去找他們。」
「親哥哥?我親哥哥是怎麼找到你們的?他們還沒死欸。難不成他們看的到你?」
老大人嗆了出來,嘴巴沾滿正往下滴的茶。「嗤~我說上輩子的哥哥。」
「上輩子?」我說:「等等……老大人,嘴巴擦一擦,喝完再跟我說話。」
他頻頻點頭,將嘴裡的茶嚥下後,接著繼續說:「總之他們有那個能力找到我,也許你可能忘了你上輩子的模樣,但沒關係,之後,你將會再次記得過去的身份。」
「你們到底在搞什麼鬼?」我憤怒地說:「你們這樣隨意取走一個人的生命,就為了滿足那些需求者?老大人,別人說什麼你們做什麼,你們把投胎廣場當成什麼樣的地方?這哪門子的任務?」
此刻老大人緊扳住我的雙肩,我從沒預料到他的舉動會如此激烈。「你…將會回溯於同個次元的記憶,等於這個次元的地球,需要靠你拯救。」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撥開老大人的手,只想起身往門外走。
他執起木杖,在地面敲了一下。我的身體像是被一股力量給拎了起來。
「老大人!你在幹嘛?」
「兩天後,我們投胎廣場見。」
我被扔出了門外,隨著倒臥的視線,睜開了雙眼。我仰躺在床上,但此刻的我像是出了遠門,並且跑了好幾公里的那種疲累,汗水佈滿全身,那場夢顯得真實。只不過最令我震撼的是,老大人的那番舉動,而我剛才才意會到,隨意賜人於死,這並不是老大人能做的事。我開始懷疑,卻又覺得真實。只是令我不解的是,老大人的性格並不像我在投胎廣場上看到的那樣。
我拿起床邊的開水喝了一口,接著翻開窗簾往外探去,仍是昏暗的夜色。不過馬路上逐漸有車子上班出門的跡象。我看了看時鐘,現在才五點鐘。
太陽迎接了我的甦醒。不如這麼說好了,我迎接了太陽的升起。
打從我醒來後,就再也沒有闔上眼一次。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沉思,電視一直放著,腦海裡全都是那場夢。他的字字句句,不斷打擊我的腦袋,即使現在是暑假,但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暑假這回事。
「李承,你那麼早起來幹嘛?現在不是暑假嗎?」此時媽媽從樓梯上走下來,問道。
「喔,沒有,我睡很飽了。」
「是喔?真難得。」此時媽媽拿著一杯水走到客廳。「李承,你有沒有在看電視啊?沒有就把它關掉,浪費電。」
「有啦,我有在看啦。」我將注意力轉回電視上。
媽媽再度走回廚房,放了杯子後,打算再走上樓繼續睡覺。
我繼續做我的事。
正當媽媽往二樓走去時,她突然停了下來。「欸對了,李承,後天你阿姨搬新家,我們一起上台北慶祝她新居落成,所以那天你要早點起來,知道嗎?」
「嗯。」我接著問道:「要幾點起來啊?」
「大概五點吧?」
「這麼早?」
「對啊,我要提早上去幫你阿姨處理一些事情,那天要辦宴客,你跟老爸陪我早點上去,你們還可以在那補眠一下,等吃流水席就好了,你還不滿意嗎?」
「好啦好啦。」
我嘆了口氣,倒在沙發上,身上的一股睡意又滲入了我的腦袋裡,完全把這件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不知曾幾何時,我的人生多了一種負擔感。這種負擔並不是來自於學業或者同儕,而是來自於其他人幾乎都不會碰到的外力。我得說,那種外力會讓人覺得我有病,或者是出現種種幻覺之類的感覺。我寧可接受別人認為我有幻覺,也不要看到所謂的幻覺不斷地在我眼前出現,然後又要洗腦自己接受這是個幻覺的精神壓迫。
就這樣,日子到了後天。
一大早,我被老媽急沖沖的腳步聲給吵醒。她敲打著我的房門,我應了聲,向她表示我已經正在起床準備盥洗更衣,實際上我還倒在床上不想起床。我覺得老媽很好,至少沒有在她著急的時候,破壞我對於進房的規矩。就於這點,我可不希望她下一步就是破壞了我的規矩,所以我立馬撐著疲憊的睡意,從衣櫃裡隨便撈了件衣服、牛仔褲套上。我探向窗外,今天的天氣格外陰暗。我從直立式木架上抽了頂黑白鴨舌帽,戴了上去。我很奇怪,我很喜歡以天氣作為一個穿著的標準點,因為這會關係到一個人是否感覺容光煥發、神清氣爽。不只對於別人的觀點來看,這也會影響到我個人的感覺。
收拾好一些東西,裝進我個人的小背包裡。充電器、手機,還有一件擋車上冷氣的紫色外套,有了這幾樣東西就足夠了。對,加上這幾天迷上了一款戰鬥手遊,不至於讓我在車上和阿姨家感到無聊。
上了廂型車,哥哥們坐在後座,而我在他們後面的空間建造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地盤。我將車上備用的棉被枕頭一一從箱子裡取出來,然後鋪在底下,形成一個迷你舒適的小空間。
「弟,你太誇張囉!」哥哥轉過頭問道。
「還好啦。」
「欸,弟弟,等一下我們換位置。」
「一個小時我們再交換。」
「成交。」
車子發動引擎,媽媽急急忙忙地趕上車,結果被一早特地起來準備的爸爸唸了一頓,想必爸爸的起床氣還沒完全消掉。我看了看外頭的天氣,眺望了一下遠處的山頂,一片濃黑的烏雲瀰漫,往北延伸。只不過我覺得那片綿延的雲有點奇怪,形容起來像是倒了一整罐芝麻糊,然後像流沙般緩緩地朝城市擴散,將整片天空染的像是世界末日。
我們上了高速公路,那片烏黑的雲層看得更加清楚,而移動的方向緩慢且沉重。我望向山邊整片詭異流動的雲,內心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我放下手邊的遊戲,然後仔細地望著,似乎再也沒有其餘的心情。
此刻緊握著自己的手,心跳莫名的加快。原本被遺忘的那場夢瞬間被吸回腦袋裡,打醒了我。就像是那片冗長的雲一樣,提示著我惡夢的開端。他說的兩天後,就是今天!
轟的一聲,此刻一陣巨響響徹高速公路,對面車道一台自小客車被大貨車撞到外側護欄,接著大貨車一個轉彎朝我們這直衝而來。行駛在內車道的爸爸來不及反應,大貨車籠罩著直撲而來的黑影衝破分隔島,將我們往後撞。瞬間我們被一陣衝擊力道往後彈。我飛了起來,撞到車後的玻璃,接著一陣天旋地轉,感覺麻痺了全身,像是在箱子裡被瘋狂的搖動。
車後門被折成一半,玻璃全碎,此刻我趴在別人家的引擎蓋上,感覺一股熱意從我額頭上留下,周遭的聲音變得渺小,眼前佈滿鮮紅,一陣疼痛從全身上下襲來,接著一股難以呼吸的沉悶氣息緊掐住我。我盡量讓自己好呼吸,卻似乎使不上力,我盡力睜開眼想叫誰,卻只隱約看見眼前破碎的駕駛座,其他車子上的人,他們都沒了意識。
「媽…媽…哥哥…」我輕輕喊著,卻絲毫喊不出任何聲音。
我進入了一片黑暗,在黑暗中我能聽清楚周遭的聲音,彷彿知覺早已不在,而我存在的意識,僅存聽覺。這感覺彷彿回到剛出生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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