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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兒，過來。」師父對他招招手，道：「這是胡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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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商胡雪巖來到天蟾戲院聽戲的事早就傳遍了整個戲院，他也不意外。今日這齣《霸王別姬》，他首次飾演虞姬，既是師父給他的考驗，亦是因師父得全程招待這位鼎鼎大名的巨賈，無法親自飾演虞姬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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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擦去胭脂、理好面容，一身樸素來到舞台下，走到師父身旁，向著那位貴客，道：「胡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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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憶兒！」傳說中的紅頂商人全無架子，大力拍著他的肩，笑如和藹的鄰家大叔，他接著道：「好啊好！方才觀戲，你飾演虞姬仍有不足之處，但以你這年紀，別說同齡人，至少在滬上，可甩許多成人十條街了，叔叔我可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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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對了，你今年剛滿十七？我這義子恰好長你一歲，你倆認識認識，多個玩伴，以後互相照應，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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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姬別憶才注意到，胡叔叔身邊的一位青年，那人正好看了過來，兩人視線相撞，他沒來由地一陣窘迫，甚至忘了自我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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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叫胡燕銜，身輕如燕的燕，結草銜環的銜。」那人伸出手，笑起來相當好看，尤其是那雙眼分外有神，整個人散發著朝氣⋯⋯於他而言，像極了暖冬裡的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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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心同樣有著暖和的溫度，直到交握的手放開，姬別憶才發現忘了介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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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叫姬別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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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的名聲已經在京滬之地流傳了。」那人勾起嘴角，眼裡的笑意真摯，他那一點點羞窘，都在胡公子的笑容下化為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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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燕銜，體貼、溫暖、聰穎、博學多聞，這是第一次見面時，他給那人下的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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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才知道，胡叔叔收他為義子，是看中了他的能力，對胡家這樣的商賈之家而言，收集情報這事，無論是純粹的消息買賣，或是從中嗅到商機，都是不可小看的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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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後，他對胡公子有了更深層的認識，他為人機警，但發起懶時十頭牛都拖不動，喜歡不按牌理，偶爾甚至有些狡猾⋯⋯不過這都不妨礙他們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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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某日，他不小心捅破了那窗紙，他才知道原來這人也是傾心於他，然而在這個時代背景，豈能容許他倆之間超乎友情之外的感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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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面的場景至今仍歷歷在目，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年前，青春、朝氣，玉樹臨風的模樣往人前一站，不只女人，連男人都會看上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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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次走在路上被大家閨秀或鄰家小姐攔截送情書，他還打趣，胡公子不愁討不到老婆，然而那人卻說，他不要老婆，他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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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什麼？記憶模糊了，今日突然想起這件舊事，他卻記不得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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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走錯了吧，出口在那兒。」姬別憶往後一退，抬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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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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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人僵在那兒，臉色幾度變換，姬別憶心中湧起快感，這種報復心很要不得，但此時已被憤怒支配，理智盡數淹沒，他只感到分外暢快，他也想讓那人嚐嚐，這幾年他吃盡的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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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過去，他不僅身子高了，身板更厚實了，唯一不變的還是那雙眼，此時看著才發現，眼珠竟比以前要綠，年輕時曾道他有著洋人血統，他還以為是誆他的⋯⋯但不論如何，那雙綠眼這樣死盯著他瞧，彷彿要看將他鑿穿似的，厭惡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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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走，那我走了，客人請自便。」他轉身欲走，卻被拉住了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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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解釋。」嗓音暗啞，雖然轉身後看不見他的臉，他知道那人也沒表面看得那樣淡定，尤其是捉住手腕的力道之大，他一個男人都覺得有點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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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先生？」他回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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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一走了之，可他的心尚未千錘百鍊，禁不起面對朝思暮想的人還能鐵石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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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過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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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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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燕杜銜站在天蟾戲院門口，往上看去，整排黑壓壓的窗口，只一間透出昏黃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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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是被趕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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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比想像中的好，他不是立刻被轟出來，至少還能說上幾句話，雖然看表情，那人不見得聽進多少，不過沒關係，這事得從長計議，操之過急只會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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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老闆，您下個月的演出⋯⋯可有頭緒？」班頭趁四下無人之時，拍了拍姬別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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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緩。」語畢，無視班頭擔憂的眼神，他逕直走進了化妝間，關上門，隨即毫無形象地攤在椅上，悠悠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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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一週沒有練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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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班的人詫異有之、擔憂有之，上回這樣怠惰還是戲院焚於大火時，更連連醉酒好些日子，後來還是班頭看不下去，找了與姬別憶同門的長輩師兄來勸，才終於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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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現在身份不同了，一般節目照樣演出，既不影響戲院收益，也不影響跟著戲院吃飯的戲班子，只不過他的部分先暫緩罷了，目前他實在沒有心情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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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哪個家族都有爭權奪利的問題，胡家也不例外，我身為義子，只聽命於父親⋯⋯情報這部分獲利可觀，所以其他房的人視我為眼中釘，十年前家中變故，父親自身難保，只能將我送往國外⋯⋯後來大房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段，讓我無法順利歸國，我寫了很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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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那位燕先生說了很多這十年間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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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上也是明白這十年來為什麼音訊全無，其中牽扯了政治、家族利益、遺產繼承之類的破事⋯⋯事過境遷，他也懶得去問那些信上寫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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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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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虧了父親當年送我留洋，我才有機會扳倒那些人⋯⋯雖然胡家的潰敗也是他們自己造成的，但不能否認，我也推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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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像個局外人，談論著自個兒家族的衰敗，絲毫沒有一絲愧疚，那雙綠眸就像潛伏在暗處的毒蛇，又像掌控全局的智者，所作所為令凡人霧裏看花，即便遠隔重洋，他仍有能力將手伸進了這發著腐臭味的上流社會，丟下一粒石子，攪動了整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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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商胡雪巖垮台，廟堂動盪，多少人牽涉其中，他卻像談論路邊一棵樹、一朵花那樣，語氣輕鬆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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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何時回來的？」姬別憶不解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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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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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已戒酒，卻仍灰心喪志的時期⋯⋯原來當時他已經回到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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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可笑，那根據他擅長收集情報的能力看來，他定是知道了，就在他回到上海不久前，天蟾戲院名角兒姬別憶沈溺酒精、數月不曾演出的事了⋯⋯思極至此，他一掌拍像自個兒額頭，惱羞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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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若是知曉，他醉酒度日因他有關，可會取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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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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