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要說回一年前,青竹即將突破至心動期。
雲風真人帶了青竹要去閉關突破,仗著自己也有些本事的顧靈犀便偷偷跟上了。
「你怎麼追上的?」陳晟睜大眼,想起那時候顧靈犀突然自己說要下山遊歷,他已是開光期修士了,也有跟青竹或其他師兄們結伴遊歷過,他要一人遊歷,師父不在,誰也不會阻攔。
但只有金丹境界以上的修士才能御劍飛行,更何況雲風真人一劍飛動,一天便能幾百里,顧靈犀要怎麼追?
「……我用了師父的那個傀儡玉車。」顧靈犀揉揉鼻子,直接坦承他犯了罪。
啊,玉車。那也是一天能飛幾百里的法寶,築基以上的修士有點靈力就能驅使,只是看你的靈力多或少,能驅使飛行的時間快慢也有所差別。
顧靈犀一個開光期修士,駕那靈車是能飛多快?陳晟禁不住疑問。
「我還拿了些師兄你煉的丹藥。」靈犀太子眨眨眼,等著師兄掐他。
陳晟氣的笑歪嘴,他想起那陣子盤點自己煉的丹藥數量的確怪怪的,但此時也不是計較時候,催促著顧靈犀繼續說下去。
說回那一年前,顧靈犀聽到雲風真人算出青竹有個劫難,心中放心不下,偷偷跟上後,畢竟靈力不足,駕著玉車慢了一天才追上,那時候雲風真人已把那個枯骨將軍斬了,帶著陷入境界突破中的青竹躲到一處靈山玉洞中。
雲風真人設了結界護法,但大概是一路疲憊,他設下的結界不大,層層疊疊,就在那山洞深處大約八尺寬,僅僅只能包裹住雲風師徒二人,顧靈犀雖闖不進也不敢闖進那結界,但他想自己守在外面顧著也好,雖然只是瞧了幾眼,一向在心中強大無敵的師父一身血腥還是讓他感到了不安,守在洞的入口幾天後,顧靈犀推算著師兄若突破順利,大概再一兩日就會醒來,屆時師父也會帶著師兄回來,而這幾日下來看來沒什麼危險了,他便盤算著先行離去,畢竟他駕著玉車會慢些。
但離開前還是有些擔憂,顧靈犀就想,去瞧瞧吧。進不了結界,但結界又不是下了牆,人也是能看到的。
而顧靈犀有一門奇招可藏匿身形約半個時辰,如果不是分神期的大能修士,是無法察覺的,那個奇招,是雲風真人給他的靈犀劍法中所教的,是創立該劍招的先人留下的保命大招,那招本沒有那麼厲害,頂多只能躲躲元嬰修士,顧靈犀天資聰穎下融會貫通,又增強了其能耐,沒想到會在這裡用上。
他隱了身形,偷偷摸摸的摸到結界的盡處,有些意外師父居然沒有換去一身髒汙,而師兄被穩穩放在蒲團上,一手結印,一手被師父拉著,師父竟是在傳著靈力,穩穩護住青竹師兄的心神。
雖然才至開光期,顧靈犀也聽聞過修士要跨過心動期的困難,心蓮自體內生出,心魔伺機而動,張牙舞爪的隨時要命,這時候的修士,要看破人世悲喜苦歡七情六慾,憶起過往種種,參透大道之始,對抗心魔的誘惑,說起來容易,但一個人真要通透這些,跟自己的一個凡心爭搏,又豈是那麼容易?
看青竹閉緊雙眼,入定也有數日了,還是一臉慘白,滿頭是汗便知道這關有多麼難了。
而師父對大師兄如此舉措,也令顧靈犀感動,看了一會,覺得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他便打算走了,卻意外聽到師兄喊著,師父。
大概是突破境界憶起從前,心神難抑,青竹不自覺喊出聲來。
雲風真人本無需應的,畢竟青竹是無心的。
但他應了。
「青竹,我在。」雲風真人回應了,一聲又一聲的,回應著大師兄的師父,師父,師父。
語調溫柔,平素聽來總是冷淡的語氣,居然那麼的……
顧靈犀說不上來什麼那麼的,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那回應的語氣,他聽過很多次師父回應青竹師兄,卻沒有一次像這樣……像這樣……他本抬起的腳步一瞬間竟不知該如何踏下去,他還未轉身,好像自己一不小心,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而沒想到,接下來,他看到了,更不該看見的。
青竹喊了許多聲師父後,又沒了囈語,只是深深陷入他與心魔的搏爭中。
雲風真人卻動了。
他輕輕的動起左手,細細的替青竹抹去了臉上的汗水,那動作像在碰觸一件最珍貴的寶物,大師兄沒有喊師父,師父卻低聲又喚了一次。
「青竹。」
然後,師父就這麼吻了上去。
吻住剛剛還喊著他師父的徒弟的唇……那是個……很綿密很溫柔很長很長的吻……
顧靈犀只覺得他全身都快爆炸,他瞪大眼,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還是……
等他回神過來,他已經回到聚雲峰了。
陳晟張著嘴兒,看著自己的師弟,靈犀小太子,好半天才對著那個一臉紅的少年嘆道:「師弟,你乾脆不用修仙了。」
「啥?」顧靈犀怔然,他說半天怎麼突然跟他說這個?
「師兄我都不知道你平常也是寡言少語的,講起來這麼會講,我我我聽了都害羞了你怎麼不去當山下酒館裡的說書人呢你你你……」陳晟根本就是被嚇到腦袋懵了,胡言亂語起來,他根本沒想到還真的是,師父,親了,大師兄,就這樣——但但但但不只就這樣啊啊啊這是趁人之危吧師父!居然是我們那個高風亮節,行事端正,俊雅冷然,如仙一般的雲風真人師父——所以師父一直對師兄有那個意思嗎?所以師父師父師父……師兄知道嗎……師父是想跟師兄變成道侶嗎?天啊師父居然會有喜歡的人太不可思議,雖然早就覺得他非常疼愛大師兄但也一直覺得那是因為大師兄值得啊……所以那些疼愛都是不懷好意嗎這是?把不懷好意這四個字用在師父身上太奇怪了……這什麼回事呢呢呢……
陳晟腦袋亂到極點,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等他終於清醒一些後,就見顧靈犀滿臉「我明白我當初也是這樣」的神情看著他,然後遞給了他裝滿靈水的壺。
用力灌了好幾口,擦了滿嘴的水後,陳晟深呼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修道這麼多年好像都白修了,一點兒都冷靜不了,他問道:「……所以,你、你最近怪怪的就是因為這樣?」
顧靈犀搖頭又點頭,這一動作讓陳晟又想掐他,但還沒動作,他又自己說了下去。
回到聚雲峰後,顧靈犀的確有好幾日無法冷靜,但他本來就脾氣不好,一時間也不會有人發現,他在那幾日中想著,雖然師徒之間有關係不太妥當,但好似也不是沒聽過……修真路上,雖然為講求陰陽調和,道侶多是一男一女,但也不是沒有男男女女湊在一塊兒,而師父又的確是個傑出人物,配師兄沒什麼不妥,如果他們彼此之間有情,顧靈犀想這都是天定下來的道理,那麼他也樂見其成……雖然對師兄變成完全屬於師父一個人的他多少也不太開心,但師兄也總是一副很歡喜師父的模樣……總之替師父跟師兄找了許多藉口後,顧靈犀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坦然接受了,也等著師父回來後對大家坦白。
沒想到,什麼都沒有。
師父仍舊是那個師父,看起來冷顏寡淡,品行端方,如玉如仙的人物。
而師兄也一如往常,溫文儒雅,朗月清風的對待眾人,敬愛師父,疼惜師兄妹,早茶問候師父,被師父帶著去除妖斬魔破鬼降怪,每每站在師父身邊,都是一臉歡快的面容。
一如往常,實實在在的一如往常。
彷彿顧靈犀在那山洞裡看到的都是一場大夢。
但真是活見鬼被施了魔障那個徒弟會夢到自己的師父輕薄自己的大師兄!
一邊修練著,顧靈犀越想越不對,他想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師父到底對師兄有沒有情意?師兄知不知道?師兄、青竹師兄他又是否,對師父有情?
顧靈犀實在看不出來。也猜不出來。
他七歲上山走修仙路,雖然人間待過幾年,在宮廷中看過男女之間恩怨悲歡,但也是似懂非懂,他一直覺得師父對青竹特別的疼愛,是因為這個師兄值得,他雖沒有特別好的資質,行走仙途的路不快也不慢,但他有著一份最好也最值得人對他好的心腸。
顧靈犀是知道的,據說雲風真人,不曾打算收徒。
是青竹師兄令他破了例。
而這一例開了,又收了二三四五六七——旁人不知,但聚雲峰的徒弟們卻都是知道的,雲風真人願意收他們為徒,都是青竹之故。
師兄對師父是特別的。所以師父對師兄特別的好也是應該的。
但這份好,到底是怎樣的心思?顧靈犀想了又想,想了一年,人都快炸了,偏偏這一想也不知道觸發什麼機運,居然又讓他快突破境界了。
然後,前一陣子……顧靈犀實在忍不住,悄悄的試探了青竹。
他讓大師兄陪他下山去替百姓除妖,築基後的修士,的確需要常常外出歷練,增強本事,穩定道心,青竹也不會拒絕師弟的要求,跟雲風真人報備聲後,便定了計畫,跟顧靈犀下山。
這一去並不遠,來回不過七日。
往常出外遊歷,雲風真人並不會特別送弟子,唯有青竹陪伴時,他一定會出來,以前顧靈犀沒有特別注意到,今次回想起來,心中又有種不同的感觸。
一身黑衣雲紋的元嬰老祖不多話,只是交待凡事小心,這看來的確很符合他的作風,然後,他伸手替青竹整了整衣袖。
看起來只是尋常師父對弟子的關愛,青竹看來也很開心,笑著謝了師父。
這一整,又讓顧靈犀覺得……分外不一樣……但雲風真人的表情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滿懷心思的跟著青竹下山,這中間收拾了幾個他們能力所及的邪祟,救了幾名百姓,兩人歸途時在一塊山腳下的小城歇息,這處地方他們恰好沒有來過,住了店的當天,店小二見兩人氣度不凡,猜是修士,笑著說小道長們來的正好,小城沒什麼特色,洽逢這幾日是惜花娘娘誕辰,城裡有慶典的。
惜花娘娘又是那方大仙?青竹跟顧靈犀聽都沒聽過。店小二解釋道,惜花娘娘不是什麼大仙,就是他們這城裡一位有氣節的姑娘,惜花娘娘生得秀雅,十分愛花,平素在家中小庭中栽了不少花朵,守著家等著外出行商的丈夫,但一日出門,被一大戶人家的紈褲子弟看上,糾纏著的時候以死明志,護了自己的清白名聲,然後她自刎時恰好有個仙人路過,看那孤魂枉死可憐,便渡了渡,讓惜花姑娘成為一個小土地靈,令百姓替她立廟,廟就叫惜花娘娘廟,百姓間有稱她惜花姑娘的,也有叫她惜花娘娘的。
而惜花娘娘也很特別,她不保佑別的,就保佑世間有情人,兩心相依,長長久久。
兩位若有心上人,真應來拜一拜,據說很靈驗的,當然,兩位小道長長得這般俊,或許也不用惜花娘娘保佑,很多姑娘們都芳心暗許啦!店小二見他們生得俊俏,尤其顧靈犀實在好看,便如此打趣道。
青竹一聽,問了句:「所以惜花姑娘,是個結緣神嗎?」
店小二笑道:「這嘛,也說不准,這世間男男女女恩恩愛愛,也是有你喜歡他的,他不喜歡你的,人心嘛,難說難說,惜花娘娘也沒辦法保佑這麼多啊,小道長!」
「啊,是嘛。」青竹怔了怔,謝過店小二的分享,便轉頭帶著顧靈犀回房整頓。
顧靈犀往常可能只會以為青竹隨口問問罷了,但他這一年來的觀察之下,也實在說不准青竹為何如此問,想著便試探的問著青竹是否要去逛逛。
「也好,看看這個慶典有些什麼不同。」青竹說道,他對師弟們向來縱容,便帶著顧靈犀去逛。
小城尚算富饒,這慶典著實辦的不錯,處處有鮮花妝點,一些攤位賣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說是惜花娘娘喜歡的鮮花餅,花餅香甜,滋味不差,而一路上亦有指引告訴外人惜花娘娘廟在何處。
兩人到了那小廟,的確不大,卻整潔乾淨,有一土地靈容姿清雅的在神像旁笑看百姓進香。但這小靈若說有什麼了不得神力,卻是沒有的。
看來也真的是個小土地靈,若是有什麼大邪祟妖魔來了,輕鬆就能吃掉這惜花姑娘當進補了。
青竹如今也是心動期的修士,有些能耐,看那小靈面善,便悄悄送了幾道護符予她,惜花姑娘收下後滿是欣喜,對青竹道,願道長能心之所向,身之所往,情有所屬,修仙途上不寂圓滿。
青竹笑著應了,但顧靈犀卻看出了一點兒不對勁。
他畢竟從小就是看著青竹,這大師兄一喜一優是個藏不住的人,他開心時總是打從心底的開心,若難過,也總是不會掩飾,或者說他實在不善掩飾。
顧靈犀明顯看出大師兄複誦著那句情有所屬時似乎有些不對。
然後這幾日他一直放在心上的試探,就這麼湊巧的吐了出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天地運轉之力的神秘機緣,讓他們在這兒碰上這什麼惜花娘娘,讓他可以藉口問問。
「師兄,這個惜花姑娘也不是真的神靈,看來要保佑我們這般修士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師兄你又沒什麼喜歡的人。」顧靈犀裝作漫不經心的說著,眼神卻緊緊看著青竹。
「她也是一番好意……至於喜歡的人嘛。」青竹不擅說謊,這時候他別開眼,看了一路上的繁花嬌豔,表情像有些惆悵:「修真路那麼漫長……或許有一天……」
「有一天什麼?師兄該不會要告訴我,你早有喜歡的人了?」顧靈犀又故意問了一句。
青竹卻是不應了,他低頭笑笑:「小靈犀,追著師兄問這做什麼,師兄才想你生得這麼好看,或許某天就帶個媳婦兒給師兄看了。」
顧靈犀氣個半死,回得這什麼呢,我是在問你啊!師兄!但接下來青竹很明顯的避開這個話題,帶著他又逛了逛,最後就是跟他回聚雲峰了,一切看來又是那麼的如常。
他仍舊是那般的好師兄,好徒弟,師父也是一樣對青竹好的師父,師徒之間情意深長,堪稱修真界最佳師徒表率,可是顧靈犀是越看越不爽快,不爽快到整個人都快爆裂成魔了。
「別別別師弟你如果成魔一定很可怕……」陳晟猛搖頭,都說能成魔的都不是什麼簡單人物,這個師弟資質非凡,讓他真成魔頭了,他可一點兒都不敢想。
「我這只是譬喻!你都不懂我有多煩!」顧靈犀氣得又砸了一拳土過去。
陳晟也不躲了,只是呆坐在那邊,一點兒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哀道:「我懂我懂我太懂……」
接著顧靈犀就跟陳晟兩人相看兩無言,這一打一鬧一坦白居然也過了半日,兩師兄弟相處這麼多年,往往一碰面不是鬥就是鬥還是鬥,還是頭次這麼寧靜和平的處在一塊超過幾個時辰,等到青竹一早不見顧靈犀也不見陳晟,時間又過了那麼長,擔憂的尋來時,見到的便是呆坐在地上,也不修練的傻師弟們。
一個還渾身是土,一個雖然乾淨點,但頭髮有些亂,看來是打過的。
青竹好氣又好笑,拎著兩個師弟回去吃飯。
而本來應該吵鬧的兩人居然又都安安靜靜的,乖得像是被替魂換魄一般,讓青竹十分憂心,連一向呆頭呆腦的李長生也感到害怕。
「大、大師兄……靈犀師弟怎麼了呀……二師兄好安靜啊……」明明也是個融合期修士,而且因為練功扎實之故,實力其實十分不凡的李長生,擔憂起師兄弟們的模樣像他才剛入師門啥也不會的呆傻。
鬼靈精怪的五師弟六師妹亦安安靜靜扒飯,七師弟陳三二眨著眼睛,他年紀最小,尚不太懂事,說話也最直接,他捧著碗,語氣軟綿綿天真無邪的問道:「二師兄四師兄,是被大師兄揍了嗎?才乖乖的嗎?」
青竹還來不及回話,李長生立刻讚嘆道:「哇,還是大師兄有辦法!」
青竹都笑壞了,顧靈犀跟陳晟卻只想翻白眼,而這時雲風真人難得的出現。
最近快要突破境界的他,正專心在修練,徒弟們許多功課都讓青竹代理幫忙盯著,畢竟四百多歲就步入出竅期的修士實在太少,這一進界,想必所遭受的劫難必不少。
修士從築基,開光,融合,心動,到有了金丹,一層一層境界突破,都還是平常的歷練,一旦跨出金丹期,晉升至元嬰境界,壽元翻倍,能通天下地,開始有了與天爭壽的資格,這便是逆天之路了——成仙那有如此容易,生出元嬰的修士一旦跨入這個境界,每一次的突破都要遭受天雷考驗,甚至會有不少妖魔精怪覬覦此刻的修士,若撐不過天雷一次一次劈打,有可能就此殞命,肉身成為精妖的養分,魂魄或許飛散,也可能變成靈修另尋生路,或是墮入魔道,成為一方魔怪,也有可能堅守下來,再繼續修練期望下次突破——但晉升不了無法撐過天雷的修士若苟活下來,往往也是要再撐個幾百年才有辦法再度突破了。
端雲風與青竹初識時,他剛晉界元嬰,青竹修道一陣子後才聽聞原來有天雷一事,原本以為這樣的事情離他很遠,沒想到轉眼就要看到師父遭受這般磨練。
「青竹隨我來,爾等繼續用餐。」雲風真人喚了青竹,他領著青竹到了他尋常居住的洞府,洞府外有座二層小竹屋,也是青竹的住處。
聚雲峰上一洞府七竹樓兩伙房,眾人用餐的飯庭,只有一棟小樓離雲風真人的洞府最近,其他的都有百尺距離以上。
師徒倆一路走去細聲交談,其他人乖乖吃飯,唯有二徒弟四徒弟兩雙眼死死盯著師父跟師兄的背影不放。
這一去,就是一夜長談。
一早,顧靈犀跟陳晟就蹲在青竹的小屋前傻待著。兩人看來一夜未眠……步入融合期的修士幾天沒睡也不算什麼,但兩人都在彼此的臉上看出來一種難以訴說的疲憊。
「好久。」陳晟先開口道。
「嗯。」顧靈犀覺得自己跟著陳晟蹲實在太蠢,盤腿開始打坐。
「談什麼呢那麼久……」陳晟見狀也跟著打坐了,但嘴裡卻是胡言亂語起來,「該不會師父怕自己晉升不成所以打算先來個什麼然後讓大師兄什麼接著又做了什麼所以才……」
「……你在說什麼啊。」靈犀太子感到頭疼,忙要這個二師兄住嘴。
「我、我在說那個什麼啊什麼……唉,我在說什麼啊我……」陳晟覺得自己大概被三師弟傳染了傻病。
「晟晟,靈犀,怎麼了?怎麼在這兒打坐?」就在兩人一搭一唱話題都無法兜上時,青竹赫然出現在眼前,他吃驚的看著兩個師弟在他小屋前打坐,完全搞不清楚在鬧那齣。
陳晟跟顧靈犀才要張嘴,一抬頭,卻是青竹紅通通像哭過的雙眸。
顧靈犀眨眨眼,一向聰慧如他,腦子裡竟是想也沒想,張口便問:「師兄,師父惹你哭了?」
陳晟則是睜大嘴話都說不出了。
青竹搖頭,才要說些什麼,眼淚居然又掉了,他好笑的抹去淚,對自己都已經修道百年了說哭就哭,還在師弟面前們哭感到害羞,他道:「這不關師父的事情……是我太擔心了……欸,靈犀?靈犀!你幹什麼去!靈犀!」
但這些話根本沒傳到顧靈犀耳中,問仙途六十載的靈犀太子氣炸了。
他一抖袖,甩出了雲風真人替他在藏寶閣尋的鳳靈寶劍,一劍砸向了自己師父的洞府——
「哇。」陳晟傻愣愣的還在原地盤腿,心中看著那飛天劍氣,驚天的陣陣聲響,只想著,要命,這師弟,該不會真要入魔了吧……
「晟晟……靈……靈犀這是怎麼了?」饒是青竹這些年來照顧顧靈犀覺得自己深懂這師弟的性格,也被弄懵了,而他還不待陳晟回話,馬上又衝了上前,「靈犀!靈犀!住手!你在做什麼,那是師父的洞府……上頭有法陣啊靈犀……師父!師父!」
其實也不用青竹喊,早在顧靈犀一劍砸去時雲風真人便感知到了,他一開始本以為是有魔妖邪怪闖入,但那劍氣怎麼看都是自己徒弟的,他站在洞府中,想了一會,也不做阻攔,靜靜走出,就看四徒弟氣紅了眼,嘴裡吼著豈有此理師父您太過份等等怒言,一劍向他刺來。
後面是看來急壞了的大徒弟正在想辦法阻止,二徒弟傻坐在地上也不知道在做什麼,遠處是一群聽到動靜忙著跑過來的其他小徒們,
對元嬰後期的雲風真人來說,眼下景況,他一眼便看了明白,只見他斂眉垂目,右手舉起兩指一併,便把四徒弟定住了,一個才開光期的小修士要揍自己是元嬰期的師父……那實在是作夢也無法夢到。
然後端雲風便掠過四徒弟走了過去,將慌張的大徒弟護入懷中,一如他往常帶著他去斬邪破魔時那般護著他的方式。
「莫慌。」雲風真人拍了拍青竹的背,看他嚇出來的淚,難得臉上露了些情緒,「又哭。」
「弟子收不住……」胡亂擦淚,青竹喘了口氣,腦子都亂了,他看著被定住的顧靈犀,忙向師父求情:「師父,靈犀不是故意的,不對不是不是什麼故意的,他好像是看弟子落淚所以……啊,晟晟,到底怎麼回事呀……」
青竹真是被弄暈了,淚眼看向一邊還在地上發愣的師弟,端雲風也跟著看去,陳晟被這兩雙眼睛看著,嚇得跳起,平常伶牙俐齒回話比誰都快的嘴,竟也不知怎麼回答。
他能說他跟小太子擔心死大師兄被師父始亂終棄什麼什麼的嗎?!
他能說小太子以為大師兄被師父欺負了有了什麼什麼氣到要砍了師父嗎?!
他能說……他要說什麼啊……
「師父,師兄,這個,弟子不好說,你、你們直接問靈犀師弟吧。」陳晟張嘴啊啊了幾句,最後只能乾巴巴的吐出來這些話。
「嗯。」雲風真人頷首,一眼望去遠遠跑來後離個百尺又不敢靠近的一干徒兒,「停在那,別動了。」
三徒弟五徒弟六徒弟七徒弟都乖乖的停著,動也不敢動。
但修士的耳目都是十分靈敏的,不過百來尺,看得清楚聽得明白,四個小徒雖不敢再往前踏半步,眼睛倒是撐大耳朵也是豎著,不敢漏掉眼前發生的事情一絲半點。
到底怎麼回事?四師兄發狂了嗎?哎喲靈犀師弟怎麼了師父會不會把他逐出師門?大師兄是在哭嗎?誰欺負大師兄啦?晟晟師兄怎麼啦為什麼看起來在抖呀?……李長生看看小師弟陳三二,陳三二眨著眼睛看向五師兄戚修,戚修又瞄著六師妹晉芳,你看我我看你,眼神交流間滿是問句,誰也弄不明白,只能一個氣都不敢喘,靜待一切明朗。
被定住的靈犀太子還在咬牙切齒,他睜大眼睛看著雲風真人將青竹護在懷中帶到他面前,一臉寡淡,還是個好師父的樣子,又見青竹十分信賴師父,並關心自己的模樣,都有種自己快入魔的不爽快感。
「只是定身,言談自由。」端雲風細看了這天資奇高的四徒弟一會,說道。
這話才剛結束,就見顧靈犀恨聲痛喊:「放開大師兄!師父您這負心漢!」
……這話彷彿平地降來一道天雷,雲風真人修道百年,遇過多少大妖大怪大魔大邪,都沒有這樣愣過,饒是他道心堅定,一時間亦反應不過來。
雲風真人都反應不過來了,青竹等人又怎麼反應的過來。
只有陳晟望天望地,覺得,啊,老天爺,您乾脆真一道雷劈死我好了……這小太子是氣傻了嗎……叫人家負心漢又稱人家師父你這傻孩子哎喲我的老天爺……
「負心漢?」現場靜了半刻,雲風真人並沒有放開青竹,反而是將大徒弟又攬緊了些,保護的更好,像在疑惑這徒弟是否入魔了。
「你輕薄大師兄!又不予他道侶資格!欺他心善!令他傷憂!」顧靈犀恨聲道,字字句句戳在眾人耳中,越聽越不對勁。
三徒弟五徒弟六徒弟七徒弟眨著眼看向雲風真人攬在青竹腰上的手……那個,算輕薄嗎?李長生一臉疑問。晉芳搖搖頭,不算呀不算,師父不是常常這樣抱著師兄御劍飛行嗎?小師弟陳三二咬著手指,可是呀如果路上有人這樣隨便攬姑娘,那就是輕薄了呀?戚修歪歪嘴,三二小笨蛋,師兄又不是姑娘。
陳晟繼續望天看地,他想,天雷呢?天雷怎麼不降下來呢……
青竹則是十分不解,輕薄?傷憂?道侶資格?靈犀在說什麼呀……他看向雲風真人,眼神是一如往常的尊敬,相信,他低聲道:「師父,靈犀是不是糟了邪魔奪智?」
雲風真人不語,他看著青竹,神色難得有些複雜,卻是未曾放開過他。
「師兄!你要信我!什麼邪魔奪智你看我像嗎?還有我看見的,你、你突破境界的時候,師父分明偷親了你!今天還讓你哭了!你跟師父共渡一夜後哭著出來當這是假嗎?」顧靈犀見雲風還不認,摟著人不放,青竹又是一臉信賴的模樣,還擔心他被邪魔奪智,真真氣到已經口不擇言。
……什麼什麼什麼?師父親了大師兄兄兄兄兄共渡一夜哎喲——晉芳眨著眼睛,雙頰一片紅暈,戚修伸手摀住了陳三二的雙眼,連他自己為何而摀都搞不清楚,陳三二噫噫喊著五師兄你為什麼摀我眼啊?李長生傻愣愣的問著,男人跟男人之間可以親吻嗎?
陳晟不看地了,他只看天,天啊天雷呢天雷呢……
當真是破罐子破摔了,顧靈犀吼完後又一一交待他是怎麼看到雲風真人輕薄了自己大徒弟的,偷駕玉車,潛伏偷看,又見師父不認帳,欺師兄良善……一字一句,驚得在場眾人都要懷疑雲風真人是不是哪兒來的採花大魔奪舍了。
「師父,親、親……我?」青竹眨著眼,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抬頭看著雲風真人,僅僅只是疑問。
一旁的二師弟三師弟四師弟五師弟六師妹七師弟……好吧,七師弟還不懂,總之那些該懂的人都懂了,只是疑問,沒有責怪。而這些小徒們都懂,端雲風又怎麼不懂。
青竹了解靈犀,雖然脾氣臭又容易暴躁,但從不說謊也不屑說謊,那個小小太子,心高氣傲,卻是敬他喜他,不可能對他說出假話來,相處六十載,青竹怎麼會不懂靈犀這個人。
以及那雙眼眸,目光清明,並無邪祟附體的跡象。
那麼,靈犀所說並無假話。
雲風真人又為何……青竹一點責怪也沒有,只是疑問著,他看著他的師父,想著他懂他,他不是會隨便做出這種行為的人。
他又怎麼會不懂雲風真人,懂這個師父——他們相處了一百一十載,日夜相伴,這個看來外表冷漠寡淡的劍修,疼他寵他,給了他許多,令他走這仙途總是平安順遂,他昨夜與自己長談一夜,因他算出再過幾日便要突破,為防青竹擔心,特地與他談心,並且吩咐交待該如何安排其他徒弟。
他對著青竹的每一舉一動,都是關愛,都是疼惜,都是……點點滴滴,累積在青竹的心頭。累積在那個王二牛的心蓮上。
而那心蓮將來某日便會化作金丹,生成元嬰……不為別的,就只為了能夠跟著雲風真人一條仙路走到無盡處。
傻二牛不懂修仙有多好,當了青竹也不明白成為仙人有多麼多麼了不得,青竹一路堅持下來,只是想要……想要陪在那個仙人哥哥身邊而已。
就算……「也是有你喜歡他的,他不喜歡你的,人心嘛,難說難說。」就算像那店小二說得那般,青竹也是歡喜的。
只要他能看著雲風真人,喊著他一聲師父,那麼青竹就別無所求。
那個住在青竹心中的傻二牛,一直是個有點執拗的孩子,他從小就是一條筋,想做什麼,便是去做,喜歡什麼,就是傻傻的喜歡,就像當年他為了看仙人偷去送水,看了仙人哥哥喜歡,就傻呼呼的跟著仙人哥哥到什麼天劍門聚雲峰想著給仙人哥哥當掃地童子就好,那麼他就開心了,他不會貪,不會求,只願對得起自己的本心,只願歡喜苦痛皆由自己所擇。
既是自己選得路,那便是一步一腳印的踏下去,無所畏懼,那便是青竹的本心。
「願道長能心之所向,身之所往,情有所屬,修仙途上不寂圓滿。」青竹心中響起那惜花姑娘給過得這句祝福。
這麼傻的二牛,不貪不求的青竹,真能心之所向,身之所往,情有所屬,修仙途上不寂圓滿嗎?
「師父?」腦中思緒閃過千百的同時,青竹還是在看著雲風真人,他想著,我明白著師父的為人,他對我的好,那麼他為何要那般待我?
顧靈犀吼完後人也似乎清醒了點,他焦急的想動著身體去把眼前還緊靠在一塊的師徒分開,卻是無能為力,接著又想張嘴喊著師兄師兄你清醒點……卻發現被禁言了。
雲風真人看了顧靈犀一眼,並封了他的嘴。
「青竹。」抱著青竹腰的手並沒有要放開的意思,雲風真人反而抱緊了懷中的少年姿態修士,他那雙俊秀的眼眸深深看著青竹,「靈犀並無說謊。」
「……嗯。」青竹回著,他沒有迴避自己師父的眼神,只是專注看著他,等著他說完。
「我本欲在突破後,向你請罪。」雲風真人繼續說道,他一手攬著青竹的腰,一手細細摸著少年英氣的臉龐,像在摸著珍視的寶珠,那有著厚實劍繭的手,摸著青竹的肌膚,令他感到身體湧起了奇怪的癢感。
青竹沒有回話,周旁的二徒弟三徒弟五徒弟六徒弟七徒弟同樣安安靜靜的。
「那時我受到你身上心魔影響……凡心大動,情之所至,難以控制。一時輕薄了你,是師父不對。」雲風真人看著青竹,旁人常道他冷漠,沒有表情,看來如玉如冰,但青竹卻從不如此覺得,因為他這個師父每次看向他的眼神都是那麼的溫柔,他會對他微笑,會對他露出一點無奈的神情,會滿是縱容的看著他,他是他最好的仙人哥哥。
「青竹,我心悅你。」雲風真人說著,字字句句,像是天盡處傳來的最動人的妙法清音,迴盪在青竹耳中,腦中,心中,彷彿可讓少年心裡的蓮花開成一池菩提。
「青竹,你可願與為師結契同命,成雙修道侶?」雲風真人抬眼看看三處的徒兒們,又看向在他懷中傻愣愣的青竹,聲音低柔:「這句話,為師本欲待你元嬰結成之時……」
「啊。」青竹怔愣許久,他看著近在眼前,師父那俊美的容貌,想著,元嬰嗎?那還要好久呢……他要再努力些了,可是既然現在都說出來了,青竹眨眼,問道:「師父,現在不是元嬰,也可以嗎?」
少年十分認真,他苦著臉,有些煩惱:「弟子愚笨,要結嬰恐怕還有數百年……可我亦心悅師父……」
「……可以。」看著青竹認真煩惱的模樣,雲風真人笑了,他低聲笑著,雙手抱緊了大徒弟,「可以。」
青竹也回抱緊了端雲風,他的師父,他的仙人哥哥。
「師父,青竹亦愛慕您。」青竹說著,他又哭又笑,開心極了,沒想到這修仙路,真的是不寂圓滿了,他笑容傻氣可愛,就像當年的小小二牛那樣。
……這是怎麼啦怎麼啦怎麼啦?被摀著眼睛的陳三二小聲問著,六師姊晉芳回他,小傻蛋呀,你還不懂呀,啊啊我們這邊要辦喜事啦。五師兄戚修持續摀著他的眼睛,兩眼無神碎唸著,都不知道這邊有小孩在看呢這兩個大人都不害臊麼唉呀。三師兄李長生傻呆了好一會兒,兩手一拍,決定什麼都不想了,男的跟男的看師父跟大師兄這樣在一起很好的樣子,那便好了!
陳晟站在原地看著天,想著,啊,老天爺您有眼啊聰慧啊知道不該降天雷來打我對不對啊謝謝謝謝……
唯有顧靈犀,被定了身封了口動彈不得氣急敗壞看著離他不到一尺處前的師徒秀恩愛,滿腹委屈,誰明瞭!
靈犀太子氣極,可惡可惡,放開他的大師兄!混帳師父怎麼可以這樣輕薄別人後輕易得到原諒——什麼心悅你!告白不會多說幾句嗎,師兄也是,怎麼會這麼輕易就被師父拐走——氣死我也氣死我也豈有此理……兩百年後,突破境界成為少見兩百六十年問道就晉升元嬰老祖之位的靈犀太子,氣得去找了雲風真人打了一架……雖然是被痛揍了一頓,但好歹也讓雲風真人挨了幾拳,才終於解了這一時之氣。
* * *
那年,雲風真人問道四百多載,突破境界,扛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順利晉升為出竅大能,一時間震驚修真界。
同年,他與門下大弟子青竹結契,成了雙修道侶,大弟子青竹問道不過一百一十年,心動期修士,這般身份竟能與出竅大能結契,同樣震驚了修真界。
不過震驚就震驚吧,反正這修仙漫漫長路上什麼奇也怪哉的事情常常在發生。
又過二十年……
青竹被端雲風抱著跨飛劍欲往北行,前往冰靈境,尋靈草,助他能順結丹。
問道一百三十年,能夠結出金丹,說實在不算非常快,卻也是不慢了。
青竹在端雲風懷中,突然的問:「師父,我的飛劍該找怎樣的才好呢?」
端雲風低頭看了他一眼,「我已擇好。」
「是嗎?謝謝師父。」青竹笑了,他其實早已知道了,卻還是想要問。不久前他見端雲風偷偷摸摸的拎了好多東西到洞府的煉製室搗鼓,知道他必定是在為自己煉製仙劍。
哎,他的好師父。他的好道侶。
「師父。」迎面感受著吹來的風有些冷涼,青竹想著,這時候故鄉那裡,該快大暑了吧?
「嗯?」
「回去的時候……弟子能否回故土看看?」青竹問著,他閉了閉眼,腦中隨時可以浮現當年家鄉的一草一土一磚一瓦,母親的容顏,父親的笑,大哥的雙手,三三四四啊,小珠啊,五福啊……還有那片青竹林。
修道路漫長,當年選擇遠離了家鄉,求著仙途,一百多年沒有回去看,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家人。
一百多年眨眼瞬過,故人都該走遠了,留下的只有景色。
「好。」雲風真人應了。
他總是答應青竹的。
「謝謝師父。」分明結成道侶了,但他還是愛喊著,師父,師父,師父……並總是歡喜著端雲風應著他的每一次。
一百多年了,該回去看看了。
回去看看那個地方是否如故。
在要結成金丹之際,青竹想,真是該回去看一眼……雲風真人垂目看著懷中愛侶沉思的模樣,沒有多說話,只是將他又抱緊了幾分。
那年夏風穿林掃過,青青翠竹林裡沙沙聲響中,小二牛遇見了他的仙人哥哥,只是那麼一眼,像看到了飛仙降世,風吹林聲響,點起他心中一朵蓮花開。
那一開,便是千年萬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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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還有很多篇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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