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三年級和母親到林家拜訪後,我和林湘妍互相加了社交平台的好友,從不時更新的動態中我才真正發覺她對獨輪車的熱愛遠大於我明白的份量。
將近農曆過年的年末是所有打工人最忙碌的時節,過去一整年囤積未完成的代辦事項全都藉著過年之名蹦了出來,再加上當下必須即時處理的工作,準時下班根本是天方夜譚。
這樣的時節裡,林湘妍飛往日本東京參加了俱樂部交流會,穿著印有「I LOVE UNI」字樣的黑色T恤與運動褲,與身旁兩位身穿華麗表演服的女孩合照,照片裡當然少不了各自的愛車。
雖然受眾不多,但她將動態經營得有聲有色,近乎每一則貼文都有四張以上的照片或影片,內文詳細寫著活動地點、主題、遇到的選手或演出者與心得,貼文下方留言有幾個眼熟的班底,點入一看才發現是林家一家人,就連八十多歲的爺爺都為她按了大拇指的貼圖。我想,要是林家有養寵物,他們也會特別為其辦一個帳號來支持她吧。
除了最常飛的日本,她也去了韓國,甚至遠赴歐洲參加世界盃比賽,而那段期間正好是我為了銀行內部考試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上班受累八、九個小時,下班啃起書作筆記直到眼皮支稜不起才躺到床上,一閉一睜眼就是天亮,除此之外別無他事。
某一年中秋節前兩週,林湘妍傳了訊息邀請我到她家烤肉,她家文具店店面後有一片能容納十多個人聚餐的後院。
湘妍:「我也邀了班長和副班長,大家一起來烤肉吧!」
班長和副班長指的是小學二年級時,在班上擔任職務的小文和阿靖,沒想到二十多年後的現在還能再聽到他們的名字。不過我的記憶已在成長間不斷覆蓋、壓縮,小學發生的事情沉在記憶底層壓得扁扁的,對於這兩個人的形象只有模糊的輪廓——長頭髮的小文和纖瘦的阿靖。
我本來就不討厭這個把自己燻得比烤肉還香的活動,可是那年中秋節是尋常的上班日,沒有連假,只有普普通通且渴望能有更多休息時間的週休二日,距離我上一次返鄉才過去兩週,由於對休息的渴望,我便婉拒了。
湘妍:「沒關係,以後有的是機會!」
在感謝過她的盛情邀請之後一個月,她再次傳來訊息。
湘妍:「林媽媽的菜園大豐收!想邀請妳一起來烤蔬菜,補上中秋節錯過的烤肉!」
察覺到這則訊息時,是我吃了兩口已放涼的便當又被叫回櫃台的午休,訊息文字之間的驚嘆號幾乎就是林湘妍本人的口吻,下一秒宛如能看見她雀躍得一跳一跳的模樣。
林家的祖輩是T市這村落的大地主,即使這些年來賣了幾分地變現花用,手中依舊持有幾塊空著的農地,林媽媽便會種一些無農藥的蔬果自用,要是盛產就會分送給鄰居親友。
明明林家開了三十多年的文具店,卻意外擅長農產品種植,即使賣相不好看,碗豆的形狀扭扭捏捏的,南瓜的體型也只有市售大小的一半,可是據說吃起來非常鮮甜,所以親友大多很樂於收下。或許林爸爸就此改經營蔬果行也能取代這間文具店的收入,還能省去進貨所耗的時間與成本。
只不過,那日直到我睡意朦朧地躺上床鋪,才點開對話框敲下幾個字回覆她。
我:「我在K市上班,那天趕不回去沒辦法參加,不好意思呀。」
因為這回的時間更為不巧,是一週之間的中段——週三,也是所有打工人要刻意打直腰桿,身體才能支撐到下班的一天,更別說連假了,那天甚至連節日也不是,我也沒有辦法當日下班衝回去吃一頓烤蔬菜後,再花一個多小時轉車回K市,畢竟明天還要上班呢。
盯著我們的對話框,我隱約察覺她的時間裡我們彷彿還在T市的小村落當著鄰居,一通電話後就能在巷子口看見對方,沒有壓榨身心靈的工作、不需擔心未來,甚至不知焦慮為何物,因此她才總在一般人的工作日提出邀約。
對林湘妍來說,日子不是依著四季與節慶推演前進的。她好似不受曆法的規則侷限,擁有屬於自己、無關旁人的節奏,拍子不一定總是按著悅耳的曲子走,也可能慢了一些,但無疑的是她始終前進著。
身為一個普通、或許稍嫌脆弱的人,我偶爾會想起婉拒了她兩次的事實,即使她本人不一定在意,可是我意外清晰記得。
收到她訊息的隔天,我重新查詢過火車與公車班次試著安排出最短的交通時間,但我最多也只能吃上一個小時,地瓜都還沒烤熟我就得離開去搭車了。甚至連高鐵這個選項也盤算過,只不過兩地高鐵站地處偏遠,算上接駁時間還沒有搭火車來得快。
當我試過所有路線最終放棄的那刻,腦中浮現了小學三年級她那道尋找白色長靴的背影,我才明白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愧疚,其化作一根比頭髮絲纖細的長針自那片瘦小的背影刺入我的心臟——我視若無睹的二十四歲死於一道十多年前朝我發射的求救信號。
要是當時我扔下課本和她一起找的話,她是不是就不會轉學,我仍會在午休看見她一個人對著圓滾滾的蛋黃發呆?
遙遠的記憶無聲地提示了我。那天英語課開始前,我依稀聽見了幾個女孩聚成小圈圈用稚嫩的氣音說著甚麼秘密,即使我就聽過那麼一次卻刻在了腦海的某個角落。
「我就說藏在隔壁班她就找不到了吧!那個嬌嬌女!」
然後英語老師走了進來,翻開課本第三十一頁,課堂開始,老師沒有發現少了一個女孩,我也沒有跑回教室告訴林湘妍她的寶貝靴子就在隔壁班的教室裡。
甚至到了下課回到班級上我都沒有這麼做,而原因我至今也理不清。或許是一時遺忘,畢竟小孩子的集中力本就低,也可能是沒有與其他同學作對的勇氣開口告訴她,無法改變的是在我遲遲沒有動作之際,她受到了無形卻深刻的傷害。
那樣的傷害如同無意間在柏油路上跌跤,遠看只有一處紅漬,站直了看得見膝蓋擦出傷口,彎下腰就能看見傷口皮肉之間夾雜著灰黑的泥沙,指尖輕碰就疼得一顫;待傷口痊癒後,肌膚幸運地癒合成原有的光滑,可是只有跌倒的人明白將沙子一點一點挑出來的痛有多難受,自此走路都左顧右盼,即使被旁人批評、嘲笑也不以為意,因為只有自己明白跌倒的滋味。
影視裡說的後悔便是這一回事吧,當時的我明知有更好的做法卻沒有這麼做。
可我不是故意連續兩次拒絕林湘妍的。
也許是三次。只是那一次她沒有對我提出邀請,是我對她倔強與無聲的求救置之不理。
幾天後,我從和母親的通話中得知林湘妍親自送來了一大袋蔬菜,且還是騎獨輪車去的。
「她好像漂亮的陀螺,都不會跌倒呀!」電話中母親的語氣滿是驚呼,聽聲音就能看到她比手畫腳地形容那個騎著獨輪車送自產蔬菜的女子,據說還原地表演了一段在日本演出過的姿勢。
提著一袋綠油油的蔬菜在大馬路邊騎著獨輪車也像踩著摩天輪一樣夢幻嗎?得知此事時,我在內心不禁這麼疑問。然後一邊想像著長相水靈靈的女人穿著印有「I LOVE UNI」字樣的黑色T恤,在宛若巨獸般的砂石車旁邊等紅綠燈的樣子。
大概是從日本結束交換留學生活後,我懷念著在異國他鄉那個真誠的自己,潛意識中也變得不那麼彆扭,只要在動態中刷到林湘妍的貼文都會毫不猶豫地點下大拇指,盡可能地向她留言增加觸及——我也希望她可以繼續騎獨輪車。
也因此,我與林湘妍之間靜悄悄地牽起一條友誼的繩,不再只是友好季節間隨時可能消失的關係,要是走在路上被同事遇見了,我會說她是我的朋友,而不是小學同學。
同一年氣溫逐漸攀升至滾燙的夏季週日,她在即將再次前往日本比賽的前一週約了小文、阿靖和我,總共四個人組了小型的小學同學會,看見他們名字出現在同個對話框裡讓我不禁懷念起小學那段純樸的時光。而今二十多年後再見,視線將眼前的人和記憶中的臉龐疊合,兩個老同學的面容一下子便清晰了起來。
然而,剛結束點餐,幾個踏入社會的成年人便聊起了目前的工作,好似除去眼下的飢餓感,四人全身上下最吸引人的是肉眼看不見的職業。
「我在造船公司製圖,就是用電腦畫船設計圖的工作。」小文依舊留著披肩的黑長髮,粉色碎花小洋裝下的豐腴身材和從前一樣,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一早啃著兩個三明治在教室前收作業的班長。
「像郵輪這種船嗎?」聽聞這不算常見的職業,一下子勾起了阿靖的興趣。
「我主要負責漁船或輪船這類的,看分配到甚麼就畫甚麼。」解釋完,小文點了一下下巴,視線恰好與我撞在一起。「那妳呢?」
「我在K市銀行。」這六個字不知為何瀰漫著一股冷漠,接著意料之內地收穫了無聲空白的兩秒鐘。
「是市民大道上的K市銀行嗎?」
「是啊。」
要不是餐點及時送了過來打破了尷尬的空白,我大概只能拿出平時推銷信用卡的話術來化解局面了。在銀行工作這個職業一點也不少見,走在路上忽然往背後扔一個小石頭有很大機率能砸到一個在銀行工作的人,且工作內容與大眾相近,不如輪船製圖師來的神秘。
我啜了口飲料,像是為剛才的尷尬場面付出責任般將話題接下去。「阿靖呢?」
「我啊,」他嚥下食物,搔了搔後腦杓的短髮露出難為情的笑。「我念了碩士,還沒工作。」
「對耶,我記得你大學轉學考上了A大!」剛才離座去廁所的林湘妍回到位置上,正好聽見阿靖的回話。他們在畢業後仍不時聯繫著,在我之前,他們早已牽著友誼的繩至今。
俗話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我小學時期總能排在全班前三名,記憶中阿靖從未和我並肩領獎過,而大學我只考上了排名中段的C市大學,阿靖則從排名第一的A大畢業。
這麼說有些失禮,但我猜小文和我一樣沒想到從前瘦巴巴、成績和長相都不算出色的男孩成長後這麼擅長讀書,便蹙起眉眼搖頭讚嘆。「你真的是生來念書的耶,副班長。」
「還好啦。」嘴上謙虛地推託,阿靖反手遮起唇靦腆地笑著,隨之隆起的肩膀將T恤襯出結實的肌肉線條。他再也不是那個身材乾癟、不起眼的男孩。
明明所有人的餐點同時送達,十多分鐘過去,阿靖的盤裡只剩下幾片孤零零的生菜葉,雙肘靠在桌沿看著在座其他人用餐。「湘妍應該還在騎獨輪車吧?」
她用刀叉將蛋黃從水煮蛋剝出來,切下一小塊蛋白往口中送去。「是啊,下週要去品川比賽。」
「我想也是。」男人垂下視線落在圓滾滾的蛋黃上,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餐盤,好似回想著剛才是不是也嚥下了一顆雞蛋。「不過興趣變成工作不會很痛苦嗎?」
我的興趣是泡在咖啡店看書,幾乎是無法以此作為工作的,若是有的話,我大概會成天沉迷於工作吧。不過這是毫無根據的猜想,單單想到工作二字,我的鼻尖已能嗅到鈔票與報表紙重疊摩擦後藉著空調瀰漫在辦公室的油墨味,耳畔如幻聽般飄忽著叫號機的機械聲,眉間不自覺皺起。我想,要是能選我是不願意工作的。
「不會呀?」一道明朗又飽滿的女聲反問。我抬眼就看見林湘妍歪著頭一臉疑惑。
見她的反應,阿靖和小文互相交換了眼神一齊看向我,我們三道視線再一同望向她。
「大概也就妳會這麼覺得了。」小文輕嘆了口氣,讚嘆著林湘妍對獨輪車的熱愛,同時也為自己唏噓。「我明明不用上船,可是現在光看到船就暈船了。」
放下手中的餐具,小文捧著臉頰瞇起的雙眼回想著甚麼,感覺胃口好像被甚麼無形的東西抑制,眼前送上的加點鬆餅也吃不下。「我本來是覺得設計船很酷才去面試的,沒想到——」
因為覺得設計船很酷才選的職業這個理由,對我來說是個具體且正當的原因。反觀我自己會在銀行工作僅是因為大學唸的是金融系,不擅長、對讀書也沒有熱情所以沒有繼續唸研究所,畢業後在K市銀行工作至今,前後因果看似合理卻也缺乏火花,但我也不打算因為不熱愛我的工作而轉換跑道。
我厭煩的是工作的本質與從中產生的嗔恚,而不是在K市銀行上班。
「雖然我還沒開始工作,但論文口考甚麼的一直要看教授臉色,真的很煩啊。」尚未踏入職場的阿靖也沒逃過人類社會的惡習,優秀的人才在權力面前只值一張文憑。
「我要是不能練車才痛苦吧。」林湘妍用掌心支著腦袋,眨了眨那對如星星般閃爍的雙眼。「去年我騎車去搭火車的路上出了車禍,整整兩個禮拜沒辦法練車,真的超痛苦的!」
換作是其他人,這抱怨大概率會被當作是諷刺,可是由林湘妍口中道出來卻合理。
「有沒有留下舊傷呀?」由於我今年才和林湘妍重新熟悉起來,直到幾秒前才得知她曾經歷的這場意外,於是下意識關心起她的傷勢。
「沒事,臀部縫了幾針而已,不影響騎車。」她一派輕鬆地擺了擺手。
或許這場車禍更加深了她對於自己熱愛獨輪車的認知,我明明問的是傷勢,她卻答了不影響騎獨輪車。「那就好。」
我們交換著近況與不遠的將來,不時被相近的話題勾起回憶穿插小學一同經歷的笑料,笑得雙頰肌肉發酸卻不如小時候笑得沒心沒肺。成長會充值勇氣,可是時間亦增長顧慮,我們質疑著肉眼所見,前瞻後顧地走著,卻忘了微笑。
「看鏡頭——」
林湘妍將手機螢幕翻了過來,舉起後置鏡頭對著一桌四個人自拍。按下快門的那刻,我們三個跟著林湘妍喊著「耶!」,然而光好似只眷戀著她,在晶瑩的雙眸留下閃亮的光點,點綴著她燦爛的笑容。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wcleO1zf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