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之所以叫“杠精”，不只是因为他擅长抬杠，还因为他力气大，擅长抬汽车保险杠，更因为他在工人新村旁的这家小工厂里，是样样能干、无艺不精的老员工。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X4u7cVCmb
街道工厂其实就是近百人的小作坊，船小好调头，也确实调了好几次头。80年代成立之初，安置了一些返城知青，做做糖果、拉链和帽饰，但并不在此地。90年代，附近的国企把自己的幼儿园剥离后，幼儿园办不下去，把地方腾出来给这家小厂，生产一些技术要求不高的电吹风、小型变压器，来了一批进城的农民工。又过了十年，先后进入了轴承和保险杠的时代。历经这么多次调头，转手好几任小老板，工厂的规模和产品的尺寸都逐渐大了些，为不同行业制造周边小玩意儿的路子却没有变。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p2FTJzCc8
厂里的生产线是半自动的，省略了一些性价比不高的环节，力求避免特别庞大、昂贵的机械臂，仍然需要人把注塑形成的毛坯上架，准备喷涂底漆和色漆。装上雷达后，也需要人小心地装上饰件和行车灯，准确地接好线束。每台机器就像人一样，脾气各不相同，三天两头都有小毛病需要急修，机器一多，故障也此起彼伏。工厂离居民区太近，有意把喷涂车间设置在工厂的最中间，由全厂工人充当气味和噪声的缓冲带。总之，哪里都离不开人，于是也就离不开李贵。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i6K0xwdzQ
他的本职是电工，但只要进厂上班，无论哪里都是熟悉的领域。他飞快地推着平板车，轮子在地上弹跳，仿佛开起自动挡，穿梭于各个车间，四处救火。他的工具胡乱扔在车上，像是液体，又严谨地按照只有他自己才懂的顺序排列，像整齐的晶体。有时，平板车上的一根铁棒滴溜溜地转，直到掉在地上叮当作响，车间里的空调也趁机干咳几声，模样好似出自蹩脚的科幻电影。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9mrQ2t82S
电影的观众是小厂主费老板。他从办公室里隔着玻璃门左顾右盼，像趴着的狗一样扫视路过的每一个人，同时在琢磨心事儿。他刚看完商账催收的一集短视频课程，如何用其中的套路向下游供货商讨债呢？他没有想出来，反倒是沮丧地意识到，自己留下了不少把柄，可供上游向他讨债。幼儿园绿色和白色墙壁遗留至今，办公室的墙纸上有淡淡的波浪图案，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柔和的色彩并不能安抚他焦躁的情绪，倒不是因为工人阿葵违规操作被机器压伤中指，而是因为李贵竟然纠集了厂里几个人帮阿葵去申请劳动仲裁。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FHU6awsMU
“李贵，你进来。”费老板看他大步走过去，赶紧叫住。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JazRSG3Kg
“怎么了？”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qGnWnFS2h
“我和阿葵之间的问题，不需要你多管闲事。”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v9bcktoxA
“你欺负人，我为什么不能管？”李贵在厂里颇有威信，大家平时有事都愿意跟他说，他也愿意出出主意。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OoFrg0CJo
“受伤都是阿葵自己不好，直接用手去拿，活该。这些规矩事先都说过，你们来干活就要自愿承担风险，成本已经包含在工资里付给你们了。就像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哪有自己亏了还来索赔的道理？”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JUsM3hVLp
“只要在这里受的伤，就是工伤，工资里又没有工伤保险。阿葵没有防护，培训不到位，责任在你。”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vY2nrba4r
“我没有签劳动合同，没有交社保，没法证明我雇了阿葵，你告不赢我的。”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PSTBEZlVb
“那是你有错在先，错加一等。”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jrF2zxrIu
“我们厂有点年头，一直是这么过来的，这叫传统，用时髦的话说是一代代沉淀的企业文化。你看看外面，很多都这样，存在即合理。”费老板抓住了一条陈旧的、祖传的、历史的鞭子，教训得头头是道。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VSRDHDnla
李贵心想：过去存在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成为不合理的、不配存在的事情，一切都会变的。但他嘴上说：“阿葵给你干了那么久，有银行卡发工资的记录，还有上下班记录，都可以证明在这里上班。”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55oArDjMp
费老板后悔前一阵子抓考勤，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换个理由说道：“现在是法治社会，都要按规矩办事，做人也要规规矩矩。别以为看了点什么破文章，就想坏了这规矩。阿葵受伤以后，还不是我垫了医药费。你摸着良心说说看，我待你个人好不好？每年不是给你加工钱，发水果？”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WAs6OfbOj
“只垫了一点点。你摸着良心说说看，大家天天加班，还不够么？阿葵不小心把动作做错，不就是因为加班太累了吗？”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Q9eG1SY7x
“又不是我要加班，是客户催得急、要求高，你跟他们争论去。就像马路上那些急吼吼的骑手，他们出车祸是因为顾客急着吃外卖，跟外卖平台有什么关系呢？下游的整车厂和汽修厂喜欢赊欠货款，我做小本生意，日子也不好过，利润只有一丁点。没有我开厂养活大家，把生意撮合起来，你们都得饿死。大家各退一步，私了不行吗？”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9bWiRrf3OB
李贵一时语塞，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但他觉得阿葵在理，仲裁委员会既然是中立的第三方，一定会主持公道。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zHvpmZDDA
下了班，李贵和几个热心的工友去阿葵家里看望。阿葵在医院待了没几天就住不起，赶紧出院了，连这几天的钱都是大家凑的。李贵把费老板的话转述一遍，加上自己的评论，安慰道：“医药费和护理费肯定能赔，伙食补助费、营养费、误工费应该也行。”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eQbq5Mv0h
“哈哈，说不定还能拿到你说的精神损害抚慰金。”阿葵也信心满满。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y4ZKaSl6e
说到精神，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一个月才休三天，我动不动就感觉头晕，经常忘记事情，晚上睡不着，据说这叫神经衰弱。”“忍一忍吧，现在有活干就谢天谢地了，我侄子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只能去做日结工，有一天没一天的。”“没错，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要是不加班，这点工资根本养不活家里，别去学那帮小年轻整顿职场。”“问题是厂里味道大，据说有毒，干了那么多年，谁知道哪天就白血病了。”“既然干这行，就要天天闻那味儿，没办法的。”“对，我们吃得苦中苦，东西才卖得出去，否则大家都喝西北风。”“阿葵你说说，这气味跟头晕有没有关系？费老板一出事就把你开除，手指都废了，以后……”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XEf13gCRJ
将近一个月之后，仲裁委员会终于要开庭。大家纷纷提出请假，想去旁听庭审，长长见识。费老板心里没底，怒斥：“一个都别想去！”李贵反倒没有那么紧张，去不去都无妨，他在帮阿葵提交申请书的时候，早就附上了之前备好的“秘密武器”。阿葵喜欢自拍，根据李贵的提醒，把以前上班时的照片整理出来。阿葵做伤残鉴定的时候给费老板打电话，把工伤的经过和辞退的真实理由都从他嘴里套出来，李贵帮忙一起录音。费老板把阿葵从工厂群里踢出去之前，李贵把群成员列表截了图，顺便还把费老板在群里训话、要大家来加班的消息保存好。李贵在大家中午吃饭的时候，趁四下无人，偷偷把墙上贴的考勤表以及阿葵工位旁的私人物品拍下来。正是这些证据让犹豫不决的阿葵敢于拒绝庭前调解。李贵心里觉得，这是几步好棋，费老板一分钱都别想赖。毕竟阿葵要仲裁的消息传出来才一天，费老板就让人把厂里有阿葵痕迹的东西清理掉。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GgQzwDQIE
李贵事后听说，庭审现场也干干净净，冷冷清清，除了这个“人”那个“员”，只有费老板和阿葵两个人员。请求事项念完，终于该到提问环节了。首席仲裁员话锋一转，介绍起庭前、庭中、庭后调解程序，中断庭审，又调解起来。仲裁员念着云遮雾绕的开头，什么“构建和谐劳动关系”“妥善处理劳动争议”“不断提高幸福感”之类。阿葵心想，“和谐”“妥善”“幸福”都是好词，看样子有戏，毕竟劳动仲裁员一定向着咱劳动的人。费老板听得颇不耐烦，不明白这葫芦里卖什么药，又没法像短视频课程一样按“快进”直接跳到最后，只好任凭头脑不断发胀，头晕紧跟着眼花，仲裁员也仿佛摇头晃脑起来。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0q1HgSfBL
接着，仲裁员把头面向阿葵，讲解法律政策，说如今要依法保护民营企业和企业家合法权益，优化营商环境，维护正常生产秩序，不能因为不必要的纠纷影响当地经济发展。“我看了你的申请材料，证据很多，还能看出来费老板拖欠加班费，违法辞退也需要支付赔偿金。这些你都没有申请吗？”阿葵心里一惊，自己第一次申请仲裁，整个过程已经够复杂的，哪里知道那么多门道，虽然有工友帮忙，还是漏写了这两项。费老板敏锐地嗅出了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心里也一惊。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SZYtqcQ8x
仲裁员继续一本正经地对阿葵说：“仲裁庭不可能支持你没有申请的要求。现在过了举证期，你也没法变更请求事项。发生工伤的现场没有过硬的证据，不容易认定你就是因为工作受伤。追缴社保是另外一件比较复杂的事，需要走流程。即使我们裁决了，你也不会满意。如果拖下去，你好几年的生活都会受到很多影响。费老板开厂不容易，不如就此私了，别要那么多钱。你就当吃个教训，下次干活当心一点，等伤养好就回厂继续干活。”仲裁员终于面向费老板说了一句：“你也别辞退人家了，稍微给点营养费，各退一步，否则赔起来也不划算。”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gbfTxCIrr
阿葵听到“私了”，感觉分外耳熟，不但跟原来设想的大获全胜的场景截然不同，而且针对自己的劝说方式令人憋屈。费老板听到“划算”，感觉仲裁员说的话真在理，对他来说算是一个大事化小的划算的方案。但是说心里话，他更希望把阿葵拖几个月，按他收拾上一个工伤工人的经验，可以一分钱都不用赔。两人都有些拿不定主意，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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