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徹夜未眠,盯著桌上忽明忽暗的蠟燭,昏黃燭光在牆上拉出長長的影子。等我熄滅蠟燭時,窗外天空已經泛起魚肚白。
我頂著雙眼下的青黑去見皇后嫂嫂和若干妃嬪,她端出精緻茶點招待我,茶是新上供的龍井,好是好但香氣過分濃郁,不如在蕭牧忱那兒喝的碧螺春清雅。
「阿昀,在你及笄前,我和陛下就為了你的婚事琢磨許久。」皇后嫂嫂笑道:「你看我家小弟鈺兒如何?你們先前也見過面,兩家知根知底的,皇嫂敢跟你保證他會對你好。」
裴鈺?我忍住不在殿中大笑出聲。「我聽人家說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楚昀如今父母雙亡,是不是該問問家中兄姐,是否同意這樁婚事?」
「本宮和陛下就是你在宮中的依靠,我們替你做主。」皇后嫂嫂笑得溫婉,目光卻銳利如箭:「還是阿昀有心儀的郎君,別怕羞告訴皇嫂,本宮幫你去求陛下。」
「我不願嫁給裴鈺,請他另覓良緣吧。」我沒想過自己還能把這段話說得擲地有聲、鏗鏘有力。
果不其然,我被無限期禁足在自家寢殿,琴棋書畫和刺繡工具等物事都教皇嫂「暫時保管」,只留下女則與女誡要我好好研讀。
抄書對我來說不算什麼,我還能附送他們斷食明志,在不進食水數日後,我一如預期臥倒在床。鬱蒼偷偷放了蕭牧忱進來,見他坐在我床邊低頭不語,我有些想笑。
「蕭牧忱我問你,你是不喜歡我、不想和我成親,還是覺著自己不成罷了?」我道:「若是前者,我現在就去稟告皇后嫂嫂,我不嫁給裴鈺直接出家,至少修佛不用仰人鼻息。」
「要是後者,你很好,這世間萬物你都值得。」
他沒有回答我,只留給我一個沉默的背影。
隔日皇后嫂嫂來見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那套我聽得都快會背了,「皇嫂。」我打斷她:「若我說我還是不願嫁給裴鈺,您可會把我打暈了弄上花轎?」
這還是我頭一次見皇后嫂嫂面色鐵青到只差學粗人罵渾話,我好像能懂為何蕭牧忱如此喜愛激怒人,看別人怒不可遏確實挺有意思的。
「你這麼多年來享盡錦衣玉食,宮中從未有人讓你受過半分委屈,你要琴棋書畫、花草刺繡,誰不是馬上送到你面前?」皇后嫂嫂厲聲道:「如今你有機會報效國家和陛下,怎會如此不知感恩?」
「報效國家?嫁給裴鈺就是報效國家?」我實在忍不住笑出眼淚:「皇嫂,說到報效國家和陛下,大魏沒有人比得過我楚家。」
「我聽見爹爹死前說了一句話,他說如果他死了,能保住北境疆土和將士,還有三名子女,那他雖死無憾。」
「世人皆知我爹戰死沙場,卻不知逼死他的,是他最忠心耿耿對待的大魏、是他最看重的陛下啊。」我逝去臉上的淚水,盯著渾身發抖的皇后嫂嫂:「還請皇嫂替我轉告大表兄,我的錦衣玉食是靠楚家家破人亡換來的,不是他的垂青,這是我楚家人應得的。」
「如今他不願給了,甚好。我也不想要這些靠我父親兄姐血淚換來的玩意兒,現在就拋卻紅塵萬物出家修佛去,咱們誰都不為難誰。」
「好,你很好,你楚家果然個個都是人才。」皇后嫂嫂指著我怒極反笑:「我還以爲你和你姊姊不一樣,不曾想從前循規蹈矩都是在演戲,馬腳終於露出來了。」
「嫂嫂。」
我叫住已經走到門邊的皇后,她停下腳步側過身子,身後斜陽將她的側影輪廓勾勒分明。我這才注意到,原來她的身形竟如此單薄,幾乎要撐不住繁重的宮裝。
「我不知道嫂嫂當年是為何選擇進宮,也不清楚嫂嫂如今究竟過得好或不好、可曾後悔過當年的決定,又或者嫂嫂當時根本無法替自己做決定。」我道:「若嫂嫂覺得自己現在的生活挺好,那我想告訴嫂嫂,這世上有很多種好,你喜歡的,我未必能接受,人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要是嫂嫂一點都不喜歡今日的自己,那我想拜託嫂嫂,不要逼另一個還有機會的人步你的後塵。」
她站在原地,沒有顫抖,保持沈默,但我知道她有在聽我說話。
在我餓得昏天暗地時,大表兄陛下來了。我在宮中住了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和他單獨會面。近看他和蕭牧忱長得並不像,而他其實還很年輕不過而立,但本該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的眉眼間盡是皺紋,倒也平添幾分威嚴。
「你想嫁給五弟嗎?」他問。
「我想。」我道:「但我不想拿任何東西去換,這般陛下還能答應我嗎?」
「自然無法。」他笑的時候臉上的皺紋更加明顯,但眼神銳利嚴峻,所以很難讓人斷定他的喜怒。「你姊姊有沒有教過你,想要一樣東西去求別人,要讓他看到你的價值。若你求人卻給不了他好處,他憑什麼要幫你?」
「姊姊來不及教我。」我道。
「陛下,有時我會想,我是不是該提醒您,我父母雙亡、兄姐都不在身旁,是個無依無靠在這吃人後宮裡獨自討生活的孤女,望您施恩於我。」
「但我又想,您就是因為太清楚這些,才會打起我的主意,畢竟我是一顆不必投鼠忌器的棋子。」此時我已多日未進食,筋疲力盡到氣若游絲,也不知大表兄陛下能不能聽見我的聲音,「爹爹、姐姐、哥哥都當過您的棋子,不是被您吃乾抹淨,就是不得不斷尾求生。」
「求求您,放過我吧。」
我不奢望我的肺腑之言能感動大表兄陛下,但人之將死還不把心裡話說出口,未免也活得太過憋屈。過幾日有皇后嫂嫂派來的宮女奉旨企圖灌食我,我十分聽話地嚥下肉湯,然後一口吐在她身上。
「鎮北王聽聞了景陽郡主的婚事,王爺說他絕不會賣妹求榮、逼迫郡主嫁給任何人,但若陛下要懲罰郡主,他也不會替幼妹求情。」
「我怎麼記得後面還有一句,要是我死了哪怕被削去王位,哥哥也要從北境千里迢迢赴京來替我收屍?」皇后嫂嫂以為這是哥哥不打算管我了,我卻知道這已經是他能做到的全部。
「這位姊姊,勞您幫我和皇嫂說一句,替人傳話也要把話說完全呀。」
尚未返回大渝的鬱蒼看不過去,把那些人通通趕走,讓我吃點東西墊肚子,她帶我去一個地方。
我換上宮女的服飾,和鬱蒼去了蕭牧忱的院子,首陽偷偷把我們放了進去,躲在正廳窗外聽蕭牧忱和大表兄陛下說話。
「上回你跪著求朕,也是為了阿昀。」大表兄陛下輕笑道:「你就這麼喜歡她?連你平時最講究的驕傲都能拋下。」
「我是喜歡她。」蕭牧忱道:「但微臣今日所求不是蕭牧忱之妻,是楚昀的自由。」
「微臣太懂得寄人籬下,舉目無親朋還會被至親傷害的痛。」我聽見一聲重響,應該是蕭牧忱磕頭在地,「微臣願以性命為擔保,求陛下放過阿昀。」
「但你這條命,朕要了能做什麼?」
「微臣自知命賤如草芥,陛下自然看不上眼。」蕭牧忱的聲音在死寂的院落裡清晰地迴盪,「但性命已是微臣身上最珍貴之物。」
我在窗外強忍著不哭出聲,我知道這回任性絕對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卻沒想到會連累到蕭牧忱,還讓他拋下尊嚴只為了我求人。
鬱蒼離開大魏返回大渝的那日,大渝來的使節和大表兄陛下閉門密談了數個時辰,出來後兩國簽下盟約,還有宣佈蕭牧忱與我成婚。
「皇后娘娘說,她作為姊姊只盼郡主幸福平安。」鬱蒼交給我姊姊從前最愛的玉簪,「她希望郡主是全大魏最快樂的姑娘。」
不知是碰巧還是他刻意為之,出嫁前我在宮中遇見裴鈺。幾年過去他已經出落成挺拔英武的青年,年幼時的戾氣盡去,堪稱玉樹臨風的翩翩佳公子。
「你做的風箏我一直留著。」他遞給我一個匣子,「如今該物歸原主了。」
「從前你說的話,我一直放在心頭。」他道:「我曾經對你那番大道理不屑一顧,一心想著反駁。但這些年吃了不少虧後,我好像能懂幾分了。」
我沒有接過匣子,「你留著吧,就當為了記住我那番話。」
他笑了出來,總算能見到當年那個頑劣少年的影子,「你不怕蕭牧忱介意?」
「他才沒這麼小心眼。」我也笑道:「我給他做的風箏多了去,不差這一個。」
按照大魏傳統,女子出嫁時該由兄弟揹下花轎,但我想哥哥遠在北境,回京也不甚明智,姊姊更不用提。不過能嫁給蕭牧忱我已經相當滿足,我相信就算回不了鄉一起被困在這宮牆下,我們也能過得有滋有味。
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家。
我不在意婚禮辦得盛大不盛大、嫁妝有幾抬、我的嫁衣上繡的是什麼花樣,成親前和蕭牧忱已經許久未曾見面的我,迫不及待想看到他。
下花轎那刻,一個寬厚有力的背脊接住我,我感受到熟悉又陌生的溫度與氣味,「哥哥!」
「是我。」他的嗓音和爹爹一樣渾厚有力,「哥哥來陪阿昀出嫁了。」
我在廳堂裡等著蕭牧忱來拜天地,卻聽身後傳來一片驚呼,轉過身不見平日裡首陽推著蕭牧忱的畫面,而是蕭牧忱拄著拐杖,一步步走向我,步伐不快但很穩健。
大紅衣裳映得他容光煥發,他對著我笑,我從沒見過他笑得如此真摯暢快。
那一刻我確信,我一定是大魏最快樂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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