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初三赤口,不宜外出,否則招致不吉。
諸類警語皆印刷在通勝的宜忌欄目中,但也無阻飛碟愛好者的熱情,就算發生口角,與同好爭論只是有建設性地交流意見,待在家的吵鬧卻是無意義地受氣,明嘲暗諷閣下貴庚、怎麼還不切實際到追飛碟去?
爹親娘親,不及外星人親,算是不少香江人的寫照。
可是雙胞胎與他們不同,在凶日追逐外星人,背後原因全為尋親。
近二十人於中午聚集在元朗錦田河的紅毛橋底,為目擊甚或拍攝下外星人的蹤影。之所以選此地點,因為香江渠務署自去年在城門河、林村河、錦田河中發現大批魚類死亡事件,其中錦田河的情況最為嚴重,錄得近兩噸、即約四千條死魚,及後元朗上空驚現帽子形的白雲,據稱是飛碟假冒成雲層監控人類。
官方相繼就事件作出解釋,先是漁農署公開聲明,魚類死亡是有毒藻類增生引起赤潮災害,令河面呈暗綠色,現在情況已可控可防。再是天文台釋疑,帽子形的白雲名為「幞狀雲」,只是積雲將潮溼水平氣流抬升,使其在雲頂冷卻凝結成帽子的形狀,屬正常天文現象。然而,飛碟愛好者向來拒絕信服官方解釋,這也難怪,威權總是讓人失信。
問題是,他們所謂的可信消息皆來自名為「星際揭密」的陰謀論網站,你就別奢望這可信消息有多可信了。而他們,不僅是指那群飛碟愛好者,還包括孿生。
稚拙的手指在滑鼠滾輪上捲動,搜到該網站的鋒稜只是想要看懂文中的艱澀字詞,便要不停查字典,更遑論分辨內容真偽。在故弄玄虛的失實資訊啟蒙下,他倆制定了全盤計劃——首先,暗地撬錢甕以儲值小童八達通;然後,向阿嫲謊稱到附近的海濱玩耍;接着,弄清交通路線乘車前往元朗區。對兄弟的年紀而言,已是高難度的任務。
這場星際之旅,絕不比學校佈置的假期作業來得虛幻。
雙雙穿戴單車頭盔、護肘和護膝,猶唱跳起頭兒肩膀膝腳趾的經典童謠,以確全身保護妥當,終走到朔風吹拂的排洪繞道上,難聞河藻腥氣。世鋒頸掛指車針領在前頭,手握地圖,因害怕迷路而反覆左右張望;世稜頸掛望遠鏡跟隨其後,手握相機,因從未這般長途跋涉而走得大腿痠軟。
「哥,你真的沒有走錯路嗎?」
「這麼簡單的事,我才不會搞錯!」
奈何世鋒根本毫無把握,唯獨不想世稜對自己失去安全感,才逞口舌之強。
一座座鏤空的鋼製高壓電塔,蓋在河岸旁邊,如長有六鰭的巨鰻骨骼。他倆循着高掛在天上的電纜行走,直至遇到聚集橋底的飛碟迷,才敢肯定找對了路,世稜睜大眼睛,轉向哥哥露出仰慕神情;世鋒拇指擦擦鼻子,對着弟弟逞威。
逐尾隨群眾移步至南生圍導賞徑,連南遷不久的黑臉琵鷺亦嫌河臭上樹、扭過頭去,不知這群人類在興奮甚麼。
頗有同感的世鋒,黑臉程度不亞於高踞枝頭拉屎的琵鷺,姑勿論大部份飛碟迷已是成年人,就連較為年輕的也是中學生,哪怕兄弟把歲數相加依然是這裏最小的小鬼頭。心情恰似回到三個月前的那個開學日,由幼稚園高年級生淪為小學級別制度的最底層,低頭警惕,感到好不適感。
反觀世稜沒有那麼高自尊,瞧見各路奇人攜帶的優良設備,這頭是紅外線望遠鏡,那頭是專業攝影腳架,數碼相機裝上形似大砲的長焦鏡頭,甚至有人搭起了露營帳篷。如此配置言明若要成功捕捉天外來客的行蹤,就得做好作長時間逗留的心理準備,這些技術細節都讓他嘖嘖稱奇。
「哥!你看看他們的東西,很酷欸!」
「我有看到!你別大驚小怪。」
估計是怕行家渺視他倆不入流,世鋒才顯得語氣稍重,挫敗得世稜垂首扁嘴鼓腮,但飛碟迷豈能低看這對雙胞胎?反而覺得可愛,全都翹首遙望。你看,他倆的小手連洗臉巾都擰不乾,自然沒能把單車頭盔的尼龍帶扣穩,大步大步向前走,頭盔就如彈簧搖頭公仔般抖動,晃左、晃右,還時刻抱頭以免裝備掉落。
突然有把沙啞而尖細的破鑼嗓叫喚他們:「小朋友。」
哇,嗓音難聽成這樣是天災還是人禍?兄弟皺眉循聲回頭,乍見有個灰髮及肩的中年大叔,蹲坐在橘色帳篷內,捧着外賣發泡膠盒,張開塞滿油雞滷味的大嘴巴,關切探問:「你們的爸媽呢?」
毫無戒備的世稜本想上前答話,幸然有世鋒在旁伸手攔阻。
躊躇片刻,弟弟好歹能察覺到哥哥的疑慮,這個大叔看上去年過六旬,卻不懂避嫌地向兩個男童搭訕,天知道是否變態拐子販呢?雖則世稜只當是哥哥反應過敏,畢竟不甘示弱的世鋒自步進人群那刻起,便已築起足致心電感應失靈的心防,但弟弟還是順從着兄長的意思,抿嘴拒答。
「爸爸媽媽在附近,不勞你費心!」世鋒虛張聲勢,總比坦言孤立無援來得安全。
驚覺自己被當作變態的大叔,笑呵呵地豎起拇指表揚。也對,怎麼可以輕信來歷不明的傢伙呢?他為表明自己沒有惡意,主動報上稱謂。
「我的名字是伍志杰,大家都叫我杰哥,有不懂的地方隨時問我。」
語畢,大叔拍了拍堆疊擺放在身旁的數本書籍,主題全都關於神秘學與陰謀論。
可能這個伍志杰單純想與人分享,也可能真的就是變態拐子販。不管如何,世鋒當前首要任務是保護好世稜,牽着他遠離那橘色帳篷。
「瞧瞧現在這個社會咧,戀童癖太猖狂了。」哥哥道貌岸然。
「戀⋯⋯戀童癖?」
「就是那種在小便斗前叫男孩幫忙扶雞雞的混蛋咯。」
「難怪吃雞吃得這麼帶勁⋯⋯」弟弟猶有餘慄。
兩雙小短腿走不快,尚在鋒稜背後不遠的志杰全都聽得到,滿臉無奈,掏出手持圓鏡照照自己樣子,皺眉嘆息:「我有那麼衰嗎?」
數碼相機仰對天際,等到天色入黑,仍無幽浮竄入景觀窗的顯示格線。若非帶上攝影腳架,單是握持相機恐怕早就臂肘僵硬,行家們有的更換記憶咭以長時間錄影,有的輪流站哨、好讓同伴回到帳篷休息。與之相比無異於空裝上陣的孿生,只能背靠大樹,面朝河道,坐在潮溼陰冷的草坡上,垂聽浙瀝浪聲,還有餓肚子的咕咕作響。
「還要等多久呀?」弟弟犯睏打盹。
「快了,不要急。」哥哥盡其所能撐開倦眼。
這提防戀童癖的教育電視情節變調於旦夕之間,飢寒交迫讓世鋒動起了搶奪物資的歪腦筋,眼角餘光瞥向怪叔叔身處的橘色帳篷,帳內多出兩個滷味飯盒,難道是拐帶兒童的誘餌?幼弱如他終究不可草率行事,吞涎壓舌,暫且止住偷飯盒的念頭,別過臉望向昏昏欲睡的世稜。
因為雙胞胎心電感應,所以連飢餓感也翻倍強烈。
忽而嗅到面前傳來蔥薑蒜頭的香氣,世稜抽動鼻子、率先睜開眼睛,竟見志杰大叔把叉燒油雞雙拼飯盒雙手奉上,不禁口涎直流。
身為這裏最資深的愛好者,志杰從不錯過任何能追飛碟的機會,可惜城市人賺錢至上,還哪有閒情出來觀天探秘?他亦甚少在活動中遇到生面孔,對外星人感興趣的小孩就更加難得。眼見他倆呆等良久,想必肚子餓了,便出於熱心自掏腰包提供伙食。
兩眼發亮的世稜連忙答謝想要收下,但立刻又被世鋒伸手攔阻。
防患未然,世鋒接過勺子舀飯,遞到志杰嘴邊,儼然把這大叔當作銀針試毒。現在的孩子戒心實在太重了,志杰唯有以身試食、還擺出閉眼享受美食的欠揍表情。逗得他倆飢腸轆轆愈奏愈響,再也按捺不住,奪過勺子起動。
狼吞虎嚥地扒飯,煞了個手起筷落,捅穿雞件當是串燒那樣大口撕咬,可謂凶狠。兩兄弟巴不得埋頭飯盒裏,勢似要把發泡膠也吃下去。
總算能讓孩童大快朵頤,杰哥含笑搖頭,自顧自地上演老懷安慰的內心小劇情,獨個轉身步回帳篷,自問不該再作多餘打擾,只管故作唏噓。看來這傢伙不是甚麼變態拐子販,只是個白痴佬。
驀然,有人高聲呼喊:「看到了看到了!在那邊!」
而這個為期不足半世紀的自由港,縱是大國之間越過關稅壁壘互相滲透的所謂跳板,終究不是世界事件進程的主舞臺,自然不受天外來客青睞。這是為何連遙遠目擊的零類接觸,已經足以使人小題大作。不過六歲小孩豈會曉得地緣政治,只知不能錯失先機,無暇顧及那張黏住白米飯的小嘴,睜開呆萌大眼、循聲望去。
方才發現夜間光體的是名男中學生,伸手指天,引來眾人蜂擁而上。最先反應的是手持昂貴攝影器材的軍帽伯伯,再是留着七零年代流行捲髮的嬉皮姨姨,及包括伍志杰的其餘十數人,爭先恐後衝往河邊,圍着該名學生激烈討論。
「你確定不是直升機?」軍帽伯伯忙於調校相機設定,審慎問道。
對地外文明堅信不疑的嬉皮姨姨,借意揶揄老友:「你別不懂裝懂,哪有直升機這樣飛的?」
「喂喂喂——」志杰把望遠鏡從眼前放下,目定口呆道:「真的是UFO!」
逐有數人拿出高功率雷射筆,欲照向飛碟的所在位置,忽藍忽綠的激光在夜空揮舞,讓人不知該循哪道光束望去才對,為搶佔前排的最佳視野,鼓譟而進。其實這導賞徑如此寬敞,後方的人大可不必向前推搡,但樹大有枯枝,總有害群之馬只顧自己開心、不為他人保留空間。
「不要亂照啦幹,你是想擾敵嗎?不想讓其他人拍到?」
「這麼大地方,擠過來幹嘛!」
「別再照了,甚麼外星人都被你們嚇跑!」
「雷射筆又不是攻擊性武器,你到底有沒有讀書?」
人們險些就要大打出手,初三必有口角的封建迷信傳統,已應驗於此刻挨肩擦膀的擾攘之中。
與此同時,鋒稜奔至人群背後,雖則被堵在前頭的高聳人牆遮擋視線,但又不敢靠得太近,就怕受罵戰推撞所殃及。他倆踮起腳尖,進而縱身躍起,就像左右兩隻地鼠從洞口裏相繼探頭,無奈就是無法彌補身高差距。
前方人群忽地喧鬧,疑是不慎撞倒攝影腳架,秉着不背鍋不賠償的宗旨要劃清關係,翻山倒海地向後退。
在雙胞胎眼中,恍如置身中世紀戰爭,兩名步兵陷入萬馬奔騰戰場之中,連隨馬駒後踢,他倆因走避不及而摔倒在地。最大分別是被臭屁股直面抽擊,要比被戰馬踢倒丟臉太多。
「嘖——」世鋒以擦傷的小手拭乾眼淚,已然振作,趕忙爬過去攙扶起世稜,免釀成人踩人。
「哥,我們不要走得太前⋯⋯」弟弟順勢手拉手撤退。
「你這就想放棄了嗎?」哥哥慪氣質問。
「我不是放棄。」世稜雙手搭在對方肩上,目光篤定地說:「但退得愈後,才看得愈遠。」
意思是當欲視點高於障礙物時,即觀測者可透過調整距離,從而調整與兩個仰視角的幅度差距,簡而言之,三角測量。但當前狀況是如此混亂,小學生的詞彙又是如此匱乏,遲鈍片刻才聽得懂。
「蠢材!」世鋒急得拍打前額,自責沒能更早想出對策。
若非要保持疏離感以擴闊眼界不可,儘管逆風退至群眾趨赴之背道,只為窺破天外之天。鋒稜挽着手、倒着走,兩雙瞳孔朝四面八方快速竄動,腦袋高速運轉,省略滿天繁密交錯的雷射激光、過濾無用資訊,好比狙擊瞄鏡鎖定目標——疑是由數盞白燈構成的圓盤正在夜幕下航行,因為飛得高,所以顯得小,瞬間越過他倆的頭頂上方飄走。
懶理尚在前頭爭執的人群,轉身拔腿狂奔,抬頭狠瞪着那艘不明飛行物體。
從河畔闖進森林,鋒稜打開頭盔前照燈開闢迷霧、奮力追趕,被踐踏過的殘枝落葉,窸窣作響在腳下碎折,且摻着為難孩童肺活量的狼狽喘息,寧死也不肯怠慢。
這是孩子心念純正才有的澎湃活力嗎?才不,他倆探手外套襟前暗袋,取出小刀。
同步四目交投,看似童真的眼眸裏閃着戾氣,以確彼此決心,兄弟默契點頭,視點又再回到空中的飛碟上。你看,只要雙胞胎能生擒外星人,那就能交換人質,把媽媽海倫從宇宙天國中奪回。
尋親?才不。
救參。
兩盞頭盔燈在草叢與樹身之間閃爍,忽隱忽現,恰似戰車塔羅牌上拉車的兩獸,全速前進。直至男童身影穿過森林,飛躍至蘆葦田,把高過了人頭的細長杆桿,全都撥開折斷、踏平根莖,衝創出高氏兄弟的專屬通道。
「噠、嘰⋯⋯」他倆咬牙切齒地以暗號通訊:「嘰、噠⋯⋯」
鋒:「遇﹒到﹒外﹒星﹒人」,「割﹒手﹒筋﹒腳﹒筋」
稜:「但﹒外﹒星﹒人﹒有﹒筋﹒腱﹒嗎」
鋒:「試﹒試﹒無﹒妨」
稜:「收﹒到」
焦點遠過了蘆葦頂端的簇簇白花,隱約可見那艘白色圓盤,其飛行軌跡就如航空失事般滑翔急降,愈飄愈低,愈來愈近。
領在前頭的世鋒率先衝出蘆葦的圍困,刀尖向前備戰,但當他舉目望去時,疑是看到某種不得了的龐然大物,戰意頓時消散,只得愣在原地。隨後而至的世稜以小刀虛晃佯攻,還以為異形會迎面撲來,揮刀揮空,才知事態沒有那麼危險。奇怪的是不管世稜如何四處張望,就是找不到太空船的殘駭、尋不着外星人的蹤跡,連向來遇事處變不驚的世鋒亦恍了神。
毫無頭緒的弟弟,唯有循着哥哥的視線抬頭。
就在蘆葦田與小魚塘的交界,亦即兄弟所仰望的前方,矗立着一株蠻橫霸道的百年古樹。而剛才急降在樹蔭上的飛碟,不過就是斷了線的圓形夜光風箏而已,別無其他。
不惜執起刀刃與天比鬥,妄想能得到母親擁抱的男孩,終被現實告知,抗命全無意義。
「為甚麼會這樣?」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的世稜,四肢如同風箏般斷線,癱軟跪地,熱淚脫眶而出,回頭轉向哥哥嚎啕:「為甚麼要這樣!」
這個家終須有人保持堅強,世鋒強忍不哭,將弟弟擁入懷內呵護。
「弟,別難過了,這是理所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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