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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哥?」
「我在。」
「鏡中臉孔是怎麼回事?我死了嗎?」
「甚麼鏡中臉孔?我不知道呀。」
「你不知道?她樣子嚇人,真的很嚇人,你回來這裏那天,這臉孔就開始出現的!」
「嗯……這個我真的不知道,但知道你仍在陽間的,因為你的身體仍活動自如。」
「你不可以活動?」
「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沒有了軀體,剩下一團氣?你該看不見我任何形軀的,當然包括臉孔。」
「甚麼?那一直在鏡中的是誰?」
「我是依附在鏡中沒錯,但我感覺自己輕如雲霧,該是沒有形體可見的。」
「那,那張,那張女人臉真的是鍾太吧?鍾太皮膚白嗎?是不是下巴還有一顆痣?」
「咦,對呀。」
「我猜得沒錯!怎麼她也一直在?而你,你不知道?」柏如聲音顫抖了。
「她不在呀。」強哥一時給搞糊塗了,想不到原因。
這時他瞧見了柏如手中的月餅盒,忽然有所感應,心裏有點明白了。「柏如,不用害怕,我想一切都是我的關係。」
「又怎麼是你?」他又害怕又訝異。
「我真的只剩一團氣,也沒有甚麼其他未了的牽掛,唯一一直念茲在茲的是老婆骨灰。唉……」強哥嘆口氣。「這心念太強烈了,相信如此才令老婆的模樣出現在鏡中。」
「真的?真的如此?那為何消失了幾天,忽然又出現後跟我的重疊?」
「我不知道。就是剛剛你告訴我找到老婆骨灰那刻,我又想起老婆,當然也想起我們曾經的共同心願。」強哥停了一會,像是在思考,然後又說:「嗯,不過世上沒法解釋的事情多著呢!人又好,鬼又好,念頭總不時生起和變化,當能夠真正放下,相信一切就會消失。」
「是這樣?」柏如腦海混沌一片,滿腔狐疑,但強哥既然這樣解釋,他又不好再深究。
他呆呆站著,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啊,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他的注意力又回到鍾太的骨灰上。
「謝謝你,柏如,最後還是讓你找到月餅盒的骨灰!」強哥好像猜到了他心事。
本來歡喜若狂的他,因為剛才的驚嚇,又聽見強哥的一番解釋,腦裏糊作一團,情緒也就沉靜了下來。
整理好思緒,他才問強哥,「那鍾太的骨灰該怎樣處理好?」
強哥想了想,「我想麻煩你幫最後這個忙,把我老婆骨灰也撒去大海吧,回歸大自然,也是一種生命的皈依。」
柏如當然答應了他。
強哥最後跟他說了句「保重」,便遽然消失。他過了一會偷偷瞄瞄鏡子,鏡中鍾太的臉,也漸漸一起消失了。
整個世界只剩下他一人。
沒有聲音,沒有臉孔,只剩月餅盒的重量,提醒他不是做夢。
從此強哥,應該說他的聲音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每到晚上,柏如還是會想起強哥,想起有強哥作伴的愉快,想起強哥跟他閒聊的文化趣談,身世和遭遇,當然,還有一些他至今仍不太懂得的——哲理。
他聯絡好一間殯儀服務中心,約兩個月後,帶著鍾太的骨灰,與其他家屬, 一起出海為亡者進行海葬儀式。
當完成一切,他坐在船頭,望著大海出神。
強哥和他太太,會在大海相逢的吧?但縱相逢,還可以認出彼此嗎?
風平浪靜時,可以清楚看到海面的倒影。
大海,就是一面大鏡,大鏡中多少生命在流轉,漂泊?曾經的生命消失了,也還會以另一形式出現,流轉不息。大鏡也反映出生命與生命之間的相遇,錯過,重逢,離散,是偶然吧,卻也屬必然。有些人不懂得,執著於尋覓這樣那樣的,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也有的渴求永恆不變,盼能永聚不散,肯定也會失望而回。正如他想在這茫茫大鏡中尋找強哥兩夫婦,或盼望與他們相聚,結果當然就如鏡面的倒影,一場空。
強哥說過在香港,他只是過客;自己視香港為根源,但在這面大鏡中,他倆,還有鍾太,還有許許多多人,香港人、中國人、尼泊爾人……任何人,都是過客。
強哥也曾說過「鏡花水月」,今天他為鍾太海葬,他日葬他的,會是誰?大海茫茫,碧空渺渺,水天交會處,會是答案嗎?
面對大海這面鏡,他思潮起伏,心卻出奇地寧靜,一片澄明。他在這種澄靜中理解「鏡花水月」,也為強哥兩夫婦,虔敬地送上祝福。
當下只有祝福,其他的,就交給茫然不可知的大鏡吧。
也許每個人這顆心,才是生命安頓的地方——心安是歸處。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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