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寫文章我來評（讀後感） - 《山導遊》

前言

只是一部想以台灣為題的拙作。共五萬字。

正文如下。

阿坍可從沒期待過自己有這機會，能夠兩手捧著一疊又一疊的、燦爛奪目的金塊。

他吞了口口水，最後洩氣地放下雙手。

「......這我不行。」

亮錢的人對於阿坍的老實感到些許的不滿，她蓋起裝滿了金塊的手提箱，嗔道：「你可是這街坊認可的最佳山導遊了，你不行的話，誰行？」

阿坍猶豫不答，隔不遠的雜貨屋老闆卻搶著開口道：「這就要去找阿謙了。」

多嘴的糟老頭！阿坍心裡嘀咕，連忙應和道：「對對對，比起我啊，阿謙會更符合您的條件，不過他那邊也是比較麻煩的，因為他這個人啊－－」

「他人住哪？」女人不理會，直言問。

「這個您有所不知吶，阿謙他是從來不接受別人的委託，也不會去見外來遊客的。」

「他住在哪？」女人語氣平淡，卻自有一股不可違逆的威嚴在，阿坍後面的話全吞了回去。

倒楣，讓那怪人得了這好大的便宜，阿坍搔了搔頭，無奈地舉起手，指向南南西的一處山頭，道：「村尾有棧道直通上去，雖然已經許久沒人用過，運氣好的話還是能到阿謙家的。」

女人連聲招呼都不打，便逕自扛起行囊，上了停在路邊的車，往那位阿謙的住所駛去。

目睹自己將大筆錢財拱手讓人，阿坍良久之後才悠悠嘆了口氣，轉身進門，忽又想起些什麼，回頭向一旁顧店的老爺子喊：「老頭！你嫌著好好顧店，幹嘛說阿謙的事啊？」

「助人為快樂之本。」

「本你個老毛子，那個姓孫說的王八話也掛在嘴邊講。」阿坍哼了聲，暗自嘀咕：「什麼時代了，還抱著那些沒用臭學問不放，真是的...」

老爺子仍自顧自地說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人家從城裡一路找過來肯定費了不少功夫，就算你不願意好處歸他人也不該隱瞞實話。」

「吵死了，一天到晚胡謅個沒完，你不嫌煩我嫌煩啊！」阿坍說完，嘆了口氣道：「再說城市這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你老是把這種鬼話掛在嘴邊，不是招惹人嫌嗎？少扯點謊，安靜顧你的店吧。」

說完，阿坍甩上房門，不再搭理老頭。

助人為快樂之本？如果那條棧道仍在的話，確實是助人一把。

臭老爺子，你讓人家走上那條路是在害人吧！

街上，顧店的老爺子眼神呆滯，依舊在喃喃自語。

「存在的......」老爺子望向彼方，那輛破車所經之處留下的胎痕。

曾經存在的。

曾經。

阿謙例行著每日的晨起膜拜，向著四方的一奇三尖五嶽八秀十俊俯身，各叩一首，然後捧起腳旁的鐵盆盥洗。

依然的名，指的卻是不盡相同的地理和山景。

據說這個世界曾經有城市；而此刻都會、鬧區、政商等詞，只是埋藏於字裡行間的虛幻概念。

曾經城市遍及各地，如今山脈更是綿延八荒六合。

文明不在，或者對這些人而言是從來不有的神話。

剩下依附山海而建立的村落裡，住著的只有安於閑靜生活的人，苟延殘喘的人，懼怕魑魅魍魎的人。

村與村之間各自獨立，鮮有來往，就算有迫不得已之需，也得請上一名「山導遊」領路，只有通曉地理的山導遊能夠引領數人在山林穿梭，避過野獸和瘴氣，抵達預定的目標。

因此，山導遊具有崇高的地位，被視為能與山靈神通的導師，引人走無災無害之途，窮盡其一切所知所能，以路轉、人轉、心轉之道，在不動的山間求存活之路。

山的莊嚴神聖，使得這些山間山導遊更加讓人崇敬萬分。

山若是神，山導遊就是神賜之子，以神賜之恩驅山間邪魔。

完成盥洗的阿謙一塵不染，他進屋揹負起竹簍子，準備到後頭深山處摘些野果，卻忽然耳聞一聲迴盪天際的尖銳聲響。

阿謙回首望去，雲霧繚繞的山林深處似有騷動，樹梢間只見飛鳥四散，比起尋常的狩獵，這影響的範圍顯然更加廣闊。

他目睹著一株歲達百年齡的巨木扯斷了枝幹上的藤蔓和氣根，傾倒而下，揚起了漫天看不見的塵埃。

驚駭擴散開來，鳥獸散得更遠了。

各種跡象在在告知他有某種外來的東西正在林子裡頭鬧事。

阿謙毫不猶豫地扔下肩上的竹簍，衝進屋裡披上外衣，便抓過開山刀，飛也似地衝入森林去。

女人棄車而奔。

就算她不回頭，也能感覺出某種東西正散發出狂亂的暴戾之氣，以摧枯拉朽之勢向自己探出索命的枯手。

她自然知道那是什麼，也明白自己手上的點三八手槍難以將之擊殺。

舊世界的遺毒、都市傳說的真實體現－－魔神仔。

不過打從自己鳴槍之後，這傢伙已經不是那種只會拐人入林的尋常精怪，每一道從魔神仔身上擴散開來的戾氣都挾帶著濃重的屍臭味，語意不明的尖嘯有如利刃，片片切剮她的膽。

女人的襯衫領子偏斜凌亂，浸透著冷汗的衣褲在樹皮摩擦下汙損、透出紫青的瘀傷部位，但她仍不敢停下腳步。

－－不能停，在確認安全之前，絕對不能停下！

女人裸足而奔，速度雖然不慢，卻甩脫不開緊隨在背的兇神，最後一步步被趕向絕望的路途上。

她低罵了一聲，因為身頭又傳來巨木斷裂傾倒的聲響，然而當她抱頭滾倒想要迴避壓上來的樹幹時，卻什麼也沒發生。

眼前那根橫在地上的樹木早已腐朽不堪，顯然已經躺了好些年。

她對這條朽木仍有印象，因為那是自己方才入山時便看見的東西。

我到底走去哪了？棧道呢？步道呢？

「不是吧......」

逃了大半天，自己還是繞回原路來？

女人忽然覺得有些頭暈目眩，繚繞山間的霧氣似乎充滿了她的肺和腦，迷惑著她的心智。

這大霧起得真不是時候，天曉得那魔神仔躲去哪了。

她慌亂地掏出手槍警戒四周，本以為只要直線衝上沒有植物遮蔽的斷崖就可以讓魔神仔放棄追殺，自動退回深林處，沒想到自己卻已經在這霧裡迷失了方向。

眼前此景讓她不禁憶起自己學生時期曾在書上讀過的山峰奇景，而那最讓她神魂顛倒卻又心懷畏懼的，正是集秀麗景致與高罹難記錄於一身的百岳一奇－－黑色奇萊。

此時此刻，自己彷彿就身處於那個曾經吞噬過無數登山者性命的奇萊北峰，任由變化莫測的氣候、光影擺弄，卻逃不出這個無止盡的劫難，只能在魔神仔的虎視眈眈之下瑟縮。

－－到底在哪裡？女人高舉那柄毫無作用的點三八，背貼著樹幹，不斷來回巡視四周，但不論是灌木叢中還是樹梢之上都不見有任何異狀，她忽然感到無力，幻覺已經逼得她歇斯底里起來。

頭頂之上忽然一陣沙沙，聞聲的她甫回神，數十條斑斕大蛇忽然從枝幹上落下，條條打在她的肩、頸、臂上，蛇驚慌地擺動身體，一溜煙地滑過女人的身體，落到地面散開逃逸。

蛇驚，女人更是驚破了膽，蛇腹行經處盡是透骨的寒意，她緊咬著下唇避免尖叫出聲，可雙腿卻已不爭氣地頹軟跪下，一連串的危機讓她難以自禁，只差沒舉槍自盡。

稍經喘息之後，她甩了甩頭拋去滿腦子的恐怖幻想，然後緩緩起身，一面取出隨身攜帶的手電筒。

大霧之下的視野還不到一公尺，有手電筒照明雖然是好事，但自己該不會因此而被魔神仔發現吧？

「啊！」當她將光照向自己頭頂的樹梢上時，忍俊不住低呼一聲，原來上頭有幾隻野猴子正手拿毬果往自己這兒扔，看來方才那幾條倒楣的蛇就是被牠們給胡扔下來的。

這群死猴崽！發覺自己被戲整，女人頓時青筋暴露，舉槍對準猴子就要打，某種不明物件忽然打在自己的手腕上，點三八手槍便鬆脫落地。

女人大吃一驚，還以為魔神仔已經摸到自己背後來，一隻大手卻趕在她叫出聲之前牢牢摀住她的嘴，接著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就這麼拖著她往外奔。

驚恐不已的女人奮力搥打來者，但是對方身體健壯如鋼，不論她如何掙扎都脫不開那對大手的擒拿，到最後氣力也用盡，只能乖乖就範。

但對方似乎無意綁架她，只是將她一路拖到森林外的草地上，便鬆開摀嘴的手。

－－原來是救自己來的？女人終於弄懂對方來意，筋疲力盡之後終於有喘息空間，她大大鬆了口氣，軟腳倚在那明顯是男人的健壯身體上，喘道：「謝天謝地......」

道謝的話還沒說完，對方立刻喝罵：「混帳東西！妳以為自己在哪座山裡？居然在裡頭開槍！」

女人被罵得一愣，她這才仔細打量起男人的裝扮，只見對方一頭亂髮一把鬍，略有細紋的面孔仍然剛毅，中等的身材卻有著結實如鋼的肌肉，他身上除了登山褲外，就只披了件禦寒的夾克，腰掛一柄開山刀，活像個野人似地瞪著自己。

女人思路轉得飛快，馬上認出人來，指著對方道：「你就是阿謙？和想像中的樣子不同啊。」

「抱歉啊，我是個醜大叔。」阿謙清楚這女人專程跑來此地，明顯是來找自己的，但他卻鬆開手，任由女子摔倒在地，一面將夾克拉開一半散熱。

女人愣看著阿謙當著自己的面袒胸露腹，大聲咳了下，尷尬地道：「呃...謝謝你救了我。」

「妳的腿還能走路，怎麼來就怎麼回去吧。」阿謙扔下這句話，便踏上返家途。

女子見阿謙回頭就走，也顧不得自己還趴在地上，連忙大喊：「等等，我是來找你的！」

女子見，連忙又道：「你是山導遊吧？我有個委託想請你帶路！」

「我是『高山山導遊』。」阿謙冷冷在那個山字上加重了語氣，一面往回走：「想去探險，新都有的是觀光導遊，用不著這麼費工，還跑上山來鬧事。」

「可是他們都說你是最好的，我不找你找誰啊？」

阿謙聞言大皺眉頭，新都裡的傢伙們是怎麼回事，居然把自己給拱了出來？

好啊，該不會是什麼很刁難的委託吧？居然敢推給我，一群喪盡天良的混帳東西......阿謙抹了把臉，沒好氣地道：「連自己的來歷和目的都不願意交代，這就是妳有求於人的態度？再說了，我冒著生命危險給妳領路能有什麼好處啊？」

「呃......」女子被兇得低下頭，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不要跟我道歉！」阿謙怒喝一聲，見對方被嚇得縮脖子皺臉，態度又軟了下來，搔頭道：「...真是的，妳到底是來做什麼的，有求於人的話請據理力爭啊。」

「咳，不好意思，我失態了。」女子遞出名片，一面道：「小女子是考究會的人，前幾周受託調查大廢墟成形的原因，不過實地勘查的危險性高，加上前往途中會經過很多車輛不能行駛的區域，所以才會輾轉找來先生這裡。」

廢墟？阿謙虎軀一震，洋裝鎮靜，道：「考究會？聽都沒聽過。」一面隨手撕了名片，睥睨著比自己矮一顆頭的女子，「妳叫什麼名字？」

剛剛的名片上不就有寫嗎！女子心裡大罵，但這些情緒可不能顯於言表，她只能暗自握拳，一面擠笑臉：「在下藍寶兒，是...」

沒想到阿謙一擺手，再次打斷她的話：「妳既然知道探勘廢墟很危險，幹嘛還接受委託，真是的。」

關你屁事啊！藍寶兒幹在心裡，依然笑得比蜜甜：「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所以妳是基層員工囉，嘖，看來在這邊罵妳也不是辦法......」阿謙雙手抱胸，頗不耐煩地道：「妳回去吧，廢墟的成形不過就是一場災難，這不是什麼遙遠的歷史，甚至還有很多老頭親眼見證過廢墟的成形，去訪問他們就好，別煩我。」

「可、可是我想親眼看看......」

「嗯？」阿謙回頭。

「我想親眼看看廢墟！」

豈料阿謙一聽，竟是二話不說，一記耳光直接打在藍寶兒粉嫩的臉頰上，發出輕脆的聲響。

「妳現在人就在南華山腳下，剛剛才差點被亡靈和詭異多變的環境害死，妳還好意思任性？」阿謙絲毫不避諱藍寶兒噙著淚水的憤怒眼神，只是沉靜地教訓著：「廢墟不是人類可以近的地方，妳有多少事想知道，要馬翻書要馬問人，但無論如何絕對不可以去廢墟。」

不料藍寶兒脾氣大爆發，尖著嗓門大叫：「要你管！你以為你是誰啊！居然敢打我！連我爸都沒這樣打過我！你以為你是誰！」

啊？阿謙愕然之際，對方又是一陣罵，宛如連環爆竹，劈哩啪啦完全沒留回嘴的空隙，阿謙咳了聲，正欲發作，藍寶兒忽然摀臉而泣。

這下更把阿謙搞煩了，這女人強拉不成，現在想把否決的哭成答應的？想都別想啊！

「我不管妳有什麼理由，想用什麼手段，我都不會答應。」阿謙冷冷說道。

他當然沒期望藍寶兒會就此打住哭聲，哪知這女人不僅不哭了，還忽然撲了上來，一把搶過他腰間的開山刀，刺向自己的心窩！

阿謙渾身一冷，這一下來得又快又急，加上距離極短，他根本沒有足夠的反應時間，等到他出手之時，銳利的刀尖已經抵在他袒露出來的胸口之上。

「......妳這傢伙真是瘋了。」阿謙瞪著藍寶山毫無情緒的雙眼，明白到自己此時此刻不可能從對方身上找到任何破綻，不禁洩氣地罵了句粗口。

「抱歉，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動粗。」藍寶山神態與先前大相迥異，彷彿無智的機械，平淡地陳述著事實：「但這是工作。」

「真了不起啊，連我都給妳騙了。」阿謙調侃著，藍寶兒卻認真無比：「想要騙過敵人，第一步就是要騙過自己，進行偽裝的同時我連同內心都化作偽裝的對象，你當然看不出破綻。」

「呿，所以我才說妳瘋了，我可是好心勸阻妳別去廢墟，妳想送死我可不想奉陪。」

「我無法根據你的行為模式判斷出你是基於好心才勸阻的，你只是單純在迴避我的要求。」藍寶山說完，將刀刺入幾分，又道：「我不想做多餘的事，帶我去廢墟。」

阿謙別過目光，道：「我們能不能折衷一下？我送妳到附近，剩下妳自己處理。」

「那可不行，進入內部後不清楚會發生什麼事，我需要你的保護。」

嘖，真是麻煩！阿謙嘆了口氣，一面對手掌哈氣，一面道：「打個岔，妳剛剛說我不是基於好心才勸阻的？」

「是的。」

阿謙嘆了口氣，然後將手縮進袖口之中。

「那去死吧！」

「！」

藍寶兒眼瞳縮都沒縮，聞聲瞬間下了奪命的判斷，然而阿謙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用包著夾克袖子的手掌緊緊握住開山刀的刀鋒，同時另一手按住女人的臉，迅速扭身施力，將藍寶兒反過來壓在地面上。

「......很靈活的身手。」藍寶兒面上無驚無懼，語氣依舊淡然：「就跟傳說中一樣。」

「少廢話了，妳這個戲班出身的。」阿謙以膝蓋緊緊壓住藍寶兒緊握著刀的手腕，一面罵道：「我早該想到隨身帶槍的女人不會這麼單純，馬的想不到妳居然還真的想殺我？說，妳到底是為了什麼才去找廢墟的？」

「你不能威脅我。」

「是啊，考究會是亂掰的吧，實際上是某種特工組織？」

「也不盡然。」藍寶山搖頭。

「我就當妳承認了吧，」阿謙一面說一面止住胸口的血，然後奪過脫手的開山刀，抵住藍寶兒的秀頸：「說吧，否則別怪我刀下無情，這地方可不差妳一具屍體啊。」

「你下不了手的。」藍寶兒持續挑釁。

「......」阿謙刀停在空中許久，最後確定藍寶兒不會開口，這才一刀劃下，結束了她的性命。

然後他起身，將女人的屍體拖入山林，隨手扔下後，便回過頭撿起方才落下的名片。

幸虧剛才他只是隨手一撕，名片只分成兩半，拼湊之後仍看得見那個「考究會」的所在地址與聯絡方式。

－－雖然不見得能從這裡找到線索，但看來是有必要調查一下了。

在這之後，阿謙又對那名自稱藍寶兒的女人搜身一番，最後找到了放有證件的皮夾、汽車鑰匙和手機，便任由屍首在森林裡被分食、腐爛。

但阿謙沒有愧疚，因為這就是山林間的自然生態，他也沒打算阻止其他生物去享用大餐。

－－但那個廢墟可就不是這麼簡單的東西了。

他的想法很簡單，首先主動聯絡那個考究會，表明身分之後告知對方藍寶兒意外死亡，但自己已經收到委託，接下來的探勘自己將繼續進行，如果對方又派人來監視自己，那就套話，沒有的話就自行找尋線索。

而主要的探查目標有幾個，一是藍寶兒所屬的考究會的真實身分，二是委託人的來歷，三是兩方各自的目的。

以上，阿謙已經做出了行動，他在底下的村落借了電話與「考究會」連絡，告知了藍寶兒的死訊和同意廢墟的勘查行動，也確實得到了相應的回覆。

當然對方依然派了他們的人前來與阿謙會面，看來對方仍不信任自己，幸虧這些人沒打算暗著來，省得自己還得費神注意有沒有「考究會」的人馬跟蹤。

「唉，結果沒什麼把握就要展開探索嗎......真是夠了。」整理行囊時，阿謙忍不住嘆了口氣。

做為山導遊，自己已經失格太多了。

「嗯？」當他準備將剩下的東西打包起來時，忽然發覺一旁的桌上還放著把點三八口徑手槍。

－－是那個女人的。

當初搜身時還沒忘記把槍拿回來，本來以為這可以成為重要線索之一，但在詢問過附近店家和新都的那些混仗之後，自己應該是想太多了。

一個手持小槍的女人，怎有可能會是個持有執照的獵人呢？

啊，話說回來，還沒向考究會那頭確認要探勘的是哪個廢墟啊。

糟糕糟糕，雖然自己不希望引起考究會的懷疑，可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要是讓那個考究會派來的人查覺自己一問三不知，事情就大條了。

怎麼辦？

「嘶－－」阿謙深深吸了口氣，最後做了個決定。

廢墟有大有小，大可佔地千里，小則幾十方地，但若要把遍布世界各地的廢墟一一道盡，那是不可能的。

在那個不為人知的「大異變」之後，不僅海水高漲，地殼也在不斷擠壓之下隆起無數的山脈相互虯結，百岳四立，舊時百岳則是更上層樓，再創新巔峰。

創了新天地，卻苦了人類，無法適應大異變的都市文明於一夕之間泡湯，地殼劇烈的變動讓都市徹底成為廢墟，然而造就這一切的真相也埋藏於廢墟之中，妄想探入深究的人自然不少，因為直到這一代，人們仍不能從過往的文明之中脫離。

他們相信只要能探索出異變的真相，昔日的文明將得以復甦，人類的世界將得以重建，一切的幸福都將會歸來。

至少這些人是相信的。

阿謙對此妄想嗤之以鼻，就算發現真相又如何？體弱智低的人類永遠不可能抗天，這才是他們不願正視的真相，探索廢墟只是徒增煩惱，無濟於事。

平日自己還能和這些腦袋充滿妄想的傢伙共處，畢竟雙方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日子；但到了今天他可沒有理由忍氣吞聲。

誰讓你們跑來打擾我的生活呢。阿謙備妥行囊，最後將刀和鞘往腰際上一掛，整裝完畢。

「嗯－－對方派的人也差不多該到了。」他思索、自語著，然後走出房門，來到外頭的草地上，放下手裡的背包，一如往常地向四面拜山，然後便踏步向外行，離開這熟悉的地方。

下了南華山，過了破損不堪的棧道，又來到高地上的村落裡閒晃，等待「考究會」的人前來會面。

然而等了許久他都不見對方蹤影，又來回踱步了一個鐘頭，他才覺得不對，決定走回去山口看看。

「嘖，這些人真麻煩，前面來一個演戲的後面又派一個來拖我時間？」阿謙嘴裡直唸著，結果棧道還沒上去，他就看見那台藍寶兒的轎車裡頭有條人影不斷扭動，似乎在裡頭翻找著什麼。

啊哈......沒那麼巧的事吧？阿謙走到轎車旁盯著裡頭瞧，果真有一名女孩正在車座上翻箱倒櫃，全然沒注意到窗外的自己。

阿謙嘆了口氣，猛一個暴肘把車窗給擊碎，然後一把按住對方的腦袋，將她拉近：「喂喂喂，妳這小ㄚ頭在別人的車裡搞什麼鬼啊？」

「咦？我、我......啊！你是阿謙叔叔對不對？」

「叔......」阿謙眉毛微微一抽，按在女孩腦袋上的手立刻加重勁道，「誰是叔叔！過了五十歲才是叔叔！」

「呃耶？我不懂耶，看起來就像啊。」

「妳...我才快四十而已。」阿謙鬆手，瞇起雙眼道：「那麼，請問你是『考究會』派來和我會面的人...嗎？」

「是的！」女孩見阿謙露出疑惑的表情，連忙抓起掛在脖子上的證件，「你看你看，我沒騙人吧。」

阿謙頓了頓，然後故意露出鄙夷的笑容：「考究會裡還有小孩？妳騙誰啊妳。」

「不是騙人的好嗎，而且人家已經十六歲了，不是小孩啦！」

心智根本是小孩，原本以為考究會多難纏，沒想到這回居然派了個小鬼來送情報給自己？真是多謝，那我就不客氣啦。

「撇開年齡不談，妳真的準備好上路了？」阿謙拉開車門大喇喇地擠上駕駛座，一面掏出鑰匙發動車子。

女孩一見阿謙竟然有車鑰匙，頓時瞠目結舌，好半天才道：「啊－－你居然偷藍大姊的東西！」

哼，無聊死了。阿謙泰然自若地道：「大驚小怪什麼，你們那個藍大姊死之後，我還在她身上搜了一遍，能拿的我都盡量拿了。」

「你怎麼這樣？」女孩垂眉，這種搜死者屍身的惡劣行為她還是頭一次聽聞。

「怎樣怎樣？噢，妳該不會想跟我說尊重死者這種屁話吧？」阿謙發動車子，將車往回開，一面道：「別鬧了好不，人死了就死了，只是一坨回歸自然循環的養分，哪有什麼好尊重的？再說了，尊重應該是互相的，死人又不會尊重你，你幹嘛還要費神去尊重他啊。」

似乎也有道理，但這怎麼聽都像是詭辯！女孩明知吵不過眼前這大叔，只能氣鼓鼓的嘟嘴道：「你以後死了一定不會有人幫你埋葬！」

「哈，沒差。」阿謙蠻不在乎地笑了笑。

而且我也沒埋你們家的藍大姊......當然這種話可不能現在說，要是這ㄚ頭吵著下車去查看可就麻煩了，屍體還沒爛透，說不準致命的刀傷會被看出來，那自己掰的謊可就破功啦！

哼，總之不論如何，都得先把她載到「那個地方」去，免得考究會的人馬跑來干預。阿謙暗忖著。

「呃，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不行。」阿謙隨口敷衍，忽然想起自己還沒問過對方的姓名，於是道：「妳叫什麼名字？」

女孩瞪大雙眼，彷彿聽見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快說啦。」

「不行！」女孩哼道。

真麻煩......阿謙拍了拍自己的臉，才道：「做為交換，妳說我就讓妳問問題。」

為什麼要搞得這麼麻煩啊？女孩一陣無語，最後妥協說道：「我姓白。」

拿翹啊！居然只說姓！阿謙眉毛直抖動，那個「白小姐」已經搶著道：「那我問囉？」

我還能怎樣？阿謙聳肩：「妳問吧。」

「請問，藍寶兒小姐是怎麼死的？」

阿謙心裡一驚，莫非考究會還不信任自己？他刻意皺起眉頭，露出不悅的神色：「嗄？我和你們的人連絡時說得還不夠清楚嗎？山難啊，那傢伙在山裡面開槍，而且還不只一次，妳真的以為山裡的魔神仔會放過她？」

少女有些怕了阿謙，別過眼神，低問：「所以...她是在你面前斷氣的？」

「這是第二個問題。」

「好吧，」少女嘆了口氣：「明明名牌上就寫了你不看，自己要白白浪費機會，可別怪我啊。」

「親口報上姓名那是種禮貌。」阿謙義正嚴詞。

女孩翻了個白眼：「那你怎麼不說說自己的全名？」

「等妳拿東西來換囉。」

哪門子的禮儀啊？女孩頗有點哭笑不得，只好道：「我叫白曉兒，請『大叔』多多關照。」

大、大叔......阿謙忍下心頭的火，道：「妳剛剛問的那是廢話。」

「咦？」白曉兒不解地張大雙眼。

還想不通？天啊。阿謙語氣不善地道：「如果藍小姐不是在我趕到之後才斷氣，哪有可能說出委託事項。」

白曉兒翻了個白眼：「是是是－－」

阿謙笑著道：「所以妳也浪費一次機會啦，哈哈。」

「說起來，我們這是要去哪？」

「嗯－－」阿謙瞪向少女，後者則是一臉不明所以，聳肩：「幹嘛？我說這方向是錯的吧。」

阿謙聳肩：「誰知道呢？如果是要去你們指定的廢墟，這個方向確實不對。」

「不是廢墟，是大廢墟。」白曉兒指正道：「災害擴及的規模不同。」

「唉呀，貴社原來知道廢墟是個災難啊，不錯不錯，還不算太笨。」阿謙刻意調侃。

「你...！算了。」白曉兒撇過頭，不再和阿謙爭。

阿謙聳聳肩，心裡另有一番想法。

哈，看來這個考究會不是普通的瘋狂，不僅想親身去廢墟探勘，而且還是規模極為龐大的大廢墟？

沒關係，這樣範圍就縮小很多了，因為這附近的大廢墟只有兩到三個，而從她剛才的反應看來，應該是向北的那唯一一個。

阿謙心裡暗忖，一面回答：「我們是要去新都。」

「咦咦？」

白曉兒傻眼，這傢伙根本就是擺明了不去廢墟？

阿謙早料到對方會有這種反應，於是聳肩：「有什麼好驚訝的，要去廢墟的話有些東西本來就需要特別張羅，難道妳想被毒氣熏死？我可不想啊。」

「是是是－－」

曾經的日本，如今的廢墟勝地。

往昔的美好景致不過是此刻的滿目瘡痍。

東京大廢墟內，輻射塵罩天，路面掀起，傾倒的殘破大樓林立，毫無生息的舊都宛如水泥毒林。

但即使是如此惡劣的環境，內部卻仍有活動跡象，因為即使人跡不能及此，曾經設下的機械仍能運轉不息。

多數機具在大規模自動化的時代下免除了人為的操作，避過了大異變的毀滅，剩下的仍在不曾休止的能源供應下持續運轉著，直到能源耗盡為止。

而在那個掛著破損牌子的房間裡，就有著近百台的機具進行著無人操作的演算，執行著漫無目的的運轉。

門旁的牌子雖損，僅憑雙眼依舊可以勉強辨別出上頭的文字。

－－「考究會」。

「防護衣、排汗衫、防水防寒褲、半筒登山鞋、簡易冰爪、頭燈、護膝、登山杖、綁腿、防風帽、口罩、手套、背包套、睡袋......夠多了吧？還有什麼沒買的？」看著購物籃裡堆成山的必需品，白曉兒愈看愈是汗顏，忍不住問還在一旁挑配備的阿謙。

「雖然不可能絕對安全，但為了降低出事的風險，還需要點時間準備。」

「蛤－－」白曉兒拉長了尾音哀。

「蛤什麼！要去就要買這些，沒得商量！」阿謙忽然想起些什麼，彎腰問道：「說到這個，妳錢有帶夠嗎？」

白曉兒愣了下。

「咦？不是你幫我付嗎？」

阿謙哼了一聲，道：「想得美咧，接受委託是一回事，妳的東西自己出錢買啊。」

「小氣耶，跟女孩子計較什麼啊。」白曉兒嘟起嘴道。

「好啊，那這籃我就放回去，妳就在山上挨餓受凍吧！」若不是現在兩人正在公共場合，阿謙早就一巴掌呼下去了，他壓低嗓門，拉過白曉兒道：「妳以為自己是誰啊？別小看山啊！」

「是是是－－」

「不夠的那些我再幫妳墊吧，不過要還。」阿謙鬆開壓著白曉兒肩膀的手，然後問：「所以妳有多少？」

「呃......那個，」白曉兒乾笑幾聲，最後在阿謙的威逼下低頭承認那個最尷尬的答案。

阿謙也跟著笑了，笑中帶怒。

很好，最後還是要我這個混日子的大叔全額給付了？

「為什麼有人出遠門會不隨身帶錢啊？」阿謙一面把配備打包放上車，一面碎碎唸著，跟在後頭的白曉兒則是連聲道歉，反而二度惹火了阿謙，腦袋馬上吃了記爆栗。

「因為我沒有出過遠門嘛......」白曉兒抱頭嗚咽。

妳是溫室花啊？被養得這麼好。阿謙不信，只是道：「胡說八道，活到這把年紀了沒出過遠門的話？妳爸媽都做啥去了？」

白曉兒苦笑：「我沒有父母。」

唉呀，是孤兒，這下錯大了。阿謙搔了搔頭，道：「抱歉。」

白曉兒連忙搖頭：「沒、沒關係的，其實我也習慣了。」

阿謙皺了皺眉，最後欲言又止，把那些無關委託的私人問題吞回肚裡。

然而那些疑惑仍在他心中無限地徘徊著。

既然是孤兒，她又是怎麼加入考究會？受誰指使前來的？

但是現在問這些也無濟於事，最重要的仍然是考究會和委託人本身的目的與來歷。

還有，廢墟啊......阿謙沉吟許久，久到連白曉兒的呼喊聲都沒留意。

「阿謙叔！」這回白曉兒不光是喊，還重捶了一下阿謙的肩膀。

「啊，痛！」阿謙驚喊一聲，連忙怒瞪向一臉錯愕的白曉兒。

白曉兒可萬萬沒料到身強體壯的阿謙也會被自己捶到痛，她怯怯問道：「你還好吧？」

「怎麼可能好。」阿謙悶哼一聲。

廢話，自己居然發了神經準備帶人去廢墟，我的腦子肯定不正常了，怎麼可能好？

「說起來，這好像也不是去大廢墟的方向啊，」白曉兒滿面狐疑，卻沒懷疑到阿謙身上，只是問：「還有什麼要準備的嗎？」

「有，但是不急，至少夠我們過幾個山頭，之後會在其他地方的新都歇腳，順便加購一些配備。」阿謙往新都南端外開去，一面道︰「畢竟要過山的話，是不可能一口氣帶足所有必需品的。」

「唔......」白曉兒猶疑著。

「請相信專業人士。」阿謙嘆了口氣：「如果妳真的很擔心，可以看看地圖，我標記了我們預定的行走路線。」

白曉兒聞言，拿過阿謙隨手塞在置物分隔裡頭的地圖，攤開一看，果然有條麥可筆畫記的紅線蜿蜒向北。

她仔細看著一座又一座被阿謙標記的山峰，但卻沒幾個是她記憶中的名山。

「這些是...我們要翻越這些山？」

「妳說呢？溫室公主。」阿謙沒好氣地道。

「不要這樣稱呼人家啦！」

「妳如果認不出上面的山名，那是正常的，畢竟有妳這個拖油瓶在，我只想減低旅途的困難，才不會刻意去走一些出了名的陡峰。」阿謙嘆了口氣，自語：「雖然名山常常會有更好的景致就是了。」

白曉兒倒著從北處往回看，最後看見他們即將登上的頭一座山時，忍不住大聲嚷嚷：「阿謙阿謙！怎麼會選這裡啊！」

被吵得兩耳發疼的阿謙翻了個白眼：「哪－－裡？」

「你選的你自己看啦！」

阿謙把車往旁一停，然後看向白曉兒指著的位置，然後瞇起雙眼。

「大驚小怪什麼？就奇萊山啊。」

「奇萊山耶！聽說不是有很多人死在那裡的嗎？為什麼偏偏要挑這麼恐怖的地方走啊？」

果然是個菜。阿謙不以為然地揚起一邊眉，問：「妳知道奇萊？」

見阿謙一臉把自己當作笨蛋在看的模樣，白曉兒不滿地嘟嘴：「當然知道啊，黑色奇萊的外號這麼有名。」

「妳那是一知半解吧，奇萊山上死的人才沒外面傳的那麼誇張，只不過......」阿謙拉長了尾音，害得白曉兒心裡更加緊張，她連忙追問：「只不過？」

「靈異傳說不少就是了。」阿謙說完，故意露出不懷好意的獰笑：「比起魑魅魍魎，這些子彈打不著的亡靈才是最恐怖的呢。」

「魔神仔...嗎？」白曉兒有些驚怕地小聲問著。

「差不多吧，不過魔神仔並不是惡靈，沒什麼好擔心的。」阿謙笑說，然後重新開動車子。

「喂，你還沒回答我啊！」

嘖，沒乎攏過去。阿謙暗暗抱怨，一面道：「因為這裡地形太過崎嶇，在便道鋪出來之前車是開不了多遠的，我們很快就要徒步行走，從南峰到北峰是第一段必經之路。」

「真的不能從另一條上去嗎？」白曉兒手指著自己假想出來的路線，問。

「到底是我山導遊還是妳山導遊啊？」

「對不起......」

「不要跟我道歉！」

兩人一路上拌嘴不歇停，時光更如箭飛逝，加上地形異變的關係，過去的資料未必能參考，幸虧阿謙早就熟透這一帶，因此兩人在離車之後順利於夕陽西下前找到可用的歇腳處搭帳篷。

從阿謙口中得知，這個地方原本是日據時代的駐住所，焚毀後重建為天池山莊，不過大異變之後，山莊徹底崩毀，現在的山莊只不過是一大片的空地。

「由於山野太過危險，從此之後除非必要，沒什麼人願意跋山涉水上來，廢棄的山莊也就沒人修築，直到今天。」

聽完故事，白曉兒細細咀嚼了好片刻，忽然好奇問道：「吶吶，可是阿謙，你之前不是說這地方其實沒有那麼可怕嗎？」

「說來話長－－」用完餐後的阿謙已經鑽入睡袋，卻又被白曉兒挖醒，只好隨口道：「講不完的，早點睡。」

「你又在唬人了，是你不知道吧。」白曉兒偷笑。

阿謙悶哼一聲，道：「過去奇萊山確實曾發生過幾次嚴重的山難，但之後人們就在山上廣設山屋以供避難，危險度也跟著下降，所以我才說奇萊山並沒有傳聞中那麼恐怖。」

白曉兒聞眼雙眼發亮，湊近問：「山屋？是用木頭建造的嗎？」

「哼，別想得太美好，那並不是什麼很有質感的建築，主要還是實用成分。」阿謙想了想，又道：「不過現在山上究竟還剩下多少山屋，也很難確認了。」

「為什麼？」

「天氣影響、地形變化後造成山屋嚴重損毀，再說山裡怪物這麼多，躲山屋也未必安全。」

......未必安全咧，結果還是很恐怖啊！白曉兒愈聽臉上汗愈多，最後還是忍不住央求阿謙能不能換個路線，煩得後者索性扔下她上車睡去了。

見阿謙如此絕情，白曉兒也不好上去拍車吵人，只好不乾不願地鑽入睡袋。

「太過分了，居然故意嚇人家......」嘟著嘴，白曉兒滿懷著疑問和怨言，漸漸入睡。

－－阿謙到底是為了什麼，才非得走上這條路不可？　

翌日凌晨天未光，阿謙便起來準備叫人，沒想到一開帳篷，被睡袋包成一條的白曉兒便立刻轉過身來望向阿謙，後者反而有些訝異。

「嗨，要走了嗎？」白曉兒睜著一雙大眼問。

「嗯，這麼早起啊？」阿謙點頭，然後瞇起了雙眼，「喂喂，沒事吧？妳黑眼圈都跑出來啦。」

「...還不都是你害的。」白曉兒有氣無力地抱怨著。

「哦？怪我囉？」阿謙歪頭，不禁感到又好氣好笑。

「不然咧？」白曉兒白了阿謙一眼，誰讓他講那些妖魔鬼怪的事，害得她一整晚輾轉難眠。

「妳精神不好就不好，可別拖我下水啊。」阿謙露出不屑的笑容，加重語氣道：「委託人小姐。」

混蛋啊！這傢伙怎麼可以這麼惹人厭！白曉兒暗罵。

無奈眼前的混球可是山導遊，她只有壓下怒火，強笑道：「今天大概會走到哪裡呢？」

「如果沒有任何顧忌的話，中午前我就能上山脊了，不過有妳這個拖油瓶的話嘛......」

阿謙說著說著便陷入沉吟，氣得一旁的白曉兒直跳腳：「人家不是拖油瓶！」

「我說是就是。」阿謙無視她的抗議。

「不是！」白曉兒嘟嘴。

「妳有力氣跟我抬槓的話就趁昏倒之前趕快把行囊收一收，我們要出發啦。」

最後，滿懷憤慨的白曉兒在阿謙的監視下，笨手笨腳地收起帳篷和自己的睡袋，好不容易整裝完畢，時間已經過了四十多分，兩人這才啟程，踏上前往登山口的路途。

然而登山入口還沒到，他們便先碰上了個意料之外的麻煩。

「靠。」阿謙目不轉睛，瞪著那垂掛在半空之中的吊杆和纜索，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當初費盡千辛萬苦重搭的簡易吊橋，居然就這麼分屍解體了。

「還要......去奇萊嗎？」白曉兒在一旁小聲地問。

「當然，」阿謙嘆了口氣：「只是可惜了這座橋。」

「橋怎麼了嗎？」白曉兒見阿謙說走就走，連忙加快腳步追上去，一面問。

阿謙翻了個白眼，沒半點好氣：「妳沒長眼睛嗎？盡扯這些，走了！」

「什麼意思嘛！」白曉兒嘟著嘴氣鼓鼓地說。

「叫妳閉嘴啦。」阿謙心裡正煩，根本沒心思和白曉兒抬槓。

冷靜點，不走吊橋進奇萊的方法千百種，只要體能和裝備允許，就算要攀壁而上也是可行，不過恐怕有人會支持不住。

而位在西北的深掘山的北方雖然是無路可走的斷崖，山勢卻是呈東西走向，如果由南側草坡而上，從東側直下，理論上是能接回通往奇萊南峰的道路，越過這裡的山谷。

但要是沒路？

先不提接下來的去向，光是找不到落腳點就是個大問題，夜宿山頭可不有趣，看來隨時要有撤回營地的準備了。

打好算盤，阿謙整頓起精神，重新邁開大步，朝目測的深掘山方向前進。

從這兒已經可以望見座落在半山腰的天池山莊舊址，雖然山莊已不復在，但那大片空的仍舊清晰可見。

周圍的森林密了點，下次回來也許該在那兒搭個簡易山屋。阿謙暗忖，然後望向人在底下的白曉兒，喊道：「怎麼，妳已經不行了嗎？」

「你走太快了啦！」白曉兒邊追邊喊。

「有時間說話不如快點趕路。」

白曉兒追人追得氣喘如牛，已經無暇回應。

太陽方打東邊升起，深掘山上已如正午時分那樣炎熱，白曉兒一路邊走邊脫，汗水仍浸濕了她的衣褲，渾身黏起來頗為不適。

但在阿謙面前她絲毫不願意多示弱，就算體力不及人，這路走來她已是半句怨言也不願多提，阿謙的嘲諷她只是當作耳邊風，喘過氣後便立刻跟上。

光照事小，畢竟有遮陽帽和太陽眼鏡做防護，身上的用水也充足，兩人走起來仍算順利，但當他們離開既有的步道，身旁的箭竹變濃密了起來，阿謙還有開山刀開路，白曉兒可就慘了，費了好大的勁才從中掙開脫身。

走在前頭的阿謙怕用手開路會反讓箭竹打在後頭的白曉兒臉上，是以他時不時便取出開山刀開路，但白曉兒的腳步仍沒有加快。

不得已放慢節奏的阿謙閒得發慌，索性拿過幾根砍落的箭竹，將它們切削成箭狀，最後捆作一堆，提在手上。

白曉兒看在眼裡，雖然頗為好奇，卻又沒有多餘的氣力問話，只能咬緊牙關加緊跟上。

雖然步道隱沒，但幸虧那道斷崖絕壁一直位在左側，只要有斷崖指北，他們就能夠目測出接回奇萊南峰的方向。

說是斷崖，可也不是普通的斷崖，那崖面上一邊是箭竹一邊是岩壁，奇異的景色間亦不失壯麗之美，晨光灑落，明暗交錯，更是一幅嘆為觀止的自然之作。

面對山壁，阿謙長吁了口氣，好片刻才注意到白曉兒已經站在自己身邊。

「小心地面，這裡蠻多窟窿的。」阿謙交代完，再次啟程。

原本預計中午前抵達南峰峰頂的啊......有這個小傢伙扯後腿，不曉得會順延到什麼程度。

也罷，只要找到山屋落腳，一切都好說。

阿謙吸飽氣，低喝一聲，砍開箭竹繼續向上攀。

印象中這地方似乎是用日本人的名字命名的？據說當初前來探勘的整個部隊失去了行蹤，真是恐怖啊。

依傍著各大百岳的深掘山，上有奇萊南北連峰，下有能高山和安東軍山等名峰光環照耀，更使得深掘山相形見拙，少有遊客拜訪，也少有登山訊息以供參考，若不是阿謙長居南華山，以奇萊山為中心向外奔走多年，他也不會記得這條可行之路。

經天池、過緩坡，沿路怪石嶙峋的奇景盡收眼底，阿謙和白曉兒費勁與箭竹拉扯了幾個鐘頭，最後終於來到當初日本人開拓的警備道路遺跡。

接下來便順利多了，兩人沿著既有的路線回到了通往奇萊南峰的方向，通過了廢棄軍營遺址，上切箭竹林後，正式進入奇萊山南峰的草原坡上。

「十崇」之一的奇萊南峰寬闊無邊，一座接一座的緩坡連綿不絕，宏大之餘不失其圓潤之感，沿途不時能見到搔首弄姿的五葉松，奇異的高地植物讓白曉兒看得目不轉睛。

踏過青蔥綠地，登上峰頂的阿謙體力仍是絲毫不減，然而這輩子頭一次出遠門的白曉兒已感到雙膝疲軟、肩背痠疼，氣喘吁吁地不斷追趕不斷停步觀望的阿謙。

阿謙見白曉兒的體力也耗損得差不多了，知道是時候做出抉擇，於是等到一次白曉兒走近之後，便敲著手錶道：「時間差不多了，休息一下吧。」

不料白曉兒卻果斷搖頭，道：「我......我還可以走。」

「別逞強了，難道妳想要這樣一路走到北峰去？」阿謙順手搥了拳白曉兒的腦袋，沒好氣地道：「別想太多，只是坐一下而已，我們也不可能在這地方睡。」

懼於對方「淫威」的白曉兒這才摀著頭悶悶坐下，放鬆早已疲憊的四肢，這時阿謙扔了個麵包過來，一面道：「補充點體力，等下的路更難走。」

白曉兒接過麵包，問：「這樣不會太乾嗎？」

問什麼蠢問題，阿謙鼻孔噴氣，哼道：「泡水吃啊。」

「什麼啊......」白曉兒悶悶地拆了包裝紙，快速用完這個遲來的早餐之後，正想隨手扔去手上的垃圾，卻被眼尖的阿謙逮到，他搶過幾乎離手的包裝紙，用力塞進她的嘴裡。

「嗚啊！」白曉兒不及反應，只能發出痛苦的悶喊。

「臭小子，自己的垃圾自己處理，別到處亂扔啊。」阿謙瞪著白曉兒的窘臉，又好氣又好笑地罵。

「呃咳......」白曉兒努力把卡在喉嚨裡的紙咳出，一手捏著沾滿口水和麵包屑的包裝袋，一面跺腳嗔罵：「那也不用塞我嘴裡吧！真是太過分了！」

「用說的妳才不會學到教訓，」阿謙得意地搔著鬍子道：「而且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就算是包裝紙妳也得吃。」

白曉兒汗顏，有沒有慘到這種地步......再說把上面的油墨也吃進去，不會死嗎？

此刻阿謙腦裡想的卻是全然不同的事，他並不清楚白曉兒還能走多少路，雖然現在時間接近十點整，離中午還有好段時間，但接下來的路才是這趟連峰之旅的最大挑戰之處，他真心希望能夠快些抵達水源所在處，然後盡快沿路上坡。

至少，期待能在徹底失去光源之前找到山屋。

自從世界異變後，人們已經不大願意走夜路了。

想了片刻，他猛地拍了下大腿站起，伸了個大懶腰，然後叉腰高聲喊道：「好，走吧！」

「蛤？這麼快？」還沉浸在周遭美景的白曉兒被阿謙的舉動嚇了好大一跳。

「要到主山去，還有八座山頭要走呢！」

「咦咦咦－－？」

離開峰頂，在阿謙的催促下，白曉兒沒有什麼機會分神觀賞奇萊南峰的景緻，急急下了緩坡後只在南峰下的水源待了會兒，填補完身上的水袋水瓶後又啟程。

一路上兩人停停走走，迂迴繞過奇萊裡山的半山腰，穿越了黑森林，在亂石堆小憩片刻後，終於來到整個奇萊連峰縱走的最大難處。

卡羅樓斷崖。

但是耐力差的白曉兒已經不行了，她雙手扶著彎曲的膝蓋直喘氣，幾乎要給背上的行囊壓垮。

百般不得已之下，阿謙決定就地休息，然而再一看錶，算了算從兩人從深掘山走到此處所費的時間，他才發覺剩餘的時間雖仍足夠讓他們通過斷崖，卻不足已讓他們趕至山屋。

趕夜路是絕不可行的，就算進度推遲，山導遊也應以安全為上，哪怕是全員撤回出發時的營地也好，都不該拿同行者的命開玩笑。

......雖然自己確實不太把考究會派來的人放在心上就是了，但就算自己已經從白曉兒那裡拿到需要的情報，一般情況下，也得將她毫髮無傷地送下山。

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懊惱，當初自己居然選了奇萊連峰逆縱走這條路。

該死，我也是有我的理由的......

「喂，小子。」阿謙走到白曉兒面前，本想先數落幾句什麼，但望見白曉兒那明顯在勉強自己的神情，頗有些於心不忍，抹了把臉便把所有預備在心頭的惡毒話給吞回肚裡。

「撐著點吧，附近有個叫卡東的營地，只要走到那裡，今天的行程就結束了。」

「噢......」

聽見這有氣無力的回應，阿謙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兩臂在胸前交疊起來，道：「妳感覺快掛了耶，要不要我揹妳啊？」

白曉兒羞紅了臉，連忙搖手拒絕：「不、不用！」

「那就好，吶。」阿謙點點頭，伸手拉了把還坐在地上的白曉兒。

「呃...謝謝。」

「謝太早了。」

「真的可以嗎？不走到下午再紮營嗎？」

臭小子，妳還真好意思問？別怪我不客氣啊。

「本來是預計三、四點抵達山屋就要弄晚飯了，現在被妳一拖，就算趕得到離斷崖最近的山屋，我們也沒時間準備其他的。」說著，阿謙瞪向一臉無辜的白曉兒。

「......對不起嘛。」白曉兒低頭瞬間，又本能地道出阿謙的禁語，驚覺到自己說了些什麼，她連忙摀住嘴，縮脖子準備挨罵。

不料阿謙卻只是兩肩一垮嘆了口氣，放緩語氣：「要我說多少次，別跟我道歉。」

難得阿謙脾氣意外的好，白曉兒也不禁稍感訝異，悄聲問：「可是現在還那麼早耶？」

「妳真的這麼想？」阿謙聳肩回道：「別把過去登山遊玩那一套搬過來，如果沒有人造建築掩蔽的話，小心半夜好兄弟找妳滾棉被啊。」

「你真的信鬼啊......」白曉兒傻眼。

「我只是用比較容易理解的方式說明而已，魑魅魍魎才不是鬼，是妖怪。」

白曉兒立刻吐槽：「那不是一樣嗎！」

「沒大沒小！」阿謙彈了下白曉兒的腦門，罵道：「所以我才說妳不懂啊，這個拖油瓶菜逼八。」

阿謙的十指頗有力量，這一下彈得可不輕，疼得白曉兒眼角噙淚，摀著腦袋瓜癟嘴問：「那所以該怎麼做？」

「最簡單的方式是升起營火。」

「原來妖怪會怕火？」

「陰者體陰，有好陽者，亦有好陰者。」阿謙頓了頓，接著道：「魑魅魍魎屬後者。」

在說什麼啦？白曉兒憋在心裡口難開，畢竟阿謙已有太多前科，她才不想自找罪受，於是嘟嘴道：「難道你不能把那些魑魅魍魎的妖怪殺掉嗎？」

「這樣做的話，會惹來魔神仔的。」

「那也是妖怪？」

「那是鬼。」阿謙秒答。

「蛤？又不一樣？」白曉兒可糊塗了。

「或者妳可以說魔神仔是山靈。」阿謙回想著道：「嗯......傳聞中的魔神仔一直都是紅衣女孩的形像，但是從沒有人親眼見過，就算見過，那些人也早就老死病死，或被魔神仔引入迷途，橫屍荒山了。」

「......真的？」白曉兒瞇起雙眼，半信半疑。

奇怪了，這小鬼當初明明聽過自己提魔神仔的事，那時居然沒疑惑？阿謙思忖著，一面回嗆：「不信去問妳家『藍姐姐』去。」

「喂！」白曉兒跺腳對著走遠了的阿謙大喊。

「有時間抬槓，還不過來把柴堆一堆。」阿謙走到營地處，重重放下手中整捆的箭竹堆，一面指揮著白曉兒如何將箭竹逐條劈開，並且堆成營火所需的柴。

忙了好半天，兩人也累，坐下來用完午餐後，阿謙索性設下了鬧鐘，然後就在這片碎石堆上頭的草坡上小睡片刻。

睡過整個下午，阿謙在無人打攪的情況下自動清醒，起身將背包攤平，從中取出了一塊鑿有孔洞的木板，他將它平放在鋪了葉子的地上，在孔洞上插了跟直木棍，以麻繩纏住棍身，留下兩端供手拉取。

他喊回跑去附近遊蕩的白曉兒，要她將木棍壓牢，自己則握住纏繞在棍上的麻繩快速來回拉動，木棍在強大的摩擦力下急速與木板的孔洞摩擦，不過盞茶功夫，墊在底下的葉片開始冒出白煙。

阿謙將取火工具挪開，將迅速燒成灰的葉片湊近柴堆，將火導了過去，柴堆頃刻之間便燒成火堆，發出劈啪聲響。

「現在是－－」升完營火後，阿謙起身看了下錶，朗聲宣佈：「下午六點，瞧妳浪費了多少時間。」

「有必要這樣一直酸人嗎？」白曉兒翻了個白眼。

「話說在我休息的時候，妳都去哪了？」

「你又知道我有離開了？」

阿謙回答得斬釘截鐵：「因為妳在的話我一定會被吵得睡不著。」

「哪有！」白曉兒跺腳反駁：「我才沒那麼無聊咧。」

「嗯哼。」阿謙隨口敷衍，撕開了幾包泡麵，將乾硬的麵塊和調味醬料全部加進一盆熱水當中，然後以組裝鐵架架起，放在營火上燒煮。

「好了，雖然不會太美味，但就將就著點吃吧。」阿謙說完，拿了鋼杯出來盛麵，還不忘叮囑道：「別把火給熄了，等下吃完別忘了再去找柴來燒。」

「是－－」白曉兒心不甘情不願地回應。

用完晚膳，天色也迅速轉暗，就著營火的照映，白曉兒在阿謙的督促下到營地附近的冷杉林裡撿了些枝條回來作柴用。

「真是的，為什麼我非得聽他使喚啊.....」白曉兒一面摸黑撿柴，一面小聲嘟囔著，生怕稍有不慎就會被阿謙聽著，到時肯定有她好受。

唉，爬什麼山啊考什麼究啊，自己也不是很有興趣啊，只是組長偏要指派自己，要是不能好好把任務完成，回去很難交代啊。

本來自己也是很有幹勁的啊......雖然聽到藍姐死於意外的消息時還是有那麼些恐懼，不過為了探勘大廢墟所需要做出的犧牲自己也是明白的，本來還以為這方面的專家會更加正經帥氣什麼的......哪知道卻是個混帳。

白曉兒正想著，營地那頭又傳來阿謙的呼喊聲：「妳是要摸多久啊？柴都快燒完啦！」

「好－－馬上來。」白曉兒嘆了口氣，山導遊都是這副德性嗎？

她起身沿原路走回營地那兒，回過頭那瞬間眼角餘光卻瞥見了一道似有而無的暗紅人影，她吃了一驚，不小心把抱在懷中的枝條和枯木全落在地上。

再定睛看，除了幽暗的夜色和勉強可視的草皮外，根本沒有任何其他的人在她身後。

怎麼會......見鬼了？白曉兒又驚又怕，她忽然想起阿謙說過的魔神仔傳說，也顧不得灑了滿地的柴沒撿，三步併兩步沒命似地逃回營地去。

阿謙一見白曉兒神情有異，又見她兩手空空，立刻瞪眼罵道：「喂喂，去了那麼久真的在摸魚啊！柴呢？」

「我、我......」白曉兒又驚又怕，被阿謙一罵更是滿腹委屈，想到自己沒半件事也做成，不禁低下了頭，抓著衣擺強吞淚水。

「該不會看到什麼不該看的了吧？」阿謙揚起一邊眉，然後放下手上削了一半的尖木，起身道：「妳帶路吧，我們去把柴撿回來。」

「我、我不要......」白曉兒可不敢了，臉色發白不斷搖著頭。

最後，在阿謙的強行拉扯下，白曉兒被拖往那個看見紅色人影的地方，兩人速速收回柴堆，這才回到營地。

路上哭紅了眼的白曉兒一聲不吭地抱膝拳縮在營火旁，憤憤瞪著阿謙，後者則是依然故我，將撿來的枯枝削皮，扔進火堆裡，就這麼持續了好半天，才抬頭看向白曉兒道：「妳在幹嘛？」

「哼！」

「......」這死ㄚ頭，給我擺什麼臉色！阿謙被瞪得莫名其妙，有些哭笑不得，他聳肩問道：「不累？」

「累死了好嗎......」白曉兒翻了個白眼。

「那就早點睡吧，明天要走的路比今天的還長，可別再失眠了啊。」阿謙說完，便就地閉目養神起來。

白曉兒也確實睏倦，懶得再和阿謙爭什麼，自顧自鑽進睡袋裡去了。

直到白曉兒穩定的鼻息傳入阿謙耳中，他才睜眼，悄悄起身。

好了，接下來......阿謙拾起一根削尖的箭竹引火照明，撐在地上，感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陰冷之氣。

魑魅魍魎，盤據山間的精怪聞得人類氣息，紛紛圍至，藏身於闃黑的幕後，對著營地中的兩人虎視眈眈，卻是誰也沒敢搶先動手。

－－因為火。

阿謙嘆了口氣，揮動手杖，帶起一圈火焰的流線，將意欲自後貼近的魑魅魍魎逼退，一面苦笑：「看來夜晚會很漫長啊。」

翌日凌晨天未亮，白曉兒便被阿謙粗魯地拍醒。

「起來了，臭小子。」阿謙聲音中隱隱夾雜著疲憊，他開了瓶提神飲料，盯著白曉兒滿臉不情願地自睡袋中爬出。

「還早啦......」白曉兒才剛坐直，立刻又倒躺回去。

「還睡！」阿謙頓時瞪眼，硬是把白曉兒從半夢半醒中拖出，一到營帳外，寒風襲面，白曉兒立刻清醒大半。

「醒了？」阿謙瞅著縮著肩膀發抖的白曉兒瞧，然後自背包裡取出禦寒外套，披在她肩上。

「謝謝......咦？」白曉兒忽然想起些什麼，吃驚地回頭：「你、你想幹嘛？現在才對我好沒有用喔！」

「.....」阿謙瞪了半天眼，最後嘆了口氣，搖搖頭將營火的餘燼踏熄。

臭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看來我是沒必要自降標準了，到時候冷死山頭我也不管妳了。

「對了，」阿謙忽然想起些什麼，對著嘴裡還叼著麵包的白曉兒道：「今天行程可以慢些。」

「耶？」白曉兒臉上藏不住興奮的神情，但她蹙眉想了想，又問：「可是這樣不會拖延到......」

「哼，放心吧，就算妳再怎樣拖臺錢，今天天黑之前我們一定能抵達山屋。」阿謙頓了頓，又道：「而且既然已經走到這裡，妳絕對不會想錯過斷崖的『美景』。」

斷崖美景嗎......白曉兒汗顏，據阿謙先前所說，這段路應該是最凶險的啊？

兩人吃完簡陋的早點，收妥行囊便復啟程。

他們自面積廣大的碎石坡逆行而上，每一步都伴隨著碎石滾落，走起來極不穩固，雖然阿謙已經分擔了大多數的裝備，但白曉兒偶爾仍得用上雙手才不至於滑落。

前頭，阿謙一面走一面不住碎念，似乎地形的變化也讓他忍不住抱怨起來。

實際上，比起擔心錯算白曉兒的體力消耗問題，他更煩惱的仍舊是天候的變幻無窮，要是他們一上了稜脊卻撞上狂風暴雨，那可不是一句「路不轉人轉，人不轉心轉」能解決的，雖然自己走過數回的卡羅樓斷崖，但這地段受到各種外在因素而產生變化，地質破碎不堪，並不是經驗豐富便能應付的路。

最慘的情況嘛......阿謙站上坡頂，舉目瞭望，天空雖陰，但舌尖上的空氣依然乾冷。

「天氣不錯啊。」但接下來的幾個鐘頭就不確定了，阿謙暗忖。

阿謙回過頭，正巧望見白曉兒在他身後稍作休憩，於是道：「接下來要走的就是最困難的斷崖，雖然我會在前面領路，也會指導妳一些攀登斷崖的技巧，但我還是要勸妳最好別分心，從這地方摔下去我可救不了人。」

「......你不要嚇我啦。」

「只是良心建議而已，我可不想自己獨走卡羅樓斷崖啊。」

不同於一般的斷崖，卡羅樓斷崖不僅擁有變化萬千的天候，更是雙側皆崖，毫無山壁依憑，走起來如履薄冰。

阿謙身上的裝備寬度更是超越了稜脊上的最大寬度，只要稍有不慎失去平衡，便會一失足成千古之恨。

愈是向前行，迎面撲打來的勁風愈強，阻力增大之下，背上的行囊似乎也加倍沉重，兩人時不時就得矮縮下身子跪地求饒，以承受狂暴的風阻，拖著步伐緩慢前進。

就這樣苦悶了許久的白曉兒終於忍不住大喊：「我說，你是吹牛的吧？」

「什麼！」風阻當中聲音也被稀薄掉，阿謙使足了勁大喊，才把話清楚傳到白曉兒的耳中。

「你不是說很快就可以到山屋？不可能的吧？」白曉兒喘了口氣，回喊。

阿謙顯得游刃有餘的多，依然用喊：「說什麼屁話，妳聽過大縱走嗎？」

白曉兒多喘了幾口氣，才會問：「什麼走？」

「大縱走！」阿謙臉不紅氣不喘，他蹲下，一手抓著身旁的纜繩，等到白曉兒跟近，才道：「我們現在要走的路線，就是中央山脈大縱走的北三段，貫穿整個台灣的中央山脈是最長的山脈，有一陣子很流行這南北縱走的挑戰，據說最快的記錄只花費了二十三天就完成整個大縱走，我們這樣還算慢。」

聽完阿謙的話，白曉兒心底只剩下震驚二字。

二十三天！怎麼可能，到底是怎麼樣的二十三天，才能徒步跨越一整個國家？

「沒關係，安全比快更重要，走吧！加油！」阿謙說完還搥了下白曉兒的肩膀，力道之大讓她有些刺痛，但也讓她的內心稍稍振奮起來，咬牙繼續跟上。

再往前，天候似乎愈冷，雲霧開始繚繞，萬丈深淵已不見底，白曉兒心底暗暗一驚，連忙收回目光，不再看腳下的「風采」。

路途之上不僅疾風襲面，氣溫更是低得刺骨，先前在阿謙的催促下穿起的禦寒裝和雨衣也派上了用場。

在這充滿水氣的斷崖頂端，兩人的視野不過幾公尺，就算是身經百戰的阿謙也不敢邁開大步，只能循著繩索和既有的視野緩緩推進，後頭的白曉兒更是倍感壓力，雖然走在前頭領路的阿謙時不時會說點話確認自己的狀況，同時也順帶打氣，但她仍難以揮散那盤據在胸中的恐懼與虛無感。

這種凌雲駕霧的感受真差......

幾番地震與強颱的侵襲之後，卡羅樓斷崖之上罕有草木，宛如荒漠一般的碎石地面，也未這段路程增加了不少難度，白曉兒有幾度險些踏錯步，成為崖下亡魂。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行經了多少的光影變幻和氣溫升降，她忽然開始意識到這樣兇險的路段，應該也有死過不少人吧？

「唔......！」白曉兒忽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她連忙使勁穩住身形，這才沒失足隨碎石滾落崖下。

「沒事吧？」阿謙回頭問。

「沒、沒事......」白曉兒嘴上雖說沒事，但握著繩索的手已經發白，細嫩的掌心雖有手套保護，但仍然磨得紅腫刺痛。

她內心踟躕了好片刻，才把疑問說出：「阿謙......你以前常來這裡嗎？」

「放心啦，我來過三次以上了。」

這樣算多嗎？白曉兒不懂這些，繼續問下去：「那你知道......這裡有死過人嗎？」

不知是否受到了雲霧影響而產生了錯覺，白曉兒似乎看見阿謙健壯的背影微微震動了下。

這看起來果然有啊......白曉兒心裡更怕了，連阿謙都經歷過這樣的慘劇，自己真能順利通過這個斷崖嗎？

前頭的阿謙停下，白曉兒也隨之停下。

「別再想那些有的沒的了，現在妳只要集中注意力就好。」阿謙說完，撥開濃霧，繼續向前邁進。

漸漸的，阿謙的身影幾乎隱沒在迷霧當中，若隱若現，白曉兒找了個沒有髒汙手掌的部位輕輕揉了揉眼，後頭忽然有呼吸聲傳來。

還有其他人？白曉兒大吃一驚，對方卻搶先開口：「高翁古在前面嗎？」

鎮靜沉穩的語調讓她放心了不少，白曉兒鬆了口氣，原先以為自己又撞鬼了，幸好對方只是另一名普通的登山者。

但他說的怪名字自己可就從未聽聞過了，白曉兒搖搖頭，道：「我沒見過這個人。」

「是嗎？」那名登山者的臉孔讓人難以看清，他低下頭喃喃自語：「本來和他約好了在營地，卻突然跟我說什麼隊伍已經出發，害我以為能趕上的。」

接著那人便一聲不吭地和白曉兒拉開了距離，消失在後頭。

白曉兒可沒多餘的精神去擔心那人究竟找到自己的同行隊友了沒，路途上的驚險之多已讓她無暇分神，身在宛如高空鋼索之上的卡羅樓斷崖，只有步步為營才能保得全身而退。

變化莫測的天氣防不勝防，原以為氣溫會在急遽下降且飽含水氣的雲霧之後，緊接著而來的會是刺骨冰雪，和煦的陽光卻撥開雲靄灑落在山頭上，冰冷的空氣也稍見回溫。

「有點熱啊。」白曉兒走至阿謙背後時，阿謙忽然苦笑著抱怨。

「嗯......嗯。」白曉兒點點頭，一面當心著腳下錯落的疊岩，然後矮下身承受迎面襲來的強風。

在前頭嗅著山風的阿謙眉頭微蹙，回頭道：「先把口罩戴上。」

「怎麼了？」

「空氣中有廢氣。」阿謙說著，從大衣的口袋裡拽出一個防毒口罩戴上，一面道：「恐怕是季節風把某些大廢墟裡的毒氣吹了過來，雖然量不大，但最好還是預防一下。」

說著，他瞅著慌忙試圖拉開背包的白曉兒，道：「不用麻煩了，我這裡有個備用的，先借妳吧。」

「嗯......謝了。」

反正別摔下去就好。阿謙暗忖，然後一面告知跟在後頭的女孩，要迴避哪些鬆動的立足點，以免滑落，偶爾拉住生長在斷崖之上的幾株圓柏或杜鵑叢喘口氣，又得繼續趕路，路途極長的卡羅樓斷崖蠶食鯨吞著兩人的體力，終點山屋彷彿永遠遠在天邊，無止無盡。

雖然一路顛簸，倒也算順利，然而兩個鐘頭後，兩人過了卡西營地處，山頂忽然降下雪來，頓時天冷地滑，導致兩人進退皆為難，卡在崖上。

由於卡羅樓斷崖上頭沒有地方可供休憩，阿謙穩立原地，但眼見時間正在一點一滴的流逝，知道繼續拖下去非長久之計，回頭一看白曉兒，才發現她已經冷得嘴唇發紫，身體微微哆嗦著。

至少還沒有昏過去......阿謙捏了捏白曉兒虎口上的穴位，稍稍提振了下她的精神，然後道：「走吧，還有一段路要走，加油。」

「可是地面......很滑。」白曉兒不知是冷還是怕，聲音有些顫抖。

「如果怕走不穩，就用爬的，小心點就沒問題。」

阿謙說完，正待啟程，後頭忽然被人輕拉了一把，他一回頭，卻見女孩大口喘著氣，聲音微抖，卻又語氣堅定地對著自己大聲道：「我會怕！」

啊......現在才發現自己上了賊船下不了啦？阿謙心裡嘆了口氣，道：「那好吧，先去卡西營地。」

聽聞阿謙這麼說，白曉兒終於鬆了口氣。

於是兩人調轉回頭，阿謙首先垂降向下，確認繩索穩固之後，才引導白曉兒下坡。

而時至此刻，雪仍未停。

「我醜話說在前，」拉著白曉兒在瓦斯瓶升起的火堆旁取暖的阿謙一面解下背包，一面道：「這次可不能在這裡過夜，瓦斯不是很夠，只要雪稍微小一些，我們就要出發趕路。」

說著，他看向白曉兒，然後皺起眉頭：「妳剛在哭？」

「嗄？哪、哪有！」白曉兒連忙揉了揉略顯紅腫的雙眼。

阿謙搖了搖頭，道：「有什麼關係？怕是很正常的。」

「我就說我沒哭了......」白曉兒嘟嘴。

阿謙無視白曉兒的反駁，看了下手錶，然後道：「一個鐘頭吧，一個鐘頭之後，我們就出發。」

「路還很長嗎？」

「既然我們都已經來到卡西營地了，目標就不會太遠，離開斷崖之後的路會很好走。」

「嗯......」

「別哭喪著臉了，已經遷就妳很多，再不惜福，我看連魔神仔都要來找妳算帳了。」

「喂！」白曉兒忍不住跳腳，她忽然想起一事，但又怕阿謙罵，踟躕了好片刻後才怯怯說道：「欸，阿謙。」

「嗯？」

「今天走斷崖的時候，我有遇到其他的人耶。」

「誰？」阿謙揚起一邊眉，走卡羅樓斷崖碰上其他的登山者，這種巧合他這輩子可從沒遇過。

「不知道，不過他好像跟他的同伴走散了，我們在斷崖上的時候，他突然從後面冒出來，還問我說高翁古有沒有在前面......」白曉兒說得入神，完全沒有注意到阿謙的神情變化，「不過現在想想也覺得很奇怪，那條路這麼危險，應該沒什麼人走才對，那人出現的也很剛好，該不會他說的高翁古就是你吧？」

聽完白曉兒的話，阿謙長嘆了口氣，忽然站起身走向山壁，良久之後，他才回頭看向白曉兒，肅容道：「以後別再叫那個名字，絕對不行。」

「為什麼？這不是你的名字嗎？」

「妳就這麼肯定？」和女孩大眼瞪小眼好片刻後，阿謙終於認輸坦白：「是是是，真服了妳了，但我不准妳說是有原因的，如果那時候妳回答了對方的問題，我們都會出事。」

「為、為什麼啊？」

打破砂鍋問到底？臭小子真的是膽子不小。阿謙無奈攤手，直接公布答案：「因為問妳話的是死人。」

「咦？」白曉兒一愣，終於聽明白阿謙的話，發出訝異的驚呼。

吵死了。阿謙翻了個白眼，正躺回睡鋪上，白曉兒又問：「他們是你的朋友？」

「對－－」阿謙不耐煩地拉長了尾音。

「他們就是你說的，曾經死在斷崖上的人嗎？」一連串的記憶於白曉兒的腦海中浮現，她不知為何有些興奮，又追問：「那個吊橋也是你們一起搭建的，是嗎？」

我什麼時候「說過」了？這小ㄚ頭的想像力越來越豐富，這樣下去不行......阿謙揉著皺成一團的眉頭，頗感頭疼。

白曉兒見阿謙露出苦惱的神情，不禁得意地輕笑了下。

－－看來自己猜中了。

她正想再追問，不料阿謙卻是猛然一個抬頭，看著撥雲灑下的冰冷陽光，道：「啊啊－－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該出發啦。」

「可是還沒一個鐘頭啊？」白曉兒抗議。

「雪停了就該快走，天氣難測啊。」阿謙如是說著，然後揹起沉重的裝備，搶先搬繩上崖。

這傢伙......一提到自己的事就這樣畏首畏尾，氣死人了。白曉兒暗忖，一面嘟著嘴收拾背包跟上。

雪雖停，地仍滑，這點陽光依舊難使崖頂的氣溫回升，兩人步履艱辛，得在測試過每塊岩石的穩固性，才能踏出確切的下一步，而覆蓋在崖上的雪則使這個技巧大大受限。

不過雲霧散盡，位在左手處的濁水溪隱約可見，放眼望去，景色宜人，身處斷崖之險的壓迫趕也隨之消散，白曉兒頓覺心裡舒坦了不少。

「啊－－這地方其實挺美的嘛。」白曉兒不禁感嘆。

「這些話等我們走出危險地段再說吧，現在集中精神。」阿謙聞聲，皺眉訓道。

連綿不斷的卡羅樓斷崖不光是平地路，阿謙和白曉兒又是下切又是上切，攀過了不知多少的垂直岩壁，直到下午才接近較為平緩的路段。

走在盤據整個大陸的山脈龍脊之上，兩人望見了清境農場遺址和舊有的停車場建築，阿謙知道他們費了大半天的功夫，終於脫離了卡羅樓斷崖那近乎無限的陰霾。

峰巒雄偉的奇萊主山就近在眼前，此刻的視野正好極佳，回首望去，呈鋸齒狀的卡羅樓斷崖似已遠在天邊，白曉兒五感交雜的情緒頓時化了開來，只剩下一片寧靜。

當然這份感動並沒有持續太久，在阿謙的催促之下，兩人又是埋頭趕路，好不容易才終於在日沉西山前，找到了山屋舊址。

不知是否巧合，還是老天爺的黑幽默，兩人才進山屋沒多久，外頭再度大雪紛飛，舊雪之上再添新霜，森林頓成一片白皚皚的景色。

阿謙望向門外，心裡暗忖好險。

在重建起來的成功二號堡內，靠著一盞老油燈照明，兩人各自打理著床鋪。

「今天幹得不錯，雖然還是好幾次還是差點鬧出人命，不過能走過卡羅樓斷崖，也值得拿出去炫耀一下了。」阿謙瞅著累癱的白曉兒道。

「哈啊－－是嗎？我感覺自己好像才剛從地獄裡逛了一圈回來，要是藍姐姐來頂替我就好了......」躺在床舖上的白曉兒哀道。

阿謙拿起油燈，冷不防地道：「那麼，讓我們把話說白吧。」冰冷的聲音迴盪在這個狹小的空間之中，阿謙一字一頓地道出那個驚人的事實：「藍寶兒實際上是我殺的。」

「阿......阿謙叔？」白曉兒愕然起身，阿謙卻冷不防地將燈火吹襲，山屋內頓時陷入漆黑之中。

「這什麼意思！」

「很遺憾，這才是事實。」融入黑暗之中的阿謙緩緩移動，變換著位置：「她頂撞我也罷，輕視山靈、恣意在山裡鬧事就不同了，為了強迫我同意領路去廢墟，甚至還威脅我的性命，於是我就將她殺了。」

「說謊！藍、藍姊才不會做這種事！」

「哦？那妳說說看，為什麼我要把妳帶到這個和廢墟無關的地方？」阿謙冷笑，一面抽出腰際的開山刀，露出尖銳的鋒刃，「這是最後的機會，說出妳的來歷。考究會是什麼？你們的委託人是誰？」

「我…...」白曉兒驚懼不已，語氣中卻是透出疑惑和不解，她顫抖著語氣，搖頭說：「…...我不知道。」

還想辯解？把妳逼到極限，我還怕妳不招？阿謙舉刀直指少女，大喝打斷她的思緒：「說謊！妳出自考究會，認識藍寶兒，就算不知道委託人的真實身分，也該清楚考究會本身的目的！考究會到底是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

爬了一整天的山，白曉兒早已內外俱疲，此刻阿謙又是不間斷的質問，她終於承受不住，抱頭尖叫，想要驅趕那來自腦內的疼痛。

「那妳是怎麼和其他成員聯絡的？不管考究會是什麼，如果你們這個組織真的存在，你們到底是靠什麼互相溝通聯繫的？」阿謙確信必定會有什麼證據存在，是以死纏爛打，咄咄逼人。

「電、電腦......」白曉兒的聲音顫抖著，充滿著疑惑：「電腦...吧？」

阿謙咬牙，這ㄚ頭若要這樣就騙過自己，那是絕對不可能，可是現下又不能輕易殺了她，真該死。

他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平靜問道：「妳不確定嗎？」

「我就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啊！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白曉兒哭喊，忽然眼前燈光乍現，刺痛她的雙眼，直到適應光線之後，她才透過手指縫隙看見阿謙無力地頹坐在一旁的牆角中。

只見他兩眼無神地盯著天花板數分鐘，最後將手上的開山刀收回鞘內，望向那幾張掛在牆上裱了框的黑白遺照。

白曉兒這時才意識到自己應該趁機逃走，可當她躡手躡腳地起身走向門口時，阿謙忽然開口，朗聲道：「憑妳自己是下不了山的。」

白曉兒心裡一突，想起了走卡羅樓斷崖時的驚險，她戒慎恐懼地回頭看去，卻發現阿謙早就回到那個角落去，一對銳利目光冷冷打在自己身上。

「總比在這裡被你殺掉好。」白曉兒緊繃著，只要阿謙一動，她隨時都會奪門而出，下山求救。

但阿謙似乎無此打算，只是不屑地揚了揚眉，道：「殺掉妳的話這條線索恐怕就真的斷了……不過既然妳一心找死，我就不管妳了，滾吧。」說完還懶洋洋地就地坐下，擺手趕人。

白曉兒看著有些沮喪的阿謙許久，忽然道：「你太自以為是了。」

「哈？」阿謙啼笑皆非，上揚著嘴角卻咬著牙根，「自以為是的是考究會吧，憑什麼以為全天下的人都要配合你們？我現在才想通為什麼新都的人會把我拱出來，因為你們走到哪都是軟硬兼施那一套，利誘、遊說不成就以性命要脅，開出來的條件卻是一條比一條不合理。」

他悶哼一聲，接著罵：「最扯的是妳居然對考究會內部一點印象都沒有？連聯絡方式是什麼都不確定？妳們這些人到底是怎麼被送出來的啊。」

「你不需要知道這些。」

「嗯？妳的語氣變了，怎麼回事？」阿謙忽然想起藍寶兒，於是冷笑：「這跟之前的藍寶兒情況類似啊，妳是不是也要露出受訓時培養出來的本能啦？」

「閉嘴！」

阿謙揚眉看著白曉兒的面紅耳赤，貌似很火。

兩邊僵持了好片刻，阿謙終於受不了，大聲問：「妳要不要進來？」

「你會答應不對我動手？」白曉兒心裡的疑懼未退，戒慎恐懼地盯著阿謙腰上的開山刀，「你把刀扔掉我才過去，不然我寧願在外面睡。」

死小孩，如果我真想殺妳，就算妳在外面睡也是沒用的。阿謙滿肚子的煩躁，當然他不能直接說出口，只好解開繫在腰上的皮套。

他本想直接連刀帶鞘扔到白曉兒面前，但有藍寶兒的教訓在先，他稍稍猶豫之後，還是扔到一旁的牆角去了。

－－這麼一來，搶刀的話我還是有距離優勢，如果她真的沒有敵意的話也能自己逃走。

「快進來吧，妳都不會冷嗎？」阿謙哼道。

「還、還不都是你害的！」白曉兒跑到離阿謙有段距離的位置，憤憤坐下。

看著白曉兒哆嗦了半天，阿謙最後嘆了口氣，起身把夾克脫下，推給白曉兒。

白曉兒露出訝異的眼神，而阿謙只是道：「別想太多，我只是不希望啟程的時間會因為妳感冒而延後。」

說完，他往睡袋理頭一鑽，先行就寢去了。

－－可以的話，真希望自己不用照顧小屁孩啊。阿謙滿懷著怨言，閉上雙眼。

結果才養神不過十分鐘，白曉兒又開口問：「那個...阿謙叔，你睡了嗎？」

「幹－－嘛？」阿謙被吵醒，忍不住口氣差了些，讓白曉兒頗有點退縮。

她猶豫了下，最後道：「呃，我想問...」

「問什麼？」

一句話都沒說成，光聽阿謙逼問就飽了，要不是白曉兒正躺著，她挺想跺腳。

「你...你可以不要這麼兇嗎？」

「不行。」

「喂，至少考慮一下嘛！」

「真煩啊。」阿謙轉過身來看向白曉兒：「妳問吧，如果我沒說話就代表我睡著了。」

「你為什麼會願意幫忙找廢墟呢？」

白曉兒不解是很正常的事，畢竟當初在新都尋找山導遊時，她已經陸續從許多名同業口中得知廢墟的危險性，也明白此趟勘查可說是有去無回的不歸之旅。

是以當阿謙主動回電時，她內心除了喜悅外，更多的是訝異之情。

「哦。」但聽完問題後，阿謙只是敷衍了事地應了聲，便轉過身去睡了。

白曉兒無語。

「可以......不要這樣忽視人嗎？」

「我回答妳會有什麼好處呢？」阿謙老實不客氣地回，「快睡吧，明天還不知道下不下得了山。」

「那下山之後，我可以稱呼你的本名嗎？」

「閉嘴，快睡。」

「高翁古啊......好奇怪的名字呢。」白曉兒說著說著，忍俊不住竊笑。

阿謙嘆了口氣，白曉兒也及時閉上了嘴，山屋裡一片寧靜，外頭的蟲鳴清晰可聞，交織成伴眠的夜曲，讓白曉兒的眼皮愈來愈沉。

半夢半醒間，阿謙似曾開口。

「抱歉，嚇到妳了。」

「嗯......嗯。」

「我只是......不想讓他們的犧牲白費。」

「......嗯。」

駐足山屋三天兩夜，終於等到天氣好轉，兩人復又匆匆上路，前往奇萊連峰縱走之旅的最後關口－－海拔高度3607公尺的百岳一奇，奇萊北峰。

奇萊北峰的西、南、北三側皆為斷崖，此行雖無卡羅樓斷崖那般驚險萬分，卻也是大意不得的一段山路，但相較於前些陣子的跋涉路途，此刻白曉兒更能去盡心欣賞奇萊那令人欲罷不能的美景。

當然險路還是少不了，連年的天災人禍，連山貌都變了色，阿謙說了自己熟悉的地形，和過往登山者走過的奇萊已有多處不同，雖然在山導遊的努力下，山徑已被整修多次，但仍難恢復全貌。

於是，白曉兒在阿謙的帶領下再經險地大崩壁，崩壁的規模之大有如乾凅的湖泊，底部的巨大凹陷呈弧狀，那陡坡的傾斜程度讓白曉兒再度憶起不久前的斷崖歷險，冷汗不禁打從心底冒出。

幸虧阿謙並無穿越崩壁的打算，兩人只是繞道而行，便突破天險，一路向著箭竹林去，而途中兩人也未再遭遇任何的突發意外，得以盡情享受北峰的崎嶇詭譎。

回首再望去，後頭的路蜿蜒如龍身，凌躍上空，騰雲駕霧。

而雲層如緩緩推移的巨浪，停靠在遠處的北峰鞍部旁，白曉兒看得都癡了，驚覺這一趟連峰之旅竟已來到了最後階段，忽然頗有些不願意就這樣攀壁下山，忍不住長吁了一口氣。

「嘆什麼氣啊？」阿謙回頭看見白曉兒一臉莫名的惆悵，不禁感到好笑。

「沒有啦，只是有點羨慕......」

「嗄？」

「因為你們平常能都能看見這麼棒的風景啊。」

「哼，哪有這麼輕鬆？凡事都有代價的......」說著，阿謙臉色也凝重了起來。

啊糟糕，看來讓他想起不好的回憶了。白曉兒暗暗吐舌，道：「欸－－抱歉啦，我不是故意的。」

阿謙有些詫異，回頭問了句：「什麼？」

「呃，沒事......」

臭小子，話都說一半的啊？阿謙又好氣又好笑，搔了搔頭，忽然道：「那個啊－－」

「嗯？」

「昨天晚上......對不住。」

「咦？」

「我是不知道妳自己是怎麼想的，不過考究會真的威脅到我的生命安全，如果不能探究清楚這些人的目的，接下來我恐怕真沒好日子能過。」阿謙頓了頓，接著道：「本來我是打算把妳知道的都逼問出來之後就把妳扔在那裡，但......也許我錯怪人了，所以我向妳道歉，希望妳別介意。」

白曉兒愣了愣，然後淡然回應：「如果你真的那麼排斥，其實我們也不是不能找別人帶路，那和你之間的關係就到此為止了，你也不必冒生命危險去大廢墟。」

「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我有我的理由。」阿謙說完，笑了笑，道：「反正目標相同，就當是互相利用吧。」

「這樣說感覺不太好啊......」

「有什麼關係，實際上就是這樣。」阿謙似不像是在說笑，他喃喃說道：「只要達成目的，我並不介意再去一趟廢墟。」

「說得好像你以前去過似的......啊！」白曉兒忽然想通，驚道：「難怪會長要指定找你！原來你去過嘛！」

「別把話說的這麼容易，等到進去之後你就知道要後悔了。」阿謙哼道：「還記得卡羅樓斷崖嗎？美景總是伴隨著風險存在的啊。」

「別再提那個了啦......」

「時間差不多了，我看就先在這裡歇一會兒，吃完中飯再下山吧。」

「真的？」

「幹嘛？喜歡上這裡啦？」

「囉嗦啦！」

真是不坦率啊？阿謙搖了搖頭，整打算在附近找塊較平坦的空地用餐，卻意外發現了地上出現了鞋印。

有其他人啊......不過都已經到了北峰，會撞見其他人一點也不奇怪。

但當他轉頭望去，卻見到一雙筷子直挺挺地插在土壤之中。

一見筷子，阿謙立刻暗忖不妙，迅速四下張望，然後選了個方向奔去。

「怎麼...怎麼回事？」緊追在後頭的白曉兒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那是求救信號，附近應該有人。」阿謙迅速低聲說完，便不再開口。

兩雙筷子上都還殘留著食物的氣味，而距離用飯時間不過才幾分鐘而已......這些人不會跑太遠的。

他們應該是因為食物的香氣把某些危險的東西引了出來，不過魑魅魍魎照理說不喜愛在光天化日下出來活動，這地方又已經接近低海拔，比較有可能的就是熊或者蜂群了。

腳印斷斷續續，阿謙緊隨著那些人的逃命路線九彎十八拐，逐漸深入林中。

他忽然想到自己這樣疾奔，白曉兒應該跟不上，連忙煞住腳步回頭，卻發現理應待在自己身後的白曉兒已經不見。

這脫隊也脫太遠了吧？阿謙一愣，前頭忽然有鬼祟移動的聲響，他一手按在腰際的刀柄上，卻驚見一根自草叢中探出來的管狀物，基於本能他立時竄身藏至一株樹後，幾枚飛針也同時打至，牢牢釘在樹皮上。

「......原來是獵人啊。」阿謙終於明白自己中了陷阱，他蜷縮四肢，迴避更多擦著樹幹而來的飛針，一面喊道：「住手！我和你們無冤無仇，你們為什麼要設計我？」

「問得好，」和阿謙對峙的那人冷冷應道：「別再想去大廢墟了，我們會帶走白曉兒。」

「你們想幹嘛！」阿謙吼完一句，察覺自己過於激動，於是咳了咳，緩住語氣：「你們這些獵人啊，一天到晚望想著要復甦都市文明、剷除森林，結果現在跑來山上綁架小女孩，這樣做真的對嗎？」

「對錯不是靠一張嘴說的。」獵人的聲音似乎靠近了些，他說道：「你等著看吧，總有一天，人們不會再需要仰賴你們這些山導遊。」

「哼。」阿謙悶哼一聲，卻也沒有開口反駁什麼。

自己一向和這些人本來就沒什麼話好說的，道不同不相為謀，山導遊是帶領人們通過山林的引路者，就算不愛山也不會糟蹋山，獵人卻是蠶食山林的寄生蟲，恨山，更用行動破壞山。

據說在大異變之後，山林之間群魔亂舞之際，這些獵人們開始信奉著一條傳說，說是這些山忽然開始與人類為敵，是因為山脈的「心」變質了，為了要停止魑魅魍魎的活動，這些獵人不惜費時費力在山脈上展開探勘，要找出那顆他們所構想出來的百脈之心，將山「殺死」。

獵人會對這樣荒誕不經的傳說深信不疑，也不過就是執著於過往生活所產生得瘋狂，至少阿謙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是以他一向不屑與獵人往來。

但瘋狂歸瘋狂，這些人還是有準則在，對山不對人，如今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綁走白曉兒？阿謙心裡驚怒不定，但礙於兵器不比人，根本拿對方沒轍，只能點巴巴放任對方匆匆離去。

混帳......他們到底想做什麼？

「你們是誰？你們到底想怎樣？」從被一群裝扮奇異的人架走之後，白曉兒一路上沒停止過這類的提問，但獵人鐵了心腸不理，她也無可奈何。

喊了又哭哭了又喊，嗓子也啞鼻子也澀了，她卻始終不見阿謙的身影。

不會吧－－自己到底會被綁到哪裡去啊？白曉兒愈想心裡愈是絕望，不禁喪氣低下了頭，決定任憑對方宰割。

「喂，怎麼那麼慢？」隊伍忽然停下，白曉兒訝異抬起頭，卻見一名頭戴髮箍的壯年男子正倚著樹，把玩著手裡的瑞士小刀。

「剛剛和某人見過了面，」那人說完，走到白曉兒面前，道：「這是怎樣？在抬乳豬嗎？嘖，你看看你們，把人家嚇成了什麼個樣？」

原本扯住白曉兒手腳的人聞言，便全都鬆了手，退到一旁，其中一名滿臉濃鬚的壯漢走到髮箍男面前，質問：「你見過阿謙了？」

「我沒動手，只是沒讓他再追下去而已。」

「你......算了。」那漢子怒瞪了髮箍男一眼，隨後回頭轉向白曉兒，道：「我們有一事相求，這件事和全人類的福祉有極大的關連，雖說是用了這樣粗暴的方式見面，但我還是希望妳能協助我們，同時也是協助全人類，進入大廢墟。」

漢子的面容令人望而生畏，白曉兒立時低下頭，囁嚅道：「你......你們都把我抓到這裡來了，我還能說什麼......」

「哼，要不是對方是那傢伙，我們也不需要用這種手段。那傢伙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怪物，不設這個局，要把妳帶出來可不容易。」大漢眼神放冷，道：「別忘了，殺掉藍寶兒小姐的人可就是他啊。」

「唔......！」聽著大漢的話，白曉兒的胃一陣不適，險些把倒流的胃酸吐了出來。

旁邊的髮箍男忍不住插口道：「哎，老頭啊，說話別這樣嚇人嘛。」

「實話實說。」老頭揚眉道。

「哼嗯－－」髮箍男握定在指間不停來回轉動的瑞士刀，將刀收進皮革大衣的口袋，漫不在心地道：「你們趕路吧，小妹讓我來帶如何？」

老頭一拳打到，卻被髮箍男躲開，他只好抱胸悶哼道：「收起你的色心吧，我們的目標是要保護她到任務完成為止，要是有個萬一，是誰也承擔不起的。」

「嘖，好吧。」髮箍男笑了笑，身上卻無預警地發出一連串的劈啪悶響，緊跟著煙霧瀰漫，他身形倏然一閃，將中央的白曉兒給攔腰抱走。

「咳......快追，別讓他跑了！」老頭首當其衝，被帶有刺激性的濃煙嗆著，但他也顧不得滿臉涕淚縱橫，衝出煙幕就要追人，那髮箍男卻已不見身影。

而他帶領的十幾名獵人身上還歪歪扭扭插著幾根針，看上去雖沒有毒，但仍讓那些獵人四肢發麻、無力再追。

老頭啐了一口唾沫在腳邊，知道打從對方心有此意時，自己已經遲了。

他瞪向那些中了暗針的獵人，歪嘴罵道：「死不了人的，還不給我起來？」

路途之上，白曉兒沒少過掙扎搥打，但對方抱著自己的手臂宛如精鋼打製，不管她怎樣踢搥掙動都沒用，只能被那男子這樣一路抱著吊索下山，直到出了主登山口他才將她放下。

白曉兒雙腳一落地，也不等對方開口說什麼，又是拔腿就跑，但對方身手更加敏捷，幾個迅捷的旋身便攔在自己面前。

「哎哎哎，別跑這麼快，我又不會吃了妳。」

「你們剛剛才綁架我耶！我不逃等什麼啊？」

「嘖，妳弄錯一件事了，白小姐，」髮箍男秀眉微蹙，立刻解釋道：「綁架妳的是『他們』，而不是我，我才是救了妳的那個人啊。」

白曉兒雖知這男人說的話句句屬實，但就是感覺有地方不對勁，她自覺便不過這人，於是悻悻然地道：「謝謝喔，我和阿謙走得好好的，還要勞煩你出手啊。」說著便要繞過髮箍男離開，對方卻又開口叫住自己：「稍等一下，妳說的阿謙，是那個阿謙？」

「無可奉告！」

「急什麼呢，難道妳覺得憑自己下得了山？」髮箍男笑著搖了搖頭，道：「有什麼地方想去，我送妳吧，不管是大廢墟還是什麼都成。」

「你怎麼知......」

男子聳了聳眉，最後兩掌一拍，點頭道：「我叫焦天，按照約定，接下來我會保護妳前往大廢墟，還請多多指教。」

「不、不用了！誰和你約定好了？」

「妳不知道？」焦天愣了愣，然後露出理解的表情，按住白曉兒的肩膀：「也是，妳不知道也不意外，因為我們就是那個秘密委託人。」

「委託人？」白曉兒詫異的表情維持不過幾秒，便化作狐疑，她甩開焦天的手，質問道：「既然你們都已經交給阿謙了，為什麼不能信任他，還要跑出來干涉？」

「我們本來也是打算信任他的，」焦天說著，語調轉冷：「直到他將藍寶兒小姐無情殺害。」

「這......」

「這是事實，不必強辯。」焦天一手遮在額前，抵擋烈日強光，一面道：「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過去如此，如今依舊。」

「一直？」

焦天轉向白曉兒，咧嘴一笑，道出她心中的猜想：「沒錯，我們是老相識。」

說著，他看了下錶，道：「時間差不多了，剩下的路還長，我們到新都去轉乘小客機前往大廢墟，省時省力，還能聊點往事，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白曉兒一路上被連拖帶拉，加上身上的重裝，幾乎要喘不過氣，她只能苦笑：「我有得選嗎？」

焦天搖了搖頭，伸手拉起跪地喘氣的白曉兒，道：「阿謙肯定已經猜出妳背後的雇主是誰，既然如此，他就不會放任妳用任何方式進入大廢墟，考究會......不過是他的新敵人。」說到考究會，他還刻意加強了語氣。

「我自己能走。」白曉兒甩開了焦天過於熱情的掌握，冷冷道。

嗯哼－－焦天暗笑，然後取出一副太陽眼鏡戴上。

希望這趟旅程能夠愉快些啊。

阿謙舉拳重捶地面，強迫自己站起，舉步跨過周遭倒得七橫八豎的獵人，走向那名被稱作老頭的頭頭，扯住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摔向一旁的樹幹上。

「白曉兒在哪？」阿謙冷冷問道。

老頭嘿然冷笑，雖然眼前的強大壓迫感帶來的恐懼更勝於其他一切的情緒，他仍然仗著腎上腺素，在阿謙臉上啐了一口唾沫。

「白曉兒在哪？」阿謙沒有抹去臉上的口水，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獵人的雙瞳，複述著同樣的話。

「你以為我會告......嚇！」老頭話沒說完，一柄刀刃鋒銳的開山刀立刻架在他的脖子之上。

「白曉兒在哪？」

「在...在......」老頭吞了口口水，眼睜睜看著刀鋒逐漸劃入他的皮肉當中，他再也承受不住，開口大喊：「焦天！焦天自己把她帶走了！」

「誰是焦天？」

「你、你、你不認識？他還自稱以前和你有合作關係呢。」

焦天......曾和我有合作關係？阿謙陷入沉吟，一張化成灰也無法抹滅的臉孔在他的腦海中迅速浮現。

見阿謙神情變換，老頭的一顆心也如三溫暖似的，時暖時寒，當阿謙開口瞬間，他險些把心跳嚇停了。

「時間不早了，勸你們盡速下山。」阿謙說完，還刀入鞘，背起行囊，獨自一人向山下快步離去。

於傍晚抵達距離奇來北峰最近的新都之後，焦天迅速找了家旅館住了下來。

「哎哎，怎麼啦？悶悶不樂。」自浴室中踏出，渾身熱氣的焦天一看白曉兒正悶悶不樂地埋首床鋪上，不禁笑著道：「想阿謙啊？」

「哼。」白曉兒撇過頭去。

「耶？這反應不錯，太輕易就對他人產生信任可不好。」焦天將毛巾扔去一旁，在床邊坐下：「哎，反正都說到了阿謙，不如就聊聊他的過往吧。」

「不想聽。」白曉兒把臉埋得更深，摀住耳朵。

「哈哈哈哈哈－－那可真奇怪，當初可是妳先有疑問的呢？」焦天笑了笑，然後自顧自地沉吟起來：「嗯哼－－該從哪說起好呢？還是讓妳來選，然後我講重點，這樣也比較乾脆。」

「都說了不想聽。」

「看這樣子，妳該也去過山屋了，見過阿謙以前的朋友沒？」

聞言，白曉兒的臉色頓時刷白，她正暗暗慶幸自己把臉埋在枕頭裡，不會被焦天發現自己的反應，焦天已經接著道：「不曉得妳有沒有發現到，那排遺照當中其實也包含了我？」

「咦？」白曉兒愣了下，馬上弄明白焦天的意思，嚇得從床上彈起，「咦咦咦咦咦？」

「別緊張，那只是代表阿謙已經沒把我當作是活人，並不是我真的死了。」

「你到底想怎樣？」白曉兒忍不住剁腳。

「哎哎，話怎能這麼說？我可是應小姐妳的要求聊聊阿謙的過往經歷的喔？」

「哼。」

「就算妳不問我和阿謙是怎麼鬧翻的，我也會講。」焦天頓了頓，道：「大異變之前，我和阿謙都是在軍方的野戰部隊中受訓，當時的訓練異常嚴苛，最基礎也最有名的就是將身上只配備一柄身存小刀的士兵放生到荒郊野外，如果不能在野地獨自撐過指定的時限，就會自然死亡。」

「當時部隊召集了來自世界各國的能人強手，在那個高手如雲的部隊當中，我和阿謙仍算得上一等強兵，雖然沒有官階，但都具備扎實的野地求生能力，當然我們擅長的不只是這些，因為求生只是基本，刺殺目標才算得上完成任務，只有擅於利用野地環境追獵敵人的絕頂戰士才有辦法在一次次的任務當中存活下來，也正是因為這樣，野戰部隊一直處於兵丁不足的狀況－－除了阿謙以外，從來沒有人能夠如此頻繁地出生入死而無所畏懼。」

焦天說到此處，眼神透出複雜的神情，仰天嘆道：「而我那時候就徹底明白，阿謙正是強中再無強中手的最佳寫照。」

殺人......嗎？

「那你呢？聽你這樣講，你和阿謙並沒有什麼差別嘛。」

「大異變之後，阿謙和其他幾位弟兄為了解決人類的困境，開始當起了山導遊，而我則把所有的心力放在調查造成異變的原因上，同時以打獵維生，從這裡開始，其實我們就已經走上了歧路。」

「但我依然將他視為兄弟，相信他也是這麼想的，所以當我提議要組隊一同去大廢墟探勘時，他毫不猶豫地擬定了草案，和我討論詳細的行進路程和進入大廢墟後的計畫。」

「總之，準備了很多，也不能盡善盡美，在未知的壓迫與恐懼下，我們踏上了旅途－－」焦天吸了口氣，道：「但最後活著回來的，只剩我們倆。」

「廢墟這麼恐怖？」白曉兒眉頭蹙成了一團。

「充滿著妳不想看見的東西。」焦天搖頭苦笑：「但我一口咬定能解決大異變的辦法就在那哩，賣命是必然，要不然當初也不會死那麼多的人，只可惜阿謙不肯，爭執不下後兩邊都出了手，最後關係也就斷了。」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當然我也沒刻意和他拒絕往來，只是每次有關帶導過山的任務，他都非得和我錯開不可，愈陷愈深，最後就直接遷居到深山裡去了。」

蛤？結果是這樣的？白曉兒問：「阿謙他......都沒有想過要復合嗎？」

焦天攤手：「誰知道，反正我加入了獵人的團隊，也做了不少貢獻，這些人打算進入大廢墟協助我完成我長期以來所努力的目標，加上阿謙一直......我也漸漸放棄了。」

「嗯......」

焦天看了下錶，道：「時間差不多了，明天要早起，早點睡吧。」說完，他只留下一盞夜燈，到一旁的沙發睡去。

呿，就這點還跟阿謙不是還有點相似嘛？白曉兒無奈地搖了搖頭，含笑入眠。

翌日清晨，晨光自窗口透入，白曉兒慵懶地在溫暖的棉被上翻來覆去，難得沒有阿謙的催促，她這次睡得非常飽足，竟有些捨不得離開被窩。

清脆的餐具敲擊聲讓她緩緩睜眼，起身一看，便見到上身赤膊的焦天正在泡茶，同時讀著今日早報，看上去頗為愜意。

「起來啦？」焦天注意到白曉兒起床，微笑回頭：「看來精神不錯，有睡飽吧？」

「嗯......嗯。」白曉兒點點頭，兩眼微微一瞇，意猶未盡地把臉埋回枕頭裡。

「我剛查了下，這個地方也沒有能夠提供短途航空的公司。」焦天輕啜了口奶茶，接著道：「得從這裡走幾天的路，才有小型機場可用，再這之前我想先補充一些前往大廢墟會用到的必需品，可以吧？」

「好－－」白曉兒的聲音悶在棉被裡頭。

焦天面露苦笑，然後放下茶杯，迅速批上外衣，一面道：「我先下樓去，妳換好衣服後就下來找我......還有，早飯已經幫妳帶上來了。」

說完便先行離去。

「呼－－」白曉兒又趴了好些會兒，這才掙開睡蟲的束縛，從床上躍下，果然一旁茶几上擺著熱騰騰的簡單早點。

用完早飯後，白曉兒又梳洗了下，等到她穿帶打扮好準備下去找焦天，已經耗費了兩個多鐘頭的時間。

旅館樓層不高，她快步走下樓去，焦天已經在旅館門外等候多時，兩人會面之後搭乘新都內的客運四處跑，兩人步行到了不甚熱鬧的商區，按著焦天事先列下的清單補給必需品。

基本上的配備和阿謙當初選用的大同小異，白曉兒並沒有太多東西需要特別再補，但當她看見焦天在一家槍械專賣店買了三、四把槍時，才警覺到這趟旅程已經和當初由阿謙領導的山脈縱走大不相同。

「怎麼買槍了？」

焦天將仔細檢查過的新槍逐一收起，一面道：「進大廢墟要面對的不只是環境嚴苛而已，最主要的還是負責維安的警衛系統，不闖過那層不可能進出大廢墟。」

警衛系統？白曉兒有聽沒懂，但看焦天難得露出嚴肅的神情，她也沒敢多問，只當那是某種潛在的危險。

愜意的午飯過後，焦天決定先回旅館一趟，再出去確認有無可乘的客機航班前往大廢墟附近，而白曉兒則在他的推薦下在新都內的某些名勝景點閒晃，在回旅館之前體驗一下異地的風味。

新都雖不是依山傍海，但也有不少異變前留下的古蹟遺物，白曉兒走馬看花，不過一個下午便晃過一輪回來，心裡卻沒有絲毫的滿足感。

或者該說，在與阿謙一同見過奇萊連峰的浩瀚與奇詭之後，那種難以言喻的感受，是她在這些死物之上難以尋獲的東西。

......反而是悵然若失的感覺更深了啊。白曉兒搖了搖頭，舉目望去，山脈雖不是遠在天邊，從這地方看來卻也只是一道道模糊的暗綠連線，南峰的俊美、斷崖的驚險、北峰的詭譎......完全無法看見。

白曉兒心裡嘆了口氣，然後伸了個懶腰。

－－回去旅館吧。

等到焦天呼喚聲在耳邊響起，她才驚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睡死。

「起床囉！」焦天故意拉開兩側窗簾，讓整個房間忽然亮得刺眼：「太陽曬屁股囉！」

「唔......」白曉兒迷迷糊糊地抓過床邊的電子鐘，有些哀怨地問：「這麼早嗎？」

「沒錯，就算是特別服務，班機也不會等人，快起來吧。」焦天說完開始掀棉被，拉扯了老半天白曉兒終於投降，乖乖換衣盥洗去，而焦天也趁此機會和落在後頭的老頭等人聯絡，以確定彼此的行程，當然通話過程中免不了挨頓罵，但他也就輕描淡寫地微笑帶過，毫不慍怒。

──畢竟是遇上了那樣的事情嘛。焦天竊笑，真不知老頭遇上阿謙時是什麼樣的表情？

「走了？」從浴室走出的白曉兒問。

「嗯，」焦天不著痕跡地闔上手機，點頭：「走吧。」

退房後，兩人乘上了短途客運，直到末站又換了幾班車，經過幾個鐘頭的折騰，這才抵達焦天所說的那個有對外提供小客機運載的機場。

甫一下車，一名額面油量有光、身著休閒衫的中年男子立刻上前招呼。

「焦先生！幸會幸會。」

「好說，不好意思還要特地麻煩你。」

「哪裡哪裡，畢竟是焦先生親口要求的嘛。」男子搔頭朗笑，向兩人招手道：「廢話不多說了，走吧！」說完，便帶兩人登上那架僅夠十人乘坐的小客機。

機師再三向焦天確保機內設備完好無損後，便讓兩人隨意入座，然後發動引擎，朝著跑道末端加速。

「第一次搭飛機？」焦天注意到白曉兒臉上喜憂參半的表情，不禁笑問。

「嗯……嗯。」

「放心好了，」焦天瞥了眼她腰上的安全帶，然後道：「至少妳還知道怎麼繫上安全帶。」

「……這不是常識嗎？」白曉兒不懂了。

「嗯哼，確實是。」焦天一手支頤，饒富興味地盯著她瞧，然後道：「放心好了，我的任務就是保護妳，不會有事的。」

說是這樣說，可當起落架收疊起，機首隨著主輪離地向上昂起瞬間，白曉兒的心仍然打了個突，兀自緊張起來。

但客機穿出雲海，在氣流之中平穩飛行時，她也在焦天不斷地拐騙之下睜開雙眼，望向窗外景色。

一望無際的藍，襯著下方那無垠的白，色調簡易而氣勢恢弘的景象霎時深深印在她的腦海之中。

白曉兒倒抽了口涼氣。

這就是天──

「大約一鐘頭後，我們就會抵達大廢墟的上空了。」機師的聲音自前方傳來：「抵達之前就請兩位先好好休息吧。」

阿謙兩臂交疊枕在腦後，躺在堆積著雜物的貨車上，他的身體隨著車身一路顛簸，卻絲毫不受影響，兀自打著盹。

他並沒有打算追逐焦天和白曉兒的足跡而行，既然目的地相同，只要先一步前往，自有碰面的機會。

又或者，實際上碰不碰面並無所謂，他的目的一直都是進入大廢墟，一解考究會之謎。

之於阿謙，大廢墟雖是個傷心之地，但若真有狂人憑據著獵人們間那無根據的傳聞，試圖從大廢墟中找到某些足以破壞山林、殺盡魑魅魍魎的「力量」，他是絕對不會允許的。

──若要說為什麼，那大概是因為我是個山導遊吧？阿謙在心理自嘲了不下千百回。

──人人都追求著都市的復甦，所以山導遊就不是人了？

脫離了潔白的雲海，此刻的客機正在一處滿布烏雲的空域徘徊著。

「面罩帶了？」焦天回頭向白曉兒道：「入水之後大約還有幾百公尺，氧氣基本上夠用，但也別太浪費，要是有什麼突發狀況可就慘了。」

駕駛插口道：「大廢墟外圍有一個力場將大部分的汙水隔絕在外，不過上次去的時候已經很薄，只要稍為施加點力道，一般人都可以穿過去，但是千萬不要走散。」

「我知道了。」白曉兒點頭，雖然初次印象不佳，但她也開始信任起焦天的能力，對於此行她是毫無畏懼。

「知道了就準備好下水吧，」早已將潛水護具穿戴起的焦天豎起大拇指，然後轉向機師：「不好意思，請拉近一點。」

空氣中瀰漫的汙濁之氣已濃至肉眼可視的地步，但那機師依然道：「我盡量！」一面降低飛行高度，穿過受到汙染的層，逐漸朝海面貼近。

「深呼吸一下。」

白曉兒照做，迅速穩住心神。

「OK了？」

「OK了。」

「聽我的口令，一、二、三──」焦天屈起的雙腿瞬間打直，同時重心向前傾：「跳！」

白曉兒因刺激而渾身發麻，但還是即時跟上焦天的步伐，躍入汙穢的海水之中。

眼前一陣天翻地覆後，映入白曉兒瞳中的又是另一個世界。

接近大廢墟的緊張感還沒褪去，此刻她只能從空白的腦海當中搜尋出一個適合眼前此景的詞彙──腐朽。

和她同時潛入水下的焦天從後點了點她的肩膀，這才讓她回過神，想起自己還有要務在身。

早在機上時，兩人就已經約法三章，此行將由有經驗的焦天來帶路，白曉兒只要緊隨在後便可。

焦天開了額前的探照用燈在前開路，幽暗的水底彷彿要將背光而行的兩人吞噬殆盡，愈是向內部探索，白曉兒便感到自己的心律愈加不受控制，漏拍、搶拍，護具底下的肌膚冰冷，每條血管卻又沸騰燥熱，讓她的身心幾近發狂。

大口喘氣讓她的氧氣量快速消耗，促成了愈加緊張的惡性循環。

白曉兒點了點焦天的肩膀，然後指了指自己的氧氣筒的含量指針。

焦天比了個手勢，表示他們離目的地不遠，而白曉兒則迅速搖頭，表示自己撐不到那兒。

焦天的肩膀垮了下來，最後將自己的氧氣筒和白曉兒對換。

──就算只是殘量，這點路依然難不倒我。焦天如是暗忖，一面拉著白曉兒加快前進速度。

闃暗而孤寂的深海之中，焦天的探照燈光掃掠，果然隱約可見建築物的形貌隱藏其下，他閉住氣，使勁打水，向著下方探去。

當兩人接近大廢墟時，一股奇異的觸感透過了他們的全身，緊跟著海水那強而有勁的浮力瞬間散失，焦天和白曉兒頓時有些踉蹌不穩，失衡跌坐在地上。

「呼──」焦天用力拉開臉上的氧氣供輸管，看向白曉兒：「妳還好吧？」

「我沒事。」白曉兒的聲音中帶著藏不住的喜悅，冒了這麼多險，她終於如願以償，抵達最終的目的地，大廢墟。

「沒事就好。」焦天起身，一面將背後沉重的氧氣罩解下，他取出儀器採樣部分的空氣進行檢驗，然後他望向白曉兒，道：「看樣子是沒什麼問題，如果妳覺得悶的話，可以將面罩取下。」

白曉兒早就感到悶熱難耐，焦天這麼一說，她立刻迫不急待地將面罩及氧氣供輸管給取下，然後稍微褪下黏身的潛水衣，露出半片酥胸。

「喂，有點自覺好嗎？」焦天見狀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一面從背包裡取出自己的外套，扔給白曉兒，「我要先和老頭他們聯絡看看，妳先待在這兒。」

說完，他便逕自跑開。

趁此機會，白曉兒也開始張望起四周的環境，一面沿街隨興漫步。

外頭仍是深黑無色的海水，但廢墟內部卻自有光源，是以白曉兒就算不使用探照燈，仍能看見周遭的景物。

都市內雖仍保留完整的面貌，但長年沉於海底之下自然不會有活人居住，陳舊、腐敗的色彩構成了現今廢墟的主要風格，歪斜、深陷地裡的樓房隨處可見，都市之內沒有風，也沒有蟲鳴鳥叫，只有白曉兒孤獨空洞的步履聲，而灰中帶紫的天色更是詭異絕倫。

這地方究竟發生了什麼？

突來的尖銳聲響響徹廢墟內外，白曉兒一驚，回頭卻見焦天正神情慌張地奔向自己這兒，她正想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焦天已經奔到自己面前，搶先說道：「認真聽好我接下來說的話，老頭和其他獵人已經抵達，接下來還回有人陸續進來，妳只要沿著邊緣一路向西走就會和他們碰頭，記住，如果碰到危險千萬別停下來，只要跑到那個最高的塔去，重新啟動裏頭的收訊機能就會沒事。」

白曉兒正想問些什麼，焦天忽又急急回頭張望，然後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妳先走，我會盡量拖延時間！」

不等白曉兒有所回應，他又立刻向著反方向奔去，消失在轉角處。

白曉兒雖仍不清楚廢墟之中還有什麼樣的危險，但她受到焦天緊張情緒的感染，依言奔走，直到和當初綁架自己的那群獵人碰面為止

老頭和那群獵人似乎也剛抵達不久，雖然不知是透過什麼樣的途徑來到廢墟內，但白曉兒還是把滿腔的疑惑放下，向著他們招手呼喊。

獵人們聞聲而至，老頭排開人群快步來到白曉兒面前，瞪大眼道：「妳怎麼沒戴面罩……焦天人呢？」

「他、他......」

見白曉兒說不上來，老頭也大概猜到發生了什麼事，忍不住低聲罵道：「該死，那小子又在獨斷妄為了。」

「老頭，是那個！」一名獵人忽然高聲說道，同時舉手指向某處。

老頭警覺地迅速回頭，卻看了遠端黑壓壓的一片，似乎有某種大量的物件正在朝這裡迅速逼近，不過片刻功夫，已經漫過整條街道，堵在眾人的面前。

都市文明遺留下來的仿生機械工兵－－「蟻」。

功用唯二，建構和拆解。

「小心點！要來了！」

伴隨著獵人的高聲警示，「蟻」堆成軍海，列隊殺至。

「這裡有我們擋著，妳快去啟動收訊塔！」獵人說著，忙又推了白曉兒一把，催促：「快啊！」

「可、可是......」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嗄嗄啊啊啊啊！」

「別顧慮我們！」

「呃啊！」

「不要纏鬥！移動！把它們引到其他地方！」

一幕幕怵目驚心的畫面於彈指之間同時發生，轉化為強烈的恐慌，刺入白曉兒的大腦。

「嗚......！」她的視線因不知是出於同情或者驚懼的淚水模糊，但跟隨著阿謙的這段時日也讓她的膽子多少強健了些，此刻仍舊保有一點理智，見到獵人兵敗如山倒，二話不說連忙拔腿就逃。

白曉兒奔出了畢生最快的步伐，以最快的速度穿過了整個街區，跋山涉水在短期內讓她的心肺耐力和肌力與以往相比大有進步，是以直到獵人不絕於耳的慘嚎聲響消失在她的聽覺範圍外，她仍然停不下腳步。

唯有如此，她才能讓腎上腺素於血管內疾走，唯有如此，她才能壓下崩潰的情緒和淚堤，逃出那些怪物的毒手。

她不住複誦著「啟動收訊塔」，試圖集中自己慌亂無主的意識，卻赫然驚覺，自己並不知道那個收訊塔的確切位置在哪。

蟻海自她眼前橫向衝出，攔住了她的去路。

密集的黑點構成的龐大軍勢讓白曉兒渾身發寒，但不知是腎上腺素起效，又或者她的心智已被鍛鍊得極具韌性，面對此般壯景，她竟仍能做出應變。

白曉兒一個迅速的回身急旋，連奔帶爬鑽進了一旁的巷弄裡，然後闖入失去後門的屋內，並且順手翻倒身旁的任何物品。

蟻海的行進勢如破竹，穿越了窄門，粉碎了家具。

而白曉兒穿出前門的瞬間，狠狠將鐵門甩上。

－－這下總追不上了吧？白曉兒暗忖，並且憤憤踹了下大門。

大門發出轟然碰響，響聲卻是來自內部。

「啊啊啊......啊！」白曉兒語無倫次地喊著，驚覺自己誤判情勢後，立刻拔腿再跑。

而鐵門也應聲倒下，蟻海如風捲殘樓，橫掃眼前一切事物。

白曉兒跑得飛快，體力卻已明顯漸漸不濟，後頭的蟻兵仍窮追不捨，她已經在心底認定了自己的死亡。

命懸一繫間，她望見了那座高聳於空的奇狀高塔。

塔如層層相疊的巨斗，高聳的程度讓白曉兒根本無法將其全貌盡收眼底，而不知為何，在見到那座塔時，她的求存本能正強烈響應著－－答案再明顯不過了。

是收訊塔！白曉兒絕處逢生，原本要透支的體力在一股狂湧而來的腎上腺素作用之下再度旺盛起來。

數度，蟻海行軍的聲響就近在咫尺之處，但白曉兒往往靠著那股沒來由的莫名毅力強撐，復又甩開幾乎攀上自己身體的怪物。

塔景已近在眼前，然而這段路仍是遙遠非常。

白曉兒忽然連想到了層層疊疊的山巒。

永遠無法目測出來的長度，只有親身的跋山涉水才能體會的遙遠。

就和山一樣啊。

－－這點程度算什麼，卡羅樓斷崖那次自己不是也撐過來了麼？

「小心！」一名獵人忽然自後頭的防火向竄出，挺槍便朝蟻海掃射，槍聲短促，接著便被不絕於耳的淒厲哀嚎給取代。

「對不起－－！」白曉兒悲痛莫名，她絲毫不理解這些人拼死的動機，卻也不願再看見有任何死亡。

而無情的仿生機械蟻毫不受阻，蠶食了獵人的身體之後，立刻緊咬追來。

但藉著獵人的拖延，白曉兒已經闖過了重重障礙，來到了高塔下的廣場。

而那名為希望的大門就在眼前。

「喝啊！」白曉兒雙臂護身，硬是撞破玻璃大門，然後迅速扶地起身，往電梯大廳跑去。

廢墟內的供電沒有停止，電梯肯定還能使用！

「快啊，」白曉兒食指急敲向上的按鍵，卻渾然未覺自己分明是頭一次使用電梯，生存意志徹底激起了她的本能，她只是焦急地喃念著：「快啊！」

破舊的電梯指示燈閃爍，於每個樓層間跳躍，隱然有股快慢不定的錯覺。

「快啊！」白曉兒頻頻回首。

降下的電梯和蟻海同時逼近。

主要入口外，數十名獵人捨身取義，為白曉兒爭取了鑽進電梯的時間。

慘叫聲在冰冷的鐵門闔上數秒後，終於止息，成為遠在天邊的迴響。

白曉兒踉蹌退到了牆邊，扶住把手，瞪著門上倒映出來的身影喘息好片刻，雜亂的情緒霎時湧上心頭，令她泣不成聲，掩面跪地。

她渾然不覺自己已經抵達指定樓層，任憑挾帶腐敗氣息的冷風拂面。

良久，她才強打起精神，緩緩站起，走出電梯。

至少......不能讓這些人的犧牲白費。白曉兒暗下決心，忽然發覺風自側面的破窗吹入，轉頭看去，才發現從這個空間中可以望見遠在幾十公里外的街道，破敗的樓群綿密聳立，宛如集序亂和莊嚴於一體的末世繪景。

這塔到底有多高？剛才屏幕上顯示的似乎是八十幾樓？

最讓她疑惑的是，為什麼來到此處，心中竟隱然有種熟識的感覺？

－－我是什麼時候對這地方有了記憶的？

由於接下來的路已經沒有電梯能夠搭載，白曉兒只有徒步前往。

她走過大廳，走過工作人員用通道，走過管理室，順著本能九彎十八拐，一路往那個啟動收訊塔的控制中心去，在四處可見汙穢與積塵的灰暗空間當中，白曉兒絲毫沒有失了方向，行動之精準，彷彿經過了千百回的模擬。

蟻並沒有闖入這個樓層，比起方才逃亡過程中的險象環生，此刻的路途相較之下可說是平順了許多，雖然仍費了點時間，她仍然找到了啟動閥的所在處。

收訊塔的頂端樓層是個環狀空間，那根探向天際的巨柱末端環繞著數個啟動閥，白曉兒自然地依據將閥拉下，卻發覺四周毫無反應，走進一旁陳列著電腦的控制室，這才發現電源早已停止供給。

說起來，那些蟻明明也是機械，怎麼在這個荒廢許久的城市之中還能活蹦亂跳？失去能源供給的機械應該不會擅自運轉才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白曉兒皺起眉頭，如果仿生機械的動力來源還在，那這座塔應該也能藉此重新運轉，只是自己該怎麼做？

我是不是不行了呢......

悲觀的想法湧上心頭，白曉兒忽然眼尖瞥見電腦桌上的陳舊報紙。

「......一切都在掌控之下？」白曉兒不解地以指尖輕抹過報紙上那斗大的墨字標題，喃唸著。

照片上的色彩斑駁，她放棄辨識上頭的人物，掃視著那稀稀落落的內文。

文句雖然殘缺，但她仍可從中看出當時的人們正在廣泛使用某種新興的潔淨能源，藉此弭平了第四次的石油危機。

報中出現在台上的兩人，則分別是當初在台推廣潔淨能源的重要人物，那是兩個她所不熟識的名字，因此她並沒有熟記。

文章大致的內容是當時有少數團體發起質疑，排斥潔淨能源的引入，而這兩人便是受命前來安撫當地的反抗聲浪，並說服地方政府同意在當地設立能源廠，將潔淨能源送進每個人的家。

那句話是這個意思啊。白曉兒恍然醒悟。

潔淨能源......難道儲蓄方式和一般能源不同？這麼說來，文章中所提及的電廠，自己似乎在哪個地方看過。

白曉兒眨了眨眼，忽然扔下報紙，沿原路走回電梯附近的通道。

如果只是大樓某部分的供電通路被斷，那就能解釋為什麼只有控制室那層沒有電可用了。

繼續向前走，管線更密，噪音更重，白曉兒本能地探入闃黑的深淵，渾然不覺自己的意志已被蓋過。

她行經一片蓄電池，然後走入更深處的廊道，空洞的回音不斷掠過她的耳膜，似是不明機具運轉的聲響，眼前只有微弱的光線照明，白曉兒走到盡頭後，才發現那是一個控管供電用的電子平台。

平台上顯示的供電樓層果然不包含頂層的控制室，白曉兒伸指在觸控屏幕上滑了幾下，便把停止使用的供電管路給銜接上。

高塔微微震動，白曉兒一驚，迅速回過頭，卻什麼也沒看見。

「有誰在哪裡？」白曉兒刻意朗聲問道，試圖壯膽，卻只是徒增孤寂。

些微的粉塵自頭頂散落，白曉兒感到天靈蓋上一陣令人不適的酥麻感，旋即抬頭，卻什麼也沒看見。

到底是怎麼回事......

「啊！」白曉兒忽然被不明的絲線絆倒，她掙扎著想起身，雙腿卻被某種物件纏死，整個人被拖起，懸掛在半空之中。

她只驚呼了一聲，立刻昏厥過去。

成群潛伏在天花板上的仿生機械蟻合力將白曉兒拉起，拖入黑暗之中。

東京。

量子電腦的演算進入綢繆許久的第一步，同時也是最後一步。

在啟用了周遭機房內的所有發訊機，將它獨創的通用代碼語言發送至預定座標，通過白曉兒重新啟動的收訊塔，接管了整個大廢墟內的電子設備。

演算雖難解理性範圍外的事物，但量子電腦明白語言即是橋梁，而鍊結結構緊密的集團即是力量。

一切都在它的控制之內，整個事件的節奏已經塑形成預期中的樣貌。

－－沒有人能夠抵擋廢墟的力量。

命令化作代碼語言，以收訊塔為央，向外迅速擴散，植入每一台機具之中。

大廢墟之內，所有的仿生機械不約而同地停止了對獵人的攻擊行為，靜立於原地等待新指令發落。

靜謐間，遍布城市內的廣播系統突然發出尖銳刺耳的雜音，然後轉而變得清晰可辨，一個熟悉的聲音清了清喉，開始說道：「聚集在大廢墟的各位同志們，聽得見聲音嗎？」那人頓了頓，接著道：「小弟是焦天，與各位同樣身為獵人，在這個關鍵的時刻要向在場或不在場的所有獵人同志們致賀－－多虧各位同志的齊心協力與捨身取義，我們終於成功控制住大廢墟內的一切系統，未來我們將以此為人類向文明復甦邁進的第一據點，繼續致力於重建我們的世界，要使人類的榮耀重顯於地表之上的路途尚遠，還得請各位同志多加努力，繼續相信人類的可能性，」

「同時，我們必須時時刻刻都相信，」焦天說至此處，聲轉激昂，振臂高呼：「一切都在我們的控制之下！」

大廢墟內嘯聲震天，獵人們喊著齊一的口號，彷彿在這場激戰當中，人類已然宣佈獲勝。

一切都在我們的控制之下。

接著，向山宣戰。

「這是怎麼回事？」阿謙登高望遠，然後不安地皺起眉頭。

海底有某種不安的東西正在醞釀著......

說起來，那ㄚ頭人還好吧？

「那群無良的混帳。」阿謙吐了去帶痰的口水，握緊拳頭。

他不清楚獵人們為什麼會覬覦白曉兒，也不知道獵人們這些年來到底進出了廢墟多少年，但有件事他是再清楚不過－－硬闖廢墟，百進一出。

白曉兒該不會已經被那些仿生的人造怪物給分屍了吧？

劇震晃醒了苦惱中的阿謙，他抖聳了下眉，連忙以山杖杵地穩住腳步，但地面的晃動程度卻超乎預期，他整著人摔落坡頂，情急之下他也顧不得那些裝備，拔開腰際的刀深插入土，滑了數公尺才止住。

「混......」阿謙咒罵著，聲音卻微如蚊蚋，被緊接而來的巨響淹蓋。

順著巨響，阿謙回首一望，卻望見他畢生難忘的一幕。

海水應聲隆起，向四面掀開的滔天巨浪中央，升起了沉淪許久的擎天巨都。

巨都將淤積其中的汙水排洩回海後，恣意展露其龐然之姿，張牙舞爪，宛如天龍盤據天際。

阿謙屏息，瞠目結舌地看著。

不可能的......

他終於看清楚是什麼承載巨都向上升起的。

密密麻麻，無數的黑色線條盤根錯節，交纏如億萬年的巨大樹根，將都市連帶著廣大的土地自海水中直接撐起。

大廢墟本身，就是一個巨型的仿生機械。

他看得很清楚，那些仿生機械蟻正不斷攀沿著那些黑色觸手往返，將四周的可用材料一丁一點運載上巢內。

對這些人造怪物而言，大廢墟有如巢穴，擅於高效率精密拆解和建構的蟻應該會繼續擴建自己的巢吧？

「果真是怪物。」阿謙冷笑。

懸浮半空的城市很快又有了動作，開始運用所有觸手，朝森林所在處緩緩移動，似乎打算正面向山脈發起多年來醞釀已久的挑釁。

受震動影響，阿謙又下滑了數尺，一條觸手正好定在他正下方的岩壁中，別無選擇的他只能順勢攀在那條宛如電纜的粗大觸手上，隨著觸手上下浮動。

回首張望，城上的獵人毫無畏懼，他們啟動當初為抵禦外敵所設下的都市防衛系統，以齊發的整排砲火，掀起了大戰的開端。

此舉很快引起林間眾神的震怒，魑魅魍魎盡出，紛紛搶上了這座飛空巨城，很快便與上頭的獵人展開交鋒。

「瘋了。」阿謙罵道，他實在不願意上去冒險，一方面獵人沒把他當自己人看，二來山神認族不認臉，更是不把自己當友軍，就這麼正大光明地闖進去，不被碎屍萬段扔出來才怪。

可將白曉兒帶來大廢墟的也是自己，就算自己再怎樣不濟......也得把她救出來。

而且現在看上去，也沒別的退路了。

「該死的。」阿謙發現了一處較為突出，也較為接近自己的狹長平台，他算準了觸手高高舉起準備刺入土壤的瞬間鬆開手腳，任憑自己向下滑墜，朝那個平台撲去。

離著地還有數十公尺，阿謙人已經先脫離了觸手的軌跡，平張的四肢在狂風激盪下衣袖鼓動，隨著身體極速下墜，他的心臟也如同被繩索拉扯，快速懸起。

這次事情結束後我一定要退休啊啊啊－－！

這時，承載巨都的大陸平台快速升起，兩方距離霎時縮短，阿謙以肩觸地，翻了數十圈後連忙抽刀跳了起來。

「你是誰？」守在巨都邊緣的一名獵人見阿謙從天而降，立刻舉槍喝問。

「你老子！」阿謙動作更快，毫無猶疑，立刻把獵人的頭給砍落。

瞪著同樣瞪著雙眼的屍體，阿謙大口喘著氣，直到麻痺感褪去，他才透過左肩傳來的刺痛，發覺自己已經脫臼。

「媽的，居然活下來了。」大叔在獵人的臉上上噴了口淬沫，一腳將無頭的屍體踢了下去，然後將左手臂打直，撐在地上。

「哼！」阿謙以全身的重量奮力壓落，硬是把錯位的骨頭壓回原處，臂膀發出驚悚的咯吱聲，瞬間遍體的劇痛讓他爆跳如雷，化作一聲沉重的悶哼。

他重新拾起染血的刀，割下獵人染血的髮，將它纏綁在重新戴上手臂的山豬牙環上。

而後，高翁古踏著憤怒的步伐向巨都內走去。

白曉兒睜眼，卻只見到一片黝黑，伸手不見五指。

她確信自己是醒著的，五官卻毫無所感。

難道我......死了？

一把冰冷的聲音立刻回應了她的疑問：「不是死，是妳的意識獨立清醒，而身體仍處於休眠狀態當中。」

白曉兒張口欲問自己身在何方，卻發現身體並沒有隨之動作，幸虧對方似乎能讀心，依然給予回應：「妳所在的位置是為了進行義體置換所搭建的臨時手術台，目前進行到第三階段，真沒料到妳會在這種時候醒來。」

義體置換？白曉兒不知為何對這個陌生的詞彙感到莫名的懼怕，驚恐和抗拒充滿了她。

「本能地懼怕是很正常的，當最後一階段結束時，妳所擁有的一切個人意志都將被抹殺，成為接收指令的空殼機械。」

白曉兒倒抽一口涼氣，直到這一刻她才聽明白對方的意圖。

......他想對自己進行活體改造！

「是。」

－－為什麼！你是誰！

對方冰冷無人情味的語調直達白曉兒的大腦聽覺區：「我是東京首台量子電腦，同是人類史上第七台正式啟動運行的量子電腦。」

你......不能放過我嗎？

「我和獵人聯手製造了妳，以及其他以顏色為代號的新種人，為的就是啟動大廢墟中的收訊塔，好讓我能將程序代碼確實導入塔內，掌管舊都內的一切。」量子電腦快而無間斷地道：「這只是復甦都市文明的第一步，同時也是最後一步，接下來我將留下備份資料，繼續以這裡為跳板，重啟其他淪為廢墟的巨都，帶領人類戰勝魑魅魍魎，為此，妳的絕對服從是必要的，進行義體化是為了削減不可測因素的量，是不可避免的過程，若不是因為當初沒有知曉此技術的人願意協力合作，義體化不會拖延至今。」

白曉兒腦海一片空白。

－－這就是我不怕毒的真相？因為我是為了進入廢墟才被創造的？

「是。」

那我擁有的，關於考究會的記憶和......

「妳所擁有的一切記憶和內在，皆示由我們－－請容許我使用這樣的方式自稱，所創造出來的壓縮記憶，這不過是人造人的生產流程之一。」

聽完量子電腦的話，白曉兒內心激昂無比，對著深沉的資訊之海咆哮。

「......」量子電腦的解算並不能理解單純的情緒宣洩，片刻的待機後，忽又開始進行解說，「估計妳會想要知道為什麼我們選上了阿謙，我便繼續解釋了。」

......不就是為了把我安全地送到目的地嗎？內心疲憊的白曉兒冷笑著。

「是，實際上，在可用的資料庫當中，我們便握有了關於他的資料，經演算和藍寶兒探聽得來的消息驗證，最佳人選非他莫屬。」

為什麼？因為只有他從廢墟裡活著出來？

白曉兒腦內閃過大量疑問的瞬間，龐大的資訊串無預警地於她的大腦呈顯出來，毫無選擇吸收與否的空間與時間，那些資訊近乎殘酷地狠狠印刻在她的大腦之中，一人份的生命經歷在她的腦內解除壓縮，整個流程遠低於一毫秒。

資訊包裹宛如炸彈那般，以潔白的閃光壓過所有的神識。

遠在意識之外，她的身體也因這樣強灌訊息的行為而產生劇烈的抽搐，神態猙獰不已。

她看見一張又一張熟稔同時卻又陌生的面孔，那張她曾見過、年輕了二十多歲的面孔。

須臾間，她窺視了阿謙的生平，同時也明白了一切。

缺漏片斷訊息相互填補，成為一幅完工的圖像。

同樣的話、同樣的聲，自四面八方穿刺著白曉兒的腦。

－－「一切都在我們的控制之下。」

魑魅魍魎占據街弄，在活生生的巨都上頭與獵人廝殺。

阿謙冒著槍林彈雨迅速穿梭在破敗的街道上，建築在兩方激鬥之下迅速粉碎，一方面卻又在蟻的重新構築下恢復原貌，整個都市不斷重複同樣的生滅規律，彷彿人體內的細胞代謝。

阿謙極力避免與獵人正面衝突，一路上隱匿著身形移動，不過實際上當戰線愈是延長，他更加需要迴避的反而是由外入侵的魑魅魍魎。

那些僅能以神話中的妖魔鬼怪予以命名的怪物不屬於地球上的任何一類物種，純粹只是大異變後的突發性畸形產物。

獵人雖然各個身經百戰，對付魑魅魍魎本就是他們的拿手絕活，但面對如山如海的妖魔，相較之下人力大為不足的獵人除了一路向內退守外根本毫無招架之力，反觀脫離森林的魑魅魍魎絲毫不為環境受限，各顯各的看家本領，眨眼間已把登上巨都的半數獵人撕成了碎片。

目睹同類慘遭開腸剖肚，阿謙內心仍不動搖，只覺得這些獵人自作孽不可活，觸怒了山靈而被大卸八塊，只是剛好。

當然在魑魅魍魎眼中，阿謙也不過是眾多害蟲的其中一隻。

此刻，一隻渾身泛黑的巨鳥睜著腥紅雙目，振翅疾飛，直衝著阿謙而來。

危及之刻，耳際又傳來獵人的呼喊聲：「是石燕！快趴下！」

阿謙不暇思索，閃身進到一處防火巷中，強大的風壓同時掃過，揚起漫天粉塵。

－－好可怕的颶風。阿謙舉頭望去，卻見那隻石燕已然遠去，正要鬆口氣，卻又耳聞後頭有人的腳步聲。

「你沒事吧？」

是剛才警告自己的獵人......阿謙認出對方的聲音，緩緩放下遮眼的手，算準距離後徒然向後撞去，同時扯過對方的手臂，掃腿、彎腰，硬是將獵人過肩摔到地面上，然後以膝壓制住對方的手腕和咽喉，防止他有開槍的機會。

「她在哪？」阿謙厲聲問。

「什...」獵人詫異地瞪大雙眼，又驚又恐：「你不是人嗎！？」

誰說是人就要和你們一掛啊？阿謙拔出開山刀，刀尖刺到獵人的眼珠前後停下，繼續喝問：「那個女孩在哪？」

獵人恍然大悟：「你是那個山導遊！」

廢話！阿謙問了半天卻只聽得一堆屁話，不禁怒由衷來，加重了壓制獵人的力道，疼得對方慘呼連連，直求饒：「我說、我說！她人在收訊塔裡！」

「什麼收訊塔？」阿謙爆怒：「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就是城裡最高的那座塔啊！」

阿謙揚起一邊眉，這裡確實有座世界級的高樓，想不到這些沒學識的野蠻人把它稱作塔。

「多謝。」阿謙冷笑，然後砍下獵人的首級，浴血仰望高聳水泥林間的「高塔」。

在那裡麼......

「真是麻煩。」阿謙抱怨著，邁開腳步奔去。

這頭十萬火急，人神交戰的那頭更是如火如荼，殺聲震天。

獵人雖是節節敗退，卻不失其團結，漸漸向著「收訊塔」靠攏，並把仿生機械兵當作防護網，隔著蟻海轟擊敵人。

「後退，靠攏點。」

「別射！後退！」

「來了來了，是蟻兵！上級蟻兵啊！」

隨著呼喊傳出，大批上級蟻兵列隊成軍，穿過獵人的足部，湧向迎面殺來的妖魔。

和負責拆解與建構的蟻工兵大不相同，上級蟻兵每隻都是參照號稱「最強之蟻」的子彈蟻設計成形，每一個微小的軀體結構都能夠發揮出駭人的咬合力和撕碎力，子彈蟻海瞬間漫過魑魅魍魎大軍，鉅細靡遺地將怪物們啃食精光。

雙方交手的過程全落入剛趕到的阿謙眼中，正當他慶幸自己沒有利用魑魅魍魎的攻勢闖入時，變數再起，蟻海數然爆散開來，一條矮小的人影竟從魑魅魍魎當中緩步走出，直逼向獵人們圍起的陣勢。

獵人驚覺不對，同時挺槍射擊，子彈如雨點下，卻穿透了那條似實若虛的身影，滴滴落在魑魅魍魎的身上。

人影踏前一步，所有的獵人在同一時間內不受自主地抖動，然後瞬間失控，或痛哭，或瘋笑，或捶胸怒嘯，全然失去了戰鬥意志。

人影再進，所有的獵人七孔流血，倒地不起，成為魑魅魍魎的盤中飧。

冷汗滑過阿謙的面頰，他這生頭一次見過如此詭異的畫面。

他清楚得很，因為那是他從未親眼驗證過的虛幻，卻也是最耳熟能詳的傳說。

魔神仔，魔神也。

守在主入口前的獵人雖亡，但仿生機械並不受影響，再度聚集起來，向著魑魅魍魎發動攻勢，機械與魔神的大戰再次展開，而阿謙揉了揉眼後，卻發覺魔神仔已然消失無蹤。

見鬼了......雖然不是首當其衝，感受到那股妖異餘波的阿謙心臟仍揪成了一團，但當下也顧慮不了那麼多，只得硬著頭皮往側門挺進，溜入塔中。

多虧了魔神仔臨時起意的屠戮，阿謙進入大樓時完全沒碰上獵人的阻撓，而仿生機械似乎也將他視為同陣線的人，他輕鬆闖過，搭上了與白曉兒同樣的高速電梯。

在平穩而流暢的空間之內，阿謙稍稍放下了身處戰場的緊繃，趁著這空檔將那些自獵人身上奪來的槍械武器從頭至尾檢查了一番。

裝備因為這些武器而顯得沉重，但在山脈中鍛鍊出一身強健體魄的他還不會被這點程度給壓垮。

顯示樓層的數字在不知不覺時停止了。

電梯還在運轉。

「嗯？」阿謙警覺了起來，這時電梯內的廣播用喇叭傳來一陣嘈雜的雜訊聲響，接著聲音緩緩變得平順，向著電梯內的阿謙道：「沒算到你會追來這裡，阿謙。」

「哦，電梯裡還設有人工智慧？這服務真是周到。」阿謙冷笑。

「我不是只有專一用途的人工智慧，我是量子電腦。」量子電腦迅速表明身分。

「聽起來好像很厲害，那你知道白曉兒在哪嗎？」阿謙將收回身上，當他從地上拾起一柄白朗寧手槍時，冷不防地將右後方角落的監視器給打爆。

「不出所料，你果然是為了那個人造人而來的，是，我知道她的所在，但你不能見到她。」

「由不得你。」

「你以為我阻止不了你？我既然可以入侵整個都市，自然也能將你鎖定為特定目標，不論是獵人還是蟻兵都會受命前來獵殺你，你根本到不了頂層。」

阿謙啐了一口痰，怒道：「你想怎樣？」

「白曉兒的義體化作業即將接近尾聲，當外部記憶裝置重新設置後，她將喪失一切的原始資料，屆時就算你找到了她也無濟於事，建議現在立即進行撤退。」

電梯大門忽然打開，毫不意外的，這裡根本不是阿謙指定的樓層。

掌控預叫系統來拖延我的時間嗎？阿謙冷笑道：「多謝提醒。」

他衝出電梯，以塑膠炸藥突破安全門，快步登上安全樓梯，以自身體力向頂點奔去。

量子電腦的話他記得一清二楚，雖然他仍然搞不懂對方的用意，但既然白曉兒正在接受義體改造，她人必然在某個具有精密配備配的手術台的機房內，而且人又在頂層，搜索範圍已經縮小到一目了然的地步。

量子電腦也不過如此！阿謙在心裡得意吶喊，身體已是揮汗如雨，但他速度卻絲毫未減，仍是三步併兩步便上了一層樓。

他聽見遠在後頭還有某種東西正在追趕自己，似乎正是量子電腦派來攔截自己的人馬，在這種只能容納下三人並行的狹窄空間當中，要截殺自己是再容易不過了。

－－但我豈會讓你得逞！

阿謙眼角餘光掃過右後方的角落，雙手不著痕跡地拔開手榴彈的保險栓，任由兩顆「蘋果」自樓梯間的夾縫落下，而自己則再上一層樓。

伴隨著爆響，獵人的驚呼聲自下方傳來。

「別動！」

「哼！」

前方有人，阿謙矮身一晃，迅速欺近，頓時化解槍口的威脅，開山刀精準刺入對方的心窩。

樓上的獵人同夥見狀，憤然開火掃射，阿謙連忙拉著屍體矮身躲下樓。

－－這些傢伙雖然擅於獵殺，卻不精通對人戰法。阿謙思忖同時，自屍體的腰際取下幾枚手榴彈。

自上而下伏擊阿謙的獵人們很快便把彈匣掃空，其中幾人在同夥的火力掩護下持槍逼近阿謙的藏身位置，卻只見到那名同夥的屍體嘴裡正咬含著一枚拔了栓的手榴彈。

危險的念頭方才閃過，三個人與一具屍體頓時被炸得血肉模糊，魂飛魄散。

「這混帳！」在樓上負責掩護的獵人破口大罵，連忙躍下樓來查看，只見爆炸的位置上血肉縱橫，似乎無人能從這險招下存活。

「喂，那邊有個活的！」另一名獵人喊道。

果然，布滿煙塵的樓梯轉角處還有個人正靠牆呻吟，方才那一炸只是將他吹飛，碎片似乎沒立即要了他的命。

兩人連忙走近將他攙扶起來，那人連道謝也說不出，只是低聲哀嚎。

忽然間，理應重傷的那人猛地肘擊，將右側那人臉打歪後，高舉起手上的白朗寧手槍，在另一人的眉心間開出死亡的血洞。

「你...！」臉遭重擊的獵人跳了起來，腦袋卻躲不過對方的回身一刀，頭身頓時分離，熱血灑落。

「噁心死了。」阿謙用力扯下臉上那張血肉模糊的真人皮，抬頭向上望去。

「距離不遠了，就讓我看看你還有什麼花樣吧......臭電腦！」

中央控制室旁附設的電腦室內，此刻每一台負責處理輸入資訊的電腦，都在迅速進行演算。

「阻止阿謙的方法？」

「方案一，將獵人義體化。」

「駁回，時間不足。」

「方案二，將阿謙設為仿生機械蟻兵的特定攻擊目標。」

「方案過濾中......方案風險，此設定將會觸犯原先存在的四項法條，會促使仿生機械蟻兵無差別攻擊所有觸犯禁止事項的獵人。」

「方案二更新，抹除可能觸犯的條例，保存獵人這項可用資源。」

「駁回，時間不足。」

「方案三，介入仿生機械蟻兵群的領導系統，直接進行操作攔阻阿謙。」

「駁回，無法以通用代碼語言廣泛介入硬體世界，直接接管的精密操作不可行。」

「剩餘時間不足以擬定新方案，開始計算犧牲獵人後的人力損失。」

「開始計算。」

「警告，將啟用方案二，強制植入特定目標的設定。」

「植入完成，特定目標設置失敗，目標為內部所有非法入侵者。」

「警告，上級仿生機械蟻兵即將出動。」

繁雜的計算語音終歸於平靜的結論。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命令的變更不過彈指之間，沙場之上又是瞬息萬變。

獵人已無自容之地。

妖魔食之，蟻兵殺之。

只是人，既不是魍魎，亦非機械。

心未至於墮落成魔，卻也非屬無情的演算。

只有在無可悔悟的驚恐瞬間崩解散落為遍地的屍首。

頭落，腰斬，四肢斷。

眼脫，筋裂，骨架散。

是人，無奈只是人。

一切都在控制之下？

殺與被殺，立場霎時調換。

阿謙沒命地狂奔，隨手撿拾來的槍彈尚不足以擊退蟻兵，雖然仿生機械進行的是無差別攻擊，但這並沒有讓他比較好過。

槍彈只能起到些微的攔阻效果，阿謙配合著大樓內狹窄的地形空間，將一道道門摔上，留有餘裕之際更是直接鎖門堆障礙，讓蟻兵的隊形愈拉愈長，逐漸分散開來。

途中，慘遭分解的獵人屍體從沒少過，濃郁的惡臭味充盈在空氣之中。

阿謙連過數十道門，放慢腳步拐過彎後，廊道上卻橫面殺出一隻巨大的仿生機械衛兵，高聳著的身軀直接抵住天花板，巨大的下顎銳利得駭人。

這頭怪物立刻喚醒了阿謙過往的記憶，他強笑著道：「認真的？居然派出未量產的八星虎甲。」

那隻八星虎甲經由系統認證了阿謙的身分ID後，立刻展開攻勢，向著這端筆直衝來。

這個瞬間，阿謙似乎看見了自己的死相。

八星虎甲的胸復下方乍看之下防守空虛，但他明白只要自己向那個縫隙鑽去，對方將會以十倍快的速度狠狠截擊自己。

......想想那兇猛的下顎，肯定會將自己攔腰夾斷。

八星虎甲的速度驚人，轉念之間兩方距離所剩無幾，不過十步。

阿謙發出無意義的驚天狂嘯，然後起步衝刺。

兩方的距離只剩三步。

阿謙矮身一個滑壘，面朝著上方。

正如預期，八星虎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朝自己的腰部咬來。

無可轉圜的伏擊，精準命中，八星虎甲腿部迅速一個曲、直的動作，又把身體給頂撞上了天花板，阿謙也被拉上了半空中。

但他沒死，他的腰離斷裂還有好段距離，在那把卡在下顎之間的散彈槍斷裂為止，此刻的他並無生命危險。

連消帶打，阿謙預判了對方的攻擊落點瞬間，同時塞了一枚黏彈到八星虎甲閉合不起的巨口當中，然後棄槍跳下。6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2uoWfVTIz
「馬的......」方從鬼門關前走過一遭，心有餘悸的他連粗口也罵得稍嫌無力，阿謙繞過八星虎甲，走出一段距離之後，才取出遙控引爆器。

他想了想，忽又取出另一柄左輪，耍轉了下，才對著樑上的一台監視器道：「這樣就沒招啦？」

「挑釁是沒有意義的。」透過廣播，量子電腦冰冷無情緒的聲音自四面八方響起：「憑你現在的身體，根本到不了頂層。」

「喔吼，釣到大魚了。」阿謙揚起嘴角，笑道：「這裡距離頂層可沒多遠，你準備好吞下剛才說的話了嗎？」

「......」

「再會吧。」阿謙說完，將監視器射毀，然後拋下左輪、引爆黏彈，將後頭蠢蠢欲動的八星虎甲給炸了個稀巴爛。

進行義體化的手術台上，東拼西湊而成的人工義體組件緩緩成形。

雖然精神抽取的技術無法重現，但量子電腦仍然依據白曉兒現有的人格作為基底，重新拷貝了一份資料，然後植入預備許久的空殼電子腦內。

最後的階段，就要結束。

機械手臂輕取輕放，毫無偏差地將電子腦置入異體當中，金屬外腦殼自動闔起、閉鎖起來。

而，人工皮組織及毛髮附著也跟著結束。

一個活生生的改造人就這樣完成了。

白曉兒昏迷不醒，記憶洗白終究是在劫難逃。

但是最後的程序卻遲遲沒有啟動。

反之，她身上的束縛被解開，身體也恢復了自由，大腦取回了主權。

甫一清醒，她便撞見灰頭土臉的焦天和幾名獵人正舉槍對準自己，臉上洋溢著驚怒。

「快給我停止那個該死的無差別攻擊！」一反先前的溫和形象，焦天此時粗暴地搖著白曉兒的肩膀，高聲大喝：「立刻停止！」

「什......在說什麼？」

「別給我找藉口，叛徒！」其中一人將槍口逼近白曉兒的額頭，厲聲道：「誰知道妳對系統做了什麼！妳想把自己改造成非人，然後獨自逃走麼！？」

絲毫沒弄明白現況，一路被指使而來，接連遇險、脫逃後又驚覺自己遭到設計、背叛，不僅失去了肉身，連過往的無數記憶和行動都只是人造的產物，白曉兒此刻又陷入此般歇斯底里的威脅之中，委屈、憤怒和惶恐不安種種情緒頓時湧上心頭，她忽然用力捉住對準自己額頭的槍桿，尖叫：「那你有種就殺我！」

焦天錯愕，他一心只想逃離這個瘋狂的地方，甩脫這一切瘋狂的人事物，卻沒想過自己更把唯一抓住的希望出路給逼瘋了。

「混帳......放開手！」焦天想扯回槍，氣力卻勝不過機械的運轉。

「殺了我！殺了我！」

焦天鬆開手，亮出大衣裡的瑞士刀，瞪著眼神迷茫瘋狂的白曉兒：「...妳想死？」

這時，守在門口的同夥忽然發出慘豪。

「什麼東西！」焦天警戒地擺起架式轉過身去，卻見一顆頭顱正迎面飛來，這還不打緊，那頭顱大張的嘴中竟還含了顆榴彈，他一時不及辨識，連忙往手術台後頭撲去。

轟然巨響中，煙塵瀰漫了整個房間。

被擺了一道！他驚覺這只是煙霧彈的同時，另一名同夥也慘遭毒手，無聲死去。

「喂，還有誰在啊！」焦天怒聲喝問。

「老子在。」阿謙冷冷回道。

「你他媽的......」雖然不是意料之外的結果，但焦天仍然感到心驚，手中的槍握得更緊。

一路上幹掉多少人了，這傢伙竟然還有這樣的體力？

「明明是個人，居然和那些妖魔鬼怪站在一塊兒，你想死是不！」焦天大罵。

「作為山導遊，我只不過是在維持生計罷了，」阿謙冷冷說著，一面拉近距離：「在你們把山林破壞殆盡前，我會盡量多獵幾顆人頭。」

「瘋子......過去如此，現在依舊。」焦天碎唸同時，判斷出了阿謙的實際位置，他以翻倒的手術台翻為掩護，架起機槍朝著他判斷的方向盲射。

阿謙的呼吸聲瞬間被抹消，煙霧瀰漫間，只剩沉寂。

「哈－－」焦天鬆了口氣，收槍添換彈匣，然後起身走向倒在地上的白曉兒，扯著她的頭髮將她的頭拉起，把玩了下手中的瑞士刀，然後穩穩握入虎口：「好了，該換你了。」

「錯，」冰冷的人聲宛如寒鋒利刃，刺破了獵人的膽，「是該你了。」

焦天渾身劇烈抖動，然後尖叫回頭，同時遞出手中的刀鋒。

「你為什麼還不死啊啊啊啊啊－－！！」

刀光閃耀，發出鏘然聲響。

開山刀與瑞士刀互相擦過，在火花四射之中照映彼此，在鋒刃上留下缺口。

一道、兩道、三道。

焦天以外套袖口擋下驚險的一刀，留下了輕淺的口子，阿謙的手肘則格開了對手遞刀的手臂，胸膛上被刀尖輕點出血。

雙方互換傷勢，接著迅速後撤，拉開距離。

「早不來，晚不來......你偏要在這種時候來送死！」焦天一拉開距離就想去拿掛在肩上的步槍，槍帶卻忽然斷裂鬆脫，步槍頓時墜地。

阿謙大吼一聲，主動逼近，焦天不得已，只得再退，頓時遠離了槍的位置。

「在部隊的時候，你這傢伙從來就不是我的對手，記得嗎？」阿謙冷笑，刀鋒直指著焦天，然後警戒地蹲下身去將槍拾起。

他早已算到這手，不求先傷焦天，也要將他繳械。

「想都別想！」焦天以更快的手法自大衣內裡拔出暗藏的配槍，槍口與槍口同時平舉，相互對峙。

「試試看吧，看是你快還是我準？」阿謙無畏地笑。

「來啊，你就試試肩膀脫臼的滋味，然後死去吧！」

焦天和阿謙不約而同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扣下扳機。

「喀！」「喀！」

卻也不約而同地打不出子彈。

「嘖。」焦天這才想起自己早已把所有子彈打盡，將手槍隨手扔至後方。

「好狗運。」阿謙鬆手，任由卡彈的步槍落地。

「來吧，」焦天怒極反笑，他已經懶得再去思考任何理由來說服這頭曾與自己稱兄道弟的野獸，「最擅長近身肉搏的你，應該不排斥這樣的結果吧？」

「我當初就該親手殺了你，若不是這樣......」阿謙握緊了手中的開山刀，眼瞳泛起嗜血的紅，「也不會遺禍萬年啊！」

瑞士刀疾旋，開山刀破風。

前者陰狠毒辣，後者大開大闔，但面對不畏死的阿謙，焦天愈打愈是退縮，左支右絀，持續打不出致命傷口的他也漸落下風，動作顯得滯礙。

而阿謙卻是愈戰愈勇，連刀帶柄不斷掠過焦天的面前，一刀比一刀快，連綿不絕，時不時換手持刀，迴身再斬，逼得焦天狼狽不堪。

「嘖！」空間狹小，焦天多次受周遭物件阻擋，險些中招，他咬牙，隨手抓過一旁的不知是什麼硬物就朝阿謙砸。

阿謙一手格開雜物，同時舉刀直刺，仍然鎖死敵人的動向。

但焦天露了手障眼法，將暗藏身上的小型爆竹隨著雜物擲出，阿謙未覺有異，眼前忽然碰的一聲，一團碎紙在他眼前爆開。

奇襲起了效果，縱使是如阿謙這般的好手，瞳孔也不禁微微一縮，身體因突發狀況而產生本能的驚嚇反應，雖然不過一瞬，但已形成空隙。

破綻－－焦天身形疾旋，避刀、近身、抽針，動作連貫如行雲流水。

瞬息之間，阿謙持刀的手臂上被連釘三針，頓時麻痺痠軟，焦天冷笑，更加肆無忌憚，瑞士刀疾旋，由正握改為反握，宛如兇蛇的毒牙，狠狠朝著阿謙的頸動脈咬落。

電光石火間，一條腿卻倏然踢至，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截擊焦天自信的一招，不僅踢落了瑞士刀，更狠狠踢在焦天的臉上，痛得他掩面退後。

第三腿正中腹部，焦天彎腰乾嘔，卻看見阿謙冰冷的笑容。

「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語畢，阿謙刀交右手，抵住焦天的咽喉。

「退後......」焦天不能自己地顫聲大吼：「給我退後！」

「這感覺真不錯。」阿謙搖了搖頭，猛地一記強而有力的回身斬擊，煞那間血光飛濺，焦天不得瞑目的頭顱凌空飛旋。

阿謙撥開獵人搖搖欲墜的無頭屍，然後蹲下傷痕累累的疲憊身子，揉了揉白曉兒的頭，道：「喂，起床了。」

「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白曉兒仍在喃唸著同樣的瘋語。

阿謙皺眉，硬是將白曉兒從地上拉起：「喂，醒醒啊，再不逃我可就要掛了。」

「殺了我......」

「喂！」阿謙終於耐不住性子，當頭給了白曉兒一拳，結果反而弄傷了自己的指結骨，疼得他哇哇大叫。

靠！金屬腦袋啊？阿謙疼得直對自己的手呵氣，忽然腰間一緊，白曉兒冷不防從後將他抱住，著實嚇了他一跳。

「喂喂，沒事吧？」阿謙尷尬地問。

「你是白癡嗎......」白曉兒的聲音悶在阿謙的背裡，「我看起來像沒事嗎？」

這死ㄚ頭。阿謙心裡笑罵，然後嘆了口氣：「看來那拳很有效？要不再來幾下？」

哪知白曉兒卻被這句純屬完笑的話給激怒了，她猛然鬆開環抱，連捶了阿謙好幾下，破口大喊：「你這個混蛋、混蛋、混蛋－－！」

義體化後的白曉兒身體結構堅硬，阿謙又傷疲不堪，這幾下險些把他打成重傷，氣得他跳腳破口大罵：「妳這臭小子！幹什麼啊！」

沒想到惡人先「告狀」，阿謙才罵完一句，定腈再看，白曉兒已經先哭成了淚人兒。

「誰教你這麼晚才來救我！」白曉兒哭喊著。

「好好好......」忍著渾身刺痛，阿謙一面安撫著白曉兒，心裡擔憂的卻又是另回事。

他不相信量子電腦會這樣善罷甘休，雖然自己突破萬難找到了女孩，可已被啟動的大廢墟也不會就此停下，而山林的破壞仍在快速進行著。

－－事情離結束還遠遠不及......但我已經快不行了。

他放開白曉兒，扶著一旁傾倒的平台緩緩蹲下，然後扯碎一旁屍體身上的衣物，替自己包紮傷口。

「你、你沒事吧？」白曉兒這才驚覺阿謙身上滿布傷痕，乍看似無大礙，但她仍然擔憂地問。

「......能替我做件事嗎？」阿謙忽然抬頭看向白曉兒，有氣無力地道：「這傷.....雖然不會要了我的命，但我也不大可能逃出這裡了。」

聞言，白曉兒心裡一糾，神色莫名地複雜起來，然後搖頭：「別亂說，時間還夠我們快離開這裡。」

大樓轟然震動，結構老朽的建築內部灑下無數的粉塵，落在兩人身上。

蟻兵大概快要趕到了吧。阿謙心想。

「妳拉得動我？」阿謙見白曉兒絲毫沒有離開之意，於是問。

「要試試看？」淚痕未乾的白曉兒不服氣地伸出手，以機械的身體將阿謙從地面上強拉起來。

阿謙呿了一聲，甩開白曉兒的攙扶，硬撐住身體。

「要走要快，我們時間不多。」阿謙說著，將白曉兒催到門外，一回頭，萬千蟻兵正破門殺入，宛如滔滔巨浪，洶湧而至。

「呿，那些安全門居然只攔了那麼一下。」阿謙啐了一口，連忙拉起驚呆的白曉兒迅速穿過歪斜的門，闖出走廊，向著樓梯間去。

「阿、阿謙......！」白曉兒忽然指著下方的空隙驚呼，原來仿生機械蟻兵分兩路，其中一路尾隨阿謙，另一邊卻又繞路而行，直接截斷僅存的幾條樓梯口。

阿謙這才恍悟，早在自己闖入大樓當下，就已經斷絕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媽的......阿謙不禁握緊了掌中刀，他迅速瞥了一眼身後驚魂未定的白曉兒，強壓下絕望的念頭，轉往前方走廊繼續奔跑。

蟻兵匯流，在後窮追不捨，身負戰傷的阿謙緊咬牙關，奮力奔逃，但此刻他心知肚明，縱使有能力甩開眼前的追兵並折返下樓，以他的身體也再難負荷多久，不出片刻，他便會力乏氣盡，慘遭仿生蟻分解。

但他無法坦白，對自己、對白曉兒，他仍然不能放棄絲毫希望，即便眼前黯然無光，他仍不忍向著白曉兒坦白這個絕望的事實。

－－沒有退路了。阿謙冷笑，眼前的絕境似是上天安排的一場戲，不論自己如何掙扎抵抗，換得的盡是觀眾的笑鬧，至終一切皆是徒然。

是自己罪孽深重吧？

正想間，眼前的辦公室大門忽然爆碎，一名渾身是血的獵人隨巨力飛出，在牆上撞了個血肉模糊，死狀悽慘。

而隨後自房內踏出的身影更令阿謙吃驚，幸虧他腳下仍沒停步，硬著當著那條身影竄了過去。

那殺了獵人的怪物甫踏出房外，根本來不及逮住阿謙，便被自後頭勇至的仿生機械蟻給纏上。

－－甩開了！阿謙正鬆了口氣，忽然察覺事情不對，猛然回過頭去。

原先窮追在後的機械蟻兵如退潮般撤離。

而，本該緊跟在自己身後的白曉兒則失去了蹤影。

「他媽的－－！」

天昏地暗的惡鬥，也止不住大廢墟在量子電腦的指揮之下，一步步跨越千山百岳，踏入大海之中，向著「山之心」的方位前進。

計畫進行順利，但白曉兒義體化後的資料重置並未成功進行，雖然量子電腦試圖亡羊補牢，但仍保有自我意識的白曉兒單方面地拒絕接收它的訊號和指令，雙方已經失去聯繫。

一切忽然變得荒謬而不可測。

究竟誰才是造物者，誰才是受造者？萬物間的主從關係似乎已然混亂。

但無所謂，只要大廢墟仍在，只要自己的備份資料仍在，都市文明的復興計畫仍能繼續進行，自己仍然能夠生產替代白曉兒的人造人，並且摧毀魑魅魍兩的棲地，這些人仍然沒有跳出自己演算出來的規律當中，同樣的情境仍能重建。

－－一切只不過都在同樣的輪迴當中罷了。

突然間，量子電腦感到在水面之上移動的大廢墟忽然停頓了下，雖然這短暫的運作疏失不過幾秒，它仍感到這停頓並非來自於任何的外力干涉，而是仿生機械觸手的運作有著非常明顯的異樣。

「立刻檢查硬、軟體設備的瑕疵。」

「檢查開始。」

「異常回報，Ａ－４手臂的能源輸入管路中斷。」

「異常回報，Ａ－３塊能源傳輸管路異常失壓。」

「異常回報，Ｂ區能源供應機組進入卸載狀態。」

這個瞬間，量子電腦已經明白阿謙正在搞些什麼鬼，它第一時間向那些還四散在各處對付魑魅魍魎的仿生機械蟻兵發出訊號進行聯繫，打算將工兵們重新聚集後，前往損壞處進行緊急維修。

組成訊號的代碼語言以高速發出，然而卻在塔尖被人攔截，同時位在彼端的量子電腦接收到了一串來自大廢墟上的回訊。

「放棄吧，大廢墟不會帶你們找到山脈的心臟了。」

是白曉兒！量子電腦立刻回訊：「妳以為自己在做些什麼？以為我們沒辦法趁這個機會重新掌控妳的思維？」

「那還得要感謝你送給我的電子防壁，讓你們在手術中斷之後沒辦法重新連結我的大腦，蓋過我的意志。」白曉兒語氣中充滿譏諷，難得如此，她更是絲毫不留情面，說話當下又關閉了一個能源管路的閥：「多虧你們的大力相助，我現在可以毫無阻礙地將大廢墟送回海裡。」

「異常回報，Ｃ－１手臂停止運作。」

「異常回報，Ａ－５手臂停止運作。」

「異常回報，Ｂ區供能管線斷裂，能源嚴重外洩。」

緊急回報音訊不斷，大廢墟的毀滅已是時間的問題，但是量子電腦仍力圖亡羊補牢，將所有的蟻兵聚集，向著白曉兒所在的地下機房派遣，誓要在機體被摧殘殆盡之前阻止她的瘋狂行徑。

趁著阿謙不察之際，不受仿生機械蟻攻擊的白曉兒闖入了位在地下的主控機房，沿路關閉能源供給閥和斷路器，大廢墟在漸漸失去機械手臂支持的情況下，顯得移動困難，開始傾斜不穩，平台上端的樓房在重力牽引下幾乎要斷折碎盡。

劇烈搖晃當中，身在地下的白曉兒也受其影響，不時扶住牆壁前進。

遠端那方，量子電腦向白曉兒傳出的訊息愈加斷續，顯得模糊難辨：「大廢墟要是沉沒......妳也難逃一死......」

白曉兒的心神雖因懼死而緊繃，但她仍然強笑著道：「只要能終結你這個舊世代的遺毒就夠了。」

通訊中斷，大廢墟內的動力源已不足以讓量子電腦繼續使用。

再過不久，這個無邊巨都也會墜落、碎散，雖然阿謙說了要去找尋退路，不過看樣子是來不及趕來帶自己離開這裡了......

「算了，這樣就好。」白曉兒苦笑，一手扳向最後一個斷路器，正準備壓下，結束一切供電之際，一把熟悉的焦急人聲忽然自身旁響起，震動著她那不再由血肉構成的肺腑。

「這地方就快要垮了，你他媽的到底還在搞什麼鬼！」

白曉兒渾身一僵，愕然望向一旁發聲的廣播喇叭，「阿謙叔？你是怎麼......」

「別拖拖拉拉！我找到逃生用的降落傘了，你快給我過來！」

「阿謙叔......」白曉兒深吸一口氣，強忍悲痛的情緒，輕聲道：「......對不起。」

「嗄？你跟我說這幹什麼？我不要你道歉，我只要你趕快給我－－」

「不，我不離開了。」

「別給我幹傻事，你想抱著這個爛地方一塊死嗎？你......你在想些什麼？你......」

通訊乍斷，阿謙焦急的呼聲猶在耳際，白曉兒的內心卻一片寧靜。

這稍縱即逝的生命，終於也到了盡頭，可供回顧的卻是寥寥無幾。

而愚蠢的我，在想什麼？

阿謙叔，我多希望讓你知道的，一個為了復興都市文明的工具到了它使命將盡的時刻，究竟想著些什麼。

那數日山野之行，如今卻是歷歷在目，在我這短暫的一生當中，是無可抹滅的絕對印刻，我願意為這段記憶付出一切，也不允許任何人擅自洗刷它的存在。

是那斷壁險崖，箭竹叢林，傲山冷峰，黑色奇萊。

斷路開關已然按下，供給大廢墟的僅存動能也應聲中斷。

隨著廢墟傾頹，白曉兒的雙腳霎時離地，漸漸抓不住支撐物。

但她沒打算久留。

「可惜......沒辦法以人的身分回去。」

最後的喟嘆之後，少女閉上眼，眼臉之下的黑暗中卻浮現了那傲絕天地的奇山怪景，那鮮明的白與綠交織成的巍然高峰，令她心凝止如無波水，安詳無悔。

她鬆脫五指，任由身軀迎向狂湧而至的巨都沉沒。

剎那間，她似乎看見一道紅色的幻影。

海峽中央，內外遭逢連番破壞的大廢墟再難支持，內部大樓崩的崩，塌的塌，爆破聲四起。

西下歸山的落日灑下無情的紅霞，照應在不屬這個時代的陳舊怪物身上。

都市停止了運轉，失去步足支持的廣大水泥盤頹然墮入汪洋的湛藍之中，海水湧入，襲捲一切，緩緩被吞食入腹。

沒有魑魅魍魎、沒有機械、沒有人。

斜陽沉照巨都終末。

阿謙一人以及時搜到的降落傘緊急脫出，緩緩降落在臨近的山頭上，甫一著地，渾身帶傷的他立刻不支滾倒，連同懷中抱著的白曉兒也摔了出去，在草皮上滾了數圈才停下，濕潤的泥土氣息挾帶著青蔥草味，沾染渾身。

良久良久，阿謙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摔傷的部位與舊傷重疊，疼得他咬牙大聲咒罵，正好驚動了白曉兒，她咳了幾口嗆入喉中的髒水，然後無力地睜開雙眼，凝望天際。

「還活著就好......」阿謙看著白曉兒先自己一步挺起身子，於是有氣無力地道。

－－媽的，想不到會在最後一刻趕上，說起來這傢伙已經失去肉身，就算沉下去也該有辦法自己上來吧？

阿謙暗忖之際，卻見白曉兒神色陰沉，走向自己。

「怎麼啦......？」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只是一直沒有機會。」白曉兒蹲了下來，湊近道：「我只想知道，你對你那時候的所作所為......愧疚嗎？」

阿謙愣了下，費了番功夫才明白白曉兒所說為何，他訝異地眨了眨眼，問道：「妳知道......了？」

白曉兒神情略顯激動，搖著阿謙的肩膀：「你先回答我！」

她是怎麼知道的？阿謙心裡疑惑重重，但見白曉兒情緒激動，只好長嘆了口氣，道：「回答妳，問題就會被解決嗎？」

聞言，白曉兒鬆開雙手，從阿謙身旁退開，神情愈來愈冷。

這反應倒是在意料之內，不知從何時開始，阿謙便對這樣的神情和語氣感到無比的漠然，不管有再多的人鄙視或質疑自己，他都無所謂。

白曉兒只是不勝枚舉的其中一人。

雖然心中偶有股酸楚，他也無所謂，至少他是這樣自信的。

「本以為你就像量子電腦說的那樣，為自己犯下的過錯奔走，試圖彌補，想不到你......」白曉兒握緊雙拳，不願再回首多看阿謙一眼。

阿謙嘆了口氣，道：「可能吧。」

「什麼？」

「可能是贖罪吧。」阿謙自嘲地苦笑：「妳也知道，我過去曾經和那群蠢貨幹過什麼事，哼，復甦都市文明......確實啊，那是個充滿希望和夢想的探勘行動，至少那些蠢貨是真的打從心底相信復興都市能夠為所有人帶來更好的未來。」

說著，阿謙閉上雙眼，自語道：「啊－－真懷念那時候，身邊的人都還懷抱著期待和希望。」

「你不是嗎？」

「可能是抱著愧疚，也可能無感，只是單純的想要找出大異變的原因而已。」

－－但是失敗了。白曉兒暗忖，而阿謙的臉上也流露出些許緬懷的神色。

「話說回來，妳又是怎麼知道的？」

「那不重要吧，反正我就是知道。」

「知道多少？」

「全部。」白曉兒轉過身，冷然逼近：「我知道你曾經為了推行公司開發出來的潔淨新能源而奔走，你勾結了願意分享這份成果和利益的黨派，協助他們鬥倒其他的競爭者。」

暗殺和脅迫......這確實是自己所擅長的。阿謙聳肩道：「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我們都已經知道了。」

沒錯，潔淨新能源的推行......就只是一個謊言而已，普及全球，在國際間頻繁傳輸的潔淨能源，根本不是真正的潔淨能源，且帶有誰也承受不起的極大風險。

即使內情被探、風聲走漏，這一切仍然沒有停止。

「當初大家真的是被逼上了絕路呢。」阿謙臉上無波，心平氣和地道：「推廣節能終究是空談，人類始終脫離不了電，脫離不了自己一手打造的束縛......只是誰也想不到，鋌而走險的代價會這麼巨大。」

「......我看過你在報上的言論，在記者會上，你曾公開表明潔淨能源的一切變數都在你們的控制之下，你是真心這樣認為的？」

阿謙沒有正面回應白曉兒的質問，只是笑著道：「要不要猜猜為什麼世界是最大的新都會在歐洲？」

「沒有意義的問題。」白曉兒搖頭。

她心裡自然清楚得很，因為在那些真正的文明國家中，管線必須有至少十公尺的緩衝區，將民房與工業區做出明顯分隔，所以當能量崩潰溢散時，只有這些大城能免於淪為廢墟。

當然即使這麼做都未必能躲過一劫了，更何況是地狹人稠的城市？

事發當時根本不可能進行疏散，就算經過千百次的排演，真的能逃出生天的人又有幾個？

然而，人類捅出了這樣巨大的簍子，最後卻是由山海承受一切......

白曉兒暗暗握拳，為此感到不值，而阿謙則是依然故我，全然忽視白曉兒的憤慨。

忽然間，她警覺地抬起頭，望向那個沉埋都市的無邊汪洋，似乎想確認些什麼。

「怎麼回事？」阿謙皺眉，本以為事情已經結束了的他好不容易才鬆了口氣，此刻卻又不由得繃緊神經，他只覺得煩躁。

但作為人造人的白曉兒卻直接自大腦部位接收了量子電腦傳達的外部訊號，立刻明白一切，頓時露出驚恐的眼神。

這讓阿謙更加煩躁，因為那張藏不住心事的臉證明了此刻事態異常嚴重。

「到底怎麼了！」阿謙提高音量，喝問。

白曉兒沒有回答，只是快步奔至更高點，自上眺望遠方的叢林。

待到阿謙跟上時，她才神情呆滯地舉手遙指下頭的不再翠綠的林木。

那已不是森林的色澤，而是宛如混濁黏稠的噁心原物料般，漸漸的變色、萎縮。

陰鬱的死亡氛圍隨著枯萎的範圍迅速擴大，罩住了目光能及的整片山脈。

這畫面映在阿謙的瞳孔之上，也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驚懼。

不用等白曉兒解釋，他便已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兩腿一屈跪了下來。

森林......世界之肺......正在壞死？

「為什麼？」阿謙愣愣目睹了眼前廣闊的森林在瞬息之間失去生意，也忍俊不住情緒激動，大喊：「都市不是沉回海裡了嗎？為什麼會這樣！」

「它們沒有全死，」白曉兒眼角泛著淚光，「它們吸收了廢墟溢散出來的毒素十數年，自身的結構也隨著改變，原本只要時間就可以淨化一切，但是現在事情不同了。」

什麼意思？阿謙回頭望向白曉兒，卻發覺白曉兒在哭，卻也在笑。

「森林正把土地裡蘊含的毒素排入大氣中。」少女逐字逐句說道：「不用多久，地球上所有僅存的物種都將死亡。」

阿謙倒抽了口涼氣，閉上雙眼。

「難道森林......已經受夠淨化毒素了嗎？」

「本來植物是沒有辦法考慮這些事情的，但是大異變之後的密集連結似乎讓它們獲得了類似神經一樣的傳導力，森林就像是大腦一樣開始思慮最好的自我維護方式。」白曉兒痛苦地搖了搖頭，道：「經過這次的事件後，他們決定從頭開始孕育新生。」

「不，」阿謙卻否定了這樣的結論，道：「妳有機會扭轉這一切，不是嗎？」

「當大氣的結構受到影響之後，就算我能夠在充滿有害物質的環境中生存，你們一樣也會死。」白曉兒鼻頭不禁一酸，在淚水滴落的前一刻轉過身去。

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整個族類當中只剩自己一人。

難道這是身為道具的自己最後應該承受的罪嗎？

又或者我從來就是孤獨的？

遠端，深色的毒浪若隱若現。

阿謙改跪為坐，在這沉重的死寂之中，卻是忽然哈哈大笑，指向遠方，道：「看看這景緻吧，多美？」

「美？你說美？」白曉兒顧不得淚痕未乾，轉過頭來罵：「你這個......世界都要毀滅了，你還在說這種風涼話的話！」

「要毀滅的又不是世界，只有人類而已。」阿謙豁達地聳肩：「天地無情，自有生生不息之道，該有怎樣的結果就怎樣來吧。」

聞言，白曉兒也不禁由悲轉怒：「推卸給天？到底是誰讓事情走到這一步的？不是你嗎？不就是你嗎？」

阿謙瞥了眼白曉兒，目光回到遠處的山景，「是誰都無所謂了。」

「你為什麼可以無所謂？」少女按住阿謙的肩膀，大力搖著：「難道你一點責任感都沒有嗎？喂！」

「不過，現在...是妳的責任了。」阿謙苦笑，氛圍奏變，周遭的空氣似乎已不是他們所熟悉的成分結構，且正一點一滴侵蝕著他的肺臟。

－－我又何嘗不曾試圖解開廢墟之謎，重建都市文明？阿謙心裡想著，卻已經說不出口。

森林掀起的滔天毒浪波濤洶湧，朝著兩人席捲而來，熱風撲面，燒灼著兩人的身體。

阿謙口中發出無聲的痛苦吶喊，壓過了白曉兒的哭喊。

誰也不想早死，同時誰也不想獨活人世。

大叔臨終前的一瞥，目光仍是落在白曉兒身上。

但只要有......繁衍......

死亡將他無畏的笑容凝固。

（全文完）

後記

寫下這篇小說時，時逢高雄氣爆案，當下的心情是複雜難言的。

是，心情是複雜的，而非單單的悲傷或者驚懼，其中有許多是不得對外張揚的離經叛道，而這大概也是為什麼，我是變態吧。

在數度氣胸後，對於造訪山陵已呈一種半放棄的狀態，過去曾顧不得還需時間康復和朋友的勸阻，便豪語要速登九五峰，現今甚至不敢下水，胸腔對於一切壓力只餘下一種異常敏銳的恐懼，因此這三年間我不曾再靠腿登過山，小說中所述的千峰百岳也不曾親身體驗過，只得依靠網路上一筆筆的資料在腦中建構場景。

過去雖然看風之谷、魔法公主，但類似那調調的小說卻是到了《山導遊》時才有，只能說一切都是偶然，卻也是必然。

從《未命名》到《山導遊》，這過程間我自覺筆下的小說總是有個跳脫不出的框架－－「武」和「科幻」，我慣於用大量的武戲來帶過衝突橋段並做為收尾，即便在《病毒》中盡力縮減武戲的份量，但在尾聲以一戰論斷結果的做法仍可以說是以武做收，只是武鬥過後仍有文爭。

至於以科幻做為世界觀的鋪排元素和疏通謀行不通的要點，我已分不清楚是受到倪匡、黃玉郎或者是諾蘭、攻殼機動隊的影響了，唯一清楚的是我喜歡Biopunk ＆ Cyberpunk，並不時企圖加點Ryona元素做為佐料。

但這次，《山導遊》終於稍稍有些不同，故事中沒有一個盡善的好「人」，「人本」和「文明」到頭來還是釀成了毀滅，力挽狂瀾的卻是一個被視同棄子的人造物，除此之外，無人生還。

《山導遊》並非偶然的靈感或者衝動所能成就，而是在接觸多樣作品後慢慢醞釀出來的，尤其是通篇背後的想法更非一年半載造成的，當中的累積之多，連我也難以細數（當然這無關乎《山導遊》是否是部好小說），阿基拉、魔法公主、綠王、攻殼機動隊、Blame！等作品在《山導遊》中自有其份量和影響，但不論有多少點子和信念做為支持的砌牆磚，我相信鑄成《山導遊》最根本的心情在於憤怒。

曾對朋友說過，大友克洋的毀滅是破舊立新，而我的毀滅只是去蕪存菁，這也是為什麼在我後來的小說中年長者總是遺留毒種的禍首，而在迎接毀滅後唯有青少能夠苟存－－再也沒有比這般狠毒的指責了。

阿謙成為山導遊是為了贖罪，殺人是為了護山，鬥焦天為的是白曉兒，最後死時無懼是因為後代仍在，繁衍已經完成，才自覺老一輩的朽木終於可以安然辭世，這是山導遊的真面目，也是我最瘋狂且誠摯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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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導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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