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十年代......
"噗嚕噗嚕"
寧靜的南中國海上,有艘漁船在黑夜的掩護下乘浪航行著,整艘船黑燈瞎火,左右舷燈並未如尋常作業般打開,只有在船頭打了盞航行燈,氣燈在浪花撲打起來的海霧籠罩下,顯得有些慘白嘇人。
漁船的船身有些斑駁,原本潔白的船體在經年累月的海風吹拂下,表層的防水漆有些剝落,污黃的鏽漬順著鋼纜流到兩測的船身上,形成一大片難以清除的垢痕,如遲暮老人身上的黃斑,而在那蒼桑的船殼上,印著幾個大字:『和進富號』。
一張漁網閒置在甲板上,網目勾著大片的海藻,還有幾條魚眼己經呈現灰白,不知死了多久的小魚黏在流網上,散發著陣陣腐爛的惡臭,幾名漁工倚著船桅吧喳地抽著自己捲的土煙,一派悠閒的模樣,全然沒有出海捕魚的緊張和忙碌,他們其中混雜著膚色較淡的台灣人與身形略微矮小的印尼人及黝黑精壯的菲律賓人,彼此用著中文、印尼文、菲律賓話及英語混雜使用著,全沒有因為語言而產生隔閡。
「馬利罕,馬利罕 (看) .... 船!有船!」視力極佳的印尼人,眼角瞥見數里外如豆大的船燈,連忙出聲喚道
聽到手底下的人示警,坐在駕駛艙裡的船老大,瞇著雙眼瞅了西南方那微不可見的白點,有時他真的佩服這些東南亞小伙子,雖然做起事來呆頭木腦,有時教個十來次還教不會,但這一手千里眼的好眼力,可真的沒幾個台灣人做的到,他就著瓶口狠狠地乾上一口高粱,熱辣辣又嗆鼻的氣味直灌喉頭,連鼻孔噴出的氣都能燒出火來。
將高粱酒瓶隨手擱在操俥台上,舵輪往右一個急打,強勁的離心力讓桅桿上的繩索猛地繃緊,連酒瓶內的透明酒液也傾斜成30度,幾個還在談笑打鬧的漁工彷彿未有所覺,個個雙腳釘在甲板上不動如山,漁船靈巧地拐了個大彎,朝著一處被烏雲籠罩的海面駛去,很快地,它便隱匿在一片濃黑之中。
船老大手裡攥著剩不到半瓶的高粱,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我下去...嗝...看一下貨,這一帶是賊頭子的地盤,給我專心點.....嗝。」大著舌頭的他講話有些不清不楚,但警告的意味濃厚。
漁船的位置處於馬來西亞、菲律賓以及印尼三國毗鄰的蘇祿海附近 ,這一帶是僅次於麻六甲海峽,海盜最猖獗的地方,他們特愛趁著夜色,開著快艇登船洗劫現金和貨品,雖然這艘船上沒幾毛錢,船員們個個窮得叮噹響,艙裡也沒多少漁獲,但卻載了比魚還要貴重數十倍的東西,只要能成功運回台灣,那接下來的半年就不愁吃穿了。
船老大爬下艙底,裡頭漆黑一片,他晃晃悠悠的走了幾步,一個探手便觸到電燈的開關,窮年累月地在海上奔波,待在這艘破船上的時間比在陸地的時間還長,矇著眼在桅杆上跳舞都行。
年過五十的他,長期風吹日曬下,一張佈滿皺紋的臉顯得滄桑無比,雖然兩鬢班白,但身體遠比尋常人來得瘦削而精壯,上半身打著赤膊,露出長期酗酒而凸起的小腹,雨鞋厚甸的根部踩在木頭的艙板上,傳來咔答咔答的聲響,熟門熟路地繞過一籃籃的魚獲,閃爍著瑩綠藍色光澤的鬼頭刀圓睜著大眼埋在碎冰下,無神的眼眸盯著將自己捕撈上岸的人,這些漁貨只是拿來應付檢查時用的,船老大無視一雙雙的魚目,徑自走到船艙底部的位置。
眼前是一面鑲著鐵板的船壁,銹黑的外觀上並沒有什麼異常之處,只見船老大蹲了下來,在突起的銜接之處,一拳摞了下去,隨著咣噹的撞擊聲,鐵板朝內陷了進去,露出約半身高的窄洞,而對面的空間似乎被巨大的聲響給驚嚇到,傳來刺耳的獸吼鳥鳴聲,一聲聲啁啾與撲翅聲,伴隨著引擎轟隆隆的低吼,形成極不協調的樂章。
他貓著腰鑽了進去,一進到裡頭,彷彿與外頭的明艙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有別於裝滿碎冰魚獲的前艙,這個由引擎室隔出來的暗艙裡,溫度高上了許多,空氣中彌漫著難以形容的氣味,柴油揮發的酸澀氣味、鳥類糞便與乾草味、哺乳動物的腥羶味、香菸與乾菇的熟成味、熱帶水果腐爛後所產生的甜酸酒味,還有最讓他感到噁心的動物屍體的腐臭味道。
約莫六個塌塌米大小的空間裡,幾乎是物盡其用地塞滿了雜貨,入口牆壁的位置堆了一箱箱印著知名品牌的香菸,這些由東南亞製造的私煙,菸草質劣,味道濃烈辛辣,味道遠比不上正洋煙來的純厚,但每條較市價便宜數百塊的售價,依然在工地賣得嚇嚇叫。
另外乾香菇則是走私的基本款,其它的東西或許還會擔心銷不出去,只有這一朵朵巴掌大小的小雨傘,完全沒有滯銷的問題,往菜市場一送,三兩天的功夫就能銷得一乾二淨,這些香煙與乾菇就佔去了暗艙裡近三分之一的空間了。
剩餘的空間裡,盡是從印尼婆羅洲所蒐羅來的動物。
一箱箱木條隔出來的矮籠,裡頭關著爭奇鬥艷的鳥類,各式種類的太陽鳥,有的紅艷如火,有的嫩黃如蕉,還有彎曲著鳥喙,彼此緊挨在籠子裡,看到有人靠近,便撲打著翅膀想要竄逃,暗艙裡盡是仆仆的拍翅聲,但緊閉的籠內空間裡,換來的只是彼此身體的撞擊,有些身體嬌弱的品種,在連日的折磨下,已不堪折騰而夭折,迸散的美麗翠羽散落在籠子底,與排洩物混雜出嘲弄般的突兀艷麗。
最角落的一隅擺放的則是稀珍的動物,舉凡穿山甲、長臂猿、長鬣蜥、緬甸蟒蛇,以及一整個樹膠籃子裝的雨林樹蛙,其中最讓船老大重視的,是那隻才約2周歲的紅毛猩猩,這些動物不少是客人事前下訂的,尤其是那隻紅毛猩猩,更是某官員在半年前就指名要的貨色,只是一路上顛簸,讓牠明顯有些水土不服,水果擺在盆子裡幾乎沒什麼動,便宜了嗜甜的螞蟻。
船老大挨了個近,原本初上船時還會露出戒備的神色,現在則病怏怏地則睜著無神的大眼,瞧都不瞧上他一眼。7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Yxny2rat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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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口袋裡掏了掏,拿出一塊蒸好約莫巴掌大的地瓜,熟透的番薯輕易就剝成兩瓣,船老大討好地舉在幼年的紅毛猩猩前,從幼猩的骨骼與不到巴掌大的頭顱來看,離脫奶還要好一段時間,牠手上拽著一顆腐爛的椰子殼,身上套了件人類孩童穿的上衣,讓牠原始赤裸的身軀上,沾染了文明的痕跡。
牠那對烏黑且深邃的瞳眸顯得有些憂鬱,但金黃的番薯如此軟糯,隔了一米也能嗅到空氣中甜絲絲的香氣,大概是嗅到了地瓜的甜香,幼猩睜著大眼盯著船老大手上那瓣蒸熟的地瓜,幾天沒什麼進食的牠,肚子咕嚕嚕地叫著,但是見蕃薯拿在男人的手上,牠猶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不為所動。
船老大見幼猩沒有要前來拿取的意思,不得不把地瓜擱在地板上。
幼猩見人類後退了一步,鼓起勇氣試探性地伸出手,稚拙的身子猶如繃緊的彈簧,堪比身體修長的手臂努力地延展,盡可能地遠離眼前陌生的生物,當他快要搆到那瓣金黃的瓜肉時,船老大一時興起,驀然地抬起手,想要趁著幼猩撿拾之際去撫摸牠。
一隻黝黑的手忽然映在幼猩渾圓的黑眸中,牠征愣了一下。
瞳孔裡的手掌倒影,隨著距離的接近而愈來愈大,恐懼的情緒忽地湧上心頭,軀體上橘紅色的茸毛無風簌動,牠僵直的身子急劇地顫抖起來,原本圓潤的大眼睛,此時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船老大的手掌,恐懼壓得牠喘不過氣,連轉移目光的力氣也失去了。
像是回過神來,牠口中發出受驚的啼叫,再也無視那塊甜美的薯瓣,直接逃回籠子裡,牠摟著懷中那團腐敗的椰子,驚恐的小臉兀自掛著駭然的神色,牠抽噎地哀泣著,毛茸茸的臉頰摩娑著椰殼上絲般的褐色絨絮,腐敗的植物纖維散發著滯悶的熱帶氣味,縱使難聞,但熟悉的味道卻能撫平牠心中的不安。
見到幼猩驚嚇至極的模樣,船老大啐了一口,大口乾掉剩餘的酒,踉蹌著腳步從暗道裡退了回去。
幼猩啜泣了一會兒,才抽抽噎噎地止息,臉上猶自帶著淚痕。
暗艙裡又回復到原本的漆黑,幾縷迷濛的光束透了進來,光線從船殼上崩出的幾個指頭大小的孔洞中滲入,洞與洞魚貫地排成一列,間距一致,看上去像是被步槍掃射過一樣,一個孔洞緊挨在籠子邊,微淡的光線吸引了幼猩的注意,牠將扁平的臉湊了上去。
牠看見熟悉的月光從雲層裡灑落,只是洞外並不是牠所熟悉的那片潮濕悶熱且一望無際的蔥綠色叢林,而是洶湧的漆黑海水,月光傾灑而下,在海面上鋪出一片銀色的航道,海浪拍打在船身,激盪出一蓬細霧般的浪花,水霧被風一帶,貫入孔洞內,在牠的臉上留下一抹的濕潤。
苦苦鹹鹹的.....是淚水的味道,也是自由的味道。
在未知恐懼與波濤搖曳的交織下,牠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在夢裡,牠又回到了那片綠意盎然的廣裘樹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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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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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瀝淅瀝..."
灰濛的雲層承受不住水氣的重量,像是斷了線的珠鏈,一顆顆地落了下來。
十月的婆羅洲,午後一如往常地下起磅礡大雨,在這片僅次於亞馬遜森林的第二大雨林中,能從原本湛藍無雲的晴空,在頃刻間,便能下起伸手不見五指的驟雨,讓叢林像是披上一層白濛的緞子,接下來的幾個月裡,婆羅洲即將進入到雨季。7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VAMAEu4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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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大的雨滴傾盆而下,雨水在河邊乾熱的石頭上,濺起煙花爆炸般的水花,大雨一波波地打在樹冠層上,沙沙聲愈來愈密集,音量也愈來愈大,到後來彷彿一片雄渾的鼓聲,水滴到在岩盤上,反彈出如騰霧般的水氣,大風刮起,在雲層中稀疏灑落的陽光照耀下,輝映出五花斑斕的彩虹,但隨著轟隆的雷聲一陣比一陣接近,一株株的樹幹矗立在閃光中,如無聲的巨人睥睨地俯視弱小的生物。
樹林裡的低窪處開始積起一灘灘的坳塘,很快地塘與塘間被黃褐的細流相連起來,枯葉挾雜著石礫從上游沖刷而下,很快地這裡將進入水漫澤天的世界。
河流也柔腸百轉地蜿蜒起來,忽而迎面滾捲,時而收攏閉合,雨季後的漫漲讓河道貫入濃密的樹海中,在樹幹比鄰的空隙處,形成暗藏的湍流與漩渦,幾處佈滿卵石的稍淺岸灘,露出了被渦流淘圓的灣潭,若隱若現地匿身於樹海中,叢林在潭面上映出深綠色的倒影。
在樹冠層的一排枝梢上,隱藏幾道不易察覺的陰影,與黑褐色的樹幹幾乎融為一體。
紅毛猩猩一家在大雨中顯得有些寂寥,母猩桑黛婭折下芭蕉葉權當遮雨器具,無奈雨勢過大,她肩背上原本隨風飄曳的稀疏而長的體毛,如今已經濕漉漉地貼在肌膚上,但她還是盡力維持胸口的乾燥,懷裡的小毛頭完全沒有感受到媽媽的用心,仍然晃動得不停,幼猩菲洛不時好奇地伸出前足,用蜷曲的手掌捕捉每一滴雨水。
玩了好一會兒,菲洛感覺有些無聊,芭蕉葉完全抵擋不住牠的摧殘,羽狀的複葉被撕成一縷縷,條狀的葉絲在風中發出窸窣的聲音,這讓桑黛婭臀部的那一小片乾燥都保不住,氣得她在菲洛的腦殼上擂了一下,幼猩吃痛地吱吱了兩聲,不安份的手也才收斂了些。
但很快地菲洛又開始躍躍欲試,牠趁著桑黛婭專心掏著樹幹裡的蟲子時偷偷掙脫,俏俏地從樹冠蹓了下來,牠看見彌莎跟她的兩個孩子伊芙與凱撒,正蜷縮在不遠處的枝幹上,彌莎跟桑黛婭很是親近,兩家人常會彼此看顧對方的幼猩,而菲洛也最喜歡找這兩個同伴。
除了彌莎外,其它猩猩牠們的名字都是由一個叫「珍」的人類取的。
那是個滿頭白髮的女性,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風霜,滿臉皺紋的女人每隔幾年就會來看牠們,她總是一個人獨自前來,找到猩群後,也從不打擾牠們,就這樣一個人坐在林間靜靜地觀望著,蒼老的臉上時時透著笑意,彷彿比找到熟透的榴槤還讓她開心,這讓桑黛婭十分不解,索性就不去搭理那個全身無毛的古怪生物。
相較於桑黛婭的敬而遠之,彌莎就顯得親近許多,大概跟她從小被人類收養有關,十餘年前的一場森林暴洪,奪去了彌莎的家人,當時還是幼猩的彌莎,死攥一截斷木,順著河流一路漂到下游去,被婆羅洲的原始住民「伊班族」(Iban) 給收養,彌莎這名字也是由伊班族所取的,對於保有獵人頭習俗的伊班族而言,紅毛猩猩(orang hutan)在馬來話的語意中,代表著森林之人,古老的伊班傳說裡記載道,祖先逝世後會變成紅毛猩猩,然後回歸到森林去,守護著世世代代的森林,因此他們最終讓彌莎回歸森林之中。
菲洛跟凱撒在嬉鬧著,不過凱撒已屆七歲,體型足足比菲洛大上一號,再過不久牠便會脫離由母猩構成的群體,開始過著獨居的雄猩生活,但是在那之前,凱撒還是能過著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
一抹熾熱的艷陽從雲朵後執拗地探出頭,濃厚的灰雲亦不甘地抗拒著,形成了金燦的光塵在猶自昏暗的樹海中,宛如淨化般聖潔地灑落,為空氣帶來沁入骨子裡的清新,很快地,雷雲漸形不支,開始冰雪消融地褪去,原本急驟如炮仗亂炸的聲響,換成間隙穿插的滴答聲。
見到雨勢已歇,菲洛跟凱撒迫不急待地撒開了心,在枝幹上晃盪了起來,伊芙則是興趣缺缺地躲在媽媽彌莎懷中,兩隻小紅毛猩猩化作一蓬紅雲在林間穿梭著,經驗不足的菲洛,攀盪技巧明顯不如凱撒,在年長的凱撒催促下,牠急忙地挑了根彎延的藤蔓,斑瀾的蔓莖透著地衣的蠟綠色澤,一如其它的藤蔓無異。
正常菲洛要伸手抓住時,只見垂落的蔓枝微扭了一下,扁平的末端昂了起來,一片形如橢圓,肉乎乎地大嘴帶著淡淡的腥臭,數排倒勾的森然白牙惡狠狠地敞開,上下頷成一百八十度的蛇嘴閃電般地由下方急竄而起,菲洛整個身體懸在空中,完全沒有施力的空間,牠驚得唧吱尖叫,眼看就要被咬中了。
"嗤啦"
上方的枝幹猛地一沉,菲洛抬頭一看,只見桑黛婭龐大的身軀如同烏雲罩頂,背後的陽光灑在綿紅的鬃毛上,彷若神明降世,她攔腰一把將菲洛攬入懷中,手中抓住的枝條一盪,倏地飛騰而過,只差半秒,巨蟒在菲洛原來的位置大嘴一闔,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閉合聲。
發現異狀後,其它的母猩群發出尖銳的叫聲,驅趕著那條不受歡迎的爬蟲動物,行蹤曝光後的血蟒,訕訕地游移著粗壯的身軀,在夕陽的照耀下,全身的花紋斑駁而燦爛,由金黃、深藍與赤紅混雜而成的鱗片,帶著金屬折射般的危險美感,很快地,牠就消失在盛著雨水的落葉叢中。
回到安全的樹冠層中,桑黛婭佈滿繭的雙手翻動著菲洛的全身,檢查著是否受了傷,幼猩瑟瑟地顫抖著,還未從剛才的驚嚇中緩過神來,桑黛婭溫柔地撫摸著菲洛身上蓬鬆的毛髮,渾圓的大眼睛猶如蒙上一層霧氣,緊緊地依偎著著媽媽的胸口,粗糙且厚實的手掌宛如給菲洛帶來力量,很快地,牠無辜的眼珠子又逐漸靈動起來。
見到幼猩心情逐漸平復,桑黛婭揹起菲洛,喉頭咕咕了兩聲,招呼著母猩們繼續前進,猩群聽到後便攜著一家大小,背著那日落的霞光,邁向牠們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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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清晨,天還未亮,菲洛被一陣唏唏嗦嗦的細碎聲音給吵醒。
體態壯碩的婆羅洲鬚面野豬(Bearded pig)正拱著濕軟的泥巴,找尋藏於其中的蠕蟲與漿果,尖突的鼻吻部沾滿了泥濘,一對半尺長的彎曲獠牙如彎刀般怒舉朝天,配上牠那逾百斤的體形,猶如一座移重的石墩子,一如非洲牛羚的遷徙,野豬群每隔幾年便聚攏成千數萬的規模,在長島上覓尋新的落腳處,七八成群,或近百結隊,領頭的老公豬拖著屁股後面兩顆碩大的睪丸,一步三搖地遁入茂熾的毛蕨叢中,只留下滿地的蹄印與深深犁起土壤。
菲洛盯著仍兀自拱拱叫的野豬群背影,心頭睡意已去,開始不安份地在媽媽懷中蠕動,桑黛婭睡到鼾聲如雷,一個翻身將菲洛壓在身體下,壓得小猩猩齜牙咧嘴,差點換不過氣,好不容易一顆毛毛小頭顱從媽媽的手臂中探出,那群野豬已經走遠,只留下遠處枝葉折斷的微弱聲音,菲洛鼓著腮幫子生著悶氣,還好叢林裡不缺有趣的事物,很快地又被其他的新鮮事給吸引過去。
桑黛婭還香甜地躺在新編織的窩巢中,為了覓食,猩群每天會攀爬數公里來尋找食物,在牠們的腦海中,有著一張由熟到裂開的榴槤,與金黃鬆軟的芭蕉,還有剛從土地冒出頭的嫩筍所構築而成的美食地圖,牠們會領著大家庭,日復一日地在叢林中旅行著,因此每天入夜前的編床,是猩猩們必備的技藝,浪跡天涯的日子過久了,桑黛婭也編得一手好床舖,先以指頭粗細的枝葉舖底,再疊上柔軟的枝末軟葉當墊,新摘的葉子散發著青澀香氣,葉裡的精油在摩擦後,讓煩人的蚊蟲不敢來打擾,在夜裡銀色月光的輕灑下,輕易地就能進入夢鄉。
東方的山巒逐漸泛起魚肚白,雖然天空還是昏暗一片,但叢林已經甦醒了過來,在公長臂猿的此起彼落的叫聲下,林間的動物很難不被吵醒,猿猴搶在日出前開始啼唱,從開始悅耳的鳴唱,隨著天空漸亮,轉變為急促且高亢的合唱樂曲,偶爾間斷地穿插著母猿的琴瑟和鳴,一夫一妻的牠們,是叢林王國裡最恩愛的伴侶。
艷陽從山巒間探出半個頭,天空也由灰濛一點一滴地變成褚紅,隨著光波時而強烈、時而柔和,宛如潮水一波波地輻射出熾烈的熱意,最後終於由短暫的黛粉緋紅,一股作氣地轉化成鋼藍色由山巒層疊而下,迷幻的光暈被山頂棱線給生生截斷,剝離出來一道涇渭分明的明燦光河,微不可見的粉塵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出天使降臨的聖光,而山的背光面飄盪起如霧似浪的山嵐,細微的水霧籠罩著山坳間的每一處叢林角落,劇毒的蝮蛇伸出分岔的蛇信,舔了舔被薄霧所迷濛的赤紅色雙眼;長臂猿也停止了在枝梢的晃盪,因為水氣附著在毛髮上,會讓牠們全身如泡在蒸騰的熱氣中不舒服;只有潛藏在樹葉背面的水蛭與巖石陰影青苔處的蛞蝓,舒適地蠕動著身體,但不管是喜愛或厭惡,隨著太陽傾斜角度的遞增,霧氣滯留的時間也愈發減少。
當第一縷陽光從山陵線上灑落時,桑黛婭早已甦醒,帶領著母猩群往下一個落腳處移動,她知道今天的目的地有一整株的菠蘿蜜,果實香味濃郁,入口清甜可口,這個新地點是去年前新發現的,除了樹下幾隻馬來貘貪心地大快朵頤,尚未被其它的猩猩群給發現,只是中途會經過一處豬尾猴的聚落,不過相信只要靜靜地通過,那群活潑易怒的傢伙應該是不會來主動惹事。
"轟隆隆...."
一截被白蟻啃蝕的枯木驀然地傾倒,轟然震響帶出細不可見的灰濛塵埃,泡在積水未退的黃褐色落葉堆,隨著地表顫動而激靈出一圈圈的漣漪,也驚擾到林子裡的各式生物,數以百計的蝴蝶翩飛而起,種類之繁多,甚至過半還未曾被人類記載在冊,穿透葉影的陽光中照在撲動著鱗翅上,眩染出七彩般的光澤,指甲片大小的黃蝶蜂湧而起,宛如秋天灑落的點點金葉,綴著紫色金邊的蕃王鳳蝶,猶如歐洲貴族般華麗典雅,牠笨拙地拍動著翅膀,撲飛沒多遠便歇乏地落在不遠處的水溏邊,啜飲著池中的甘露,瑩綠色的羽狀黑翅仍不住地顫動,黑天鵝絨的底色灑綴著繽紛的明釉綠,優美地如畫似夢,由於身上還殘有幼蟲時期囓食有毒植物所殘留的毒素,所以這群蝴蝶個個悠閒自得,完全不怕掠食者的覬覦。
菲洛與凱撒晃到榕樹的樹墩處,一片片碩大板氣根如堵小牆般豎立著,牠們好奇地抓起笨拙的鳳蝶,這些優美的生物萬萬沒想到,雖然牠們身上的毒素能嚇退捕食者,但卻抵擋不了好奇心旺盛的熊孩子,菲洛捏住那對華麗的羽翅,感受到指尖一股細微的掙扎力道,看著那蠕動的脆弱身軀,牠舔了舔嘴巴。
嗯......感覺應該挺可口的
欲哭無淚的鳳蝶,被這樣菲洛一口給吞進嘴巴裡。
"啪" 的一聲,菲洛的後腦勺挨了一巴掌。
剛進黑洞吞噬的鳳蝶,還暈頭晃腦分不清發生什麼事時,又重獲光明地回到自由之中,牠餘悸猶存地撲愣著翅膀,遠遠地逃離這些可怕的小怪物。
菲洛看著到口的食物飛走,立即耍小孩子性地吱呀叫著,但一回首見彌莎阿姨微慍的大臉挨了上來,牠立即底氣不足得閉上嘴,雖然彌莎阿姨平時對待牠就跟自己的孩子無異,但做錯事修理起來的力道,也不輸給桑黛婭,時常都是牠與凱撒兩個哥倆好被桑黛婭與彌莎輪流痛揍,乖寶寶伊芙則在一旁看好戲。
彌莎一手抱著不足歲的伊芙及攀爬技巧不熟的菲洛,嘴裡發出低沉的聲音,催促著貪玩的凱撒跟上腳步。
領頭的桑黛婭正專心地尋找著記憶中的那株菠蘿蜜樹,她將照顧菲洛的工作交給了彌莎,不知為何,從清晨出發至今,她心裡總是莫名地煩躁不安,覺得有股冷冽的寒意綴在自己的身後,如附骨之蛆地跟隨著,怎麼都甩不掉,尤其在經過豬尾猴領地時,那群總是嘰喳不休的傢伙居然整個聚落消失不見,這讓桑黛婭心中感到不安。
摘下樹枝上的紅色漿果,桑黛婭露出擔憂的神情,這些都是豬尾猴愛吃的食物,如果這些漿果能結成如此茂盛的一片,那代表著猴群已經離開這片土地至少超過兩周了,是什麼原因逼迫牠們離開?老猴王忽然過逝嗎?還是這片土地有了什麼變化?抑或是她最擔心的,有強大的入侵者,讓牠們不敢再待在這塊食物豐足的棲地?
桑黛婭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甩落那串紅色的漿果,連聲催促著猩群繼續前進,母猩們對於桑黛婭甚是服從,只有小猩猩們正大口咀嚼著甜美多汁的果實,不解為何今天的步調如此急躁,但在眾媽媽又提又抱下,最後幼猩們還是依依不捨地棄漿果而去。
就在猩群離開的半小時後.....
"沙沙"
赤裸著胸膛的男人如鬼魅般從樹叢間鑽出,精實的腰板上沒有多餘的贅肉,全身如弓起的黑豹般積蓄著力量,從他黝黑肌膚上的刺青,可以辨識出是婆羅洲當地的「普南族」(Punan),只是原本應該揹著弓與吹箭的腰際,此刻卻繫上了一條美軍的土黃色軍腰帶,從磨損的邊角,估計不是當年越戰時所遺留下來,就是從菲律賓的美軍基地所盜賣出來。
腰帶上別著一把長柄獵刀,薄而寬大的刀身收在鏤空的皮鞘裡閃著瀲灩的寒芒,刃鋒上還沾有劈路時所濺上的雜草汁液,肩上還突兀地揹著雙筒獵槍,陽光照耀在槍身上,綻出黃銅握柄的金燦光澤。
他拾起地上那串紅色漿果以及吃剩的果核殘渣,放在鼻孔上嗅了嗅,似乎在確認著什麼事,過了片刻的功夫,心中才較為篤定,他所跟蹤的猩群領頭的母猩警覺性相當高,雖然彼此距離拉開相當遠,但她還是能感受到人類的氣息,或許是他們踩在落葉上的聲響,也或許是他已經盡可能放輕劈開樹枝的動作,但更有可能的是身後那群混帳身上的菸味。
正當打赤膊的原住民還在研判著猩群的動向時,身後的草叢中又陸續冒出幾個「馬來人」( Melayu ),他們身上穿著土黃色的卡其制服,背上或揹或扛著獵槍與竹子編成的籮筐,還有一張十米長的巨網,這群馬來人動作粗鹵,不時踩斷落葉裡的細枝,讓叢林裡傳來嗶啪的聲響,惹得頭頂的鳥群撲翅而飛,還有人甚至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煙,打算一解煙癮。
"唰" 普南族男人一把將已經叼在嘴上的土煙給拍掉。
這舉動讓那名眉角帶疤的馬來人勃然大怒,眼尾的疤如蠕動的蚯蚓般直跳著,正要他要衝上前之際,被其它的馬來人給架了開來,他們知道,若想平安離開這片密不透風的雨林,只能依靠這些原始部落的人,但即便被拉了開來,被拍掉煙的疤眉男依舊恨恨地朝地上吐了口濃痰,要不是領隊的頭人在出發前早規定在狩獵成功前,只準打手勢而不準出聲的話,他早罵出口了,在他眼中,這些成天打著赤膊,全身刺著鳥啊獸的土著,只不過是未開化的野人罷了。
但心底想歸想,卻不敢冒著得罪頭人的風險,於是便暗自留下個心眼,他看著那名普南族的目光顯得有些陰冷。
一會兒後,普南族男子確定了方向後,又率著眾人繼續追上去。
午後的細雨又開始飄落,遠方滾雷聲殷殷傳來,很快地天空又是烏雲一片,細雨如灑落地板的玉珠,霹靂啪啦地一陣急打,但雨勢明顯沒有昨天那麼劇烈,下一陣後便隨即驟止,只留下黑雲仍在天上滾滾流動,無數的金蛇從雷雨胞裡竄進鑽出,不時傳來令人心悸的悶炸聲,看這模樣,今年第一場雨季雷暴即將登上婆羅洲的舞台。
他們一行人如獵犬般緊綴在猩群後,身上的衣服全被細雨給打濕,不過從雨勢暫歇之後,普南族男子便不在意是否會暴露自己的行蹤,邁開腳步全速在林間穿梭。
雨季比他預期的還早降臨,他想趁著暴雨將至前,趁隙從猩群後方掩殺捕獲,如果雷暴開始的話,別說想捕捉猩猩,在大片比海洋還廣闊的樹海中,能否活命都還是個問題,而不管圍捕是否成功,他們在今天結束後,通通都得撤離這片雨林,這將是今年最後一次入山,他身後的馬來人雖然個個氣喘吁吁,但臉上盡是亢奮的神情。
"哬哬...."
指頭般粗細的麻繩被雨水打濕後,沉重得宛如鋼筋,馬來人滿臉脹得通紅,倒不是他們體力差,而是在高達98%濕度下,出了汗也無從蒸發,更不能幫助袪暑,徒然給全身添增一層鹽份,汗水裡的油脂黏膩在身上,汗液像穩定的細流,汨汨從胸部中央向下淌,穿過肚臍與下腹,最後灌溉進鞋子裡。
在濃厚如墨的樹蔭底下鑽進探出,不見天日的壓迫感,形成詭橘的氣氛,和強烈的日照大不相同,完全的靜止無風比什麼都還難受,由潮濕的樹葉、泥濘的腐植層和濃密的樹冠所輻射出來的悶熱,走上一小段,貼著肌膚的長服便被汗水濕透了,像是下河游了一趟。
除了悶熱難受外,但最讓人厭煩的是不時從樹葉裡下起的 "黑雨"!
水蛭倒捲身子,用尾部的吸盤牢牢地附在半空中的樹葉上,黑褐色的外表,質地堅韌有如橡皮,當牠就定位時,便高舉在空中左右擺動,認真也嗅探,若拉近點觀察,便會看到一條細長的墨魚義大利麵在半空中扭曲蠕動,當獵物通過時,便如一陣黑雨般傾灑而下,即便穿著紥緊褲角的長袖衣褲,牠們仍然會用前後端的吸盤附著布料,一吋吋翻身爬到沒被衣物遮掩的頸部與背脊,直到牠滿嘴利牙的口器劃破獵物的肌膚,讓牠暢飲溫熱的鮮血後,才會心滿意足地化作一顆黑紅色的小球滾到一旁。
黑雨過後,疤眉馬來人臉上附了隻黑色水蛭,但是他與同伴費力地扛著巨網,根本騰不出手將那隻討厭的吸血怪物給挑掉。
瀝青般的黑色身軀在他臉上爬蹭著,不論怎麼擠眉弄眼,還是吹氣甩頭,不到指尖大小的吸盤牢牢吸成真空狀態,死活就是不掉下來,搞得他跟瘋子一樣蹭頭咧嘴,看在押後的頭人眼裡,以為他是興奮欲狂,不禁搖頭輕嘆,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
好不容易,水蛭大爺挑中了塊福地,嘴唇邊的肉最是柔軟,於是牠便獻上熱情的 "深吻"!
疤眉馬來人本以為總算是告一段落,心想反正除了損點血,倒也不至於染上什麼疾病,但在忽高竄低的快跑奔進時,水蛭細長的身軀啪答啪答地打在他的嘴唇上,又濕又滑的觸感,說多噁心就多噁心,幾個跑動下來,馬來人終於火氣蹭地暴起,大嘴一張,被檳榔汁染成褐紅的滿口齙牙,抓住水蛭甩回來的瞬間。
"啵"
腥臭無比的蟲液,摻雜著自己的血水,流進了他的口中,馬來人痛快地朝地上吐掉了半截的水蛭身軀,剩下的半截仍頑強地留在他嘴角上,但至少不會再甩到他的臉上了,他露出一絲陰戾而滿足的獰笑。
普南人揮動手臂示意他們要加快腳步,疤眉馬來人在嘴裡罵罵咧咧,但還是拉大步伐,沾滿爛泥的靴子鞋印深深地陷入腐爛的泥濘中,被雨水浸透的落葉層有如氈墊,每踩一步下去,落葉就會發出黏稠的氣泡聲,叢林的林下層裡,十來道人影迅急跑過,安靜無聲地像隻狩獵中的黑豹,除了喘息聲外,只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深淺不一的足印,還有從凹陷的落葉堆底,受到驚嚇而逃竄出來的暗紅色蚯蚓和鮮艷的蝸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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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如惡浪的雷雲中,綻出一道矯若驚龍的蟄雷,燦金色的雷光伴隨著撼動心房的巨響,直落落地打在黃柳桉樹上,讓這株已在婆羅洲生長數百年,高聳直入雲霄的巨木瞬間被轟成兩半,青煙從焦黑的樹幹上裊裊升起,半截樹身從二十層樓的高空中無助地墜落,紥實的樹幹發出咿呀地崩裂聲,宛如是巨人發出痛苦的哀嚎。
遠方的黑雲中又滾出粗大的金柱,微探出頭後又潛回雲中,偌大的雷身彷彿金色飛龍在雲層裡翱舞,令人看了完全生不起與之抗衡之念頭。
天空中沒有半滴的飄雨,沉悶的空氣幾乎讓人窒息,整片叢林中,除了悶悶作響的雷聲外,所有鳥獸的鳴啼全部不復存在,長鼻猴尾巴倒蜷著身體,躲在林下層瑟瑟地發抖;頂著鮮紅色頭盔的巨犀鳥與伴侶緊密依偎,等待著這場死亡的戲劇落幕;連水蛭群都感受到大氣裡凝若實牆的壓力,紛紛從葉片背面鑽出,高昂著吸盤朝天,像是集體做著邪惡的獻祭儀式。
菲洛緊緊地摟住桑黛婭,只有這樣才能從一聲聲讓內臟翻騰的鏘鳴中,獲得一絲絲的喘息空間。
但是桑黛婭此刻並沒有將心思在兒子身上,在不久前她發現,隨著一道雷鳴落下,天空中閃耀著眩目的蒼白光芒,強光閃潑灑在叢林裡的樹幹上,倒映出一條條如鬼魅般的光斑,她心頭忽然一顫,一道詭譎的身影突兀地佇立在群樹之間,原本心底那股危機感,瞬間化作毛骨悚然,原本她以為在自己的東轉西繞下,已經將綴在身後的幽靈給甩開,想不到他們竟然趁著雷暴,自己對聲響與危機感大幅降低之際,一口氣地貼近了上來,這完全是桑黛婭始料所未及。
隨著電光一陣連閃,人類的身影也從一個化為三個.....七個......十四個,他們的臉上漾著病態的潮紅,宛如剛做完馬拉松長跑,每個人往樹冠層看去,原本隱身在樹影後面的猩猩們在閃光的照耀之下,軀體投射出笨重的倒影,如今像是在漆黑房間中擰開手電筒般無所遁形,看到這樣的景像,這群人類嘴角露出疲憊卻又反常的獰笑。
正當雙方在緊張對峙之際,普南族男人撮指成圈,雙手在嘴邊結成奇怪的手勢,手指間插豎起,外觀像笛又似螺,只見他胸口一鼓,便吹奏出一陣野獸的哀鳴聲。
"唧鳴" "唧鳴" ....
哀淒的鳴泣聲在叢林間飄盪著,宛若幼獸受傷後的輕啼,惹來母猩們的一陣騷動。
一個馬來人從簍筐裡掏出用芭蕉葉裏住的玩意兒,裡頭包覆著一團黏乎乎如麵糰般的花白色糰子,丸體上能看到摻有不少水果的纖維絲絮,勉強能分辨出芒果與番石榴的果肉,雖然外觀不怎麼討喜,但是芭蕉葉甫一攤開,一股奶粉混雜著蜂密與水果的的濃郁香氣便散發出來,普南族人覷準了風向,一來便佔據了上風處,以確保香味能傳遞到母猩猩靈敏的鼻竅裡,香氣撲鼻的氣味化為一道無形的煙嵐,順著躁動不安的大氣盤旋而上,飄升至三米的高度,便被混亂的氣流給吹散到風雨欲來的天幕中。
狂風撲面,挾帶著水果與奶粉的甜美氣息攢進猩群們的鼻孔中,如普南人所預期,食物的氣味與模仿幼獸的鳴叫,果然大大降低了原本一觸即發的情勢,但是在狀似和諧的表面下,卻隱藏了濃冽的殺機。
"吱吱..."
貪玩的凱撒按捺不住性子,吱唧兩聲,尋求著媽媽的同意,通常這時候牠會被彌莎一把給按回去,但是現在的彌莎似乎有些反常,她那扁塌的鼻頭朝著空氣嗅了嗅,臉上露出苦苦思索的神情,氣味中似乎透露出某種隱晦的訊息,牽動了她塵封許久的記憶,她不顧桑黛婭的制止,順著蔓藤一溜兒滑下,馬來人的頭人見她從樹梢上下來,連忙手臂一擺,示意其它人退後,讓彌莎可以安心地去靠近那些糰子。
彌莎懷裡抱著伊芙,悠悠出神地踩在落葉上,對於葉子傳來的沙沙聲恍若未覺,雖然那群兩隻腳走路的人類,跟她印象裡的裝扮不相符,但是在那股香糯到令人垂涎的氣味中,夾藏著一股她熟悉的味道,是椰糖的焦香氣味兒。
在被人類收養的那段日子裡,伊班族的婦女有時會從野生棕櫚樹的樹莖中提煉,將混濁的汁液煮沸,隨著水份的蒸發,濃郁中帶點焦香的深褐色糖汁就會成形,那股滲入骨子裡的糖香,讓彌莎回憶起孩堤時的日子,她依賴地抱著伊班族的婆婆,如同現在的伊芙抱著她,老婦人寵溺地刮起糖汁讓她啜吮,嘴巴裡充滿椰子的香氣,還有甜絲絲的味道,對彌莎而言,那糰子所飄散的香氣,像是釋放著安全訊號的善意保證,她鬆下所有戒心,嚐了口糰子的味道,她陶醉地瞇著眼,雖然甜味不如初熬好的糖漿強烈,但這就是讓她魂牽夢縈的味道,彌莎忍不住多嚐幾口,順便招呼著凱撒一起下來享用。
其他母猩見彌莎一家子正大塊朵頤,被饞得口水直流,不少幼猩已經掙脫媽媽的掌握,一蹓煙地加入享用大餐的行列,不少母猩也蠢蠢欲動,若不是桑黛婭制止,大概早一股腦兒全都下去了。
馬來人像是怕牠們吃不夠似的,拿出一顆顆用芭蕉葉盛裝的糰子。
這舉動不啻是火上澆油,終於幾隻被肚子饞蟲勾到受不了的母猩,趁著桑黛婭一個沒注意也偷蹓下樹,最後只有幾隻比較膽怯的留下,其餘的都攜家帶眷地享用著難得的美食,儘管彌莎在下頭招喚著桑黛婭下來,但那股揮之不去的恐懼感就是縈繞在心頭,過去她也曾見過那個叫珍的人類,但從未感受到有如此毛骨悚然的氣息,彷彿有什麼事情即將要發生,空氣中散發的甜膩味,更像是從幽暗洞穴伸出的觸手,一步步地要將她的家人與朋友給攫擄到手,菲洛齜著牙,抗議著為何不讓牠下去,但桑黛婭憂著臉,蜷曲的手指如鐵箍般牢牢地拽住牠,說什麼就是不讓菲洛下去。
一場前所未有的叢林盛宴間正盛大的舉辦著,無數隻泛著紅毛的手臂,在糰子上狠狠擰了一把,連撕帶扯地將白色的麵糰塞進嘴裡。
馬來人"體貼"地還準備了棕櫚酒,這些摻有雜質而不清澈的濃稠液體,就是從棕櫚葉柄上割開個小豁口,放著讓它滴上一晚,在婆羅洲高熱的氣溫下,輕易地就能釀出酒來,棕櫚汁液擺在陽光下曬上一個中午,一醰子後勁十足,還摻著蜜蜂與不知名蚊蟲屍體的棕櫚酒即便完成,酸中帶甜的滋味,輕易就讓一群母猩酩酊大醉,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隨著宴會步入酣處,天空的閃光也愈發的頻繁,時而濃黑如墨,時而白光乍閃,由細密的金色雷鞭所發出的"潑剌"聲,與粗厚的萬丈雷霆轟落的"洸洸"聲,交互出一首用毀滅的音符所彈奏的交響曲,但在雷聲讓大地顫動時,這場盛宴也即將進入尾聲。
彌莎醉著雙眼打了個飽嗝,天上一陣白光閃過,印在了不知何時靠過來的馬來人臉上,蒼白的臉龐顯得有些陰鷙,臉上還帶著被枝幹刮出的血痕,以及拔掉水蛭後仍汨汨流下的血漬,這群馬來人全都面無表情冷著一張臉,緩緩地從身後掏出一柄黑棕色的柴棒,棒頭還刨出一個黑乎乎的深洞,洞裡烏漆抹黑。
忽地伊芙在懷中瑟縮一下,彌莎輕撫著女兒的後腦勺,像是在跟她說著....."別怕,他們是好人"。
"轟隆隆...."
一道由遠至近的驚雷,落在不到百來公尺的樹尖上,桑黛婭嚇得一個激靈,她在剎那間走了神。
當她回頭朝地上看去時,腦袋一瞬間的空白,彌莎還有七、八隻母猩身體還站著沒動,但腦門上濺出一蓬血霧,深到看不見底的洞口突兀地出現在額頭上,失控地向外淌著白裡透紅的物體,彌莎那張豁達的臉上,還流露出慈祥地看著女兒的神色,彷彿一切快到來不及察覺,十柄獵槍的槍口還冒著裊裊白煙,猶如煉獄中升騰的縷縷幽魂。
"嗄嗄嗄嗄嗄~~~~~~"
原本半醉的凱撒,見到彌莎被殺,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以手支地朝對彌莎開槍的馬來人衝去,突如其來的暴起讓這群人慌了手腳,已經接近成年的凱撒,體型與離群的公猩猩相去無幾,牠眼中的目標倉皇地轉身逃跑,但才跑出兩步便被凱撒追上,瘦長的手臂如把斧頭般,惡狠狠地掄在那人背上,立即將他的背骨打成ㄑ字,骨頭發出令人牙酸的斷裂聲。
整個人騰空飛了五公尺,掉進了幽暗的叢林間,凱撒猶不死心,追進林子裡朝著那名不知是死是活的馬來人,又是一陣撕打,偶爾閃電的白光照過,映出一道高舉著雙臂,朝著地上使勁搥打的身影,隨著拳臂揮落,揮灑出一道又一道的血沫星子,以黑暗為基底,濃綠來堆疊,再潑撒上濃冽且黏稠的腥紅,帶著體熱的顏料緩緩地從枝幹畫板上滴落,凱撒肆意地揮灑著一副最古老原始的畫作。
觸目驚心的畫面,讓這群狠戾的馬來人沒半個敢進去救人,正當所有人被凱撒的暴走給吸引住目光時,桑黛婭強壓下第一時間便欲爆發的怒氣,她己不是當年年輕氣盛的她,她必須考慮到菲洛,趁著場面的混亂之際,悄悄地從樹上潛下來,往那群癱倒在地的母猩靠去。
雷聲愈來愈密,整片翻騰的天空幾乎被閃成樸白色,豆大的雨滴毫無預驚地急驟落下,死亡女神換上一襲爍金的禮服,邀請著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物與她共舞著,一場用狂暴與生命構築而成的舞會正式開始。
一個電光閃爍後,凱撒的身影從原地消失,
當下一道白光綻開時,牠鬼魅地從枝頭上落下,朝著某個倒霉的馬來人頭頂招呼,單手能舉起上百公斤重物的強壯手臂,如搗臼般將那個馬來人的頭顱一骨碌地砸進頸子內,頸椎發出刺耳難聽的嘎啦聲,馬來人的脖子如灘軟泥般懸掛在側,眼看是活不成了。
"轟隆!" 新加入的馬來人發出尖叫地扣下了扳機
「啊啊~~~!」
凱撒一矮身,閃過獵槍槍銃中迸發如火龍吐息的烈焰,熟銅的彈頭不偏不倚射中伙伴的大腿,伴隨著天上怒吼的雷聲,已經分不出是人類嚎喪的哭喊,亦或是死亡女神收割人命後的歡笑。
正當局勢陷入一片混亂之際,角落有一道暗紅的身影正鬼祟地挪移著。
桑黛婭用馬來人的竹簍編網來當掩護,偷偷摸摸地潛了過來,以電光石火的速度拽起呆坐在母親屍體旁的幼猩們,被狂風吹拂的橘紅色茸毛上,沾染了赭紅色的鮮血,在牠們的生命裡,還沒來得及長大到瞭解死亡是怎麼回事,只知道媽媽突然撲倒在地,臉上多了個深幽幽的大洞,像是用著第三顆眼睛怪誕得看著牠們。
襁褓中的幼猩被一拉即起,驚恐的神情在偎進桑黛婭的懷裡時,立即被體溫與熟悉的心跳聲給撫慰,只是牠們還不太習慣,平時一搏搏緩慢的脈動,為何此刻卻如擂鼓般急促地跳動著。
桑黛婭的身軀簌簌地發抖著,
她怕死了,怕死那柄噴著火焰的黑棕色柴棒、怕死母猩屍體上憑空多出的深洞、怕死發瘋似的凱撒、怕死如果自己死掉,那菲洛該怎麼辦...眼前發生的一切,彷彿不是真的,她多想轉身就走,帶著菲洛遠遠地逃離這場惡夢,但是她沒辦法,那一雙雙圓睜的大眼茫然地四顧著,桑黛婭知道,若是她這麼走了,那這些幼猩就再也無法回來,回不了這片屬於牠們的雨林的家。
即便雙腳在地上不靈便走著,即便匍伏讓她不發達的腿部肌肉哆嗦,但桑黛婭還是義無反顧地又救起另一隻幼猩。
伊芙....再一公尺....剩下她....
桑黛婭身上連同菲洛已經揹負了五隻幼猩,她沒辦法再去救另外幾隻,但至少要救到伊芙,這是她對彌莎唯一能做的事。
黑暗的草叢中,巨大的身影飛騰而起,一個專注察看樹蔭的馬來人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記,整個人翻了兩圈滾了出去,趴在濕濘的樹葉腐泥中狼狽地嗆咳起來,還好眼角的餘光有瞥到向他逼近的黑影,倉促間架起槍身一擋,才勉強逃過一死,若是被掄實的話,胸口大概已經陷進去了。
以公猩猩強於人類數倍的肌肉密度,即使未經任何訓練,也能輕易便能打趴二米的肌肉壯漢,馬來人雖然精壯,但他們可沒有信心能承受得住被失控的野獸來上那麼一記。
在天空聲聲撼得令人心頭一震的雷鳴聲中,加上四周環境晦暗得宛如深夜,壓在人類心頭的恐懼被喂養得無比巨大,他們從未想過在失去天時地利的情況下,自己居然會從獵人淪為獵物,忽然間,他們覺得手中的獵槍像是火柴棒般脆弱,一把看不見獵物的槍,連把砍刀都不如。
儘管驚駭的氣氛迅速地滋生,但頭人依舊老練穩重地指揮著,在將傷者連拖帶拉地拽回後,活著的人開始聚眾成圓,一夥人臂膀挨著臂膀,彼此緊靠在一起,有人緊盯著天際,有的則是負責看住左右兩側,在互相看照下,凱撒偷襲的機會大幅降低,牠的胳膊也挨了一槍,傷口火辣辣地燒疼著,這也讓牠齜著牙,暫時不得不偃旗息鼓潛伏起來,樹幹上一串細密地血沫子,順著引力啪答啪答地滴淌了下來。
"唧吱吱..."
忽然間,一陣不協調的啼叫打破這個緊繃的局面,在桑黛婭的大手上不斷地掙扎扭動著。
飽受驚嚇的伊芙,彷彿忘記眼前的母猩是熟悉的阿姨,怖懼的目光無視桑黛婭那張擔憂的臉,彌莎的血將伊芙半邊臉孔也漉成駭人的腥紅色,但是不管血漬多麼腥臭,或是依偎的軀體已經漸漸冰冷,她就是不想離開這個從出生就緊緊將她擁在懷中的軀體,她不像哥哥那般熱愛探索,對一切事務感到無所畏懼,她只想攀附在彌莎的懷裡,只有這裡才能將與世界接觸的恐懼給排除在外。
被發現了!逃....快逃...!
桑黛婭不顧伊芙的掙扎,將她一把攬入懷裡,一口氣揹負起六隻幼猩,腳步不免得踉蹌,她晃悠悠地朝著最近的樹幹奔去,在這片密佈著滲坑與絆根的地表,還有混身帶刺的矮灌木叢中行走,絕對沒有在空曠的枝椏中攀爬來得快速,唯有逃到樹枝上,她才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正要爬上一株榕樹的枝幹時,腰眼兒忽然一陣撕痛,低頭一看,居然是伊芙張著嘴,死死地咬住她腹部的肚皮,小妮子牙根閉得死緊,桑黛婭吃痛地咧著嘴,但是此刻的她完全顧不得那丁點的疼,再不把握住那一絲人類尚未反應過來的時機,就得永遠地留下來了。
"碰" 一聲巨響從右邊的土壤爆開!
桑黛婭嚇得加快攀爬的速度,一個晃盪、一個拽引,她的速度比在地表快了何止三分,樹冠才是牠們最熟悉的家園,很快地她的身影便逐漸消失在層層疊疊的濃密樹叢間。
一支還沁著白煙的槍口對著桑黛婭消失的方向平舉著,持槍的馬來人不解地看著將他槍口撥開的頭人,鬢角發白的頭人搖了搖頭,那隻母猩身上揹負了那麼多的幼猩,一個失準射中幼猩的話,即使只是一隻,都是不小的損失。
這趟捕獵下來,已經折損了兩個人,事後還得給家屬一筆安家費,腦袋被打到陷進去的古農,他家那口子又要生了吧?奶粉錢得給多一點,頭人摩娑著花白的鬍碴,腦裡算盤飛快地撥弄著,他邊在暗自盤算這趟下來得分派多少錢,另一邊同時向普南族男人使了個眼色,手裡伸出二根手指。
普南族人輕輕地搖了搖頭,但隨著頭人手上的手指一根根地舒張,眉宇間逐漸陰情不定,最後終於微微頷首,隨手抄了張網子,便朝桑黛婭攀行的方向追去,頭人將目光移了回來,這隊伍裡只有那傢伙有能力在這種天候下追尋到母猩的蹤跡,說不得只好吊高價錢,只要把幼猩捉回來,那這趟至少不會蝕了本。
相較之下,隊裡幾個新進的馬來人,自以為待過像蘇高那樣的偏僻小村落,就認為能跟雨林相比,哼 ..... 結果一路上要不是有他們幾個老手的跟那個普南族看照,早就不知死上多少回了。
這趟也真是晦氣,抓上幾回的猩猩從來沒出過事,想不到這回居然遇上雷暴,連公猩抓狂這種微乎其微的事都給遇上,模兒罕那傢伙死得真是冤,剛才瞅了一眼,整個人被搗得跟灘爛泥似的,算上他跟古農,再扣掉那個普南人,只賸下十一人,要解決那隻該死的.....等等....怎麼少了一個?
頭人怔住了,隊伍共十四人,死了兩個,走了一個,怎麼變十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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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轟隆"
天上白光閃過,一道黑影從樹幹後面一藏,他不緊不慢地輟在普南人身後。
阿扎臉上的疤痕怪異地扭曲著,如艷紅的馬陸在他臉上爬行,他肚子裡的這口鳥氣已經憋了許久,自從跟隨隊伍踏入雨林後,他就覺得被普南人處處刁難,動不動就指揮他去河邊取水,要不就是叫他爬上三層樓的樹上摘果實,強迫所有人入夜後不準升火,即使白天也不準烘烤任何帶有氣味的食物,這趟十來天的行程,餐餐吃的不是水果就是乾糧,嘴巴都快淡出鳥來了。
他以為自己是誰!?
不過是個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野人,真以為自己受頭人重視就能壓在他頭上? 呸...不就只是個領路的罷了,現在猩群已經找到了,這個普南人再也沒有利用價值,趁他在獵那頭母猩時,把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宰掉,再拿著滿袋的幼猩回去,隨口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保不定還能從頭人手裡多分一份錢....阿扎心裡歡快地想著。
心底一個分神,眼前的普南人突然矮身,嗖地就消失在一大叢羊齒蕨後面,除了蕨葉還在晃動外,他彷彿空氣般消失在阿扎的視線裡。
怎....怎麼....
發生了....什麼事....該死!..... 人呢?
阿扎額上的冷汗緩緩沁出,整個人龜縮在巨大的板根後面。
要繼續跟下去嗎? 他發現了我的蹤跡了? 會不會就躲在蕨葉後面埋伏等我過去?乾脆先觀望一下好了 .... 不!在這片林子裡,若被甩開的話,就沒機會跟上了,這該死的野人....早知道就先結果掉他,省得自己縮在這裡提心吊膽,頂多再找機會把幼猩慢慢抓回來,阿扎心底打定主意。
阿扎默默地抽出腰際的開山刀,沾了沾地上的淤泥,好掩去明晃晃的刀光,厚實的刀柄握在手裡沉甸甸的,給了他躡腳跟上去的膽氣,阿扎特地避開普南族男人走過的路徑,改從一株龍腦香樹旁繞了過去,樹底蔓生了羽狀的幹生花,他貓著腰從一蓬蓬鮮綠的脆莖中潛伏過去,走個幾步便蹲下來四下觀望,生怕會被人給發現。
雨勢愈下愈大,嘩啦啦地拍打在臉上讓人生疼,但也在磅礡大雨的掩護下,視線所及之處皆白茫茫地一片,這讓阿扎心中稍定。
一會兒後,他終於隔著如白紗幕的霧雨中,看到普南人那模糊的背影,看到那道黝黑的胴體讓他既開心又感到厭惡,兩人間的距離拉大到三十公尺,他心中念頭一動,在這種傾盆大雨的環境裡,即使是普南人也萬萬躲不過他的偷襲,心計一定,阿扎的嘴角露出冷笑,額上的疤也顯得愈發猙獰。
普南族男人似乎完全沒有察覺身後那道低伏的黑影,正急速地向他奔來。
二十公尺...沙沙....暴雨掩蓋了踩在落葉上的聲音
十公尺....哬哬....嘴巴呼哧帶喘地吸入更多氧氣
七公尺....桀桀....
阿扎幾乎已經看到自己手上如狗腿般的厚刃,硬生生地劈在那男人的右頸,將他的脖子砍到剩層皮相連,阿扎眼裡透著嗜血的狂喜,只要再幾步....桀桀桀......
眼前垂落的藤蔓阻止不了他的跨步,他連拿刀撩開都懶,手臂般粗大的蔓藤拂過臉,透著冰冷的涼意。
驀然地後頸一陣刺疼,
原本還不以為意地伸手挑撥,想不到那涼嗖嗖的蔓莖卻順勢纏住他的手,異樣的滑膩感讓他悚然一驚,駭然地朝身後看去,斑斕的蛇鱗漾著網狀的黑紋與黃褐的斑塊印入他的眼簾,一雙幽紅色的雙眼,在晦暗的叢林裡螢螢發光。
他駭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持刀的右手下意識地要朝蛇身砍去,但身體卻倏地一沉,懸垂在枝頭的蛇身以自由落體的速度,拋落在他的肩膀上,綿沉的重量如枷鎖般牢牢地攀在他的身體,刀鋒被蛇尾一帶,只在膩滑的身軀上留下一道淺白的印痕,但這舉動觸動了那條冷血動物的原始反應,虯突的肌肉如觸電般,瘋狂地在阿扎身上纏繞著,一圈繞著一圈,讓他看起來像是揹著詭譎的黃褐色箍帶。
蛇的身上有一萬條以上發達而緊實的肌肉,現在每一絲蛇肌都緊緊地束縛著阿扎的肌肉、血管與骨骼,短短不到半分鐘的時間,他的臉已經通紅狀似滲血,額頭上的青筋也如樹根般暴起,眼珠子瞪的老大,眼白裡佈滿了血絲,他身體中的血液被擠壓到往末端流動,再過不久鮮血便會從他頭顱的每一個孔隙中流出。
普南族男人緩緩地轉過身來,他看著眼前踉蹌站立,仍兀自不肯跪倒的男人,兩個人不發一語地對視著。
阿扎惡狠狠地瞪著那張紋著刺青的臉,他明白自己中了普南人的詭計,這場偷襲的對決,他輸了,但他可以輸掉生命,但唯有自尊他不可以輸,他離死亡只有幾步之遙,腦海裡突然浮現童年時佬爺帶著他去逛集市,老人家叭喳地抽著煙袋,忽然見到他從某個原始部族小孩的手上接過東西,連忙一把將他拽離開,嘴裡還叮囑著要他不要接近那些骯髒低等的土著,佬爺的話像烙鐵般,深深地印在他腦海中。
"哬嘶嘶..." 阿扎的喉嚨裡發出破風箱似的聲音
每一次吐氣,肺葉就癟下去一分,胸膛早被擠壓到無法吸進更多的空氣,明晃晃的開山刀直直地插在土壤裡,持刀的右手早已被勒到斷折,呈現詭異的角度反拗著,胸口的肋骨正發出咔咔的悲鳴,在隨著覆蓋住肺臟外的肋骨發出刺耳的斷裂聲後,很快地阿扎的胸腔就開始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碎裂聲,大股的鮮血從他嘴中狂湧出來。
阿扎死了,但是他的雙眼仍瞠目圓睜。
無神的瞳孔朝著天際瞪著,他在死前的最後一刻,是否覺得佬爺的話是錯的?再也沒有人知道,如今他的屍體軟躺在濕軟的落葉氈上不住地顫動著,細碎卻有頻率,敞大的蟒口張著不可思議的角度,將阿扎還尚溫熱的屍身,一吋一吋地吞進深黑的無底洞裡。
普南族人繼續朝著桑黛婭攀行的方向前進,身上透著一股悲切的味道,長期被太陽曬的黎黑的臉龐,彷彿蒼老了十歲。
打從阿扎偷偷吊在他身後之際,他心裡就有所察覺,雖然腳步聲被暴雨與轟雷所掩蓋,但是多日未曾好好洗澡的汗臭味、水蛭傷口所滴淌的血腥味,還有阿扎身上那股菸草味,時不時地飄入了他的鼻腔中,這些雖然容易被狂風給吹散,但是再強烈的風,也無法把骨子裡的殺意給吹開。
他不願將自己的雙手沾染上鮮血,所以選擇了將阿扎獻給了蛇靈,他不曉得那個馬來人為何如此痛恨自己,但如今仇恨已隨著死亡隨風飄逝,那個人的的靈魂會附著在蛇靈身上,繼續地在這片土地上存在下去,但即使如此,他對於阿扎的死亡還是抱著黯然的心情,淡淡的苦澀充斥了胸臆,他不想糾結在這種惆悵的心情中,這不是他們普南族人的特色,於是迎著暴雨一抹臉頰,連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朝著桑黛婭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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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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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黛婭攀在枝頭上稍作喘息著,已經離開那群人類有段距離了。
懷裡的幾個小傢伙倦累地摟著她睡著,伊芙也在不知不覺中鬆開了牙齒,此時也靜靜地躺在懷中,偶爾會如夜啼般發出恇駭的怪叫,但很快地又沉沉地睡去,她愛憐地摸了摸小妮子的頭,雖然桑黛婭內心希望,伊芙醒來後可以忘卻掉那段恐怖的回憶,但她知道,留在她肚皮上的齒痕可以復原,但彌莎倒臥血泊的身影,是再也無法從伊芙的心中磨滅的。
空中接連幾道偌大的電光劈在同一株的樹冠上,原本上頭還窩著幾隻鳥,在金蛇飛竄下瞬間化為焦炭,如今樹頂也不是那麼安穩,若挨上那些發出巨響的金光,自己的下場大概也不會比那些倒黴的鳥好上多少,於是桑黛婭只好選擇棲身在枝幹層,看看能否平安待到這場雷暴結束。
她隨手摘著身旁的嫩葉塞進嘴裡咀嚼著,猩猩的食物很駁雜,諸如昆蟲、水果、橡籽或是青蛙蜥蝪的殘肢,通通都能塞進嘴裡,反正肚子餓了,有食物能填肚子就夠了。
桑黛婭邊啃著葉子,不經意地朝人類方向瞥了一眼,忽然間,嚼得滿嘴綠色渣沫的一張嘴,完全闔不起來。
普南族人的身影詭異地又出現在她的視線裡。
簡直就像是活生生的幽靈!她中間已經變換了幾次的方向,甚至還經過了一道湍急的泥流,這個人類到底是怎麼辦到的?桑黛婭噫鳴了一聲,便慌不擇路地逃走,現在的她,漸漸沒有把握能甩脫這個人類了。
普南人隨手將枝幹給折斷拗成三角形,每隔三十公尺他便會留下記號, 這不只是返回的指引,也便於讓馬來人能追隨上來。
在這片廣大的樹海中,什麼指南針根本沒任何用處,他曾經遇過幾個西方來白人,高鼻子、藍眼睛,戴副眼鏡頗有學問的模樣,進到莽林裡兩天,差點永遠留在林子裡,才進去不到半天的時間,他們手上的儀器開始滴溜溜地亂轉,而這片叢林中每顆樹都長得差不多,在百平公尺的土地內,相同樹種的樹幾乎不會重覆,雨林太大,連他這樣老經驗的獵人,也才認得其中三成的植物。
左邊是馬哈坎河的支流,雖然距離很遠,但依稀能聽到它暴漲時的怒吼聲,
右後方有株豬籠草,淺綠色的瓶口摻雜幾條紅線,在他們族人的口中又叫陽具豬籠草,因為外型如同男人的那話兒,
右方是太陽升起的方向,往前走個十里就是他第一次捕獵野豬的竹林,那頭豬的獠牙現在還掛在他兒子的脖子上,
雨林中的生物都有一張屬於自己的地圖,普南人的腦海裡也有一張,紅毛猩猩有牠們的美食地圖、雲豹有獵物地圖、太陽鳥有花蜜地圖,而普南人的那張,則是由知識與經驗所拼湊出來的,雖然不及住在叢林裡的生物詳盡,但若要嚴格算起來,他也稱得上是半個叢林生物了。
那頭猩猩應該是往左打了急轉,右側的枝葉太密,以牠的身影應該不好鑽過去,普南人心想,這頭母猩非常聰明,發現人類追上來後,便開始往泥濘的地方爬去,牠知道那些地方可以大幅拖慢地表行走的速度,但對牠來說卻沒有太大的影響,普南人皺著眉頭,感覺彼此的距離又逐漸被拉遠。
雖然拉開一點距離,但桑黛婭也不好受,牠們的身體原本就不屬於長時間耐力的競賽,她把伊芙救出後,已經連續攀行了近半個小時,濕滑的枝幹增加了擺盪的難度,加上身上揹負著小傢伙們,更是讓臂力的肌肉負荷極大。
但她還是盡全力地往前行進,她知道前面有條旱溪,雨量少時呈乾涸狀態,不少翠鳥會趁機捕食在溪床中跳動的魚蝦;但是雨季來臨時,那條溪便會化為洪水猛獸,黃褐的泥水挾帶著椰殼大小的石塊,一路不歇地沖到下游,溪流的上方有幾株傾斜的果樹,可以讓她從樹冠間攀爬而過,屆時便可徹底甩掉那個可怕的追蹤者。
即便如此,桑黛婭也從未在雨季時冒險去爬,那湍急的溪水轟隆隆地震響,帶著兜轉的白沫漩渦奔流而下,光是遠看就讓她膽顫心驚了,平時她都會帶著猩群遠遠避開,可是如今她卻沒有選擇。
"轟滋"
一記青白色的落雷,不偏不倚地打在桑黛婭攀附的樹幹頂端,雖然她所停留的下木層離冠頂還有數十公尺的距離,而且體內的危機感,讓她及時鬆開了手,但仍躲不開千萬伏特電壓的波及,桑黛婭的身體如受巨震,一股無形的力量從木頭裡急劇湧出,將她拋飛到叢林的空曠處,旋轉、撞擊、滾動....落葉潮濕的觸感貼著她的臉頰,桑黛婭茫茫然想撐起身子,但晃了晃,便隨即癱倒在地而失去意識。
"淅瀝淅瀝..." 生疼的雨水拍打在臉上,眼皮下的瞳仁顫顫地滾動
"涮涮...." 被暴風刮下來的葉片帶著枝黏在身體上,蜷曲的手指微微抽動著
"咿呀呀...." 幼猩在哭喊著
菲洛在哭叫著....菲洛在叫? 桑黛婭猛地驚醒,她茫茫然地環顧著四周,剛從撞擊中清醒的腦袋瓜子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對了,菲洛!
她急忙地朝著聲音的源頭尋去,只見菲洛混身沾滿泥漿,紅色的茸毛上還纏了樹枝,看起來狼狽不堪,桑黛婭一把將他摟到懷裡,細細地檢查了一番,發現沒有大礙才放下一顆心,但這一放鬆,便感到左臂一陣刺痛,一根斷裂的枝幹斜插進她的前腕中,直從另一端透了出來,汨汨的鮮血順著斷枝而流淌到地上,在暴雨的的沖刷下,在雜草叢間留下一大癱淡紅的血漬。
桑黛婭疼得身體直發抖,手指只要微微施力,在肌腱的帶動下便是撕心的劇痛。
隨著胳臂的疼痛也讓她回憶起來,雷暴中被屠殺的同伴們、那個鍥而不捨的人類、在她懷中瑟縮的幼猩、那記讓她至今仍耳鳴不己的電光....一切的回憶隨著閃爍的天際回到她的腦海中。
桑黛婭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但她曉得若不快點動作,那個人類追上來後就來不及了。
連忙抱起一隻隻啜泣的幼猩,用受傷的左臂吃力地將牠們摟進懷中,伊芙自從睡醒後就神不守舍,看著桑黛婭挨近也沒任何的反應,這讓她非常擔心,不過至少比起先前的反抗或是逃離要好上一些,也許在自己的照顧下,可以讓她回復些精神。
"吱吱"
左臂上插入的斷枝令人怵目驚心,但更讓桑黛婭心頭擔憂的是,它大幅影響了她的活動,少了左臂的輔助,每一次擺盪都疼到她冒冷汗,即使單用右手,也能感覺到左臂肌肉被拉扯的隱隱作痛,擾人的疼痛讓攀爬緩慢不堪。
當桑黛婭還在枝頭吃力攀行時,一柄獵槍從葉叢裡緩緩探出。
烏黑的槍管在狂風吹拂的叢林中,如同一根不起眼的枝椏,鐵木做的槍柄入手沉滯,雖然攜帶不便,但在這樣狂風亂舞的環境裡,它讓射擊更加穩定,槍梛上頭雕有鷹鵰的圖騰,那是祈求獵人有著如鷹眼般的銳利,普南族男人微瞇著雙眼,將一顆閃著黃潤光澤的銅頭子彈填入膛室,生著老繭的指頭輕輕地拉起槍栓,安靜無聲地向後一拉一放,他立起老式獵槍的照門,從他深邃的眼眸裡透過準星對準追捕已久的獵物。
大概三分鐘前,他在不遠處的枝頭上,發現了那頭狡詐聰明的母猩。
有段時間他已經覺得自己失去母猩的蹤跡,在他盲然沒有頭緒的情況下,瞥見遠方一團紅色的模糊身影,他幾乎懷疑自己的目力,因為彼此的距離不僅沒有拉遠,反而還迫近,直到他俏俏地潛近,看見了母猩左臂上的插進的尖銳樹枝才在心中篤定。
準星無聲無息地瞄著母猩的後腦,桑黛婭左臂受傷後,她便將所有幼猩集中到胸口方便照料,這讓背脊形成空闊一片,沒有了幼猩的遮掩,簡單得讓普南人幾乎唾手可得。
普南人舔了舔嘴唇,調節著自己的呼吸,天空中瞬閃而逝的雷電再也無法影響自己,磅礡的雨勢滴在他的眼瞼上,任由雨水流淌眼球而過,他也不去擦拭,所有的動作都準備好了,只要自己扣下扳機。
槍尖隨著呼吸在風雨中輕顫著,過了數秒鐘後,普南人沉著一張臉,倏地將槍柄毅然放下。
他大口呼著氣,臉色難看之極,就像這場單方面的殺戮,來得與阿扎的對決來得艱難好幾倍,手上的槍口垂往地上,如同他心頭的殺意急劇得流失,普南族古老的禁忌像宿命一樣束縛著自己,雖然他接觸過許多外界的新奇事物,如在軌道上噴著煙的機器、長著兩顆圓輪的馬,連手上這柄獵槍都取代了從小使用到大的弓弩與硬木做的矛,但是族中耆老的話依然縈繞在他的腦海中。
『戮殺森林之人,必遭鑽心之罰。』..... 他雖然對這警語抱持著存疑,但依然不希望自己打破傳統。
先前馬來人對母猩群的屠殺中,他並沒有親自動手,畢竟古老的禁忌裡存在著許多的漏洞,他只是把人帶進雨林中,並不是由自己動手,那就不算犯了禁忌了吧?普南人在心裡這樣安慰著自己,與頭人最初的協義中,他只承擔帶隊與跟蹤,不負捕獵的責任,但這希望卻在桑黛婭救走幼猩後發生了變化。
就在頭人把價錢拉到五倍的重價之際,他終於忍不住誘惑應承了下來,但甫一點頭,他的心頭就懊悔不己,但想到那是他到叢林上游,冒著被鱷魚偷襲的風險,得捕上一整年的河魚才有可能獲得的利潤,讓他把持不定,索性先將這問題拋諸腦後,等追上了再說。
好不容易終於追到了,那現在!? ..... 殺 抑或 不殺?
面對懷中有孩子的母猩,只有這兩種的選擇,要從母猩手裡奪取幼猩,而不傷母猩,那是不可能的!母猩的獲幼行為極強,想要搶走牠們懷裡的幼猩,她們會比剛才那隻發瘋的公猩更加危險,有時身上挨了兩三發子彈也要撲上來,而近距離面對抓狂的母猩,那比遇上朝你全力衝刺過來的公野豬更加要命。
所以盜獵者的共識 ...... 殺掉母猩!
普南人將獵槍再次舉起,過了片刻又頹然放下,他給心中強加個"角度不好"的理由,讓自己多一分喘息的空檔,大雨急驟地拍打在他的臉上,讓他感到一陣心煩意亂,從他學會打獵之後,就從未有過如此難受的經驗,因為餓了,所以去獵捕,這是叢林住民最簡單的思維,因此他完全無法理解,那些馬來人如果不餓,為什麼去屠殺那些猩猩?
"轟隆..." 天上巨大的雷鳴讓普南人猛然驚醒
他連定了定心神,一把抹去臉上的雨水,手上握著腰際的木刻人偶,這是要送給兒子的,精巧的技法連五官讓五官栩栩如生,只要心中思念家人時,他便會拿在手中摩娑,魂不守舍了一會兒,他終於下定了主意。
桑黛婭迷濛著雙眼,身體無意識地向前攀行著,隨著手腕上的鮮血不住的流淌,意識也愈發的模糊,現在的她,只要眼前的視線裡有出現樹枝的掠影,便毫不考慮地吊盪過去,她不再完全倚靠視力前進,滾滾如雷的洪流聲是最佳的導引,再撐個五十公尺,越過河後,她就能好好地躺下來休息了。
她伸出沒有受傷的右臂,努力地搆向另一端的枝椏,在狂風大作的吹襲下,手臂粗細的樹枝也被刮到搖搖欲斷,桑黛婭的手掌接連抓空幾次,她不得不努力延展著身體,向前挨近了些,終於她的指尖搆到了枝頭的末端。
天上的閃過一道無聲的閃電,挾著燦藍的白光,開著無數的枝叉,桑黛婭後腦一陣巨震,她茫然地看著天地一陣倒轉,原本搆到樹枝的手,不知何時轉向了天際,那株從幽暗雲海裡誕生的蒼白樹苗,頃刻間就茁壯成萬丈巨樹,銀白的枝椏感覺好遙遠,桑黛婭的右臂兀自高舉著,朝著那永遠抓不到的枝椏虛抓了一下。
一切彷彿被放慢了速度.....
壓彎的樹枝回彈擦過她的臉頰,留下熱辣辣的血痕。
被身體壓到斷折的枝幹,發出一連串劈哩的聲響。
風聲從身後倒捲上來,呼呼地吹過耳際,在狂暴的氣流中,桑黛婭聞到了被沖淡到幾乎無法聞到的嗆味,那股從殺了彌莎的棒頭裡飄散出來的刺鼻味道,為什麼....會在這聞到.....這味道..........?
"碰!"
沉重的身軀狠狠地摔落在地上,在堆積逾小腿深的潮濕落葉堆的緩衝下,桑黛婭在地上滾了幾圈,側倒在地的身軀一瞬也不瞬得望著眼前,眼皮滯重到閉不上來,漆黑的憂鬱雙眸再也沒有一絲的靈動,即便雷光瞬閃,瞳孔也無神地放大,這一次不論菲洛再怎樣的哭喊,再也無法將媽媽給喚醒了。
豆大的雨滴打在桑黛婭的眼眶上,綻出無數細密的水花,雨水在頰窩間積出一小灘的水窪,盈滿後順著桑黛婭沉黑的臉龐流下,雨水滑過臉上的皺紋與傷疤,每一道都是她三十六年的生命裡,所累積的一切記憶,如今化作淚水般汨汨地流進土壤裡。
不知為何,桑黛婭覺得世界寂靜了.....
令人害怕的雷聲沒了,終年擾人的雄蟬鳴叫消失了,犀鳥在暴雨中驚惶啼叫聲也沒了,連菲洛也難得地乖巧 ..... 自己是不是己經爬到對岸了呢?
身體無比的沉重,她覺得自己好累...好累....連闔上眼的力氣....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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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普南人從矮灌木叢中步出,赤著腳踩在落葉發出沉悶的沙沙聲。
事到如今,他再也沒有必要去隱匿身形,那頭母猩癱倒在地上,那一槍徹底貫入牠的後腦內,眼看是活不成了,但是看到牠的手指仍然一顫一顫地抽動著,這讓普南人的心中一陣酸楚湧上心頭,他站在母猩的屍體前愣怔地失神,任憑暴雨拍打也恍若未覺。
他從腰帶裡掏出葫蘆笙,葫蘆圓滾滾的腹囊插著五支指狀的竹子,斑駁泛黃的外形上透著已有些年代,這是從他父親傳下來給他的,在山林間孤獨的歲月,這個葫蘆笙就伴著他度過沒有家人陪伴的日子。
普南人的嘴唇湊上笙口,悲切的樂音裊裊地傳了開來,一首悼念著袓靈的曲子,伴著幼猩殷殷得泣叫聲,在風雨飄搖的林間更顯哀傷,每一道抑揚的音符隨著枯黃的葉片飄揚出去。
笙音附在葉片上,被狂風一帶捲上了上百公尺高,在一道道的閃電間川梭著,最後落進了洪流中,混濁的泥水萬馬奔騰般急馳而下,河道的兩岸,入眼皆是滿目瘡痍的殘破景像,無數的斷折的參天巨木,從上游被沖刷下來,要五人合抱的珍貴龍腦香樹幹棄之如敝屐,在這條幾小時內就形成的河道裡,沉滯地往下游的馬哈坎河沖推而去。
經過百公里的漂流後,水中的泥砂在每個彎道落腳,河流也從蜿蜒的河床逐漸匯集成寬闊的河域,落葉順著急湧的水流往下游漂去,河岸邊開墾地與原住民的長屋逐漸增加,繁湊的綠意被人造的木製建築與作給取而代之。
兩岸的山丘讓新開墾的梯田所覆蓋,被砍伐和焚燒的森林巨木留下焦黑的殘幹,在各式不屬於這片土地的作物間孤寂地兀立著,就像是戰死的巨人留下他們哀傷的軀體,原始森林在它們的地盤節節敗退,成山的巨木被砍伐後,被推土機推至河岸,數以千計雙手環抱大小的樹幹,擺放至河邊等著滾進河裡向下游漂運。
目力所及之處,已經被鏟平的廣場停著無數噴著著柴油黑煙的伐木機,地平面的遠端種下一株株的橡膠與油棕,橡膠樹的樹幹上,割出一道道手腕自殘的傷痕,流淌出白色膠稠的汁液。
外形似巨大鐵樹的油棕樹結出纍纍外黑內橘的果仁,成欉被收割下來油棕果簇,被堆疊上三輪貨車上,它們將被運往榨油工廠,將果實搗碎煮熟後,可以提取果實裡近50%的油脂,每顆如炭般的黑褐果實都能化為一桶桶的黑金,這個國家的政府與人民,正以叢林裡生存千萬種的動植物當代價,換來供給大海彼端未知的人民所使用。
普南族男人的村落座落在叢林的邊緣,空盪盪的長屋象徵的往日的繁盛富足。
他的妻子坐在長廊下編織著竹簍,瘦削的臉龐有著平地人所沒有的恬靜,她熟稔地將竹片穿過複雜的井字內,有時會轉過身去逗弄著正牙牙學步的兒子,一條懸著碩大野豬牙的項鍊掛在脖子上,瘦懨懨的模樣令人心疼,過去曾是代表豐足食物的叢林,如今被外來人所砍伐殆盡。
飄渺的笙音在長屋裡餘音繞梁,其它的普南人要嘛被趕入更深的叢林內,要不就是選擇被文明給同化,他是少數幾個還留在部落中的,但艱苦的生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曾經他在昔日的獵場待上了一週,卻見不到任何的野豬,只有隻瘦骨嶙峋的幼鹿,在見到他後驚惶地逃竄,連他們主要糧食的野生碩莪,隨著伐木機轟轟地運轉,也被橡膠樹給取代,在無法供養一個家庭的情況下,他不得不選擇加入盜獵者的團體。
普南人的妻子忽然抬起頭來,她彷彿聽到了丈夫所吹奏的葫蘆笙樂音,落葉無聲無息被沖流到望加鍚海峽,一如普南人的感傷,沒有被任何人所聽見。
月亮緩緩地升起,銀色的光暈輕灑而下....
映在婆羅洲最後一位獵人的背脊上,
顯得孤寂又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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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終於趕在截止前把這篇打完了,2萬2千字的"短篇"小說 😂😂
起先只是有個模糊的念頭,然後想起了小時候看過徐仁修老師的叢林系列,於是下定決心將它打了出來,其間參考了不少的書目,對婆羅洲這片神祕的國度也愈發地鮮明,幸好網路的便捷,方便了查詢的速度,也對於這真實發生於那個年代的事,感到無法言喻的悲痛,以下節錄片段網路的資料,以供閱者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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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屏東科技大學收容中心統計,台灣在1985至1990年經濟起飛時期,國人走私約1000隻紅毛猩猩炫富。為了滿足國人的觀奇,台灣讓來自熱帶雨林的紅毛猩猩少3成。
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教授裴家騏指出,「當時進口的紅毛猩猩都是襁褓中的幼兒,獵捕者必須殺死媽媽才能進而得到小猩猩;而走私來的小猩猩被藏在船底,當船抵達台灣,死亡率高達75%。」這意味著抵台的1000隻猩猩背後,其實犧牲3000隻同行者與1000隻猩媽。
裴家騏以園區內多隻紅毛猩猩為例,因為氣候與環境不適與照養不宜,多半在5年內死掉,儘管他們平均壽命是50至6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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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75年以來,紅毛猩猩的總數已減少了至少80%。長期研究紅毛猩 猩族群趨勢的科學家艾瑞克.梅嘉德,僅願意粗估婆羅洲的紅毛猩猩數量可能介於4萬至10 萬隻之間,這也可以看出紅毛猩猩研究工作的困難。蘇門答臘的保育人士估計,當地僅剩下 1萬4000隻紅毛猩猩。蘇門答臘紅毛猩猩消失的原因,大部分是因為伐木、大面積油棕田迅速擴張(其果實可販售供製造食用油與多種食品)對棲地造成的破壞。
紅毛猩猩寶寶的表情豐富、動人,因而成為寵物交易黑市的值錢寵兒,不論在印尼境內或是從婆羅洲與蘇門答臘走私到國外,都是一樣。母紅毛猩猩會激烈護子,所以要得到紅毛猩猩寶寶,最容易的辦法就是殺死母親。這是個複合式的悲劇,因為不只是野外少了兩隻紅毛猩猩,連母紅毛猩猩原本還可能生育的其他後代也被一併抹除了。7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JwrJITR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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