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明沒有再發惡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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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那件事之後，他沒有了往日火爆的急性子，忽然的衝動力，不再說什麼治亂世要用重典，正亂象必需施嚴刑，對工作也少了一貫的狠勁和積極。發生那件事之後，他每晚都只坐在辦公室裡等待黎明，黎明來到，他繼續呆在辦公室裡等待第二個黎明。發生那件事之後，他對他那漂亮温柔的妻子，感情竟然褪淡，態度變得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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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是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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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人王浩兒死後的第二天，倪明一如以往的，駕著深藍色的司力加，載他太太到《平湖秋月軒》喫茶。《平湖秋月軒》的老闆是個半老的徐娘，她將於明年移民離開香港，結束這個美麗的《平湖秋月軒》實在可惜，見倪明好像非常喜歡《平湖秋月軒》和十分欣賞這附近的環境，問他會否有興趣接手這盤生意。倪明當然有意，但想著這些年貪贓舞弊徇私枉法得來的財產，離她開出的條件尚差一大截，而且也沒有理由投資這麼大的一筆數目，在那麼細碎回報的一間海邊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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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差不多喫完，陸姬兒去解手的時候，忽爾一陣暈眩，在洗手間跌倒，肚內五個月的胎兒，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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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兒沒了，倪明雖然情天霹靂但並不悲痛欲絕心灰意冷。為免愛妻憂思抑鬱過份自責，他向上級申領大假，在家陪伴妻子，不眠不休的日夜陪伴著陸姬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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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過去，縱使他有無窮精力，也累得面容憔悴枯槁顏色，俊朗的外表不再俊朗，孤僻的性格更加孤僻。過去的七天，倪明雖然心力交悴，他觸覺依然敏銳，感覺妻子陸姬兒，心中並無內疚，面上也不見有抑鬱，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相反，他看見她的眼神沒有焦點，卻散發出異樣的神采，有時，他甚至覺得，她很高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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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會這樣，她發了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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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明不止一次，聽到她在洗手間裡，面對著鏡子帶著笑意說話，話說得流利又清晰，卻不知曉她在說的什麼，因為他聽不明白那種語言：「그거 좋네，사망 한아주 좋아，사망 한아주 좋아，할 수있다 출산아기를 가지다，아기를 가지다。」 倪明將她那重覆又重覆的那些說話錄了下來，用 Google translate 翻譯，譯出來的意思是：「真好，死了真好，死了真好，可以再生個孩子，再生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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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個孩子？ 她發神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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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她思覺經已失調，還說起韓語，之前怪責她對自己死了胎兒沒有感覺，他內疚慘戚，他知道，她不但思覺失調，精神已經錯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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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熱愛飈車喜愛夜浦的神探倪明，痴戀當時的歡場名鶯陸姬兒，沉溺到了不能自拔的程度。陸姬兒甜甜的㨾子有雙大大的眼睛，絕代芳華風情萬種，富商巨賈在她身邊穿梭不斷，紳士名流她應酬得頭頭是道，日日花團錦簇，夜夜非常忙碌，對當時毫不起眼的見習督察倪明，
眼尾都沒有時間去瞥一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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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難得到的，他越要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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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某月的一個下午，她盲了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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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於為何和怎麼會盲了雙目，竟然沒有印象，是記憶斷了片還是腦退化了。富商巨賈紳士名流，不會喜歡盲了的女子，特別是盲了的歡場女子，因為他們都有個禁忌，認為盲了的歡場女子，九成是梅毒入眼，汚糟躐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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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片，眼睛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人的長期記憶不易被遺忘，但短期的記憶若經歷痛苦或不願回想的刺激就會容易被忘記，斷片期間，一切談話、動作、知覺、距離，甚至歡喜快樂或悲傷痛苦的感覺都可能成為被遺忘的回憶。他簡單直接的她說：「那晚，妳喝得大醉，被很多人強暴了，我們發現妳的時候，妳斷了片，對事發的過程完全沒有了記憶，警方正在全力調查，醫生分析妳失明的原因，認為是眼睛感染了梅毒，需要對症下藥，長期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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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了的女子很可憐，沒有人要，情緒極度低落的她，在割脈自殺的那時，他救了她，更娶了她，他痴戀她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即使她盲了雙目。於是，她就嫁了給他。嫁了給他之後，她的眼睛一直沒有康復，凄愴沮喪的她足不出門，悲哀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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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個月前，她懷了孕，但他並不快樂。他不快樂，而且抑鬱狂燥，因為他知道，青春期過後，醫生已經證實他是不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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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不育，她怎會懷孕？』 她是盲的，誰人在做，她不知道，甚至自己的丈夫罹患不育，她也不知道。沒了的胎兒不是自己的，所以他並不悲痛，只是從此對男對女都了無性趣，他發誓，一定要找出胎兒的經手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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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月，夜色淡淡，起了陣陣秋風。然後，天黑，地黑，雲黑，連吹着的夜風也是黑的。倪明在一次「放蛇」的行動中，不小心被妓女人發現他有性功能障礙，創傷的心靈更加創傷，變態的心理更加變態。他開始憎恨女人，對風月場所的女人更加憎恨，於是，「霹靂雷霆倪明掃穴」雷厲執行，盡掃港九色情架步。然後，某日，倪明在他家裡的廁所某角，拾得一張名片，名片的背面印着「龍牛奶品。可靠安全」，正面書有名字，這名字的人，是他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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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十一月的某日，他肯定，她不但精神分裂，而且神經錯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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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開始，她一天裡最少七次，坐在梳粧枱前對着鏡子，用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睛，和一對吹彈得破的玉手，將自己化起粧來。她是盲的，長頭髮，竟能打扮得青絲綰正濃妝豔飾，她真是盲的，很深酒窩，對着鏡子竟然麗靨如花笑語盈盈。他肯定，她看不見眼前的東西，看不到鏡裡的自己，她真是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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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次粧扮完畢，都會對着鏡子吟吟噚噚，重重覆覆的喃喃自語，倪明聽不懂她說什麼，只聽到她說：「수행하는 방법？ 아버지는 돈이 없다，어머니는 돈이 없다，저는 돈이 없습니다，왕얼 리 지나간，수행하는 방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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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廣東人，她說韓國話，他當然聽不明白，經 Google translate 翻譯意思是：「怎麽辦？ 我爸沒有錢，媽沒有錢，我沒有錢，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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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個孤兒，那有爸爸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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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她沒有焦點冷冷冰冰的眼睛，他嚇得退後兩步，不知如何反應，四周的空氣彷彿結了冰，結了冰的空氣令他呼吸停頓，心裡悸慄，眼前的人，是他親愛的妻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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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知道，她不但精神錯亂，而且神經分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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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過去，雖是寒冬，天空驕陽似火，烈日如刀，紅紅的天空，吹起炎炎的北風，天紅、地紅、雲紅、風也紅。倪明駕着他的深藍色司力加，風馳電掣，車尾噴出來的氣紅、煙紅、火也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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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情煩燥鬱悶，車內坐着的不是她，卻是他的三名下屬。他們剛在西貢喝完啤酒，沙飛風中，咆哮的司力加，向着沙田方向，噴着火紅，極速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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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明酒量其實並不多好，三支到肚已經暈頭轉向滿臉通紅，今天，他喝了五樽，他的三個下屬，喝得比他更多，已經迷迷糊糊呼呼入睡。性格鮮明的 Toyota，不是一般人可以駕御得來的 Celica，它不喜歡坐着它的人情緒低落，駕駛它的人不在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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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冷氣在開着，倪明的頭頂發熱，抑翳難當，全身的酒瘋聚在天靈，蒸發不出來。四個警探，左邊一個，後面兩個，連同倪明本人，都沒有扣上安全帶。三個睡了，駕車的那個，地轉天旋，同睡着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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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沙公路近泥涌一段，風景開始不美，但風景美與不美，對倪明的眼皮都沒有任何影響，它重千斤，向下墜，壓着眼球，抬不起來。突然，酒氣入腦，四周景物猛烈旋轉，眼不能對焦，手不聽使喚，腳下猛踩油門，追風逐影，電光火石間，突然急剎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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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力加外表斯文，實際上與二級跑車沒有分別，極速奔馳中被突然急速剎停，就如疾走的野馬，被鐮刀斬去兩腳，加上它臭四脾氣的鮮明性格，於是一千五百四十度翻騰打轉，頭前尾後的，撞向路中心的石壆，停不了，再剷上對面行人路，直至壓毁一列牌坊，插入一間茶座之後，才能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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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星期三的西沙公路，車子不多，行人很少，茶座裡面沒有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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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散碎一地，車頭崩塌，噴出一片濃烟，薰黑半壁天花。倪明不死，從昏迷中轉醒過來，後面兩人東歪西倒，血染滿半車，也沒有死，Fiona Fa 有肋骨從左脇穿出，傷勢肯定不輕，左邊的 Joseph Ma 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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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了那裡？ 他是我的頭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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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明望向前，見很遠那處，Joseph Ma 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身旁四周很乾淨，沒有血流出，肯定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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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明視線模糊，但仍見到那灰色的救傷車到了，見到穿灰色衣服的救護人員，一窩蜂的衝向 Joseph Ma。司力加的四周噴着灰色的烟火，然後，灰色變白，良久，白色變黑。他醒來時，身體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六個軍裝警察圍在他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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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明還記得，他狂踩油突然急剎停之前，見到一雙充滿怨恨的眼睛，出現在車子的望後鏡，狠狠的瞪着他，瞪得他頭皮發毛，心裡發慌，手不聽使喚，腳猛踩油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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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軍裝警察圍在他的身旁，他知道，只有警察押解犯人的時候，才有這般的陣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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