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明月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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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太子又跟別峰的打架了——這是他上聚雲峰來第三年，才十歲，煉氣已經六層，然後這應該是他跟人打的第兩百五十一場架。
嗯，不包括跟自家師兄的。
三年一千多個日子，兩百五十一場，等於三到七天就有一場。
跟他一起去領弟子月例的李長生揹著師弟上山的時候，遠遠看到大師兄居然在入口處像要出來尋他們，便不敢再往前踏進峰門入口，他托著背上的師弟，怯怯的跟大師兄說：「師兄、師兄，不是靈犀的錯呀……是那個……」
而後面追上來的二師弟陳晟正吼著：「長生你怎麼可以丟下我！」
李長生腿長，體格跟還是少年模樣的陳晟不同，是比標準的成年男子還高挑的身形，兼之他修煉根基深厚，剛剛把師弟揹起來只想著要快跑，腳一甩使出靈術，竟是生生把陳晟丟在後頭。
陳晟看那愚笨的三師弟為護著小師弟竟把師兄都給忘了，又見那滋事挑釁的人正虎視眈眈，忙抓了一把藥粉灑過去嗆得那票人鼻水眼淚直流，便也趕忙跑了，一路逃一邊氣憤，他對著青竹喊著：「師兄！你看長生這笨小子！竟大膽丟下他二師兄！」
李長生有些委屈，但他嘴笨，不知怎麼回，只能：「沒有沒有……」
「哎。」青竹笑笑看著眼前一場鬧，莞爾道：「你們這是幹嘛呢。」
看到大師兄迎了出來，原本還懶洋洋趴在李長生背上的小孩兒趕忙拍著他的肩膀，明明都瘸了半條腿，卻又滿臉傲氣的硬是要爬下來自己去向師兄認錯。
李長生見師弟這樣蹦跳，慌忙護著道：「靈犀呀，靈犀你慢一點……腿會疼的！」
「囉唆！疼不死！」顧靈犀有時候真受不了這三師兄真把他當什麼嬌貴太子照看，但看他一臉擔心，還是彆扭的道：「謝謝師兄揹我。」
「靈犀怎麼瘸了？」想著幾個師弟今天回來的晚，正準備出門找的青竹好氣又好笑地把被人揍到瘸半條腿又想要自己走的小師弟抱起來，他小心的沒弄痛對方受傷的地方，又細看幾眼，小男童衣服破了大半，臉也是青的。
但剛剛分明在李長生背上還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到了大師兄懷裡，乖的像是隻搗蛋被抓包的貓兒。
「還不是那個奇崢峰的霸道小王爺又找他麻煩。」追上來的陳晟蹭過來揉了一把顧靈犀的腦袋，被小太子狠狠瞪了一眼。
說到隔壁又隔壁再隔壁那奇崢峰前幾年收了一個什麼也是某朝小王爺當內門弟子，據說也是什麼小天才，那小王爺也不知怎麼了，聽聚雲峰來了個天才太子，不知是看不順眼，還是怕顧靈犀搶了他鋒頭，動不動就要尋這小太子穢氣。
上了這仙門，人間那點身份根本沒什麼差別了，一條仙路上，只有能力強弱，境界高低，門派地位之分，實力就是一切——可說穿了，修仙的畢竟是人，修真路上最凶險最可怕最可怖的，不是什麼妖魔鬼怪……而是那跟你一樣向著這求仙路的眾多修士。
雖然實力代表著所有，但人心難測，總會有我看你有天份我忌妒，我見你有身份我厭惡，我望你成材我憤恨，更有……我就是看你不順眼這件事兒。雙腳立凡土這件事情避不了，踩進仙門，這件事情還是避不了。
這可好了，一個英才驕縱太子爺一個天才霸道小王爺，相看兩相厭，見了面不是鬥就是鬥還是鬥。
但是這樣一個太子打王爺王爺打太子，倒是讓旁人看了不少好戲……總之每次顧靈犀出峰若遇到那小王爺，兩人就是一場互毆。
互毆犯不犯門規呢？不犯。天劍門非常歡迎弟子之間互相切磋比試鬥毆，只要不打死對方就好，所以這太子王爺可以說是打得不亦樂乎，打到後來，旁的人看了也習慣了。
而這打來打去，總是有輸有贏……也幸得顧靈犀爭氣，打十次贏七次，倒是少輸。
「對啊，那個小王爺好壞，亂說話，說什麼大……」李長生還想講些什麼，陳晟忙用力戳了他幾下，他雖不解，還是乖乖閉嘴，要不實在被戳得太痛了。
「那今天誰贏啦？」沒去管兩個師弟在那邊你戳我我閃你的，青竹笑盈盈問著他懷裡的小太子。
靈犀太子驕傲道：「哼，本太子今天把他揍得沒三天下不了床。」
「但你瘸了半條腿。」陳晟涼涼一回，小太子便氣得砸了一道靈符過去。
李長生嘿嘿傻笑道：「師弟很厲害呢！」
「你們呀……」青竹搖搖頭，吩咐兩個師弟去把收到的月例安放好，並且快些去修煉今日課業，便帶著顧靈犀去療傷了。
這樣的傷在靈氣充裕的聚雲峰上其實也沒什麼大礙，吞點丹藥，再用靈術治療，不用片刻就好，但那療傷的過程疼痛卻不會因為有靈術之故而減輕半分，該痛的照樣痛。
但顧靈犀一向很能忍痛，他被揍也不怕疼，青了半張臉卻又要得意的跟大師兄說他今天是怎麼揍得那個小王爺滿地找牙，青竹對這樣的事情從不責罵，一邊聽著一邊點頭回應，結束時再捏捏師弟的臉頰，也不知真的勸還是知道勸不過說說而已：「下次不要這樣胡來了呀。」
顧靈犀每次都說好——然後還是有下次，下次，下下次。
沒辦法，誰叫別人太愛找他打架。不是他愛胡來，是那些人才胡來！
而且他一想到那個小霸王爺一臉可惡的說些什麼嘲笑大師兄的話……可惡，真該揍得他一個月下不了床才是。
「傷好了就別懶著，快去修煉罷。」拍拍小師弟的頭，青竹牽起他，便是帶著人去修煉了。
這樣半日又過去，令人意外的是，顧靈犀隱隱竟像是要突破了。
不知道是不是早上那一架給了他什麼體悟，紅衣眉間一點觀音痣的小童正在打坐吸收靈氣通暢經脈時，身上突然紅氣暴漲，白如玉的小臉上剎時滴落不少汗水，看來是要多一層修為了。
青竹見狀，忙丟了顆辟鼓丹到師弟嘴裡，畢竟這一突破好幾日，不能餓著了。又知道在峰裡沒必要，但還是設了法陣護他，一把青綠竹傘罩住了小童，為他擋住外頭日頭晚風。
這一突破，沒個三日三夜小孩兒大概是不會醒來。
天資不凡的顧靈犀，上山求仙不過三年，竟然要煉氣七層了。青竹看他如此刻苦，有此成果，實在替他開心。
一旁正在搗丹藥的陳晟歪歪嘴道：「修為沖這麼快，怕是想早點打死我這師兄……」
青竹彈了他額頭一下，笑道：「胡說。」
李長生十分敬佩這小師弟境界攀升如此飛快，正揮著劍端正自己劍姿道心的他，見此更加努力，一下一下，劍勢驚人。
雲風真人看小徒有所突破，頷首便算稱讚，接著又回去煉器了。他最近似乎正在煉些什麼大法寶，除了定時出來關心徒弟進度外，不會多話，徒弟們早已習慣這師父的少言寡語，恭敬送他回去後，就是該修煉的修煉，煉丹的煉丹，揮劍的揮劍。
半日又過去。入夜後，青竹對著剛揮動完萬劍的李長生招招手，要他進廚房幫忙打下手。
陳晟正煉丹煉得沈醉，看來沒煉到好不會停。
見狀，青竹說今天一個入定突破，一個煉丹，一個煉器，怕是都沒意思想吃東西了，修道人也很少一日三餐，如今也過了飯點，那便來點夜宵吧，問李長生吃湯麵不？
李長生當然說好，他可喜歡師兄做得吃食了，收整好東西進那白玉廚房後，只見青竹正在揉麵團，帶點黃的麵團柔軟有勁，靈火上正熬著湯，看來是取了極好的靈獸骨肉並著蔬果鮮熬。
而一旁還用了踏燄角獸的肉做了叉燒，叉燒上頭塗滿蜜，正烤著，漫出焦香味。
「師兄，好香啊！」李長生傻笑著，洗乾淨手，接過師兄手中的麵團，用著漂亮的手法切出一條條長寬相同的細麵。
「再給你煎個金鐶鴿蛋。」青竹掏出幾個拳大的靈禽蛋，動作熟練輕快的便煎了好幾顆蛋，這中間亦不忘弄水煮麵，李長生忙將切好的麵條遞給大師兄，然後整理著周旁環境。
他年少在人間雖然是富家少爺，但並不怕吃苦做事，這些年來在聚雲峰最常幫著青竹做這些事情，那些東西該擺該放該收該先洗洗都清楚明瞭。
收整好後，他只見穿著勁裝的白衣少年站在這伙房裡，動作流利，靈火蒸騰下臉上冒著薄汗，明明是十指沾著陽春水，卻讓人看著賞心悅目。
青竹煮麵盛湯，切了五六片厚厚的叉燒，放至湯麵上頭，又將那金鐶鴿蛋擺上，接著是蔥白蔥花灑上去，青玉碗中，那麵暖黃勁道，金鐶鴿蛋蛋白雪嫩蛋黃黃中帶紅，叉燒肥瘦有之又是蜜香，配著碧綠蔥花，好吃好看又好香。
「來，快吃罷。」師兄弟倆也沒這麼多顧慮，搬著小凳子兩人就在廚房中捧著湯麵吃了，李長生吃得多，又吃得快，又餓，三兩下便吃完了，吃完時只覺得那靈肉的營養充足著己身，補充了不少力量，而那湯那麼鮮美，弄得他還有些饞。
青竹還在慢慢吃著，見三師弟舔嘴模樣，笑道：「吶，那邊還有點糕點，吃些吧，但太晚了，別貪多。」
「謝謝師兄！」李長生聽了開心極了，打開一邊蒸籠，裡面放著好幾個掐成小兔子形狀的糕點。
李長生有時候真是挺佩服這大師兄的……明明這一整天也跟著他們修煉，下午還去幫師父送茶，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抽空來這兒先做了些糕點，先熬了這湯……
兔子糕點那白身粉紅耳朵紅眼睛，精巧可愛，讓他都捨不得咬一口。
師兄弟倆這樣在廚房吃著閒聊，李長生想，他能來這仙路真幸福呀……
「長生，師兄問你。」看著三師弟吃到眼睛瞇起傻笑，青竹突然一問。
小心的避開那小兔子頭，李長生還有些捨不得咬下去，他鼓著雙頰看著師兄：「是？」
「早上奇崢峰的莫師弟，是說了些什麼嗎？」青竹慢條斯理的嚥下口中的吃食後，這才緩緩道。
「啊……」李長生傻了，他捧著小兔子糕點，有點可憐的眨眨眼：「啊，那個，那個……」
青竹又抓了隻小白兔子糕點放到他手上，溫和道：「師兄知道你不會說謊，來，說給我聽聽。」
李長生苦著臉，心裡喊著晟晟師兄救我，但在大師兄和煦的目光下，還是一點兒抵抗都沒有的交待了。
話說回那奇崢峰小王爺，莫無執，他除了愛找顧靈犀打架外，亦特別愛酸言酸語，也不知道他從何打探到的消息，半月多前他知道顧靈犀最是敬重大師兄，然後這幾次相遇，便開始針對青竹了。
顧靈犀每次離開聚雲峰在門派裡走，李長生大都是陪著的，他心裡疼惜這小師弟年紀這麼小又有那樣堪憐的境遇，又知道他容易被人找麻煩，便總是陪著他，就算小太子每次都嫌他，他還是傻傻跟著。
所以這幾次顧靈犀跟莫無執的爭執他都是記著的，李長生個性是有些傻呆，但記性卻是極好，他也不會隱瞞擇謊，竟是一一清楚交待那莫無執說過些什麼。
小王爺年紀大些，十二三歲，但那嘴巴卻也不會因為年紀小而乖順。
他一開始說什麼，「聽說你們峰的大師兄十年就可以築基，是你們師父用靈藥堆出來的。」。接著又說，「十年築基聽起來是挺厲害的，但每次門派內有些比試，他也沒出來爭，榜上無名，看來就是個繡花枕頭。不成材呀不成材！」，或是，「呵，一個大師兄居然比晚來的二師兄還沒用，聽說你們峰內那個二師兄，入道晚，都十九歲了，卻七年就築基了。還有那什麼三師兄，二十幾歲快三十了才踏仙途，雖然花了十二年才築基，但他上次可是在門派內比試拿了第一……」
莫無執嘲笑青竹出外遊歷第一次是師父相陪，說青竹在內門弟子中有名的就是入道五十載沒啥成就名氣，說雖然他境界一步一步爬得不慢，但大概都是靠師父養的。
說青竹之前在人間玄虛國幫著清了一個人魔，料想都是師父做的，他就是個蹭人成果的廢物。
總之次次都要踩著青竹罵，顧靈犀每次都是聽到一半就先揍過去了，不跟他廢話，但今天這次對方卻是真正過份了。
「莫師弟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寶，定住我們好一會兒，然後一直羞辱大師兄的名聲……他說師兄……師兄這麼沒用，在峰內名氣不顯，根本就是師父養得寵物，當好玩的兒，或是有可能被養來當鼎爐的……」李長生說著也有些氣了，他知道鼎爐這個詞不太好，更何況說什麼寵物實在太超過，當下沒反應過來，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靈犀師弟掙開那術法後，揍對方揍得太對，他看著青竹，低聲道：「師兄，你聽了別生氣呀。」
他又幫著顧靈犀說話，亦說出他的心聲：「靈犀師弟，真的，真的很尊敬師兄的！我、我也是！我們都知道師兄才不像那小王爺說得那般，師兄明明那麼好，能力強，修為精實，只是不喜歡跟外頭爭……你會好多事情的，聰明能幹，做的糕點好吃，剛剛的湯麵也是，還關心我們！之前遊歷，師兄帶著我跟二師兄，殺了好多妖，還幫了好多人，知道好多事情，一路上要不是師兄照顧我們……師兄這麼厲害、這麼這麼厲害，這麼這麼這麼厲害……師兄，還是師兄救我的！」
翻來覆去說了好幾次厲害，李長生這時深恨起自己的嘴笨來，他亦想起那凡間紅塵俗世的過去，他雖生在富貴人家，卻遭逢堂兄殺手，為奪家產，為了搶奪他的靈根靈骨，堂兄甚至信了旁門左道，騙了他要生生切開他的骨肉，挖出他的骨骼。
李長生那時倒在荒野裡，渾身無力，肚子被剖了個大洞，無法相信身上紅著眼拿著把黑刀一臉冷篾的人是他敬愛的兄長，是他以為會扶持自己一輩子的親人……堂兄帶著一夥人，有修士，有魔修，騙了他。
堂兄說：「長生啊，你啊，就是太傻了點。」他的表情譏誚，冷漠，居然還帶著一點同情，是真真正正在笑李長生傻。
笑他小時候有機會被仙人帶去當仙徒他不願，只因為他想陪著爹娘長長久久，笑他個性愚直雖然繼承家業但也沒什麼能力發展只會固守成規，笑他把當年自己喜歡的女孩家讓給了堂兄當妻子結果到現在二十好幾還未娶，笑他，一心一意只會對人好……傻。
傻透了，李長生這個人。
那些話那樣的面容都快把李長生的心戳爛了。比那一刀剖開他肚子還要疼。
而那時候，青天白雲下，從飛劍上踏下來，一劍破空救了他的，就是青竹。
溫柔替他療傷，安慰著無聲哭著，感到心灰意冷的李長生，看起來溫雅的少年對著天仙般的雲風真人說，師父，讓他跟我們回聚雲峰吧。
那時候的雲風真人回道：「這時入道，已然太晚。」
青竹卻說：「入道那有分什麼早晚呢？他當年不願跟著要收他為徒的仙門走，或許就是為了等今日遇到我們呀。」
那個少年說著，表情執拗，握著李長生的手那麼溫暖，他剛剛安慰李長生時說了一句，「你才不傻。你心思剔透誠懇，這樣的心，入仙途最好。」
「對不對，師父？」少年這樣問著，他英氣的臉龐上是不肯妥協的哀求，李長生不懂這個人為什麼要對他這樣一個陌生人如此好，畢竟眼前的仙師都說他入道太晚——但就像他也從不需要別人懂，為什麼他會對家裡的人好，對堂兄好……很多事情，別人說你傻，但你自己若做的開心，滿足，又何須他人懂。
那時，腦袋總是被人說愚直的李長生，竟是懂了這個幫助他的少年的本質。
而眼前那個冷漠的如冰一般的修士，在少年的懇求下，點頭了。
李長生記得，那個俊逸的元嬰老祖，像是有些無奈，又像是縱容的，伸出手拍了拍青竹的腦袋，他說：「下不為例。」
青竹笑了。
那一年，春暖花開時候，李長生離開了紅塵，成為聚雲峰的三弟子。
就此忘卻人間煩心事。
李長生想著這些，嘴裡還在努力安慰著青竹，他知道流言蜚語生在他人嘴上，管不動也管不著管不了，但還是希望不要讓這些話傷到大師兄的心。
青竹搖頭，拍了拍三師弟的肩膀，分明他是少年模樣，李長生外表怎麼看都比較像個師兄，像個大哥，可他做起這樣的動作卻是一點也不違和。
青竹溫和的說道：「長生，謝謝你，我也該謝謝靈犀。」
「師兄……」李長生捧著手上的小兔子糕點，分不清青竹到底是在意還是不在意。
「晚了，吃完這個，喝點茶消食，便去休息吧。今日的事情跟那些雜言蜚語，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修行路上，他人毀譽與我們又有何干？踏仙路，一步一腳印，問得是大道，求的是本心，本心無懼無悔不貪不強求，端正自束，終將有所成……記得師父說過得嗎？」青竹說，他和緩笑著，煮起了靈茶，茶香蒸騰，然後又把那暖暖的茶送進李長生手中。
他面容英氣，看來道心甚堅，像是無懈可擊。
「……記得的，師兄。」李長生許多年後，築起金丹受著雷劫時，想起的就是那一晚，那湯麵，那小兔子糕點，那茶，還有那些話——本心無懼無悔不貪不強求，端正自束，終將有所成——那時候的李長生還不知，他金丹要成，受的雷劫之行，是最最厲害的四九雷劫。
他金丹成了那一年，茫茫仙途上，又多了一個問世的強者。
* * *
雲風真人出了煉器室，看著洞府廳內桌上放著一盤蓋好的糕點，打開來看，是五隻玉雪粉嫩的兔子形狀糕點，不只是兔子，白玉盤上還用了各色麵團雕出了花叢，讓那五隻兔子彷彿在綠野中蹦跳般，還有一壺用著法器正慢熬著的湯在旁。
十五月夜，夜深，雲風真人看了茶點與湯半晌，沒有伸手吃了，而是翻手收進乾坤袖中，接著便是踏出洞府，往大徒弟的竹屋而去——有些意外洞府前的小竹屋，沒有徒弟的氣息在。
幾個徒弟，休息的休息，煉丹的煉丹，突破的突破，但他要找的卻不在其中。
雲風真人抬頭看向天，天劍門乃仙門寶地，當年開山祖師飛升成大仙前，使出神通，將此處拔離凡間塵土，拱起大片山河，移了天界靈土，植了許多靈脈，設下能蘊養靈氣綿延不絕的法陣，令這裡貼近天界，聚雲峰又是天劍門十峰中第二高的，離月十分的近。
沒有放開神識去尋找，亦無踏上飛劍尋山，元嬰真人只是使出了禦風術，慢慢的在月夜下滑過聚雲峰一處又一處……接著在後山的涼亭中，找到了正望著月空發呆的大徒弟。
聚雲峰上本來沒有那麼風雅的涼亭可以觀月賞星，那是花凌真人硬是替徒弟安上的，雲風真人從未用過，倒是幾個徒弟偶爾會跑來此處。
少年姿態的修士，褪了鞋襪，一身寬袖輕裝，抱著膝坐在花凌真人細心設置的長躺椅上，癡癡望著明月，不知在想些什麼。
「青竹。」元嬰老祖若要遮掩氣息，小小的開光期修士完全無法察覺，等青竹回過神來，就見師父不知何時站到了他旁邊。
「師父。你煉好器了啊？」少年原本還有些沈鬱的面容，一見到師父便露出笑，傻氣可愛：「師父也來賞月嗎？」
端雲風道：「嗯。」
也不知是在回徒弟煉好器還是來賞月，而青竹已然忙了起來，他跳下躺椅，沒有穿上鞋襪，而是煮起茶來，他今夜來看月，準備了茶點，也帶了茶具來，那暖火熱茶，是備著的。
端雲風站著，就看著徒弟赤腳細心替他泡茶，然後呈了上來，玉杯在少年白皙的手中散著茶香，青竹道：「師父，茶。」
他接過，細細飲了一口。
青竹笑道：「師父有看到桌上的茶點嗎？弟子還煮了些湯。」
「有。」放下茶杯，端雲風站到涼亭的邊處，那裡一腳踏下去，就是高聳的懸崖，望之幽深，雲霧飄渺，但這樣的高度跟危險，對修士來說不值一提，他一手拉過徒弟，兩人並肩而立。
青竹乖乖站到師父身邊，任著師父拉著他，問：「師父吃了嗎？」
他知道的，金丹後的修士其實並不需要吃什麼茶點喝什麼湯飲什麼茶，當然還是有很多修士會維持著吃些東西的習慣，但師父在收他為徒前，似乎就斷了這樣的行為……但他覺得，真不吃不喝，這條仙路不就太無趣了嗎？
然後又讓他知道了，師父其實是嗜甜的，他便學著做了許多，沒有討巧，沒有要諂媚的意思，只是想要孝敬師父，令他歡喜。同時也令自己歡喜。
「尚未。」端雲風說道。
「嗯。」青竹也不在意，他喜歡做那些小事物，若師父吃了，他開心，若師父不吃，他也不會放在心上。
而莫名的，他總有自信，師父都會願意吃的。
垂首看著徒弟，端雲風道：「來。」
來？青竹疑惑的眨眨眼，只見雲風真人攤開手，手上是個精巧的青色小舟。
青竹一怔，他知道這是法寶，看這形狀，應該是個靈舟。
「予你。」雲風真人說著，手一甩，小舟往前飄去，接著越變越大，不一會，一艘青碧精巧，約八丈長的靈舟在月夜下浮著。
端雲風不待徒弟反應過來，寬袖一撈，把一旁煮著的茶水茶點收入乾坤袖中，又一手撈過徒弟，徐徐飛上靈舟。
青竹赤腳踏上小舟，只覺眼前的月更近，更大了，月白明亮，有清風緩緩吹來，少年茫茫被雲風真人帶著，看過靈舟一遍。
靈舟上佈置舒適，頭尾兩間小廂房，正中間是圓桌圓椅，這靈舟用的不是修士的靈力，而是一個十分精巧的聚靈陣法，只要擺上足夠的靈石，便能翱翔天際，一日飛五百里。
端雲風跟青竹說小舟如何使用，抓著還沒反應過來的徒弟的手，帶著他煉化了靈舟。
這小舟，就是青竹的法寶了。
這小舟，是雲風真人所製的。
這小舟……說實在也不算小舟了……
不是多麼了不得的法寶，只是讓徒弟可以拿來遊憩用的。
但這艘靈舟上頭，也還是安了很多護陣，甚至能保出竅期的大能三擊，並在危急時破空傳送一次……其中拳拳心意，點滴皆是。
青竹煉化了這靈舟，腦中想起，不久前他看到那小雲峰有個師姊駛了一艘長船帶師弟妹玩耍，笑著說很風雅，他也沒有別的意思……
豈料，雲風真人記在了心裡。
他愣愣看著師父，不知怎麼的，一顆心，有種被塞得滿滿的，滿滿的感覺，那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弄得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生辰禮。」端雲風說，明月清風下，他俊美無濤的面容沒什麼表情，但目光滿是溫柔。
啊……青竹眨眨眼，一算時辰，已過子時，今日，恰好是他的生辰。
聚雲峰上，沒有什麼在大肆幫徒弟辦生辰的，每年雲風真人會替徒弟準備的，是讓伙房送來的長壽麵，紅雞蛋。
這是青竹頭次收到禮物。
他小時候在凡間，父母親也沒有在替孩子們準備禮物的，務農人家，能替孩子準備的，也不過就是生辰時，多塞顆雞蛋到碗中罷了。
這麼精緻的禮物……這麼好的東西……這麼好的師父……
青竹傻張著嘴，腦中有千千萬萬言語，卻笨拙的不知該如何說出，雲風真人只是靜靜看著他的傻樣，接著唇角緩緩一勾，是個俊雅的微笑。
好似在笑徒弟怎麼這麼呆。
……師父真好看，青竹又想，他眨眨眼，也跟著笑了，傻傻的傻傻的笑：「謝謝師父。」
千言萬語，抵不上一顆真誠感謝的心，一句懇切喜悅的謝謝師父，徒弟傻氣的一笑，對端雲風來說就已足夠。
他頷首，一甩袖，靈茶熱湯糕點便放到了桌上，他帶著徒弟駛著靈舟在月空下緩緩繞著聚雲峰隨意飄動。
靈舟穿白雲，破月空，踏清風，師徒倆飲茶喝湯食茶點，漫漫閒聊。
或者該說，青竹說著，端雲風聽著，雲風真人對大徒弟一向是包容的，他少語，寡言，對他人從來冷漠不耐，卻總是願意聽大徒弟說著許多話。
青竹說，師父，弟子今天……道心有些不穩，知曉一些繁雜事後，有些難過。
青竹說，那時候看著月兒，有些不知道自己的堅持跟努力以及不爭是否對了，還是錯了？
青竹說，弟子知道，眾口鑠金，無須力爭，弟子只要做好自己該做的，無愧於心就好……但累了旁人，累了師弟們……弟子又覺得自己錯了。
青竹說，但師父你恰好來了，還給了弟子這麼好的禮物……弟子又知道，是弟子想太多了，明明根本無需去在意那些的，弟子有幸遇到師父，有幸遇到師弟們，有幸踏上這仙途，已經擁有太多，弟子該做的，就只是該好好的踏前，一步一步，像師父說的，問大道，求本心，無懼無悔不貪不強求，端正自束……
青竹說著，眨眨眼看著始終安靜望著他，他最好的師父，仙人哥哥。
「師父，師父真好。弟子真的，很慶幸能夠遇到師父，成為師父的徒弟。」少年說著，月光下臉有些紅，想想自己也當人家徒弟這麼多年了，還總是這麼依賴師父，明明剛剛還有些迷茫，心底多少還是有些生氣，氣他人這樣看待他跟師父的關係，氣他人誤解他跟師父之間那樣赤誠的師徒情，但現在，無所謂了。
無所謂了。
青竹傻笑著，又對雲風真人說了一次：「弟子有師父，真好。」
那模樣實在傻氣可笑，怎麼看都不像是修道五十幾載的修真人。
「……十分可喜。」雲風真人說。
「嗯？」青竹不解，只見端雲風捧起一隻小兔子糕點。
「兔子。」小小的兔子糕點在他掌心，而他掌心前，是青竹。
「是麼？師父喜歡呀！」青竹更加開心起來。
「悅。」端雲風回著，脈脈目光在月下一覽無遺，而那時，青竹還不懂。
他聽了那聲悅，只是跟著滿心的喜悅。
那年他問道五十幾載，見過許多，遊歷時看遍人間貪愛五欲，嗔恚無忍，愚痴無明，卻未曾弄明白自己心中一點凡心動。
只明白，朗月清風下，他的師父，那麼好，那麼好，那麼好。
* * *
顧靈犀突破境界醒來，聽到了消息，傻在原地，反應不過來。
他花了四天突破……而兩天前，青竹大師兄，居然報名了門派內的大比。
「師兄要參加大比？」
門派大比每年都有，但就他所知，青竹從沒參加過。
溫雅的師兄只是對他笑笑，然後，用著十分疼愛的方式，狠狠的揉著可愛的小太子從頭頂到臉蛋兒一遍。
顧靈犀被揉的莫名其妙，但也不敢反抗，他被大師兄抱在懷裡，任著大師兄揉了他一下又一下，臉頰兒被揉得紅通通，想著，啊……該不會那個莫白痴找了師兄什麼麻煩吧？該死，本太子一定要再找機會揍他個半年下不了床！
沒有人問過青竹為何突然要參加，他亦未向任何人解釋過——因為這條問仙路，能夠做主的，只有他自己。
而那年大比，聚雲峰雲風真人門下大徒弟，在同境界的開光期修士中，拿了前三。
往後他參加的每一次，從未拿過低於那個名次過。
(明月清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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