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週六,街上人很多。在很多層面上,假期都遠比平常日子珍貴,現代文明爲了捍衛這兩日歇息付出了多少血與淚啊,但只有一個層面,祝平安寧願不要假期,那就是扮靚。
祝平安因爲上學時候大家都穿校服而感到安全。雖然也有藍嘉烈這樣一定會在校服外套裏穿自己衣服天天得瑟的,但校服之下人人平等,這是一層保護色,大家不用顧慮着裝品位,可以坦然的自由來去。
但是到了假期的玩樂日,祝平安就略感無所適從了。雖然那些在街上人來人往光鮮亮麗的同齡人們時尚品味也十分可怕,但他們自以爲潮流的自信足以讓祝平安感到自己不屬於這裏。
他穿了一件印了奇怪印花,上面還有中文的名字,寫着什麼炒栗子,傻乎乎的的POLO衫,這是他爲數不多的便服了,是他以前放假在小吃店打工時候發的工作服。其他就是一件夏天沒法穿的長袖格子襯衫,和土到掉渣的秋冬大棉衣。
祝平安在一面靚藍底色,美麗的模特在撫臉大笑的廣告牌下看到了藍嘉烈,他的臉還要勝過廣告牌中女模特的臉,只是已如美杜莎一般,不敢直視。
祝平安上去就身子一躬,準備像日本人開新聞發佈會一樣90°大鞠躬式道歉,藍嘉烈大驚:
“幹什麼?誰讓你在大街上道歉了?。”藍嘉烈翻了個輕微的白眼:“跟我來。”
藍嘉烈沒說要去哪。
在熙熙攘攘的庸俗路人和此起彼伏正在做直播的妖魔鬼怪中,藍嘉烈穿了一件左胸口袋攀出金色蜜蜂的白襯衫,衣體的每一支絲線細膩而柔軟,一看就是不能機洗的麻煩東西。他看上去像宮廷裏的少年。
祝平安伸手到口袋裏,摸了摸裝着那根菸的小塑料袋。
今天太陽很大,無限白的光落下,讓祝平安覺得盲。空氣裏是爆炒魷魚的濃香,又是路人身上的脂粉香水味,油大解饞,濃香醒神,非常俗世生活。走在前面的藍嘉烈後腦勺黑髮濃密。
途中還有不知道來路的小網紅拿着手機舉着麥克風問他自己給自己打分打幾分這種早就過時的爛梗,祝平安躲在一旁,不想入鏡,他看到藍嘉烈對着鏡頭彬彬有禮的說當然是十分,看上去非常純潔。
藍嘉烈把他領到了一間幽巷深處的酒館前,天知道這樣的地理位置是如何盈利的。藍嘉烈推門而入,裏面非常幽暗,空調開很低,細細涼涼的吹着,進去後便換了天地,如從夏入夜,從陽間入幽界。這裏是歐洲裝潢,有象牙白聖女雕像,點洋燭,放哼哼唧唧的歌劇,這一切都爲來客兜售某種身份幻覺,好把一瓶小麥發酵物賣出十倍的價錢。
藍嘉烈和前臺發出一些誇張的擬聲詞打招呼,行雲流水彷彿回到了自然棲息地。
祝平安則太陽穴發緊,像上岸的魚。
他對這種地方無所適從。不完全是前臺菜單上的價格令他乍舌。
他願意去美麗的公園裏溜達,因爲大自然的美之中有地球母親的包容,草木和清風對男女老少一視同仁,所以那些嬉皮士纔會邋里邋遢還那麼坦然。
但是一間別致的小酒館,一個人頭涌動的聚會,就會令他不安心,因爲對他這種人來說,這裏的美是社會化的,刻薄的,彷彿只有漂亮的人,擅長社交的人,有錢的人才可以在這裏如魚得水,而他穿着一件破爛打工服,一臉衰樣,好像就不配了。
當然了,這都是因爲他年齡太小,這只不過是一間清吧,不是奧斯卡名利場。任何人都可以來消費和消磨時光,而且根本就沒有人在看他,漂亮的人們都是很自戀的,沒工夫掃視周遭的路人。
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尚未祛魅,等他有一天發現廟堂之高也都是草臺班子,光芒萬丈的夢幻美人也一樣會染性病,上廁所拉的屎都會刺激到肛周贅生物時,他也許就能在任何場合都淡定悠遊了。
藍嘉烈看上去不樂意坐外面敞亮的位置,一直往裏走。
祝平安的手一直一直在運動褲口袋裏握着那根菸。
但要用那根菸來翻供完成無罪辯護,是一件很考驗辯才的事情,並且在這個過程中,首先他就會自曝了自己捻走了藍嘉烈沒抽完的煙,這嚴格來說是罪加一等,自投羅網,三審定讞……
不過他的想法很簡單。
他拿出那根菸,給藍嘉烈看,藍嘉烈如果記得,自然就記得,如果他說不記得,祝平安也不會糾纏藍嘉烈是不是故意不記得,道歉完離開就是的。
沒什麼大不了的。
接着他看見了黃文盛和季雅琴。
是的,就是他們。
他們坐在了最深處最幽暗的典雅位置。
祝平安心臟漏了一拍。
在記憶和視覺對上頭之前,他的身體就先他一步的停了下來。
黃文盛還是標誌性的勞改頭,季雅琴更精緻了一些,變得更像她在網上P過的樣子了。
一瞬間所有的問題都有了答案,這些答案在祝平安的心靈中爆炸開來——————藍嘉烈並沒有打算原諒祝平安,他早就和黃文盛季雅琴暗結珠胎,今天是騙他過來,狠狠整他。
藍嘉烈果然往黃文盛和季雅琴那邊走了過去,還講起了話。
果然……
驚變當前,祝平安臉變紅,理智下線,肌肉繃緊。手腳發抖,準備轉身就跑。
就在他轉頭的時候,卻聽到藍嘉烈他們三個的聲音大了起來。
季雅琴歪着紅嘴脣說:“這是你的專座又怎麼樣?我們已經坐了啊。好笑啊你。”
黃文盛笑嘻嘻的說:“你越說這是你的專座,我們越不走。我看你怎麼辦。”
……?
似乎,聽上去藍嘉烈並不是和他們合作整治祝平安的。
聽這意思,好像是藍嘉烈在這家酒館有非官方的專座,但這對公母倆並不認可藍嘉烈對座位的所有權。
所以……藍嘉烈不認識他們?就只是湊巧?
這麼奇怪的事情也會發生嗎?
但祝平安很快就意識到,黃文盛和季雅琴到這裏來玩來喝酒是很正常的,而他祝平安,除非是兼職送外賣來這裏取餐,不然他纔是不該出現在這裏的那個。
突然藍嘉烈不知道說了什麼,黃文盛像一座塔一樣拔地而起,像推土機一樣往藍嘉烈身上壓,藍嘉烈止不住促狹的腳步後退。
他往前壓着也不擡手幹嘛,只是吊兒郎當的用肩頭交替撞擊藍嘉烈,每撞一下還說一聲詞兒。
“我們就坐這。”
“我們就坐你的專座了。”
“你能怎麼樣吧。”
“嗯?”
藍嘉烈越退越後,黃文盛胸口往前一挺,藍嘉烈狼狽的一屁股蹲到了地上。
藍嘉烈專座上的季雅琴又傳來那咯咯的笑聲。
在恍惚的一瞬間後,祝平安就像是觸發了指令的程序,一道劃破天幕的閃電,三花聚頂,熱血衝頭,祝平安飛雷神一樣就攔到了藍嘉烈和黃文盛中間。
黃文盛愣了一秒,眉毛一擡:“祝平安?”
“誰啊?”季雅琴在後面遙遙喊了一聲,黃文盛對祝平安瀟灑的擡了擡下巴:“祝平安,我們初中那個!”
黃文盛對祝平安的出現很意外,他們好像記得他又好像不記得,因爲祝平安長高了不少,二來大家是同學的時候他們就不在乎祝平安了,祝平安高中去了別的學校就更是直接把他忘光光,但他眉心燒傷的疤痕太標誌性了,和二郎神和包公一樣標誌了身份。
季雅琴起身往這邊過來了,像一隻準備捕食的螳螂。
黃文盛他一掌拍到祝平安肩膀上:“你怎麼在這?”
祝平安的表情十分怪異,沒有回答。
“問你話呢。”
黃文盛的表情凝固了一瞬,突然吼了一聲:“出聲!”
一聲清脆的裂響,一支杯口碎裂的鋒利酒杯瞬間抵到了黃文盛的脖子上,黃文盛本能的往後靠一寸,藍嘉烈握着玻璃杯立刻往前長一寸,再退半步後黃文盛反應過來,擡起左手輕易就鉗住藍嘉烈的手腕,不讓他再冒進,右手順手握起一支啤酒瓶,導彈一樣往藍嘉烈太陽穴上甩了過去。
祝平安從側面繞了上來,紮紮實實替藍嘉烈捱了那一下酒瓶子,爆裂橫飛的玻璃下,他把身子弓低,頭撞上黃文盛肚子,死死頂住,雙手穿過黃文盛腋下,抱着腰把黃文盛整個人從地上擡起,吼了一聲,喉管裏要噴出血腥味來,把黃文盛整個人從頭到腳擡了起來,用勁一拋,把黃文盛摔碑一樣丟到了過道,連筋帶骨把黃文盛砸的非常徹底。
又是一聲玻璃的裂響。
黃文盛撐起胳膊要起身,藍嘉烈忽然像條蛇一樣纏了上來,他騎在黃文盛身上,雙手反握,高舉起那支尖利的碎裂酒杯……
兩分鐘後,及時出手干預的酒館安保把黃文盛和季雅琴轟了出去,在門口季雅琴還披頭散髮唾沫亂飛的質問吧檯爲什麼藍嘉烈還可以在裏面。
已然奪回專屬寶座的藍嘉烈大起嗓門:“卡顏了!我們長得好的可以在裏面,你們長得醜不行!滾!”
說完就哈哈大笑,笑聲飛蕩過整個酒館。
藍嘉烈又去和吧檯的姐姐溝通着什麼,祝平安站在原地,感覺胸腔裏輕微細密的在發抖。
一會兒藍嘉烈回來坐在專屬位置上了,他用手指甲敲打桌子,示意祝平安也坐下。
祝平安傻站着喘了一會氣,感覺背上都溼透,坐下來屁股落到一半,藍嘉烈就伸手扯住他的胳膊,他滿面紅光笑嘻嘻的說:“坐我這一邊來。”
他們擠擠湊湊的坐在同一邊,祝平安看到藍嘉烈笑容燦爛,虎牙畢露:“想喝什麼你點吧,我請客。”但他拍了拍祝平安的臉,又笑了:“算了你別點,你臉紅成這樣喝不了酒。我真是沒想到,你……”
藍嘉烈的眼神星辰般,在酒館的幽暗中閃亮着。
但他的話頭卻停了下來,他的嘴半張着,只是凝視着祝平安,眼神從新奇逐漸變硬,他看着看着,臉輕輕蹭過祝平安的臉,繞過他的脖子,一秒後,他驚叫了一聲:“天啊!祝平安你背上!”
祝平安麻木的歪着頭往後背看,在這幽暗的小世界裏,一切都被陰影覆蓋的半明半暗,陡剩曖昧的輪廓,他原以爲汗溼的後背,其實都是血。在他和藍嘉烈和黃文盛對線的時候,季雅琴打碎了另一個酒瓶,用破碎的鋸齒狀瓶身在他背後戳了好幾個血窟窿。他的打工服已經紅的發黑。
半分鐘後,大門被用力推開,藍嘉烈拉着祝平安趕緊趕慢的出了酒館。他們穿過巷子的時候,日光變成狹窄的一條,過了前面的拐角,就到大路了。
“喊救護車太慢了,我們路邊攔……”藍嘉烈還沒說完,刺啦刺啦的一陣震動和共鳴。藍嘉烈一聲不吭的往前自由落體,摔在地上,之後便非常寂靜。
祝平安也瞬間渾身麻木,像意識被人從自己的肉身裏扯了出去一樣。
陰影籠罩着他們撲街的身體,黃文盛和季雅琴一手一個電擊器,他們一人拿了一個人頭,居高臨下的看着地上躺屍的兩個人,黃文盛彎腰又用電擊器在祝平安藍嘉烈身上戳了兩下,確實沒叫喚,確保萬無一失了。
他們的眼神是興奮的刻毒,這種眼神稍微有點道行的就知道他們是三惡道投胎來的壞種。
很快一輛麪包車開到了後巷裏,黃文盛一手拎一個把他們拖了上去,季雅琴則對一旁看着他們的路人演戲藍嘉烈和祝平安是他們喝多了的朋友,現在正要送他們回家呢。
黑暗降臨在了這個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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