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四字佛號在明亮的靈堂裡迴盪著,莊嚴而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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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場景,彷彿回到了外婆的喪禮,可不一樣的是,這次棺材裡躺著的人成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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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站在供桌前看著自己的遺像,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呢?很不真實,像是在看著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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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靈體形式的旁觀很微妙,像是做著一場夢,有時是故事中的主角,情緒跟著所見所聞而波動,身臨其境、感同身受;可有時卻是脫離主角的第三視角,以上帝視角看著事態發展,彷彿在看一部劇,跳脫地分析主角的動向和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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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拉回思緒,嘆了口氣,隨後轉身走向不遠處的接待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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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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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喪處是一個租借的開放式禮堂,熾烈的陽光透過開放的入口肆意灑入,為清冷的接待區帶來一絲生氣,讓裡頭的人不陷入暗淡的陰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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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曠的接待區,桌椅整齊地擺放著,無人使用的痕跡,讓整個空間顯得冷清,然而看見這一幕的邱雪並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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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本就沒什麼朋友,平常也沒有在社交和經營關係,況且英年早逝的她更別說有什麼後代了,是以喪禮的冷清是可以預見的,而這一點她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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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一堆不熟悉的人來熱場,她更偏向親近的人來看一眼就好,不需要熱鬧,也不需要莊重,一切據每個人的步調,舒適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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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走向接待台旁的桌子,那裡是唯一有人的區域,她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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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方形的桌子,母親、哥哥、姊姊各佔一方,剛好多出一個位子,邱雪順勢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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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是幾瓶礦泉水和一疊疊的金銀紙,桌角處的地上還有個大塑膠袋,用來裝折好的金銀紙。三人邊摺紙邊聊天,邱雪安靜地聆聽,雖沒能加入,但情緒共通,她隨著他們一起歡笑,一起懷念、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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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久沒這樣了?不知道,似乎太過久遠而記不得了,也或許是從來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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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記得母親曾說過,她渴望家人聚在一起時和樂融融的場景,孩子能夠和她說心事、開玩笑、愜意地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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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母親的家庭沒辦法那樣,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能羨慕地看著別人,從中盜取一些想像中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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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對此也說過自己的見解,她認為是家庭環境和教育方式的影響,甚至直言母親總是在他們提出一些東西時,第一反應就是堅決而嚴厲地反駁、否定和拒絕,久而久之,他們自然就不會對母親敞開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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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記得那時她還說了很多,以為能夠透過這一次又一次的柔和談心慢慢地改變什麼,然而最終還是挺不住,放棄了。她努力地把自己推出來,嘗試和母親溫和地溝通並敞開心扉,然而最終還是只能回到角落裡蜷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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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再次封閉自己,但她不認為嘗試改變是天方夜譚,只是自己沒有足夠的精力和耐心,為了保護瀕臨崩潰的精神狀態,只能黯然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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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這些的邱雪苦澀地笑了笑,隨後側頭望向不遠處吊掛的訃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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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訃聞的她輕輕一笑,有別於過往夾雜著陰鬱的笑,這一次的笑顯得開朗許多,「謝謝你們為我做出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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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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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為邱雪舉辦的喪禮並非傳統喪禮,而是一個按照邱雪遺願的平等喪禮,沒有男尊女卑,沒有內外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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訃聞中,內外祖父母均在同一行列裡列出,沒有區分性別或內外,統一稱為「祖父母」。類似地,「父母」和「胞兄姐」等也一樣,不區分性別,依年紀順序排列。譬如,姐姐的名字——邱婕,在胞兄姊中位列第一順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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訃聞以外,更多的是儀式上的改變,取締了不少傳統習俗和禮節,甚至還打破禁忌,由母親擔任喪主,儀式和禮節在道士的指示下皆由她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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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上,這種案例的起頭人通常會交由胞兄擔任,不過邱雪和哥哥並不是很親近,雖然邱豪擔不擔任都行,但還是偏向交由和邱雪關係較親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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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婕有意擔任,但江美嬌搶先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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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髮人送黑人,參加喪禮已是違背傳統了,更何況還在喪禮各大環節和儀式中當代表,在獻供品、繞棺和捧斗等儀式中領頭,可説是反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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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婕勸說,除了擔心江美嬌的身心狀態,也不想讓邱雪被人大肆批判不孝女。然而,江美嬌仍堅持,說既然決定辦一場非傳統的喪禮,那為什麼還要顧慮那麼多?邱雪都不怕了,他們還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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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沒有指定任何人,即便是工作人員負責也無所謂,甚至省去這些儀式也樂見其成,但江美嬌想為邱雪最後做點什麼,彌補過去的遺憾,是以強硬地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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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婕見江美嬌如此執著,且她說的也沒錯,為什麼還要侷限於那些條條框框呢,終是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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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是非傳統喪禮,聘請的殯葬從業者也是第一次辦理,是以所有的程序安排都逐一詢問家屬,可以說是一個高度客製化的喪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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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和家屬溝通的是一位負責儀式的年輕女道士——常穎,雙方的交流通暢無阻,家屬僅提了個概念,常穎便舉一反三,似是早已為此準備許久,每一個步驟和細節都周到縝密,甚至建議家屬可以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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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期待了很久。」邱雪若有所思地看著常穎興致勃勃地與江美嬌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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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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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為救毫不相干的小女孩而亡引來了媒體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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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上有人讚揚她,有人說她傻,有人批判她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而讓親人痛苦。眾說紛紜,引起一定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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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為了解後續來到邱雪的喪禮,而後大肆報導這場不局限於傳統、特異獨行的喪禮,為原有的關注度添上一把火,頓時掀起熱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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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支持,有人斥責,網路上吵得不可開交,輿論逐漸從喪禮轉移到一直束縛邱雪的性別議題。逐漸偏離,對立、偏激,烏煙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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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事情越發失控,家屬只想給邱雪一個走得安心且無憂愁的喪禮,是以透過社群媒體呼籲平息,性別對立也絕非邱雪想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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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度逐漸消退,人們被另一起社會事件拉走注意,彷彿這事件沒有引起任何反思和改變,依然是充斥著性別議題並極端對立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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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沒有任何影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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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或許,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有人記下了這場與眾不同的喪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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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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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冷清的喪禮因媒體的報導而熱鬧起來,一些民眾前來獻花悼念,就像邱雪願意捨身救命不認識的小女孩,他們也願意為這不認識的人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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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人,不認識的、認識的,親戚、朋友、同事,所有人都來了。沒有難聽的討論,沒有嘲笑和諷刺,來者尊重喪禮的核心思想,送邱雪能夠再次快樂起來的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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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不見的角落裡,仍然有些許刺耳的聲音,但他們很快便被身旁的人提醒,要么安靜地留下,要么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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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期間,邱雪大多時候都在陪著母親,看著母親輕撫遺體上的透明棺蓋,哭訴不捨;看著母親將一張又一張的銀紙投進燃燒的腳尾爐裡,囑咐在另一個世界要好好的;看著母親煮了她愛吃的食物,將其擺在供桌上,講述她小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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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不是一個愛拍照的人,基本上沒什麼照片,大多都是和別人拍的合照。江美嬌更不用說,近年來才開始使用智慧型手機,且總是反覆地使用幾個特定的軟體,很多功能都不會用,相冊裡的照片還是邱雪給她拍和存的,沒有親自拍過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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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沒有和母親單獨的雙人合照,只有和母親參加婚宴或其他活動時,多人場景下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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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總是為他人拍照和記錄,但沒有人停下腳步,好好地為她拍一張專屬於她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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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美嬌找不到兩人的合影,也找不到專屬邱雪的照片,唯一的那張還是她缺席的畢業照,但那太正式了,缺少日常的氣息,也時刻提醒著她錯過的畢業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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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美嬌笨拙地使用手機拍攝,嘗試拍出邱雪最美的樣子,可不管怎麼拍,都不及記憶裡的那人,不是不美了,而是失去了生氣,安詳寧靜,卻也落寞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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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江美嬌還是拍了許多照片,盡力地記錄喪禮的每個過程和細節。她害怕記憶裡的人變得模糊,害怕記不得了,害怕完全消失,所以她想透過照片將那個人深刻地烙印在腦海裡,在記憶裡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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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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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殯火化、撿骨回家,邱雪已數不清哭了多少遍,彷彿瞬息之間一切都結束了,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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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靈骨塔的出入口,目送逐漸走遠的家人,即便他們上了車,駛車離開,在視野中消失了,她還是直盯著那處,眼眸中滿是留戀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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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接下來,妳想做什麼呢?」收拾好東西的常穎走到邱雪的側邊,望向邱雪直望的遠處,輕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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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沒有理會,或者說,她根本不認為常穎在和她說話,也沒有反應地繼續遙望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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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穎走向前,移步到邱雪面前,阻擋了邱雪的視線,隨後轉過身,柔聲道:「不介意的話,可以和我去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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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蹙眉,轉身察看身後,環顧周圍,沒有發現任何人,那眼前的女人是在跟誰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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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直盯自己的常穎,邱雪不確定地試探:「妳看得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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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穎輕輕一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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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不等她說些什麼,常穎繼續道:「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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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落,常穎轉身就走,往不遠處停靠在停車場的一輛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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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雪愣在原地,直到常穎打開車門並喊了她一聲才回過神來。她朝常穎小跑過去,在常穎友善的邀請下坐上車子的副駕長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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