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九月。
「終於輪到我們了嗎。」
王龍杵在原地,看周遭林木和頭頂那密不透光的厚重雲層將身體團團包圍,心下惶恐蔓延。腳下的路已不是路,那只是堆深及膝窩的雜草。
「八九不離十了,你身上還剩多少水?」馬度在一旁,眼見山難臨頭,馬上就冷靜下來,尋思起過往習得的野外生存法則,「先把我們身上有的物資都整理出來吧。」他說。
王龍雖是一臉悲哀,仍聽言坐下,同馬度卸下背包。
兩人身上現在所有食物,除了加起來不到250c.c.的水外,只剩一包科學麵、能量飲和兩顆肉鬆麵包。能運用的物品則是一捆膠帶、筆、錶、地圖;兩組睡袋、雨衣、打火機和各剩一半電量的手機。
「如果我們在這裡被困上一個月,這些食物要怎麼分配?」王龍算計著眼前物資,口袋還藏了條巧克力,自救用的。
馬度拿起筆和地圖,在剛剛下山經過的最後一個6.5公里路標處劃了個十字。「不要講一個月,我們先撐到有辦法求救的地方吧。」他說,然後拿起手機──沒有訊號。
他實在懊悔,懊悔剛剛下山為了求快而帶著王龍抄捷徑。王龍瞪向他,勉強抑住怒火道:「我如果死在這,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馬度安靜,他知道這是自己的錯,但現在明顯不是吵架的時候,於是扯開話題道:「先往上走看看吧,有視野的話比較會清楚自己在哪。」
「我如果再聽你的話去做就是白癡。」王龍將所有食物收進自己背包,站起身。他本想回頭繼續往山下切,但想了想覺得危險,仍是跨過馬度朝上坡走去。
過後兩人三步一停,一前一後,一點也不敢大意地繼續前進。而原先及膝的草,隨路走越遠,也越長越高,直到終於淹沒頭頂。
他們雙雙感覺自己像走進座以天地為蓋,樹草為欄的牢獄中,無邊無際,卻遍逃不出。
下午五點半,馬度看了眼錶,這是他們原先預計返回登山口的時間,太陽已經準備下山了,手機訊號仍是時有時無。
會有人來救我們嗎?兩人心裡同時迴盪著這樣的咕噥,飢餓的肚腹也咕噥叫著。
過午的山區,靜得猶如太初之始,耳際除了偶爾幾聲秋蟬鳴泣傳來外,就是他們踏落枝葉,卻不知下一秒會在哪的腳步聲。
再走一會,兩人撥開眼前長草,止住腳步。腳下現出座懸崖,近十公尺高。而在崖底對頭,天賜寶福般立了座半圓石窟。
馬度長舒口氣,至少今晚有地方可以落腳了。但這高近三層樓的懸崖,他一時間卻不知該如何跨越。
「你不如先說說你想怎麼做,我再提出意見吧。」王龍攤手,表明了自己馬度的徹底不信任。一個回答不滿意,直接推他下懸崖都是在所不惜的。
馬度忖了忖,靈光一閃拿出背包中的膠帶,速的一聲撕開,朝崖邊找了棵巨木拉過幾圈緊緊纏上,再啪啪啪拉出數十來尺,搓成麻繩狀,便成了條足以支撐人降落的膠繩。
堅固程度雖然尚有疑慮,但這也是現在唯一可行的辦法了。
膠繩纏好,再試拉幾下,確定安全無虞後,他便誠惶誠恐地抓著,沿崖壁緩緩往一跳,一跳,到崖底樹枝抓住,降落!
不一會功夫已站在石窟前。「我在下面接你,快下來吧!」馬度拍著手大喝。王龍還在猶豫,但還沒等他猶豫夠,轟隆一聲!一道落雷走劈,厚重雲層立時像拉鍊被拖開,雨涔涔落下。
「下雨了!」
「快啊。」馬度還在喊。王龍閉氣,闔上眼便抓住膠繩反身往崖底跳!踢了幾下崖壁,順著雨水,降落。站穩後便馬上朝窟內躲去。
「呼⋯⋯」馬度和王龍喘了口氣。
抬起頭,循外頭灰白色光線往內望──地是一片泥濘,頭頂的弧狀石壁則相當光滑,光滑得極其怪異,彷彿每吋石壁都是完美貼合的白色瓷磚。
而越往窟內走,空間就越窄,深僅五公尺的洞窟再往下便無更多去路了。腳邊爬滿青苔的鵝卵石透露出一股沉寂的危險。
「你確定今天晚上要住這嗎?」王龍憂心忡忡地看著外頭大雨問。如果,他心想如果這裡根本不是什麼石窟,而是個河谷的話,那他們就必死無疑了。
馬度沒有應話,「如果有個插座就更完美了。」他僅是這麼開著玩笑。王龍沉下臉,很顯然的,他並不覺得這有多好笑。他轉身走進窟底,坐下。
洞口旁,馬度高舉手機,一接收到些微訊號當即向外撥出求救電話。
也相當幸運的,通話在微弱訊號中成功接上幾次,雖然往往都還沒說清楚受困位置就斷了,但至少已有人得知他們受困,並趕來救援了。
入夜後的七點,雨勢稍歇,馬度不再試圖撥號。他從外頭撿了堆木條,一些用雨衣捆起放在外頭擺出SOS三字,另些撿進洞裡烤乾,生火。
晚上七點。
洞內營火搖曳,混著淡淡撕裂聲;洞外夜光灑落,將未乾雨水與那三個英文字母映得閃閃發光。王龍剝了半顆肉鬆麵包,與他分食完後便拉起睡袋沉沉睡去。
水暫時是不必擔心了,剛剛那場大雨所囤的水至少夠他們撐上一個禮拜。馬度看著他睡,自己也攤開睡袋,委頓地鑽進裡頭。
風在外頭絲絲颼著,混著新雨過後的寒冷。
在這裡的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長,再翻個身,晚上八點,馬度想著如果安全下山後的現在自己會在做些什麼,吃飯還是開車,或在社群網站上炫耀自己今天登頂的照片。
他想著,不管做什麼都好過現在。
雨又來了,馬度分不清那是雨水穿林打葉,抑或自己的啜泣聲。
深夜,他猛地從一陣被大浪捲走的惡夢中驚醒!「喂!水真的淹進來啦!」甫一睜眼,營火熄了,他只聽見王龍在洞口附近大叫。
水漫石窟,馬度掙扎著跳起,爬出睡袋!他趕緊拾起腳邊幾塊鵝卵石往洞內堆,堆成一座石塔,將原先安放一旁的食物置於塔頂。
在確定維生物資安全後又跑向王龍所處的洞口處,水是從外面淹進來的,看來這裡就如同他所預料的那樣,不是什麼洞窟,根本是個河谷。
馬度開始堆起石頭,試圖隔開外頭的水,王龍也一起。但兩人不論如何努力,都無法徹底阻絕它們由四面八方湧入,石頭也只是疊了又倒,倒了又疊。
眼前,沿崖壁垂下的膠繩在風雨中飄搖,像正勾引著他們往另個地獄去。然此時他們再如何沒常識都知道現在爬上去,絕對只是徒增被土石掩埋的危險,何況四周一片漆黑,根本什麼也看不到。
但現在困在洞裡,眼看就要被水淹沒,又該如何是好,兩人頓時陷入一陣絕望。
豪雨再掃過一陣才終於歇下,起先迅速攀升的水位,也只淹到大腿就不再升高了。
兩人望了眼重新露臉的滿月,退回窟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對於今後,不,連明天一早,日出後救援何時會到都還沒個定論。若再循著膠繩爬上去,也找不回原路,只怕走得更深。
王龍嘆了口氣,蹲到水裡。「你不會冷嗎?」馬度問。王龍沒有搭話,只是晃著手,打著水。啪啪踏,啪啪踏。
夜光白皙在水上映出一片,卻被他打得零碎,波動。馬度看著他的手越晃越慢,越晃越慢,從啪啪踏到啪踏,啪踏,猶如催眠師眠手底的鐘擺。
最後,啪的一聲,還靠著石壁他便睡著了。
隔天。「馬度!」王龍一聲叫喊將他喚醒。他站著睡了一個晚上。頭昏腦脹地睜開眼,看著王龍臉色驚恐。
不是淹水,腳邊水退了,他朝王龍手指方向望去,是昨晚堆起的石塔。石塔變了樣,他揉了揉眼,沒有看錯,塔變了樣,竟變成一座馬桶!
一座紮紮實實的白色馬桶,而安放其上的食物已全都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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