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常有人有這樣的經驗。
學生時代的好朋友,往往是一開學不熟悉時,就處在一起了。分明沒怎麼相處過,單憑著一股感覺,或者一種姑且稱之為緣分的東西,就開啟了未來幾年的關係,有時甚至能延續一輩子。能說這是一種奇蹟嗎,還是命定?
邵雪一直覺得,人與人的相遇都是命定。因為這樣想,他的生活會輕鬆很多,不用去糾結那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可以減少對未來未知的恐懼。一切都早已注定。身為命運的衝擊者,他可以回應,可以抵抗,可以反擊,但最終也只能接受注定到來的結局。
所以,他極力對所有事情都表現得沒有情緒。然而,他原本以為在男一中至少可以待上一學年,結果卻一學期都沒結束就不得不休學。這樣想的話,他是很失落的。
去年十二月,他的狀況極差,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除了去醫院,每天都關在房裡,幾乎不吃不喝,一個月掉了快七、八公斤,最後正式休學。他知道必須離開那裡。可是,經過這麼多年的折騰,他越來越明白,想要離開一個地方去別處開始新生活,只是益發不容易。要考量的因素漸多,他的學業、媽媽的工作、房租、人事狀況等等。大家都說長大會越來越自由,他卻只看見更多人生中無法輕易改變的累積。自由是什麼感覺?他哪裡都去不了,也像是再沒地方可去。
後來,帶著歉意也帶著心疼,媽媽每天夜班工作結束後,頂著疲累持續打探,一間間詢問可以接收轉學生入學的學校。鍥而不捨的,終於在高一寒假結束前找到市排名第二的帝北高中,校長是媽媽的舊識。
那時邵雪的狀況一度稍微好轉,與媽媽一同和校長會面後,就立刻決定入學了。最大的原因除了帝北高中排名名列前茅,男女混校也很重要,且大部分評價都說帝北校風自由,對學生的心理狀況有好的影響。會面時校長十分親切,很快了解他的狀況,也知道他的家庭難處。他莫名覺得,或許這次命運會待他好。
有了明確的目標,決定了落腳處,即使很痛苦,他仍積極接受治療。就算結局已經注定,他仍不想又一次被宿命打敗,他想知道自己僅十幾歲的人生還有其他可能。在精神科醫師的協助下,他的復原狀況不負付出,十分良好。醫師說他是她少見如此堅強的病人,而且年紀這麼輕,令人不捨。他沒感覺被同情,也不難受,好的壞的,他都視之輕盈。
入學前一晚,他將一箱箱物什一一放到它們該開展的角落。
他與媽媽的新住處只有一房一廳,進門左邊是廚房空間,右邊有個尚能容納兩、三人的小陽台,房廳之中有隔間,僅房間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媽媽想給他一個好好學習的空間,也認為兒子大了要留給他一些隱私,堅持房間讓他睡。他心裡有些感激,但不會就把這歸類是愛。
這間距離帝北高中兩站公車車程的小公寓,房間不大,他決定直接打地鋪,把空間留給書櫃、吉他和其他雜物。醫師建議他在房裡布置一個能讓他感到舒適的空間,對他的病有緩和作用,於是他在窗前鋪一小塊地毯,是他最愛的灰,旁邊再放一只貓腳矮桌。可以在這裡彈吉他、寫譜、看書,還看得到滿滿一整片天空,對他來說就足夠好了。
入學那天早上,邵雪搭公車提前一站下車,步行去學校。想到要踏進許久沒進入的校園,在未知的新環境裡接觸未知的人群,他心裡還是有些恐懼,需要一些時間平定心緒。
不一會兒,帝北高中的紅白磚牆遠遠映入眼簾,學生灰藍格紋相間的制服錯身而過,充滿笑語聲、無法無天的青春時光,似乎又開始在身邊翻飛。
在校門口等待他的,是一個短頭髮看起來酷酷的女生。她一眼就認出了他,揮手喊他的名字:「邵雪!」
邵雪趨步上前,向酷酷的女生伸出手說:「我是邵雪。」
「我是袁懿芯,你的班長。」袁懿芯回握他的手,眼神一點沒不好意思地上下打量他。
邵雪對這種情況了然於心,只是笑笑說:「班長,別看了,以後要看多的是時間。」
袁懿芯笑了出來,一雙大眼彎成月。
「應該常有人說吧,你本人比照片好看多了。我就是先來幫大家認證認證。」
現在是上學時間,各年級學生在穿堂上來來往往,望著他們竊竊私語。才一會兒時間,他們身旁已經圍上好些人,好奇著邵雪是誰。
「抱歉,你應該很困擾吧。」袁懿芯揮手驅趕周圍的同學,「走了走了,早自習要開始了。」
人群確實讓他有些不安,但這對他來說只是小狀況,「沒關係,我習慣了。」
袁懿芯忽然正色看向他,「別習慣,越習慣他們只會越得寸進尺。好了,我們也走吧,」說完指向遠方一棟灰石大樓,「先去教學大樓拿學生用品。我們邊走邊聊。」
邵雪跟在袁懿芯身後,穿過早晨喧囂的人潮往校園裡頭走去。很多人跟袁懿芯打招呼,她大多只是簡單問候,沒有聊上。唯有在通往高三大樓的路上,她主動叫住了一個男生。非常搶眼的一個男生。很高,估計有一八○以上,合身的上衣看得出身型相當結實。邵雪沒有特別要觀察那男生,但他的氣質跟其他人很不一樣,讓人無法不注意。
袁懿芯跟那男生簡短對話幾句,結束後回頭對邵雪說:「那是我好朋友,他是高一的年級代表。」
「年級代表?」
「他比較特別,高一就加入學生會,算是我們一年級的代表。」
「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邵雪順口回應。
袁懿芯像是靈光一閃,「啊,如果他今天放學有空,我讓他帶你在校園轉轉如何?你們都是男生,比較有話聊吧。」
「別這麼打擾,年級代表應該很忙吧。」邵雪直覺推辭。
「忙是他的日常啦。你轉來我們學校,又同樣是高一生,一定要認識他的啊。」袁懿芯看似對自己這個主意非常滿意,拍拍邵雪肩膀說:「相信我,你以後會非常慶幸自己認識尹伊晟。」
尹伊晟,是那個男生的名字嗎?邵雪不禁回頭,想再看一眼那男生的身影,但那背影已經歿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丟失了追蹤的線索。
■
望著貓腳矮桌上的月曆,距離尹伊晟建議他去吉他社看看,已經過了十天。邵雪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以彈片輕撥吉他弦,視線落在映著窗外微光的木板地上,心事重重。以前心神低落時,只要拿起吉他,隨意撥弦、彈幾個和弦,都能讓他平靜下來。吉他就是他寂寞星球裡的唯一出口。但是這幾天有些不同。
他可以去找精神科醫師談談。入學後他沒再掛過診,估計醫師已經開始擔憂他了。可是他不想,他一絲心事都不想洩漏給人知道。他不想讓人知道,轉學第一天,就有人輕易闖進了他的防護網。
那天尹伊晟說自己說多了,邵雪卻覺得一切都很自然,反而是他不知道該如何打開心防與人相處,又或者說,尹伊晟讓他不知道該如何相處。
當尹伊晟說帝北像是一個大家庭時,他有些愣住;因為他沒有過愉快的校園回憶,他只有千瘡百孔的過去。可能尹伊晟只是無心,但當他抬手看錶,計算他們相識的確切時間時,他再次停住;若要說時間的相對與絕對,不會有人比他更明白,他曾經那麼努力想要抹掉那些漫長而痛苦的時間。而當尹伊晟說自己總是一個人的時候,他心裡同步想著,他也總是一個人,總是很寂寞;但是他不可能說出口。
像尹伊晟那樣的人,不可能跟他一樣。
尹伊晟跟誰都不一樣。
第一次見到尹伊晟時,他只感覺尹伊晟氣質獨特。也許是他天生多感,對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特別敏銳,再加上,他不禁對尹伊晟有股沒來由的好奇。單單如此,他馬上明白,這樣的人對他來說非常危險,必須離尹伊晟遠一點。
然而……
叮咚,一聲手機訊息提示打斷了他的思緒。
邵雪放下彈片,拿起手機看,是一則署名「汪澤」的來訊。
──我是吉他社社長汪澤。尹伊說你有興趣加入吉他社,明天要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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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禮堂二樓的小門,座席區已經聚集一大群學生,有人拿著吉他譜,有人在調音,邵雪匆匆快數,至少有二、三十人。太多了。他今天不過揹了一把吉他,從高一大樓走來的路上已經集滿一整背好奇的目光,盯得他很不自在。
「你是邵雪嗎?」二樓圍欄上,一身社服加短褲的女生出聲問。「我是吉他社副社長,二年級的林韋安。」
邵雪聞聲望去,向她點點頭,又看了看四周。他是應汪澤之邀而來,但現場沒看到像是社長的人。
林韋安跳下欄杆,往他的方向走去,「汪澤跟我說了,你是尹伊介紹來的吧,一年級的轉學生。」
「是我沒錯。」這間學校的人莫非都認識尹伊晟?邵雪不禁心想。
林韋安對他又是一番打量,自顧自地說:「我以為汪澤跟尹伊不聯絡了呢……」說完抬眼看他,「你彈什麼,吉他還是貝斯?」
邵雪側身把吉他往前擺,說:「吉他。」
林韋安四下張望了一下,看似是刻意放聲說:「既然是汪澤特別囑咐的人,何不現在就彈一首來聽聽?」
邵雪感受到林韋安不懷好意的眼神。入學以來,大部分同學都待他和氣,只差沒有太過熱情。他直覺這學姊跟汪澤與尹伊晟之間可能有什麼牽扯。但這不關他的事。
邵雪笑笑說:「好,等我一下。」
他往前走到一區稍微空曠的位子,把吉他袋橫放在座椅上,拿出吉他,靠著椅背開始調音。周圍人聲逐漸安靜下來,他垂眼撥弦,耳邊聽見幾聲討論他名字的聲音,還有手機拍照的喀嚓聲。他不以為意。片刻,進入新環境的不適緩緩褪去後,他將手指壓在細弦上,竟感覺有股期待,想要在這裡好好彈奏心愛的吉他。
他沒有多想就劃下彈片。他能感覺身旁不時射來的閃光燈餘光,以及越來越擁擠的人潮。他閉上眼,一個身影浮現眼前,就當是對著那身影訴說般的彈著,直到最後一聲和弦的回聲盡落,整個禮堂爆出哄堂聲響。
他緩緩睜開眼,很輕很輕地笑了。彷彿置身舞台。即使只是錯覺,他也感到相當滿足。
這時,啪啪啪啪啪,一陣嘹亮的掌聲傳來。
順著掌聲的方向看去,一個綁著短馬尾的高瘦男子正一階階踏著樓梯向他走來。旁邊許多聲音小聲說著「社長來了」、「是汪澤社長」。
汪澤向他伸出手,「你好啊,邵雪,我是汪澤。」
邵雪放下吉他,伸手回握,「獻醜了,我是邵雪。」
汪澤長著一雙單眼皮,臉型削瘦,一撮馬尾微捲,看上去很性格。一出聲就有種學長的氣勢,眼神炯炯直望進邵雪眼裡,不知是誇是貶地說:「尹伊認識的人,都像他一樣厲害嗎?」
邵雪沒有忽略他別有居心的神情,即答:「我跟尹伊晟不算認識。」
汪澤的眼神瞬間變了,嘴角浮現笑意,「哦……原來是這樣啊。」
「我只是個轉學生,讓尹伊晟介紹一下學校而已。」
汪澤雙眼緊盯著他,回以微笑,「也是,他是年級代表嘛。我差點忘了,尹伊那個人就是這樣,對誰都好,連新同學加入社團也關心。」
汪澤顯然話中有話。邵雪沒有回應。
「不過,既然是尹伊介紹的人,吉他社就歡迎。」汪澤以禮貌之姿表示歡迎,環視身旁的社員,有人拍手,有人歡呼。汪澤接著問:「你已經可以自己當Vocal,有想要組團嗎?」
「還沒想過。」邵雪說。
「沒關係。」汪澤的態度軟化多了,「你剛轉學過來,人都還不熟悉,自由一點,想來就來吧。其他等熟了之後再說。」
沒等邵雪回應,汪澤逕自走向他,拍拍他的肩膀說:「我很期待喔。」
靠近時,汪澤向他快速交換了一個眼神,一個我知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的眼神。
「謝謝學長,那今天我就先回去了。」邵雪禮貌回應,錯開汪澤的視線,揹起吉他快步離去。
■
如果不是袁懿芯,邵雪不會發現高一大樓頂樓的視野竟如此好得出奇。他坐在一只破損的單人沙發上,細看身旁雜物堆上的書報,盡是些艱深的大學專書。隨意翻閱,內頁有幾處標記的摺痕,寫著一些筆記,螢光色貼還相當新,應該是最近才有人在讀。他心生好奇。
之前在吉他社與汪澤見面已經過了好一陣子,後來幾次去都沒再碰上。他聽社員說汪澤很少出現,不太管事,社務都交由林韋安打理。但汪澤厲害在會彈吉他、能打鼓,還自己譜曲,邵雪依社員的介紹聽了一些,確實很有才華,社長當之無愧。同時社員們也說,汪澤看起來雅痞,其實很照顧人,大家對他十分愛戴。這讓邵雪不禁覺得自己是剛入學防衛心重,也或者就是直覺,他感到汪澤對他有一股莫名敵意。
邵雪整理著雜物堆散亂的書報,起了點玩心,順手將之堆成一座穩穩危危的小山,他覺得讀書的那人看到應該會會心一笑。正玩得開心,忽地,一滴水在紙頁上暈開,接著周圍暈出好幾個小圓。邵雪仰頭看──下雨了。他趕忙揹起吉他,匆匆離開頂樓。雨一轉眼就傾盆,灰雲間乍現隆隆閃電,光是從高一大樓走到最外頭的高二大樓,已經全身濕。
放學時間的人潮散去後,這時還在校的學生大多待在社團裡,穿堂上沒幾個人。不知道這場雨會下多久,邵雪拉拉濕了貼在身上的襯衫,站在穿堂階梯邊頻頻探頭看。
一會兒,大雨沒有漸小的趨勢,他放下吉他,蹲坐下來,伸手向外接著雨滴,想著上一次遇到這樣大雨是多久以前了。有些往事浮上心頭,卻又很快地被雨聲刷去。又一會兒,他接雨的雙手掌心聚起清透小湖時,頭上斷續的雨倏地停下。他直覺抬頭看,是一把透明傘撐在頂上。
尹伊晟彎身看他,沒撐傘的那隻手輕輕拍去他頭上的水珠,問:「你在這裡多久了?整個人都濕了……你怎麼回去?」
邵雪沒反應過來,愣愣地說:「搭公車。」
尹伊晟看向天空說:「我看這雨還要下很久。」接著拿起邵雪的吉他,拉他站起來。「先去我那裡吧,我今天騎車。」
尹伊晟的出現太過突然,邵雪一時間沒回神,只是定定看著尹伊晟,跟著他邁出了步伐。
大雨嘩然,雨聲砰地打在傘面上、打在泥地上,吞噬此刻世界其他所有聲響。邵雪與尹伊晟並肩走到腳踏車停車棚,途中沒說一句話。尹伊晟右手打傘,走在邵雪左側,邵雪將吉他揹在左肩,或多或少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他們在一台黑色腳踏車前駐足,尹伊晟將傘遞給他,低頭掏出鑰匙解鎖,自然地跨坐上車,回頭對他說:「上來吧,傘給你撐。」
邵雪見尹伊晟左肩的書包已經完全被雨打濕,便說:「我替你撐吧,不要兩個人都濕透了。」
其實,這麼大的雨,撐不撐傘都會被淋透。尹伊晟顯然也很清楚,卻只是低頭笑了笑,沒有拒絕。邵雪坐上後座,一手倚著吉他一手拿傘。尹伊晟踩下踏板,低聲說:「走了。」
穿越校園,穿越住宅區,商店街轉身就過,一路上寂靜的沉默被雨聲劃開,誰也沒有開口,只是不斷往前。市區越來越近,周圍從綠蔭變成街燈,公寓之後是大樓林立。路邊騎樓下一個個等待雨停的身影,與馬路上大雨中一對對共傘的行人,和著沒有消停的雨聲,與這一刻的他們擦身而過。
大約十分鐘後,腳踏車在天澄飯店的高聳建築前停下,尹伊晟一腳撐地,說:「到了。」
邵雪下車,旁邊的服務生霎時已經撐傘過來,站在尹伊晟一旁說:「少爺,撐個傘吧。」
尹伊晟沒搭話,也沒拿傘,逕自往飯店大門走去。滿心疑問的邵雪也跟上。
通過旋轉門,門房一見尹伊晟,也快步靠上來,「少爺,抱歉,雨這麼大,應該派車去接您。」
尹伊晟依然沒有回應,一個勁地往電梯的方向走。邵雪對上前的服務生禮貌點點頭,追上尹伊晟的腳步。
走到電梯處,服務生見他們兩人走來,上前攔住了邵雪。
「沒事。讓他上來。」尹伊晟這才出聲。服務生放開手,送他們進電梯。
專用電梯往上,來到標示著Penthouse,非一般房客入住的頂樓層。走廊燈光昏暗,四下無聲,只有他們銜著水滴的腳步聲。邵雪跟在尹伊晟身後,步入房號PH11的客房。門打開,邵雪原以為會看到高級客房內裝,然而裡頭就是間簡單的單人雅房。地上堆滿書,擺設不似飯店原本的,房間盡頭的一爐火吸引了他的視線,火光將整室照得通亮。或許是剛才外頭大雨太冷,此刻邵雪感到一股撲人的暖意。
尹伊晟隨手把濕透的書包扔一旁,接過他的吉他說:「進來吧。」
「……打擾了。」邵雪踏進房間,尹伊晟在他後頭關上了門。
從尹伊晟突然出現到此刻這短短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邵雪心裡的疑惑已經超出他能思考的範圍:尹伊晟那麼晚還留在學校做什麼?他為什麼住在這裡?樓下那些人叫他少爺是怎麼回事?這間房看起來不是短住,莫非他真的住在這裡?其他同學知道嗎?袁懿芯知道嗎?尹伊晟到底是什麼人?
就在他感到太多疑問而無法思考時,尹伊晟已經拿著兩條浴巾出來,將一條丟給他,指向左邊的門說:「盥洗室在那,你去換洗吧。我拿了幾件我的衣服放在裡面。」他上下看看邵雪,「你應該可以穿。」見邵雪沒反應,又說:「快去吧。空調吹著冷。」
邵雪忽地心生一股自己被尹伊晟推著走的感覺。跟著他上車,跟著他進飯店,跟著他到了房裡,現在要順著他的意思去換洗。一切太過倉促,他完全沒有時間去想該如何反應,除了按照尹伊晟的話去做──
他走進了盥洗室。好奇心殺死貓,肯定不只一隻。
盥洗室燈光明亮,塑質百葉窗閉著,淋浴間很乾淨。妝台底下的大置物櫃敞開,放著幾件衣褲,毛巾整齊推疊著。邵雪挑了一件米色長袖素T和白色休閒褲放到妝台上。不知是隔音好,還是外頭房內真的寂靜無聲,彷彿連尹伊晟的存在都消失,一點聲音也沒有。邵雪褪下衣物,放下了心思,實實在在沖了一個久違的舒適的澡。
換洗完畢,將衣物放進置物籃上掛著的袋子,他擦著未乾的短髮走出盥洗室,房內依然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音。正當他尋思著尹伊晟去哪裡了,走到寢室前,就見尹伊晟半裹著浴巾躺在床上,像是睡著一般,一動也不動。
這間房裡的擺設與飯店一點都連不上邊,只有床是一樣切切實實的白,從枕頭到墊被,一襲白淨。尹伊晟還沒換洗,被雨水打濕的短髮用浴巾擦得亂亂的,襯衫濕了一塊,從腰間拉出的衣襬在白色床單上暈出一小攤水漬。
如夢般的場景。
彷彿本能驅動,邵雪往床的方向緩步走近,感覺周圍動靜隨著他的靠近一一消散而去,只剩下左心上的怦動在耳窩迴響。那聲音大得駭人,他生怕再靠近一步。
但他已經在床緣坐下。
尹伊晟仍沒有動靜。
邵雪以手肘支著床,俯身看著距離兩個掌心,雙眼闔上的男子。尹伊晟稀散的睫毛上凝著不知是雨是霧的水珠,一道透明從他髮間流下,在他的側臉上劃出斷續的淺淺弧線。
邵雪沒有這樣看過尹伊晟。他總是避開所有的可能性。然而此刻,他不禁想起這段日子學校裡那些對尹伊晟描述的話語;那些他以為似風,其實已經深入他內心的絮語。邵雪微微笑了,沒錯,尹伊晟生著一張跟自己完全不一樣、卻絕對稱得上俊美的臉,不虧他帝北男神的稱號。
邵雪不禁伸出手,在尹伊晟眼窩上方一段指節處,隔空撫過他的臉,最後在唇上停駐,彷彿一不小心就會把尹伊晟喚醒,但是沒有。邵雪就這樣靜靜看著,只能用眼神碰觸的人。
「你好了?」突然一聲劃破寂靜,邵雪嚇得整個人往後彈開。
尹伊晟以手揉眼,長吁一口氣,撐著床單坐起身,平靜地看向他說:「挺好看的。」
什麼?邵雪在心裡問,說不出話。
見邵雪整個人如石化般定住,尹伊晟失笑,轉開了盯著他的視線說:「你穿這樣很好看。」
「喔……謝謝。」邵雪不自然地拉了拉素T下襬,尹伊晟出乎他想像的平靜,剛才應該是真的睡著了,正好醒過來而已。一定是這樣,如此剛好。
「抱歉,你累了吧,我該走了。」邵雪匆匆離開床邊,起身就要往門的方向去。不管尹伊晟有沒有發現他冒犯的行徑,都不能再繼續待在這裡。
然而尹伊晟卻也一個箭步起身,毫無遲疑地拉住了他的手──沉著地說:「外面還在下雨,你要走……就把吉他放我這吧。」也許是感覺到邵雪的不自在,尹伊晟很快地鬆開了手,快步越過他的人,錯開他的眼神,走去門邊拿來時的傘,遞向他說:「你拿去用吧,不必還我了。」
被尹伊晟突然一拉,邵雪覺得心臟都要凍結。他幾乎是反射般的以雙手接過傘,無法做出更多回應。
尹伊晟又從襯衫口袋掏出一張卡,「給你,我的門卡。」
做什麼?邵雪在心裡問。
「出去電梯要刷的。」尹伊晟看邵雪眼神疑惑卻不語,又不禁笑了,伸手輕撫他的頭,「別弄丟。明天我帶吉他去給你。不送了。」
邵雪收下門卡,速速往外走,沒有再看尹伊晟一眼。房門關上,他卻停住了腳步,不禁回頭看。門上沒有貓眼,即使有,也看不進裡頭。不知道為什麼,他此刻就想待在這裡,一會兒就好。這片刻,隔著這扇門,他感覺與房內的尹伊晟,真真切切地緊緊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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